拯救
2013-11-16朱传辉
朱传辉
一
一个多年不见的大学同学来看我,我在小酒馆花自己的钱请他喝酒。喝得有点多,说起来不少过去的人和事,我的同学很健谈,始终滔滔不绝,后来他告诉我,你知道吗?马金明死了!
我感觉脑袋嗡的一声响,酒醒了大半。接着听他说一二三,怎么怎么回事。听完我愣了半晌。
马金明的死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也怪我嘴快,脑子里想着一些事,顺口就问了一句,你记得我们毕业那年吗?
同学茫然地看着我。不过他知道肯定和马金明有关,于是马上问我,怎么回事?你还记得吗?他这么问,其实毫无方向性,他只想从我嘴里随便捞点他不知道的有意思的内幕来。
我当然记得。不仅记得,而且有些事在我脑海里盘旋多年了。以前我没有对别人说起,是因为它就像是马金明寄存在我那里的东西,应该由马金明自己来处理。只是现在那东西的主人不在了,处理的责任似乎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我突然感觉出这责任难以承受的重来,有了点想推卸的意思,我想,说出来,就不只是我一个人担当了吧。
同学瞪大了眼睛,兴奋不已,等待我进一步揭开事情的内幕。我却突然在酒馆外黑糊糊的夜里,看到马金明睁着一双眼睛望住了我,马金明的眼神带着幽怨。
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及时刹住了车。我对同学说,算了算了,喝酒喝酒!
二
那时候,我们寝室每个周末都要凑钱聚一次餐,但有一个周末买好酒菜后,发现马金明不见了。马金明酒量很大,对每一次聚餐都充满热情,但这一次马金明不见了。水房不在,别的寝室也不在。我记得刚才上完课时,马金明一个人往楼上走,当时我还问他上哪,但他似乎没听见。现在想想,再上去就是楼顶了。我隐隐约约觉得不安,于是马上往教学大楼跑,一口气上了楼顶。楼顶空荡荡的,不祥之感再次攫住了我。我叫马金明。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声音在楼群间飘荡。这时我看见楼顶中间一个两米来高的蓄水池,我向它跑去,爬上梯子,池子的顶部有个盖子,盖子被揭开了一些,池子里没有水,有些暗。我把头探进去,适应了一下光线,看见有个人在池子的一角蜷成一团。我叫,马金明。我听见嗯的一声,马金明的声音叹息一样从地层深处传出来。我说,马金明你怎么了?马金明又叹息了一声,像是呻吟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爬到里面,从里面的梯子下去。当我试图将马金明扶起来的时候,我发现马金明的手冰凉刺骨,浑身抖得厉害。我还闻到从马金明嘴里喷出来的一股浓浓的酒气。
我陪马金明在蓄水池里坐了很久。
那个傍晚,半醉半醒的马金明开始没完没了地说话,说着说着又流眼泪,把我的肩膀拍得啪啪响,叫我兄弟。马金明的话急而短促,还夹杂着手势,舌头卷得厉害,含糊不清,酒气不停地喷在我的脸上。他喝得太多了,从他翻来覆去地述说中,我只听到一个女生的名字,此外什么也没听清,他当时的状况就是想和我说些什么,恐怕也无能为力。我对这个女生的名字毫无印象。
我陪着他,但是选择了沉默。
后来我经常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当时说点什么会不会好一点呢?但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当时应该说什么,况且就算说点什么恐怕马金明也听不进去。
之后将近一年时间,马金明经常旷课,他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大学生活比较自由懒散,特别是中文系,当时好多人都在外面租房子住,可能正是这种情况掩盖了马金明的不正常,我没有给他更多关注,我虽然知道马金明租的房子在什么地方,不过一次也没去过。只有在一些非出席不可的场合,比如期末考试,再比如论文答辩,马金明才会匆匆忙忙不知从什么地方赶过来。学校已经提前一个学期结束了所有课程,最后一个学期,我时常奔波于各种招聘会之间,自顾不暇,更是很少想到他。这么看起来,那段时间,马金明等于从大家的眼前消失了。直到有一天,马金明突然跑回学校来借钱。他找过我两次,第一次我借了五百块钱给他,第二次因为是月底,家里的钱还没有到,而且刚买了饭票,所以没有借,看得出来他当时非常失望。后来我听说整个学校认识不认识的人,从同学老乡到老师都被他借了一遍,但他关于借钱的理由却总是含糊其词令人怀疑,后来谁也不敢再把钱借给他了。就这件事,我们寝室的人也议论过,但是都太忙了,在寝室碰面的时间并不多,已是最后关头,不停地面试,然后签约,这些比马金明借钱的事情重要多了。之后……
之后,就到了毕业离校的时间。找到工作没找到工作的,都陆续离校各奔前程去了,凭借当学生会干部期间给学校留下的不错印象,我留校任教的申请被批准。我没有回家,留在学校看书准备考研。学校分给我一个单间,但我对睡了四年的那张床还有一点依恋,所以在宿舍彻底关闭之前一直还睡在寝室里。
刚好系办要留人值班,我每天拿着书到系办去看,下了班再回寝室睡觉。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礼拜不到,有一天我回到寝室,发现寝室的门居然是开着的,着实吓了一跳,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难道忘记锁门了?可是我记得当时锁好门后还用力推了推,确认是锁好了才走的。那么是遭了贼?可是对于一个人去楼空的宿舍,难道真有这么不长眼的贼?
我走进寝室,发现马金明摊手摊脚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我松了一口气问,马金明你怎么回来啦?
他闭着眼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我问,你怎么还没有走?
他这才睁眼看我一眼,他一睁眼,我就看到他深陷的眼窝,里面两颗因为空洞而显得特别大的眼珠子,茫然失神地望着我,问,走去哪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我愕然。突然有一种感觉,这半年里,马金明也许根本就没有出去找过工作。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莫非他仍活在楼顶蓄水池的那个世界里?
后来我说,那你睡吧,好好睡一觉。
他说,睡觉?我天天睡,从早睡到晚。
他大概说的是真的。但是,我说,你看起来……很累。
他就不作声了,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我问他,吃饭了吗?要不我给你带点回来?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皱起眉,一副对吃饭这件事很不耐烦的样子。
可是就在我拿起碗准备往外走的时候,他突然腾地坐起来,依然是空洞而深陷的眼窝,但是两眼精光地问我,有酒吗?有酒我就去!
酒是好东西,如果没有酒,我不知道马金明是否有力气对我讲述他的故事。
我们学校总共有六个食堂,号称“第六”的其实是一对中年夫妻开的小饭馆,暑假以后其他五个食堂关闭,这个小饭馆就成了我们的不二选择。
在菜上来之前,马金明已经干掉了一瓶啤酒。菜上来以后,不吃任何菜,又干掉了一瓶。我被他摆出来的这种架势吓到了,不知道接下来他还要喝多少瓶。我说,你先吃点菜,吃点菜垫垫底。他打了个酒嗝,苍白的脸颊上多了两抹红云,神色因此焕然一新,眉眼间的疲惫也突然像乌云被风刮跑了一样,说,没事,这是中等瓶装,还有一种大瓶的,有一次我喝了十瓶,一觉醒来什么事也没有。
他的声音很大,关于酒的评论充满热情,引起旁边几桌人频频关注。
但我疑心他的亢奋持续不了多久。
果然很快他伤感起来,说,多久没有一起喝酒了?
我说,自从你搬出去就没有喝过了。
好,真好!过了一下,马金明突然说。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他迷离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从小饭馆吃饭的人身上扫过,从饭馆外茂盛的树木枝叶间扫过,窗外夏日灿烂的阳光把一切映照得金碧辉煌。
好,真好!他又重复了一遍。
慢慢地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因为我也喝得有点高了,眼前的世界看起来确实比那个酒醒后的世界更轻灵、亲切,更有光泽,像一团云,绵软、虚无,自由自在。
就像做梦一样。这是马金明对我讲述的那个故事的第一句。说了第一句,马金明就停不下来了。
三
小学四年级那年暑假,我被选送参加县“一小”举办的奥数培训班。我不太愿意,因为如果不参加培训班,本来我是可以到乡下的姨妈家玩的,可以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到村边的河里去游泳。但我知道只要我表现出一丁点的不乐意就会遭到强大阻力,我妈说着说着语气会恶狠狠起来,自从和我爸离婚,她说话就成了这样,不是石头一样硬梆梆,就是吃了火药一样一点就着。
不上培训班的麻烦远远大过上的麻烦。
我是县“二小”的,“二小”离“一小”一里路不到,参加培训班,和我平时上学没有多大区别,但对于班里一半以上的同学来说,就不一样了。因为他们是从各乡镇甚至山区小学选拔出来的,县“一小”专门为他们整理出一排宿舍,培训班期间,他们吃住都在县“一小”。
带着抵触的情绪,我上课了,但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天气热得要命,特别是下午,只有几个电风扇在头上吹,但是没有一个对着我,我很快就大汗淋漓,后来起了一阵凉风,我又开始昏昏欲睡。
啪!突然一颗粉笔头砸在我的额头上,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我看看老师,老师也在笑。他只是“奥数班”的临时老师,对我的升学没有责任,自然比我们班主任和蔼得多。而其他同学,不管是自愿来的还是像我这样被逼来的,能够在沉闷的空气中,找到点娱乐的笑料总归是不错的。
都在笑,后面的伸长了脖子笑,前面的转过身来笑。这样的场景没有让我感到不好意思,相反使我觉得满意。我喜欢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在学校要成为焦点,要么学习好,要么干脆捣蛋。我长了个好脑袋,读书不觉得吃力,但也只是偶尔成为焦点,远不如捣蛋来得轻便。
笑吧笑吧,他们笑我也笑。
只有一个女生坐着一动不动。就在我的前排,坐得笔直笔直,没有转身,没有扭动一下身子,我甚至怀疑她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黑板上老师的板书,她的脖子拉得多直多长啊,她头发上的红绳子多红啊。可是,那是一根多么潦草的红绳子,起了毛,翘了丝,没有像有的女生那样挽成一个漂亮的内紧外松的蝴蝶结,而是随随便便打了个结,居然还是个死结!那么她每天睡觉前不用松开来吗?或者早上起床后不用解开再重新扎过吗?这可是女孩子每天必做的功课,我妹妹就是这样的。难怪她的头发这么乱!
