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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春天

2013-11-16李树春

飞天 2013年8期
关键词:堂叔

李树春

1981年的春天,父亲牵着一头叫黑兵的骡子,趾高气扬地走在尘土飞扬的油坊门的村道上,他眉飞色舞、嘴里喷着醇香的58度的二锅头,脚步蹒跚心花怒放。高大俊美的黑兵默契地和着父亲的节奏,优雅高傲地亦步亦趋,湿漉漉的鼻子亲昵地蹭着父亲。此前的抓阄现场万头攒动,几百人不说话,粗重的喘息吹起一片浮尘,父亲瘦而长的手刚插进粗瓷大碗,那个奇妙的纸蛋好像一百年前就等在那里,迫不及待地粘在父亲的手上,甩脱不开。父亲展开纸团,缓缓地吐气,而后大叫一声,黑兵!这一声吼,如惊天霹雳,众皆失色。踮脚脸色煞白,翻来覆去地验证过父亲的纸阄,沮丧地牵着抓来的一头屁股肮脏、脊梁如刀的老牛怏怏而去。黑兵是一头两岁的健壮的马骡子,毛缎子样光滑顺溜,力大腿长,拉车耕地,跑起来呼呼生风,抵得上三两头蔫牛,我们村的男人哪个不眼红?黑兵的缰绳被几个男人不甘心地攥在手里,父亲微笑着一一掰开他们冰凉僵硬的手,牵过黑兵。来喜叔眼泪巴巴地恳求父亲,把黑兵让给我吧!除了老婆,家里的东西任你拿!父亲笑而不语。来喜叔又说,你家大门矮,黑兵进不去;你家没牲口棚,黑兵睡在露天里?父亲说,大门低,我拆;没牲口棚,我盖,我要盖出油坊门最漂亮的牲口棚!不能委屈了黑兵。

父亲牵着黑兵,游街三日,在油坊门人愤怒、羡慕、妒忌的眼神里,尽情地炫耀着他不可思议的手气。土地分了牲口分了,被父亲恶毒诅咒的集体散伙了,这口华而不实、多年来只盛产稀粥野菜而绝少白米干饭的大锅终于被砸碎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父亲兴奋得夜不能眠,摸摸黑兵,掂掂农具,或是蹲在自家的地头上,心潮澎湃,梦想如一串串怒放的艳丽桃花。

那个春天的父亲,像一张蓄满力量的弓,积攒的力量时时噼啪作响,不敢想的事想了,不敢做的事做了。踮脚讥讽父亲是猴子照镜——得意忘形。父亲抓走黑兵的那个下午,踮脚气急败坏地找上门,说父亲偷走了他的好运,否则,黑兵可能就是他的。踮脚说的好运,是我家新来的一对喜鹊。几年前,喜鹊曾从我们村一度消失,去年冬天的一个清早,我们油坊门突然飞来了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它们在村中飞来飞去,最后选定了踮脚家门口的大柳树,忙着衔草筑巢。踮脚得意洋洋,说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父亲针锋相对说,良禽择木而栖,两只鸟是瞎了眼!新年的清早,父亲被鸟叫声吵醒,出门张望,只见门前的大槐树上已筑起了一个鸟窝,两只喜鹊站在枝头鸣叫。喜鹊送喜,老鸹报丧;喜鹊在门前的树上筑巢是祥瑞之兆,人见人爱,而老鸹走到哪都饱受口水诅咒和石块。

踮脚胡说八道强词夺理,父亲平心静气说,是你的鸟,你叫走吧。踮脚来时拿根竹竿,他不会爬树,就用竹竿捅。鸟窝高,喜鹊站得更高,踮脚蹦跳着,累得汗流浃背也没捅下一根鸟毛。两只喜鹊像是嘲笑他,叫得更欢更亮,围观的人捧腹而笑。踮脚落荒而逃,父亲则高唱“打不尽财狼决不下战场”。

踮脚本来对父亲就心存芥蒂,因为这件事,怨恨的怒火也烧到了我,从此,我去大队看电视被踮脚屡次刁难。

1980年冬天到1981年春天,一台上海产的12吋的黑白电视机,像一把熊熊的火炬,照亮了我们油坊门及周边几个村子,每天晚饭后,人们撂下饭碗,浩浩荡荡地涌向大队会议室,会议室门紧锁着,钥匙拴在保管兼治安员踮脚腰上。北京时间七点整,踮脚准时向会议室走来,拴钥匙的红绸带夸张地在他的胯间舞动,踮脚每走一步,脖颈向前伸的同时,左脚要在地上划拉半个圈。万人夹道万众瞩目,踮脚不慌不忙目不斜视,我们急得头上噼里啪啦地溅着火星,心里催促踮脚快点快点再快点,恨不能施个魔法,让踮脚腾云驾雾快如闪电。

