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之死与最后一个人的漫长征途

赵 晗

我不想彻底失去你，但在我的海洋上，所有想牵我手的人都终将沉入海底。时间到了，我必须走了。我去哪儿？谁知道呢？…… 我将独自离开。

——格奥尔格·卢卡奇

20世纪初的中国，改良与革命两种思潮激烈交锋，思想家活动家不断探索着步入现代和富国强民的道路。同时期的欧洲知识界和艺术界却已进入对现代性的深刻反思。源自19世纪浪漫主义运动的危机思维引导着众多欧洲思想者进行讨论和创作：启蒙主义所倡导的理性至上主义随着现代化的进程似乎已经破产，那么进步如何还有可能？历史的发展还有没有方向？人类社会的真理应该到哪里去找寻？尼采在1883年宣布了上帝的死亡，同时也给现代人——谋杀上帝的凶手——提出了一个终极问题：我们还如何寻找慰藉？

歌剧《蓝胡子公爵的城堡》正是产生于这样一个动荡的思想环境之中。1910年，匈牙利诗人、电影理论家巴拉日（Béla Balázs）取材17世纪以来在欧洲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蓝胡子公爵的城堡》，以匈牙利传统歌谣的形式创作了《蓝胡子公爵的城堡》的剧本，并吸引了巴托克（Béla Bartók）的注意。后者于次年谱曲配器，写出了歌剧版的《蓝胡子公爵的城堡》，并于1911和1912年两次投稿匈牙利的歌剧竞赛，但最终均未获奖。当时的评委或许还深受古典歌剧影响，无法欣赏巴托克在音乐形式上的一系列创新，包括对匈牙利民族音乐素材的运用、碎片化的表现手法、各种音阶（五声、自然、八度、全、半）的交替使用等等。但在百年后我们回头看，《蓝胡子公爵的城堡》从音乐到文学，从形式到内容，都开启了现当代歌剧的先河。

巴拉日笔下的蓝胡子，不再是人们熟知的那个杀死多个妻子并把她们的尸体藏在密室里的凶恶男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他的城堡里无所不有：权力、财富、成就；他的精神世界豪迈中不失细腻，时而又脆弱不堪。某种原因驱使着他去寻找灵魂伴侣，或者说寻找对自己的彻底认识——没有这个伴侣，没有这种认识，他的生命始终不完整。蓝胡子来自哪里？身处什么样的时空之中？而与他私奔到城堡来的尤迪特又有什么背景？这一切剧作家都没有交代，但这也给了我们阐释的自由。蓝胡子和尤迪特可以是任何一个现代人，他们面对的困境也是所有现代人解决不了的难题。

整台歌剧由一首开场诗定调，蓝胡子的故事仿佛是一位垂死的诗人眼前飘过的一生，从童年一直讲到暮年。蓝胡子不断找寻的灵魂伴侣或是真我终究无法实现与他在精神层面上的合体。一扇扇开启又关闭的大门塑造了一位英雄，但最终他的漫长征途却只能以悲剧结尾。在这个意义上，蓝胡子正是想成为尼采所说的“超人”——在虚无的城堡里，他力图超越自我，创造意义，但他越是在精神世界里做出向上的努力，脚下黑暗的根就越是向下拼命生长，以至于他的一生终将笼罩在黑暗之中。从尤迪特身上，我们也能看到类似逻辑：不得到全部真相她永不满足，而得到了之后，她却只能和三位前妻一样永远被尘封在蓝胡子的记忆之中。开场诗之中，诗人发问，“我们睁开双眼，仿佛拉开帷幕，映入眼底的舞台到底是哪里？是我们心中昏暗的期许？还是身外模糊的现实？”短短几句，已然昭示了蓝胡子的悲剧，这便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体验。

与上帝之死同时，在欧洲日渐盛行并且奠定了现代思想基础的另一股思潮，是对人类无意识（潜意识）的关注。有神的时代，人们相信命运；上帝死了之后，宿命的主宰便成了人类无法躲避也对其无能为力的无意识动机。蓝胡子和尤迪特何曾不想有个美好的结果？男人出门去寻找伴侣，为的就是让幽暗的城堡有所改观；而女人抛弃一切跟着男人走，也绝不会想自己性格里的某些因素会最终导致悲剧。随着剧情的展开，我们不禁会问，蓝胡子为什么要不断地给尤迪特钥匙？尤迪特又为何不见好就收？但我们也不妨扪心自问：我们又有多了解自己呢？理性的力量有时而竭，在心理宿命的力量面前，我们毕竟渺小到微不足道。作为现代人，即使清楚了解到无意识对人的支配，我们也改变不了什么。弗洛伊德曾说，在步入现代的过程中，人类经历了三次剧痛：第一次是哥白尼用太阳取代了人类在宇宙的中心的位置；之后达尔文否定了人类在生物世界中的中心位置；而弗洛伊德摧毁了人类对自己有完全把握的信念，把人类从心理世界的中心位置挤开了。

把蓝胡子看成世上最后一个人，也就是把他看成所有上帝死后现代人的象征。最后一人这奥德赛一般的征途结束在哪里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征途上，他（我们）有没有通过找寻灵魂来给虚无暗淡的人生创造意义。

巴拉日用象征主义的手法刻画了蓝胡子的一生。城堡就是蓝胡子的幽暗内心，里面七扇紧闭的大门则是他不愿承认、不愿展示给别人的心理层面。作为“闯入者”的尤迪特步步紧逼，凭着女性对爱情的执着，让蓝胡子把大门一一打开。前三扇门后的行刑室、武器库、和金银珠宝，展示了一个男人童年时代的种种烙印：暴力的种子，战争的欲望，以及积累的精神和物质财富。蓝胡子也许真的已经忘记了门后究竟有什么，开始很不情愿把钥匙交给尤迪特，但随着心门越开越多，他却逐渐兴奋起来。在第四扇门之后，我们看到了蓝胡子青春期的觉醒。隐藏起来的花园象征着男人内心逐渐丰富的结果；他开始懂得了美，懂得了男欢女爱。随着第五扇门的开启，全剧到达了高潮：蓝胡子气宇轩昂地给尤迪特展示自己的领地，其神采无异于已然征服了世界的政治家。如果二人开启大门之旅就停止在第五扇门，也许他们真能幸福地生活在城堡里。但尤迪特赖以得到蓝胡子一切的坚持和好奇心，从这里开始逐渐演变成了嫉妒，也正是因此，她最终只能失去一切。第六扇门后，是盈满泪水的湖；蓝胡子让人心碎、让人感动，像个诗人一样让人流下过无数泪滴。这也大概是蓝胡子最不愿让人看到的一面。及至最后一扇门前，尤迪特的嫉妒心理、恐惧心理、怀疑心理已经无法抑制，但开了门之后，却出人意料地看到蓝胡子的三位前妻雍容华贵地出现。蓝胡子万般爱怜地讲述了每一位妻子的故事，最终让尤迪特随着三位前妻，走近大门，永远消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