老师继续上课,所有的笑声也收了回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不再睡觉,从后面开始打量这个女孩。
老实说我不仅讨厌她乱糟糟的头发,而且我觉得她的一本正经表达了对我更深的鄙视,比嘲笑要深得多,说不定她还皱皱眉,从心底在我和她之间划了一道好学生与坏学生的区分线呢。这么一想,我敏感的心立刻忿忿不平起来,她凭什么呢?她的头发那么乱!而且她的衣服那么旧,皱皱巴巴,有个接口处居然还补了一块!虽然被装扮成一朵花的形状,但是一点也不巧妙。课间十分钟,我看见她站起来,朝教室外走去,大概是去上厕所,这样我不仅看见那件衣服的旧,而且还看见了它的小和短。
我不自觉地跟了上去,我没想好跟上去以后要干吗,也许我只是想找个机会捉弄一下她。
半路上我想到一个点子。那时候县里的厕所不管修饰得多么光溜顺滑,不管是木头砖头还是水泥的,实质上无不是上面一个蹲洞,下面一个大大的粪坑。我准备等她进女厕所后,数十下,估计她差不多蹲好了,就从男厕所靠近女厕所的那个粪坑扔一块砖头过去……
可是她没有去上厕所。我看见她穿过走廊,走过操场,跑到一棵芙蓉树后面去了,“二小”的芙蓉树又多又茂盛,她一进去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她跑到那里去干什么呢?好奇心驱使我蹑手蹑脚地从另一棵树绕过去。我又看见她了,她抱着一棵树在抹眼泪,抹完了泪又盯着树干发呆。这时我看见她的脸。她的眼睛真大,睫毛真长,让我一下子想起在黑卵子家看到的那个洋娃娃,黑卵子的妈是卖布的个体户,黑卵子的爸帮人打家具,那时候左邻右舍只有他们家时不时有点新奇的玩艺。那张洋娃娃一样的脸一下子削弱了我对那蓬乱糟糟头发和那身又短又小衣服的不良印象。我想一个人的眼睛原来真的可以有那么大,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而且,她的眼泪证明了她的一本正经并不是针对我的,既然这样,那么好吧……我单方面作出了和她冰释前嫌的决定。
盯着树干发了会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铅笔刀,在树干上刻了起来。这时候上课铃响了,她急急忙忙把手心里握的一个什么东西往那里一放,钻出树丛往教室方向跑去了。
我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看见刚才她呆的地方,芙蓉树上结了一个碗口大的疤,疤的中心有点腐烂,被小刀掏出了一个小洞,我把一个指头伸进去,够到了一张纸,把纸掏出来,展开,上面写了一句话:
树婆婆,晚上让我梦见弟弟吧,求求你了!
我回到教室的时候,老师已经讲完了一道题目。我故意大叫一声“报告!”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再次投射在我的身上。
马金明,你又回来睡觉啦?老师笑着说。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走回座位的时候,我朝她坐的地方瞄了一眼。
我是从教室前面走向座位的,这一次,她看了看我,大大的眼睛,没有笑,严肃之余,眼睛里面似乎写满了困惑,还有别的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总之那样的眼神我从来没有见过,举个例子吧,比如我妹妹,是个贪吃鬼,当她看见一块饼的时候,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只有一个意思:想吃想吃想吃,我虽然分不清她是想撕开来吃还是蘸酱吃,但我敢肯定她一定是想吃的,而且那一刻除了想吃,别的事情一概不想。但是这个女生的眼神我看不懂,就好像她看的是一片树叶,脑子里想的却是藏在树叶后的某只鸟。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老师点名提问:米赛花!
哗,就像一锅粥被搅动,教室里的脑袋兴奋起来,转来转去寻找名字的主人。
我看到,那蓬乱乱的头发,又短又小的衣服,还有像花朵般形状的补丁,在我面前站了起来,慢慢的,勾着头,耳根通红通红。
原来米赛花是她。
之后几天,每到下午上完第一节课,米赛花都要往芙蓉树后面跑。我则选择在下午放学后跑去偷看树洞里的纸条。米赛花所有的纸条只有一个内容,就是希望能看到弟弟。培训班每星期日休息一天,星期六下午上完课就可以走人。因此米赛花不停地祈求树婆婆让星期六早点到来。但树婆婆似乎并没有格外开恩,依然让时间如往常一样慢。于是她又和树婆婆商量是否能让弟弟在她的梦里面多出现几次,可是树婆婆依然吝啬,整整一个礼拜只让她梦到一次弟弟,而且弟弟在河的对面,她叫了半天,弟弟也没有听见。
这是米赛花的秘密,但现在也成了我的秘密。这个不断有新内容的秘密本来是可以持续下去的,如果我不告诉黑卵子的话。但是黑卵子家的桃酥太好吃了,好吃得我快要把舌头吞下去了。除了桃酥,他们家还有更好吃的东西,我估计就连我们班主任也吃了他们家的东西,不然按他的成绩是绝对不可能选送奥数培训班的。我很想巩固和黑卵子的关系,所以放学路上当我们躺在一座凉亭的水泥凳上吃他从书包里拿出来的桃酥时,我告诉他说,那个米赛花真是笑死人了!
黑卵子说,就是那个“鸡窝”吗?
我和黑卵子谈论女生时都是用这种口气,为了表示和女生划清界限的态度,我们经常比谁给女生取的外号更难听。既然黑卵子把米赛花的头发比喻成“鸡窝”,我当然力争超过他,我说,岂止“鸡窝”,简直就是个“哭死鬼”!
哦?黑卵子最喜欢惹女生哭,因此他的兴趣一下子上来了。
不知为什么,与平日不同,这回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的脑子里闪过米赛花那双大大的严肃的眼睛。但是黑卵子期待的眼神让我无路可退,我只得用我们谈论女生时惯用的那种不屑一顾添油加醋的方式把那个秘密说了出来。
最后我还说,不信的话明天我带你去看那个树洞!
不过黑卵子后来没有看到那个树洞。这只怪他的嘴巴太臭了,第二天上午上学时我们在校园里遇见米赛花,黑卵子突然对着米赛花喊起来,树婆婆!求求你树婆婆!树婆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树婆婆………
黑卵子故意把他的声音弄得怪里怪气的,一会儿像哭,一会儿像笑,一会儿又像是鬼叫。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黑卵子会这么做。
米赛花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她不知道黑卵子是怎么知道她秘密的。震惊过后,她又严肃起来了,比平时严肃多了,严肃得让人看了发冷,还有点……是的,有点凶,但又不是那种一目了然的凶。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有一次我干了坏事,我妈抓不住我,远远盯着我看时,就有点像这种眼神。后来到了晚上,我睡下了,我妈默不作声地突然跑进来,掀起被子用柳条子对着我就是一顿狠揍。我终于明白了,是的,米赛花的眼神有时候就像是大人,难怪我看不懂。
显然黑卵子做出了和我截然不同的判断,他继续用更古怪的声音配合着各种鬼脸冲米赛花叫道,树婆婆,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我想弟弟哦,我想得要死哦……
米赛花不再咬她的嘴唇了,我看见她嘴唇上一排深深的牙印,现在那排牙印随着她的嘴唇在一起抖动,抖了抖,又抖了抖,米赛花突然朝黑卵子扑了过来……
黑卵子不再喊叫,他呆住了,确切地说,是被吓住了,米赛花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本能告诉他,她是来拼命的。黑卵子也就是嘴巴臭,真要有什么事,只会往后躲。所以黑卵子在认清形势后,拔腿就跑。
黑卵子的腿比米赛花长出一大截,按理应该跑得更快,但是米赛花撵着他始终相差一张课桌的距离。黑卵子上气不接下气地绕着操场跑了一圈后,脸都紫了。他急于改变处境,只有把我出卖,一边跑一边用最后一点吃奶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是……马……金明……告……告诉……我的。
米赛花突然停下,朝我看过来,我看到她眼睛里的凶不再若隐若现,而是像一把尖锐的刀子在闪着光。
我也拔腿就跑。
第二天是星期六,米赛花没有回家,听说半夜发起了高烧,老师把她背到医院打了两天的吊针,打完吊针就只有在宿舍躺着,自然这个周末米赛花没能见到她弟弟。
米赛花在宿舍躺了两天才来上课。我准备接受她比刀子还要尖利的眼神,但是米赛花走进教室的时候低垂着眼睑连看也没看我一眼。有时候我们在走廊上面对面碰到了,她依然不看我,也没有把脸转到一边去表示对我的不屑。她也不看别人,不看校园里的树木花草,也不看天上的云。她依然严肃,但又多了一点什么东西,像是一片乌云,把什么遮住了,让她望向一个东西,却看不见那个东西。
我不知道米赛花生病和我有没有关,但我感受到了内疚的滋味。以前我很少内疚,我妈动不动就打我,我妹妹经常把我借来的书弄得破烂不堪,我爸一年才来看我两次,该内疚的是他们。我有时候也充当黑卵子的帮凶,把女生弄哭,但那些女生不是一边哭一边骂骂咧咧,就是干脆把家长叫到学校里来。每次我受到的惩罚总是远远超过我犯的错误。
但是这一次……什么也没有,我指的是惩罚,她看起来也并不打算报复我,虽然她那么想见她弟弟。这让我很不习惯,好像欠了别人什么没有还。
好吧,后来我写了一张纸条,放进芙蓉树的树洞里,纸条上写着:米赛花,对不起!不过你放心,我没有把这个树洞告诉李天生。
李天生是黑卵子的大名。
我同时还在纸条里夹了一根头发。但是一连几天,那根头发都还在,甚至连位置都没有变。我想她再也不会来找她的树婆婆了。
道歉的机会出现在半个月以后。
那天也是星期六,小舅在藤镇结婚,我妈先帮忙去了,走之前嘱咐我,下午放了学,可以坐姨父的拖拉机赶到藤镇去。
县城到藤镇的路是一条黄土路,一到天晴就积了几寸厚的灰,虽然拖拉机扬起漫天黄灰,发动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坑坑洼洼的地面颠得人快要散架,我还是兴致勃勃地坐在车斗里东张西望,有时候是一丛花,有时候是一群鸟,有时候是一片村落。
我突然看到那蓬乱糟糟的头发,又短又小的衣服,还有像花朵般形状的补丁了,是的,我看到米赛花了!她低着头飞快地朝前赶路。每当有车子滚起黄灰经过,她就连跑带跳地躲到路边去,等车子过去,再回到路上来。令我惊讶的是,她把鞋子拎在手里,光着脚走路。那双鞋子在她手里像火一样的红,她的脚淹没在路面的灰里,在脚的一起一落间我看到它们早已没有原色,几乎和黄灰融为一体。
我叫了一声,米赛花!拖拉机的轰鸣声,加上慌不择路地躲车,米赛花没有听见。我又叫了一声,声音大了很多。米赛花终于停了下来,她左右张望了一番才看见拖拉机上的我。我叫姨父停下拖拉机,向米赛花招手。米赛花迟疑了一下,然后朝我走过来。
拖拉机停在路边没有熄火,拖拖拖,拖拖拖,我们说话都要大起嗓门。我说,你去哪?米赛花说,中村。我说,我去藤镇,同一段路,上来吧。
米赛花上来了,我把我屁股下面的一个箱子让给她坐。她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的手脚还有身上,这时我看见她从头到脚都扑满了一层细密的黄灰。她随便找了张硬壳纸就坐下了。
拖拉机重新开动,拖拖拖,拖拖拖,震动更大了,我不得不用更大的声音问她,几乎像喊,为什么不坐班车?
她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答非所问地也大声喊,我走路很快的!我猜想她大概是为了省下车票钱吧。
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面对面地说话,从她对我说话的神态上,我总觉得她对我有点戒备,大概她心里还在埋怨我。这个时候我是想解释一下的,但是又觉得难为情,而且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起,莫非我要从头把想往厕所砸石头的事也向她坦白?那可能更糟糕。再说,我得大声喊。这真让我为难。
我不说话,米赛花自然也不说话,我们老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只听见拖拉机震耳欲聋的声音,拖拖拖,拖拖拖!
后来有一辆大货车迎面驶来,货车后面的车厢真长啊,车厢里装满了一笼笼的鸭子,那时候我们那个地方还没有人搞养殖,鸭子肯定是从人家家里收来的,这些鸭子整天在外面野惯了,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因此不停地扑腾,齐声愤怒地抗议,嘎嘎嘎,嘎嘎嘎,声音简直顶得上一辆火车。我仿佛听见一辆武装着鸭子的火车正从我耳边呼啸而过,加上拖拉机不知疲倦的吼叫,拖拖拖,拖拖拖,我突然扯开嗓子冲米赛花喊道,对不起!
再多的话也顶不上这三个字了,不知道的人什么也不会知道,知道的人什么都包含在里面,我跟在黑卵子后面欺负人只是因为我总让人欺负,我喜欢看人哭因为我老想哭可只能忍着不哭,我虽然敏感得像一只刺猬不肯吃亏可是我也不想欠别人的,是的,喊出来我就舒服了,在货车过去之前,我用更大的声音冲米赛花喊道,对不起!对不起!
米赛花显然被我的举止吓到了,她呆在那里。但只是一瞬间,她就被我的疯狂感染起来了,从操场上追黑卵子那刻起,我就知道在米赛花的身上也有着疯狂的潜质,现在这一点再次被证实,我看见米赛花不顾拖拉机颠簸的危险,突然腾地站起来,踩着货车带过的尾声也冲我大声喊,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这种感觉真好,就像一座冰山在一秒钟以内融化掉了!我和米赛花相视而笑。在拖拉机的震颤里,我夸张地在箱子上作骑马状上下颠簸,米赛花看着我嘻嘻笑,太阳放射着下山前最后的金光,米赛花半边脸上的绒毛在金光里一根根清晰可见,在绒毛的顶端,黄色的尘土因为被米赛花的笑感染而欢欣跳跃。是的,拖拉机还在一刻不停地拖拖拖,拖拖拖,这噪声恰到好处,让我们自由自在。
但是拖拉机突然停下来,世界变得安静,突如其来的安静使我和米赛花的自在戛然而止,我们面面相觑,然后一齐看姨父。
姨父“唉”的一声从拖拉机的驾驶座上跳下来,跑到前面打开引擎盖来看,刚看一眼就骂起娘来。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很快姨父做出了决定,返回县城去买零件。
你呢?姨父看着我问。
我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呆在拖拉机上等姨父买好零件从县城返回,要么和米赛花一起上路。笨蛋才会坐在那里傻等,万一姨父没有买到零件呢?万一姨父判断失误买到了零件没修好车呢?
再说米赛花在一旁给我打气,别担心,我知道怎么走。
我最后决定跟米赛花上路。
路太难走了,一脚下去,黄灰把我的白球鞋淹了一半,一抬脚,袅绕的尘烟扶摇直上往我的裤管里灌。
把鞋子脱了,你看我!米赛花说。
也只有这样了,我学着她的样,脱了鞋子和袜子,提在手里,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走。走不了多远,问题又来了,别看那些灰尘又细又软,可是脚踩下去,不时有又碎又尖的石头硌脚,有时像针扎,有时像刀割,有时让你打个踉跄,我很快被米赛花落下一大截。快点快点!米赛花在前面叫。没办法我只好又把鞋子穿起来走,这下怪不得我了,我妈要骂也只有骂她自己了,谁让她要我坐姨父的拖拉机,谁叫姨父的拖拉机半路坏掉。
可是,老实说我心疼那双鞋,回力牌球鞋,我最好的一双鞋。
我一边走一边愁眉苦脸地盯着脚下,这下把米赛花急坏了。
你真娇气,米赛花说,这么走半夜也到不了家。
被一个女生说娇气,你想想该有多丢脸?平时我们男生在一起玩,最怕别人说自己娇气,要是有人敢说,非和他打架不可,只有打赢了才能洗刷自己被冤枉的耻辱。可是现在居然被一个女生这样说!要是被黑卵子他们知道了还了得?
再娇气也没有你娇气!我面红耳赤,生气地脱口而出,树婆婆,我想弟弟……
说了半句,我突然转头看米赛花。米赛花又在咬她的嘴唇了,我想起她把黑卵子追得满操场跑的情景,有点解气又有点害怕。
不过这一次米赛花没有生气,咬完嘴唇只是叹了一口气,虽然她的叹气声比猫还轻,我还是听到了。
我就是想弟弟!怎么了?!说完这句她腾腾腾独自往前走去,到底还是有点生气呀。我以为她会一直这么走下去不再回头,但她在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回头冲我叫道,你到底走不走?你还说你不……
还好这次她没有把“娇气”两个字说出口。
我们终于并排大步向前走了,她光着脚,我穿着已经灰扑扑的回力牌球鞋。
要不要抄近路?走了一会,米赛花停下来问我。
有近路不早说!我瞪着她。
不过,她看了看我说,要经过坟场。
坟场!要是白天还好,可是现在天色将晚。听米赛花这么一说,我犹豫起来。
我就说嘛,你看你……
难道你不怕?!在米赛花再次说我娇气之前,我截住了她的话。
我一个人都走过好几次!米赛花说。
要是一个女生单独走都不怕,那可能真的没什么好怕的,何况现在是两个人,我赶紧说,连你都不怕,我怎么会怕?
又走了有半里路,我们拐上了马路边的林间小道。太阳刚刚还把半个头挂在山顶,突然一沉就不见了踪影。因为知道了前面有坟场,我的目光专门往那些黑黝黝的地方看,越看越紧张。
就在这里了,米赛花突然停下来说。
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我慌慌张张地怕看又忍不住地朝路两边张望。
别看!米赛花说,从现在开始,低下头来,我说跑,你就跟着我跑。我不停你也别停!
我没有提出异议,看着米赛花,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开始,跑!米赛花说着已经往前冲去。
我急忙跟在米赛花后面也跑了起来。我们跑过一片松林,一片收割过后的稻田,一条架着独木桥的小溪和两座山丘间长满荆棘的狭窄小道,我不时被地面突出的石头绊一跤,或者被横伸出来的荆条划拉一下,但是我片刻也不敢慢下来,我的眼睛除了盯紧米赛花的背影无暇他顾,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有那么一瞬,米赛花的身影似乎在树影间就要消失,独身一人的恐惧立刻催迫我加紧了脚步。
好了,米赛花终于停下来,她胸脯不停地起伏着说,已经过去了。
我一屁股坐了下去,也不管下面是泥巴石头还是别的什么,我这才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像条巨大的蟒蛇,从胸口到喉咙那里被搅得翻江倒海,头上汗如雨下,休息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
喂,你好了没有?米赛花早就平静下来了,胸脯也不再起伏,看上去什么事也没有,靠在路边的一棵松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既然坟场已经过去了,我又开始轻松起来,同时恢复的还有一颗敏感的心。我为自己刚才的慌张感到脸红,但越心虚,越嘴硬,我对米赛花说,你不是说不怕吗?不怕还跑!
米赛花似乎一眼看穿了我的小心眼,调皮地笑笑,没和我计较,说,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说着真的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我一咕噜爬起来,去撵米赛花。
既然米赛花不和我计较,我再计较就真的太小心眼了。撵上米赛花,我问,你真的一个人走过这条路?
嗯,米赛花说,以前收了桔子,我跟我爸挑到街上去卖,后来……我一个人去卖,再后来……。
米赛花突然不耐烦起来,唉,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一个人走过好多次!
刚刚还调皮地笑,一下子又发起脾气来,又没有惹她,我说,你着什么急,不会是骗了人心虚,怕不小心说漏嘴吧?
谁骗你了?!米赛花皱着眉脱口而出。她的表情又严肃起来,一严肃,我又从她眼睛里看到像大人一样不可捉摸的东西了。
这副表情对我有一种莫名的威慑力,所以我好一会没有说话。
我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
你有没有想过死?米赛花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我吓了一大跳,吃惊地看着她。我确实想过死,有一次我爸来看我,后来我去车站送他。在等车的半个小时里,我爸除了对我唉声叹气一句话也没有。后来车子来了,我爸拍拍我的肩膀就上车了。车子很快开动,朝车站外开去,直到已经到门口了,快要转弯了,我爸才突然把头探出来冲我喊,金明,多吃饭,快长大!我爸还喊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等我追上去,车子已经跑远了。从车站出来我不知道该去哪,我知道我妈在家等我,只要我一进家门她就会不停地追问我爸究竟和我说了什么。但是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的,除非我承认我爸说了大量挑拨我和她之间关系的话。想到这些我一点都不想回家。可是不回家我可以去哪里呢?我好像一下子明白长大的意义了。可是长大后,生几个孩子,然后和他们一样?这么一想,我突然想死。那以后,我好多回想过死,如果不是缺乏必要的勇气的话,我已经死过很多回了。
但这些关于死的想法,我一直装在心里,对谁也没有说起过,对黑卵子也没有说起过。这么隐秘的想法,米赛花是怎么知道的呢?
很快我明白过来,米赛花不是在说我,而是在说她自己。
她没有看我,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继续说,要不是我弟弟……
我说,你弟弟怎么啦?对于这个米赛花一直念念不忘的弟弟,我充满了好奇。
我等着米赛花说下去,米赛花却又不说了,她的眉头皱得深深的。
大概有半刻钟时间,也许并没有那么久,米赛花像是沉入了另一个世界。我静静地没有作声,是不是米赛花的心里也浮上来许多关于死亡的隐秘想法?虽然我不知道那些想法是什么,但是我也一下子变得伤感起来。
其实,我也有一个地方!共同的伤感突然让我脱口而出,一个枫树窝,就在我们学校后面的山坡上。
枫树窝是真正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之地,每次我不想回家的时候,就到那里去一个人呆会!我奇怪我居然会把我这个秘密告诉米赛花,我本来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这一刻我突然发现其实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是因为没有找到倾诉的对象,一旦找到,秘密就像一个破了口子的堤坝,什么也留不住。
枫树窝?米赛花的眉头舒展开来。
我迫不及待地告诉米赛花,枫树窝其实是我自己命名的,那里有五棵枫树,中间有一个凹洞,里面铺满了枫树的落叶,躺在里面仰面朝天的时候,感觉奇怪极了,就像自己漂浮在天上一样。
我的描述让米赛花充满了好奇和憧憬,她的眼睛一下子又大又亮。
我得到了极大的鼓舞,为了表示回应,我又说,等回学校,我带你去看看!
好呀!我再次看到米赛花脸上露出了笑容。
藤镇到了,到中村却只走完了一半。按理我和米赛花就要在这里分手了,再走一点,往前拐一个弯,就到小舅家了。我们在一个昏黄的路灯下分手,米赛花走出老远,一回头,看到我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又跑了回来,问,你怎么不回去?
我说,没劲!
真的没劲透了,我妈在家里蔫巴得像一棵霉干菜,但只要一出门,特别是人多的地方,她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起来。我闭上眼睛都能想到,她一定会没完没了让我在酒桌上向大人们敬酒,说些只有大人才会说的客套话,那样她就能得到一个教子有方的美名,以掩盖离婚带给她的耻辱。
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家吧?米赛花说,到时候就说迷路了,和我一起走到中村去了!
好!我高兴起来,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好了,可以让我妈无话可说。
还是抄近路,去中村的路变成了陡峭的山路,而且没完没了的拐弯,有些地方狭窄得只能过一个人。我穿了鞋子脚还不时被突出路面的石子硌痛,米赛花却依然打着赤脚。她不停地提醒我小心。
总算到了一段平坦一点的路,米赛花说,你再说说枫树窝吧。
我正要说,迎面突然走来了一个人,那个人走得非常匆忙,眼看还有一段距离,眨眼却到了跟前,因为天黑,直到面碰面才能模模糊糊辨出人脸来。
叔!米赛花突然叫起来。
那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呼哧呼哧在喘气,不住地用袖子揩额头的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赛花……快……你弟弟又上医院了……我给他们送点钱去……没钱医院不给看……快跟我一起走!
我看不清米赛花的脸,但我能感觉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米赛花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跟那个男人走了。那是重返藤镇的路,为了迁就我,一开始他们走得还慢点,一到藤镇路口上,就飞跑起来了,片刻就连他们模糊的背影都看不见了。
过了半天突然从远处黑洞洞的夜里传来米赛花的喊声,马金明,你先回去,下星期记得带我去看枫树窝。
但是到了下星期米赛花没有返校,再下个星期也没有返校,直到培训班结束了都没有再回来。
过了有半年时间,有一天我去“一小”开运动会,游游逛逛地我跑到米赛花塞纸条的那棵芙蓉树下去,居然发现树洞里有一张纸条:
马金明,我来给我弟弟买药,以后我每个星期天下午都会来县中医院抓一次药,你可以到那里等我。你说过带我去看你的枫树窝。
纸条署名的时间是半年以前,也就是我们在藤镇分手的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天。那时候我虽然还在上培训班,但是星期天不上课,米赛花就是想到学校找我也无从找起。
我不知道这半年里,米赛花等了我多少个星期天。
看到纸条的那个星期天下午,我跑到县中医院门口去,从中午十二点等到六点医院下班,没有等到米赛花。
我想,也许半年过去,她弟弟的病早好了,不用吃药了吧。
四
这顿饭吃了太久,最后小饭馆里只剩下了我和马金明两个人,已经不是午饭时间,老板远远地趴在一张饭桌上打着瞌睡。
我问马金明,后来你们就再没见过面?其实看他的样子,我的问题纯属多余。我这么问只是怂恿他继续往下说,我和大部分人没有区别,有着极强的窥探隐私的欲望。
马金明打了个酒嗝,他的脸泛出猪肝似的紫红,酒精的好处是可以轻而易举让人到达一个清醒人很难到达的境地。我不知道马金明现在置身的那个境地是怎样的,但他眼睛里一派祥和,显然还没有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回来。
果然,马金明一口干掉一杯酒后继续说起来。
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高考的时候。
那几天,全县的高考生都集中到了县城,大街上到处是从乡镇来赶考的学生。我突然看到了米赛花。七八年了,我是怎么认出她来的呢?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睛和神态,我相信一个人不管怎么变,有些东西就像是打了烙印一样会跟着你的。她走在一群学生中间,不像她的其他同学那样兴致勃勃,有点没精打采的样子。她长高了很多,看起来很瘦,身上的衣服显得特别大。我朝他们迎面走过去,很快她也看见了我,从她的眼神里我感觉她也认出了我。片刻的惊讶后,她很快把视线移到了一边。我知道当着她这么多同学打招呼是不合适的,我们已经到了一个敏感的年纪,县城里还是很封建的,更别说他们乡下了。
等他们走过去了,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们显然是想找个旅馆住下,但是一连问了好几个旅馆都没有床位。他们沿着大街一直走,拐弯的时候,米赛花才微微侧头看我一眼。她的眼神是严肃的,若有所思,这使她看起来有点冷冷的。有那么一刻,我想是不是停下来,不要再跟下去,但是我的脚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他们找到一个有床位的旅馆。
在离旅馆几十米远的一棵树下,我停住了,我想我只等十分钟,十分钟以后如果她没有出来,我就走。不到十分钟她出来了,一路小跑地朝我走过来。
我等他们发我房卡!米赛花喘着气,对我微微笑了一下。她的声音已经变了,不像当年那么尖亮,有点低,但是更软更脆,很好听。说话的时候,她脸颊的绒毛间有细密的汗粒像晶莹的珠子般闪动,那些绒毛也和当年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路上的时候,我是想说一些东西的,但是现在说不出来,我感觉米赛花有一点矜持。我期待她能先说起一点什么,但她也没有说。最后我们只能说考试的事。她问我想考个什么样的学校。我说,随便什么学校,只要能离开这里就好了。当我用同样的问题问她的时候,她眼神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一样,不过只怕……
只怕什么呢?她没有说。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要说的是:只怕考上了也不一定能上。我不知道她家里当时的情况,只以为她不愿意谈这个话题,因为这确实是一个很糟糕的话题。起码有一年以上,大人们除了这个话题他们什么也不会跟你说。
但是说什么呢?后来我们甚至谈起了天气,我越来越觉得失望。我想如果知道我们的谈话会是这样,我可能刚才在半路上就会走掉。我还觉得伤感,好像失去了什么,我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但它确实存在,让我的胸口堵得厉害。
突然我裤子口袋里的电子表嘀嘀的响起来,到了我妈设定的回家吃饭时间了。说不清是该感谢它还是该恨它,它使我如释重负又让我失去的感觉更加强烈。
告别也显得很客气,回过身我就加快了脚步。我走过邮局、银行,还有服装店,走到前面的小卖铺就该拐弯了,这时我突然听到米赛花在叫我。转过身,我看见米赛花还站在原地。
马金明,等考完试带我去“枫树窝”看看好吗?
我突然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我用力地对米赛花点头。
第三天下午考完一交卷,我就朝米赛花住的旅馆跑去,到了那里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早了半小时。但是在那天我们分手的那棵树下,我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能等到米赛花。后来我鼓起勇气走进旅馆。旅馆很小,门口坐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看我不像住店的样子,说话也有点支支吾吾,问我,你是不是来找一个叫米赛花的女同学?
我忙说,是是是!
他就把米赛花留的纸条交给了我。
打开纸条,上面写着:
马金明,对不起!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他们包了一辆车回去,我们考完试直接从考场走。我本想请假自己走,但领队老师说他带多少人出来就要带多少人回去。联系不上你,没办法。不过这样咱们就算是扯平了吧?你知道我在医院门口等了你多少回吗?
中午考完试我去过“枫树窝”了,我们考场就在“二中”,我记得你说过“枫树窝”在你们学校后面。其实挺好找。我在里面躺了很久,真的像漂在天上。
我想读省师大,如果真能读上的话。我不能离我弟弟太远。
我把米赛花信里最后一句话,当成了一种约定。
按我的成绩,本来可以报考更好的学校,但是填报志愿的时候,我三个志愿填的都是省师大。据我对米赛花的了解,以她的成绩读省师大应该也不是问题。高考结果出来,我如愿以偿被省师大录取。学校报名是从九月十五号开始,我十四号就赶到学校,结果学校还没安排新生接收,我在学校招待所住了一晚。十五号那天一大早,我就蹲在新生接收点等,每个系一排桌子,几十个系就像是桌子的长龙在校门口排开来,我想只要米赛花来报名,我就一定能够看到她。我和接生的人套近乎,拜托他们如果有一个叫米赛花的来报到,一定要告诉我。
整整三天,我没有等到米赛花。我想也许米赛花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报到,过了几天,我求一个在教务处勤工俭学的老乡帮忙,让他查一查新生录取名单,他告诉我,没有看到叫米赛花的。
我意识到我做了一个非常草率的决定,米赛花能不能进省师大有太多的变数。我想起米赛花那句欲言又止的“如果真能读上的话”,莫非她早已预料到了这样一种结果?
接下来是为期一个月的紧张军训,军训结束的那个周末我坐上了回县城的车,到了县城没出站就又买了去中村的车票。
我只知道米赛花的家在中村,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但我想只要到了中村要找到米赛花应该不难,毕竟中村,不只中村,方圆上百里也只有这一所高级中学。
等到了“中村中学”,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因为是周末,学校里空空荡荡,操场上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在扫地。我问校门口小卖铺的一个中年女人,知不知道一个叫米赛花的女学生。女人告诉我天天有学生到她这里买东西,但她只认得脸不知道名字。我说米赛花告诉过我她是中村人。女人瘪瘪嘴说,这里是中村街上,除了街上山里还有十个村八个寨,街上的人我都认识,就是没有姓米的。
从小卖铺出来,我朝街镇四周望去,黑黝黝的山云雾缭绕重重叠叠。
我没法等到星期一,学校怕出问题,对新生管得那么严,每天熄灯后还要点到,就是周末也不例外,班主任准我的假已算勉强,最后一定让我留下联系方法,那时候电话在我们县城还是稀罕东西,我留的是我小舅家的,只有他家有,一旦不能及时赶回去,班主任肯定打电话询问,挨批事小,被我妈知道事情就大了。
况且,米赛花已经毕业,就算上课时间我也见不到她,除非向学校老师询问她的去向。我真的有勇气找去吗?如果他们问我是谁,找米赛花干什么,我该怎么说?要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们会不会把我当成坏人?出发之前积聚的勇气,正一点点地被旅途的不顺磨损殆尽。
我没有再去中村,但我经常参加老乡聚会,本校的,跨校的,见人就打听米赛花,我想都是从那么一个小小的地方过来的,肯定会有人知道米赛花。果然在一次聚会上,我打听到米赛花的下落。同时知道了关于她弟弟的情况,她弟弟生下来就有病,浑身软得像没有骨头,从小到大,米赛花整天把他背在背上,她的父母都是没读过书的农民,家里穷得要死,知道生了这么个东西只想扔掉,是米赛花一次次把她弟弟捡了回来。为了她上大学的事,家里的亲戚开了好几次会,凑来凑去凑不够钱,最后说哪个便宜就读哪个吧。
最后米赛花上的是省农大。
这个消息让我难过更让我高兴,毕竟我和米赛花还在同一个城里。
这时候,已经是“大二”下学期了。
五
两年时间,很多东西都发生了改变。
说完这一句,马金明停了下来。他脸上的肌肉痉挛着,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后来我想,如果不是喝了太多的酒,接下来的故事马金明是绝对不会告诉我的。但他控制不了自己,酒精绑架了他的大脑,怂恿并逼迫着他不能不一吐为快。
看到我,米赛花似乎也高兴,但远没有我看到她高兴。那种高兴是浅浅的,淡淡的,而且很快就像一层水纹荡漾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疲倦。因为已经知道了她的情况,我想当然的以为这是她读书太用功的缘故,因为对于她来说,每个学期排一个好名次,争取一笔奖学金,是最好的选择。我甚至将这当成一个忌讳的话题有意避而不谈,这使得每一次出去,她的哈欠连天并没有引起我足够的注意和过多的联想。
我一般是周末去找她,或者在下午没有课的时候。去之前一般先打她寝室的电话。大概一半以上的时间她没有空。而且周末有空的时间还不如平时,有一次我问过她这个问题,她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说,有事。我也就释然了,没有继续问下去,我想她是利用周末勤工俭学去了吧。细问下去,依然牵扯到那个忌讳的话题。如果周末去找她,她又不想每次都让我失望,那必然影响到她,所以后来我干脆只在没课的下午去找她,并且在心里排出了一个两人下午都没课的时间表。但她还是经常没空。这样算起来,一年时间里我去找她的时候并不多,大概一两个星期一次。从师大到农大,几乎是横穿整个省城,坐公交车要两个多小时,碰上堵车还更久。等我上完课,随便吃点东西,赶到农大时,再早也往往三四点钟了。傍晚很快也就来临了。
我因此对这座城市的傍晚印象深刻:永远灰蒙蒙乌沉沉,永远暧昧混沌、拥挤嘈杂,街上处处是脾气暴躁的人。为了避开这段下班高峰期,我们一般在农大校园里转转,一直等到夜幕彻底降临,才走到街上去。我们最常去的是农大后门的上海路,那里的路灯下摆了许多地摊。卖些首饰挂件,便宜的鞋袜衣裤,其中还有一个旧书摊。卖的书很杂,文学文摘数理化,机械制造花鸟鱼虫,几乎无所不包。而且都很旧,起毛烂角缺封面是常有的事。我们感兴趣的是文学一类。从诗词散文到小说,无论近代古代中国外国,所幸也便宜,只要不超过两毛钱,就统统买下。
有一天买得实在太多了,把摊主激动得,跑上跑下为我们包扎,挑的时候贪心,挑完本来有点犹豫,这下也不好意思不要了。最后是我每只手提一捆,腋下还夹了几本,米赛花也抱了厚厚一摞。两个人沿着街边走得呼哧呼哧直喘气。
到了下星期,我问她,看了几本?
她说大都看不下去,你呢?
我说我也是。
我们对于文学的了解还很肤浅,学的也不是文,不知道中国刚经历完一次轰轰烈烈的文学开拓期,各种名堂的东西都以小说的名义得以出版并吹捧。但我们确实看不进去。
我又问米赛花:真的一本也读不进?
她说,也不是,有几本还是不错的。
然后她说了几本,都是离现在比较远一点的东西。
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远一点的比现在的好读,外国的也比较好读,但我不敢说,怕米赛花笑我崇洋媚外。
结合米赛花的感觉,我自信了很多。经过讨论我们达成了共识,也不是现在的书不好,而是太多了一时分不清好坏,以前的书能留下来,外国的书人家愿意花时间精力翻译过来,到底是多经历了一层检验的。
再去买书,就多了一分挑剔。
有一天,我一个人逛街的时候,买到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已经破旧的《茶花女》,我看了觉得不错,又给她看。过了几天,我打电话问她,怎么样?
她说,还没有看。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时候她已经看了的。
过了两天我又打电话去问。她沉默了半晌才说,看了,还好吧。但她说“还好吧”的声音在我听起来,和“不喜欢”的意思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不喜欢”。这是第一次我们在同一本书上遇见如此大的分歧,一般即使一方不喜欢,也往往会在某种程度上表示肯定。
我充满热情地准备同她讨论一番,她却突然说: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我脑子一下子几乎短路,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本能地问,听说什么?
她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累了,先这样吧。说着把电话挂了。
我拿着话筒愣了许久,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不知道米赛花为什么生气。说生气好像也不完全对,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总之心里别扭极了。
后来我接连打两次电话,米赛花都说没有空,语气有点冷。
我很想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有一天下午没给她打电话我就到农大去了,算准了她快上完课,就等在她回宿舍的路上。后来我看见她抱着几本书低着头朝这边走过来,她走得很慢,好像在想什么事情,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啦?我本来以为她会因为我没打电话就跑来而生气,至少也会和电话里一样冷,没想到她的语气却出奇的温柔,眼里有水波一样的光在漾动。
她先带我到农大的食堂吃饭,吃完饭又去农大电影院看了一场《乱世佳人》。
从电影院出来,我们沿着农大的池塘走了一圈,她的兴致始终很高,不停地说些发生在她们女生宿舍的笑话。等到我们从池塘边一截砖墙的烂洞钻出去,走在上海路上,她的情绪才开始低落下来。
明明灭灭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我从侧面看到她紧紧抿着的嘴。走着走着我们走到一片黑暗里去了,有段路正在翻修,路灯全灭了。后来我想她可能是故意走到那里去的。她突然停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用一种我从没听过的语气说,马金明,你现在还会想到死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因为我是有备而来的,我在想她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她为什么会这样问?我想到了她的弟弟,想到了她每回出来没完没了的打哈欠,是的,那些曾经让她想到死的东西,现在依然没有改变。我庆幸地想,也许这就是她情绪多变的原因。
没有等到我的回答,米赛花用非常微弱的声音又说,我还会。
她再次提到“死”,这个字所具有的沉重含义是经不起一再提起的,所以我也很快伤感起来。父母之间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他们在各自新的婚姻里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只是被生活拖入了更深的泥潭,所以现在一致认定对方是那个罪恶根源的制造者,他们给我打的所有电话,只是想让我同意他们这一生作出的这个最大的结论。一想到一个人一生的结论也许果真如此荒谬,我就想死。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以此传递对她的问题的肯定回答。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我在心里大声地说。米赛花就像是听到了一样,她的手上传来她身体的颤抖。我一把抱住了她。这是我第一次抱她,她的身体柔软而冰凉,从她的身体内部传来更深的颤动,我一抱紧她,她就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感觉到她发丝间传来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气息,我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擦着擦着,吻了下去。
我敢肯定,最初的一瞬间米赛花是在回应我的,但只是片刻,她就推开了我。她的力气如此之大,以至于我几乎打了个踉跄。
她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久久地望着我,我看到黑暗中米赛花的眼睛像宝石般闪着光。
马金明,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不要再来找我了。
说完米赛花把一张纸条塞在我手里,跑着离开了,有那么一刻,我看到她停下来,肩膀剧烈地抖动,但很快她又奔跑起来。
我不知道纸条是她什么时候写的,也许那张纸条早就放在她身上随时准备交给我?
纸条上写着:
马金明,你不会明白的,但我想,既然对别人狠不起来,那我就只有对自己狠一点。
我发现我完全看不懂纸条上的话。
直到半年后的某个下午。
对有些事情,我确实是比较迟钝的。虽然一到周末,师大附近的小巷子里就会多出很多小汽车,但我从来没有问过这些小汽车是干什么用的,它们为什么停在这里,一是父母的争执让我不胜其烦无暇他顾,再是我觉得这些小汽车离我的生活挺远的。但是这一次旁边两位师兄神秘的交谈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个说,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出来了!
我朝他们指点的方向看过去,一个打扮得十分时髦抢眼的女生,从小巷那头出来,快步朝附近的一辆黑色小轿车走去。小轿车的车门突然打开,女生坐了进去,很快小轿车就开走了。
上星期那辆比这辆还贵!另一个说。
因为觉得这两位师兄脸熟,我好奇地问他们,那个女生怎么啦?
他们看我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切”了一声,其中一个忍不住加了句,装清纯吧?说完没再理我,走了。
我带着无辜的表情往巷子里望了老半天,巷子里还有不少小车子。望着望着我就有点明白过来了,与此同时我听见自己的心里格登响了一下。
我想起了《茶花女》里面的阿尔丰西娜·普莱西,想起了谈到《茶花女》时米赛花的表情,我还想起了每次出去,米赛花抢着付钱,虽然只是吃点小吃,但每次加起来毕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想起了米赛花的衣着,虽然并不奢华,但现在的她已看不出和其他女生的差距。我的想象力突然出奇丰富,因为我想了太久了,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它们像早就堆砌在那里的一蓬干柴,只要一个火星子就能熊熊燃烧起来……
我跳上车就去找米赛花,我已经找过她无数次了,但她就是躲在寝室里不见我。不过这一次她不能再躲下去了,除非她站到我面前,告诉我,我的那些想法不仅幼稚而且可笑,告诉我,我的想法简直就是对她的侮辱。
我站在女生宿舍下面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喊米赛花的名字,一开始我的嗓子还像公鸡般嘹亮,很快它们就变得嘶哑并且疼痛起来。但我不能停下,因为除了一声接一声地喊下去,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米赛花站到我面前来。很快女生宿舍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从里面探出无数头来,饶有兴趣地观望。我也不知道我叫了多久,最后这些脑袋又陆续缩了回去,然后窗户也纷纷关上了,有几个女生甚至一边关窗户一边冲我吐口水。
这样米赛花就不能不下来了。
但是她没有给我带来我所期待的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然后带我走出农大的校门,伸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行驶,转了一个又一个弯,我真希望它能这么一直转下去,永远不要停。但是它很快就在一幢楼房前停下来,那是一幢装饰得相当豪华的楼。进了楼,又进了电梯,电梯疾速上升,数字飞快地变化。出了电梯,米赛花带着我来到一间装有防盗门的房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锁。
里面两室一厅,彩电,电冰箱,空调等等一应俱全。
米赛花说,这是我租的,每月房租一千,家具电器是我自己掏钱买的。
米赛花说,你不想问我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吗?
米赛花说,对我现在来说,一千块钱很容易赚,只要两个晚上,有时候赚得比这还要多。
我露出了一副困惑的表情。我想,在米赛花把那个答案说出来以前,我至少还有困惑的权利,可是如果她能停下来该多好啊。
米赛花说,其实你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愿意相信,是不是?如果真的需要理由,我可以告诉你。
米赛花说,知道我弟弟有病的第二年,我爸就走了,他受不了这个打击,他本来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他说出去打工,可是再也没有回来。我能怎么办呢?只能每天四五点钟起床,赶十几里山路去卖鱼卖藕卖桔子,卖来的钱还不够吃饭,更不要说给弟弟治病和交学费了。要不是我学习好学校每年减免学杂费,村里看我们家没有一个有用的男人,我根本读不了书。你知道吗?初中以后,减免生每个月十五号下午可以去教务处的一个办公室领五块钱生活补贴。往往是,到了那里,管钱的会计还没来,大家就只好站着等。这时候,办公室里非常的静,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到,但我们互相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低着头。领了钱就各走各的。大家虽然每个月都见面,却从来没说过话,有时候在校园里遇见了,也都是头偏向一边,像是仇人一样。过了这么多年,那个办公室里那种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还常常令我觉得压抑,那种静像要刻到人的骨头里去,我想我们即使不是朋友,也绝不该是仇人啊。我感觉每天像被鞭子赶着跑,那个声音让我一刻不能停下来!上大学那天,从车上下来,我就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既然钱让我像活在泥潭里,怎么挣也挣不脱,那就让钱来解决一切!立刻马上!不要说漫长的四年以后,更不要说一个初出校门的毕业生那可怜的薪水!马金明,我真的想过了很多办法,连死也想过了,如果死能解决的话,我早死了。马金明,你可以说话,但是不要跟我讲道理,有很多年,我只靠这些道理活着,但生活一点也没有改变……
我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感觉胸口像堵了块石头,米赛花把一切说得理所当然,让我听了也觉得没有办法不这样。难道真的是这样的吗?
六
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马金明反复地拿这句话问我,我看到他眼睛里露出可怕的红光,确切地说,是愤怒,一种失去了方向的愤怒。
已近晚饭时分,小饭馆里的人又多了起来。
我知道他不能再喝下去了,于是把他扶了起来,走出了小饭馆。我说我们换个地方喝去。
我把他扶到跑道旁的一片草地上坐下来,他把腿一盘问我,酒呢?
我说我们先聊,酒马上就来。
现实的影像在他眼前已经模糊,可是一回到记忆中,他的叙述又出奇清晰起来。
那天从米赛花住处出来,我没有回去,回去干什么呢?一回去我就心里发慌。我一个人在街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后来我买了一大堆啤酒,用一个塑料袋提着,又回到米赛花的那幢楼里。我坐在电梯门口,开始喝酒。喝着喝着我就发现电梯门变成斜的了。我想这真是太奇怪了,明明刚才是直的,怎么就斜了呢?我站起来想走过去看仔细点,这时一个男人从电梯里出来,我看到他往米赛花房间的方向走去,怎么看都是鬼鬼祟祟的。我一下子冲了上去。
我说,你站住!
男人愣了一下。
我说,你敢往前走一步,我就敲断你的腿!
男人站住了,说,你喝太多了,你怎么喝那么多。我住在这里,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以后不准来了!
男人说,莫名其妙!说着想绕开我走过去。
我只想让他停下来,我四处搜寻,很快看见楼梯口上的灭火器,我把灭火器举起来,朝男人的腿上砸过去。
等到我在派出所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听到米赛花在跟人家说,他脑子是真的有毛病。医药费我赔给你,你就不要和一个脑子有病的人计较了……
米赛花的话让我耿耿于怀。
后来我才明白这只是米赛花计划的一部分。
米赛花不仅在别人面前把我描绘成一个傻子,一走出派出所她还对我说,马金明,两千块钱就这样没有了,你现在高兴了吧?
这依然是米赛花计划的一部分。
我其实隐隐约约已经感觉到了,但我还是不能不觉得难受,真的非常难受,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想我和米赛花之间真的煞有介事地在谈钱吗?我发现只有说点难听的话我才能让自己舒服一点,我说米赛花你那么有钱,你还真的在乎这两千块钱吗?你这么说来说去是要我还你钱是吗?
米赛花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我多么希望她能说点什么啊,哪怕是稍微露出一点羞愧的样子来。但米赛花什么也没说,从她脸上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好吧,当我再次回到米赛花的住处时,我“啪”的一声把一叠钱拍在她的桌子上。我对米赛花说,这是两千五百块钱,两千块还你,五百块钱算我今天晚上给你的。谁的还不一样,你说是不是?
这是多么大的羞辱啊,我想不可能有比这更大的羞辱了,我看见米赛花的脸立刻变得像纸一样白。我听见我的心里在开始不停地念叨,你是一个好女孩,你怎么能承受这么大的羞辱?你是一个好女孩,你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大的屈辱?我的好女孩,如果承受不住你就退一步吧。我的好女孩……我反复地念叨,不停地念叨,后来我发现我只是在没完没了地吟唱一首歌……
但歌中吟唱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我看到的是米赛花毅然决然一把抓起我拍在桌上的钱,当着我的面哗啦哗啦地数了一遍。
米赛花的举动使我的计划落空。
米赛花不肯退,难道要我退吗?可是我怎么能退呢?在我看来,米赛花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陷阱,我是那个唯一的拯救者,所以我是绝对不可能退的。
房间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谁也不肯先说话,两千五百块钱在那个夜晚成了一把刀子,刀子的杀气像一根弦在两个人之间绷得紧紧的。作为势均力敌的双方,最好的形式也只能是沉默。任何话语在这时说出来都会成为一种挑衅,另一方为了对挑衅进行反驳,不得不说出更具挑衅的话来。最后不得不越说越多,所有的句子将像砖块木头或者石子使道路不断向前延伸,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却将事情变得越来越糟……
之后的夜晚,我每天都到米赛花那里去,在米赛花的桌子上拍下五百元钱,然后在沙发上呆一夜。我们之间的关系演变成了一场战争,谁也不肯让步,也不能让步。我要拯救米赛花,就必须天天晚上守着米赛花。米赛花则不能拒绝我以这样的身份来找她,如果拒绝就等于是认输。
这场战争以一种奇怪的买和卖的方式进行。作为来找米赛花的堂而皇之的理由,我必须每天晚上把五百块钱拍在米赛花的桌子上。这五百块钱成了我在这场战争中继续战斗的唯一砝码。
五百块钱对于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五百块钱相当于我两个月的伙食费。
我首先轻而易举使存折上剩下的钱变成了八个五百元,换来了八个夜晚,之后我很快的面临危机。
我开始向同学朋友和老乡借钱。
开始向人借钱的时候我总是脸红心跳,要酝酿很长时间才能开口,并且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话等到临出来的那一刻又变得畏畏缩缩。有几回,话出来的时候改变了它的原意,成了借书或其它无足轻重的东西,还有几回甚至完全改变了方向,成了问候语或者询问某个消息。但只要我说出来,鉴于我在很长时间里建立起来的信誉,别人很快就借给了我。
不久,和我关系好甚至关系一般但有点关系的人都被我借过了,我面临的问题是向同一个人借两次钱。在前一次债没有还清之前,这样做很快使我的信誉受到严重质疑,我发现没有多少友情能经受住一次又一次五百块钱的考验。除非我进一步解释钱的去向和用途,令人觉得合情合理,迫在眉睫。可是很显然我不能把我的秘密说出来,况且即使说了也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所进行的这场战争。所以在我开口之前,先得编造理由。这些理由有时和一场疾病有关,有时和一个悲剧性的故事相联。但即使这样,也很难像上一次那样轻易借来一个夜晚的数额了,我必须把好几个人的钱凑在一起,才能凑成一个完整的夜晚。与此同时,我开始面对某些泛泛之交的人的讨债,因为我四处借钱的消息已经流传开来,让他们不安。
我的钱再一次用完。有一天上完课后,我跟在了任课老师后面。我跟着任课老师出了教室,下了楼,又出了楼,终于在一个拐弯处我鼓起勇气赶在任课老师前面,以一种非常窘迫的神情向任课老师表达了自己借钱的意思。任课老师足足看了我好一会,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来,交在我手里说,这点钱你先拿去用吧。在犹豫和蠢蠢欲动反复斗争的过程中,我很快向所有任课老师也借了一遍钱。除了有几个任课老师因为每星期只有一节课,连学生的脸都没有记全,因此对我的唐突要求表示了拒绝外,大部分人还是借给了我。
我就这样换来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在米赛花客厅躺着的那些夜晚,虽然疲倦却难以入睡,我为即将到来的夜晚心急如焚却又一筹莫展。我感觉到时间的流水漫过我的脚,我的手,我的身体和头,匆匆而去,像油一样奢侈。我内心焦急的呐喊在黑夜面前显得柔弱无力。
我再一次陷入困境,借不到一分钱了。
于是我铺开纸笔,开始给我爸写信,我知道从我妈那里是问不到一分钱的,说不定她还会跑到学校来。
我写道:
爸:
上次寄来的钱我早已收到,如果当时存到银行里去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可是我偷了懒,放在抽屉里,结果被偷了,四千块钱都没有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们的,可是学校要交钱了,我一分钱都没有了……
信写完了,我一步一步走到校门口的邮局去。到邮局只有几百米的路程,我走了几十分钟。
就像闸门里的水,一旦开闸,就再也止不住了。因此在钱收到后只过了几天,我又不得不写第二封信了。
爸:
上个学期的期终考试,我有四门课没有过,学校通知我补考,但是要交两千块钱补考费。爸爸,我不是故意的,考试的时候病了,发了几天的烧,看不进书……不交钱就不能补考,就拿不到毕业证……
在第三封信里我这样写道。
爸:
太倒霉了,今天上体育课,我扔铅球把同学的脚砸了,估计医药费要一两千……
在这些信里,我成了一个灾难重重十足的倒霉鬼,所有灾难都指向一笔不可避免的金钱损失。我的每一封信都有一个故事铺垫,但其核心和实质却只有一个代表金额的阿拉伯数字。
我仿佛成了一只爱好独特的狗,对一切数字的嗅觉异常敏感,脑子里时刻像举着一杆秤一样举着一个除法公式,在这个公式里,任何目力所及的数字都成了分子,而五百成了一个固定不变的分母。比如看到电子表上显示12:00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会飞快地列出了一个算式并算出答案:
1200/500=2个夜晚+200元
在我眼里,所有数字现在只有两种形式,大于或等于五百和小于五百,所有小于五百的数字在我看来都是苍白无力的。从早晨一睁开眼睛起,整个世界便像一根鞭子似的赶着我。到了晚上,我的梦境则由无数的金钱铺就。有天晚上,我甚至梦到了一种金钱机器,只要按一下按钮,钱就自动以五百为单位汩汩地流出来。我站在机器的另一头,不停地往下数,一二三四,我数啊数,把一百年的夜晚都数完了。后来我对着机器大叫,够了。可是机器没有停下来。我又叫,够了够了!机器却越滚越快。钱越堆越高,漫过了我的脚、手、肩膀、口、鼻、眼睛,最后我在恐惧中大叫一声醒过来。
钱一下子完全消失了。我觉得全身都是钱的味道,可是钱确确实实不见了。我心痛起来,那么多的钱,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这时我觉得从胃部突然升起一种饥饿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快就扩散开去。很快,这种饥饿感不仅胃部有,连手、脚、心、肺,全有了,它们在梦里紧紧地和钱拥在一起,现在却空得难受。它们似乎全都变成了独立的个体,有独立的嘴巴鼻子和感受,每一个都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因为对钱的渴望而呼吸急促。好像钱成了和氧气阳光和水一样的东西,令人一刻也不能缺了。这太奇怪了,太让人难受了。
我一共给我爸写了六封信,每封信要来的钱,多到四千,少到五六百,越到后来数额越少。
最后,我收到来自父亲的一封信。
儿子:
我一直在说服自己相信你信里说的都是实话,但我真的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我又离婚了,我只是个小学语文老师,为了给你筹钱,我向朋友借了一万块钱,这一万块钱也已经用完了。现在我在院子里开了块地自己种菜吃,街上的菜太贵了。有一次打完农药才过两天我就去摘菜吃,结果药没散净,中毒了。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头痛得像炸开了一样。我不敢上医院,医药费太贵了,我想多喝点水,挺挺也许就过去了。我就这样不停地喝水,挺了三天,终于挺过来了……
这封信让我泪如雨下,也成了促使我最后承认自己在这场战斗中落败的关键。
在最后放弃之前,出于一种本能,我曾到专雇小工的劳动力市场转过一圈,但是无功而返,因为就连工资最高的工人一个月也没有能超过一千二百块钱的,就算别人要我,这对我来说也是毫无意义。
我终于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这场战争,以我的惨败告终。
几天以后,我收到米赛花汇到我银行卡上的两万六千元钱。
七
那天马金明在草地上把他的故事讲完时,天已经黑透了。这个滔滔不绝的人在之后的两天时间里没有和我说一句话,除了偶尔扒拉几口我给他带回来的饭菜,只是昏睡。
到了第三天,天还没有亮,马金明就起来了,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寝室里走来走去。我说怎么起这么早?他说睡不着,要去赶火车。
我说你要走了?要不要……再去找找……
不用了,今天就走!他像是怕听到那个名字似的,打断了我。他交给我一叠钱和一张标明了数额的名单,说,你帮我还一下钱吧。
他赶的是上午八点半的车。我起来和他一起走到校门口的摊子上喝肉饼汤。喝肉饼汤的时候,他不停地抬手腕看表。喝完肉饼汤,我把他送到校门口,问他,你打算去哪里?
他说,随便!
我又说,要不再呆几天,说不定……
马金明又急忙打断我说,好了,时间快到了。说着从我手里接过包,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是晚上我回寝室时,发现马金明又躺在了床上。马金明的眼神非常的黯淡,说,票都买好了,一听见广播里说车要开了,我就难受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难受。我太难受了。
马金明是两天以后走的。我再次把他送到校门口,还是早上八点的车。送走马金明后整个上午我都在想,马金明有没有上车呢?火车是不是开动了呢?马金明会不会再回来?
但这一次,马金明是真的走了。
我是在马金明走的那天下午看到米赛花的。她站在寝室门口,学校的管理规定是男生不能进女生宿舍,女生却可以随便出入男生宿舍。但整栋宿舍楼早已空空荡荡,突然多出一个人让我吓了一跳。出于某种本能的预感,我问她,你是不是叫米赛花?
是,回答的同时,她用一种很奇怪的可以说是带着点警惕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很大,脸长得很精致。
我想她可能奇怪我怎么知道她的名字,于是我说,我和马金明同寝室,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这几天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哦,她淡淡地应了一句。眼神中警惕依然,我想她的警惕是因为她不知道关于马金明和她的事,我究竟知道多少。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说,你来找马金明的吧?他早上刚走。
我看到她脸上明显的失望,失望之外,还有深深地忧伤。
我说,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我要是有他的消息,就告诉你。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下了。
那天米赛花走后,我头一个想法是,要把这事告诉马金明,告诉马金明,米赛花来找过他。其实有一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桓,据马金明所说,每个夜晚马金明跑去找米赛花,马赛花都在,可是马赛花为什么要在那里等他呢?如果她真想从马金明面前彻底消失,她完全可以像那些小巷子里的女孩一样坐上某辆小车,然后不知去向,这样马金明根本不可能找到她。这是很说明问题的,只是马金明深陷其中,看不清楚。现在米赛花跑来找马金明就更说明问题了。
我很快打了个车赶去火车站,我想,说不定马金明像上次那样呢,说不定他蜷缩在火车站的某个角落呢?
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马金明,看来他真的已经离开了。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就连BP机也要几年以后才出现,马金明离开了,我就真的联系不上他了。
后来有一天我收到一张马金明从一座山城寄来的明信片,之后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收到马金明给我的明信片,这些明信片来自山南海北,我把这些明信片按照米赛花留下的地址寄给了她。
有一天我从马金明走前留给我的一本书中发现了他父亲的通信地址,于是和马金明的父亲通起了信。从马金明父亲的回信里,我了解到马金明没什么固定的工作,呆的地方也时常在变。马金明给他父亲写信,有时是一个月两封,有时是一个月一封,越到后来隔得越久,以至于两三个月一封信,甚至半年没有音信。我曾经按照马金明父亲提供的地址给马金明去过两回信,但两封信都因为收信人“离开原址”而退了回来。往往是,我从马金明父亲那里得到消息,再联系马金明时,马金明已经离开了。马金明在给他父亲的信中也说,不要给他写信,因为他收不到。马金明和家里通过一次电话,那是在一封信里,马金明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要他父亲在当月十五号下午六点整打这个电话,因为家里没有电话,马金明的父亲是跑到电话亭打的。马金明的父亲在那次通话中当然告诉了马金明,说我在找他。如果马金明要联系我是很方便的,他知道系办的电话。但我等了几个月也没有等到他的电话。
但就算这样,其实我也还是有机会把米赛花找过他的消息让马金明知道的,那就是我应该早一点把这事告诉马金明的父亲,那么马金明的父亲就可以在那次通话时告诉马金明。
那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因为我总以为我还是能找到马金明的,只是时间长短吧,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联系不上呢;当然最主要的,在潜意识里,我存有拯救马金明的心理,我想知道他得知消息后的第一反应。这也是后来让我最感内疚的地方。
除了和马金明父亲通信,我还通过别的渠道打听马金明的消息。只要有过去的同学朋友和我联系,我就会问他们,你知道马金明在哪吗?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但他们知道的往往还没我多。
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马金明,直到一年后,马金明来找我。我正在上班,接到他的电话说,我就在你楼下。我起身就下了楼,但除看见马金明外,我还看见和马金明一起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长得小小巧巧,笑起来很甜,他们手拉着手。后来几天,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在饭馆吃饭,两个人都在一起,一刻也没有分离,让我一直不好开口说米赛花的事。不过机会当然还是有的,比如我们一起上洗手间时,还有那个女孩在一家内衣店买内衣我们等在外面时。但我变得犹豫起来。我想现在还有没有必要说呢?我为什么还要旧事重提呢?所以那一次直到他们离开我都没有说。
如果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当时一定会说的。
马金明的死,看起来纯粹是个意外,马金明后来应聘进了一家报社,报社派他到下面一个派出所去采访,写一组反映警察的稿子,无非是了解了解派出所的一些日常工作,涉及案子也就是翻翻以前的档案材料就可以了,本来什么事也不会有。但有一天,马金明和派出所的人一起在外喝酒,喝到半醉的时候,突然接到市局的命令:各派出所一起参与一次大行动。因为以前几次类似的行动出现过泄密的情况,所以这一次的命令是临时下达。不然他们也不敢跑出来喝酒的。这一次的行动,按说也没什么危险,无非是到各个夜总会抓妓女嫖客。这些人见了派出所的人,就像老鼠见了猫,能有什么危险?再说马金明并不是派出所的人,本来不必参加这次行动。但那天马金明已经有点醉了,一听说去抓妓女嫖客就激动起来了,非要一起去,怎么劝也劝不住。人家看他那样,以为他是好奇,就让他去了。到了目的地,干警们两人一组去敲包厢的门,敲不开的就撞。按说,这也没什么危险。可是谁能想到,其中一个包厢里有个带枪逃窜的毒犯,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响成那样,以为是冲自己来的,就把枪拔出来了。马金明抢着去撞门,门一撞开,就被一枪撂倒在地。那个毒犯等在那里,这一枪奇准,马金明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倒下去了。
谁也想不到,马金明的结局竟会是这样。
后来有一天,我遇见了米赛花,在超市里。我们随便聊了几句。米赛花的脸色有点憔悴,笑也是那种略带疲倦的笑,那天我们没有提起马金明,米赛花告诉我,她现在在上海路开了家书店,店名叫“枫树窝”,欢迎我有空去看看,我去过一次,店里除了卖新书,还有大量旧书。
那一次以后,我和米赛花有了联系。书店进货的时候,她会打电话来叫我去帮忙,有时候朋友聚会,我也会叫上她。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们一大帮人到郊外野游,在大家兴致最高的时候,却发现少了米赛花。我后来在一大片油菜花丛的深处找到仰面朝天躺着的米赛花,油菜花太茂盛了,几乎将米赛花的身体掩埋住了,但我清楚地听到米赛花的叹息像花香一样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米赛花说,我听到马金明的声音了,他在叫我,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