大队会议室门口,无数的人拥挤着,不说话,只喘息,把一张汗涔涔的脸讨好地给踮脚看。踮脚打开锁,站在门口,瘦长的手划拉着,有人被他推进去,有人被他拽出来。室内的座次一般固定不变,前排居中是支书,左边踮脚,右边梁西琴。梁西琴不在组织之内,但知名度却盖过了支书和大队长,她出演多部革命样板戏,尤以扮演铁梅阿庆嫂两角色出名,曾和县革委会主任共进晚餐并合影留念。那时,我们跃进大队的海燕文艺队闻名遐迩,捧回的奖状和旌旗挂满了大队会议室的两面墙壁。年终的庆功宴上,公社革委会主任仿效县革委会主任,长时间地攥住梁西琴的手,摇着拍着,冗长的鼓励、暧昧的关怀,之后也合影留念,并指示支书,这个人才你们要珍惜,要用好;你们不用,我就用了。有了这个指示,梁西琴在我们村特牛逼,她上午出工,下午休息,晚上排练。

在我们灰头土脸平淡无奇的油坊门,楚楚可人的梁西琴像烂泥塘里冒出的一株婀娜多姿的莲花。她柔软的腰肢、扭动的臀、高挺的胸使我们过早地成熟,我曾痴痴地尾随她、踩她高跟鞋留下的令人心碎的脚印。连我们半大小子都迷醉梁西琴,更何况好色的踮脚?踮脚是无比热爱女人的,尤其是有姿色的女人。踮脚勾引女人的法宝是腰带上的钥匙,这把钥匙不仅决定电视机前的位置,还掌管着粮仓。想想吧,全大队那么多的粮仓,那么多的粮囤,那么多的粮袋,移一移,挪一挪;那些撒落在地的、被老鼠拉到角落的粮食,扫起来该有多大的一堆?踮脚一想女人,就该清扫粮仓了,他腰带上的钥匙哗啦啦地急剧抖动,有的女人便迫不及待地撩起衣襟,朝他放电。分粮分柴禾分蔬菜,踮脚也有拍板权,这使得踮脚的绯闻比支书和大队长的都多,让两位首长妒忌烦恼。梁西琴怎么会看上那些老鼠啃过的粮食?梁西琴夏秋两季一件单军衣,春冬两季一件军大衣,表情常在舞台之上、剧情之中,凛然不可侵犯。踮脚摇尾乞怜垂涎欲滴,只能闻一闻梁西琴留在风中的一缕幽香。

梁西琴坐过几次前排,但忍受不了踮脚拐过支书的两只贼眼的猥亵,索性不看电视了。踮脚的殷勤被劈头浇了一桶凉水,一块守了多年的肉,最终没有吞进肚里,他恼羞成怒,一只母鸡,不就是羽毛漂亮点嘛,真就把自己当成凤凰了?看老子不霸王硬上弓!支书敲打踮脚,还霸王硬上弓呢,梁西琴是军婚,高压线动不得,一沾就死;梁西琴是我们大队我们公社乃至我们县的一块招牌,这个招牌你敢砸?蚂蚁日骆驼,好大的棒槌!组织发话了,身在组织的踮脚只好憋着。

油坊门的男人心里,一直有个耿耿于怀的关于樱桃的结:某个黄昏,演出归来的梁西琴提一兜晶莹剔透的樱桃,穿过层层叠叠的目光,走过半个村庄,递到我父亲的手上。时隔多年,男人们仍酸溜溜地发着牢骚,梁西琴只和你爹好!我不晓得这个好是什么意思。梁西琴是父亲带到我们村的。1971年冬,父亲去关中给生产队买两头骡子,顺道带回了梁西琴,其经过因两位当事人的三缄其口而变得神秘莫测。我们村的千里眼顺风耳们,像是在现场耳闻目睹了,传得有声有色,香艳旖旎。梁西琴来到我们村是件轰动性的新闻,类似于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是我们油坊门人舌尖上的家常菜。我们村的男人们倾巢而出,光棍们摩拳擦掌,结过婚的跺脚叹息。据说,踮脚连夜敲开支书的门,咨询离婚再婚事宜。支书将印章拍在桌上,说见异思迁朝三暮四,什么作风?想当陈世美?父亲给梁西琴介绍现役军人陈海洋,踮脚一肚子陈醋晃荡,不怀好意说,陈海洋,毛主席说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你不听毛主席教导?和梁西琴给毛主席像三鞠躬后,陈海洋就急燎燎地拉梁西琴入了洞房。我们村那些高度关注梁西琴处女膜问题的人们,在新婚的第二天清早就去打探,陈海洋喜气洋洋说,馍新新的,连个牙印也没有。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父亲淡然走过,将那些惊讶的眼珠踩得咯吱咯吱响。

大队会议室门口,人结了好大一个疙瘩,我一蹦一蹦的,也只能看见几个脏黑的脑壳。我去得早,挤得凶,但每次都差一点点就进去了,踮脚的手钳子样揪住我,硬是把我像拔钉子一样从人堆里拔出。电视剧开演了,场面火爆壮观、情节扣人心弦,我却被一堵高大坚实的人墙拦在外面。我伤心愤怒,回家后放声大哭。

于是,父亲在得到了心仪已久的黑兵之后,又做出了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一天清早,父亲找到踮脚,异想天开地拍出一张欠条,要将那台电视机抱回家。踮脚差点没气昏过去,集体散架了,踮脚腰上的钥匙失去了魅力,就剩点管电视机的权利,父亲竟然釜底抽薪,这不是要他老命吗?他奚落父亲,田分了,组织还在,你是天狗吞月亮,好大的胃口!踮脚将父亲的欠条放在屁股上,挤出一个屁说,你的这张条子屁都不是。父亲大怒,别把我看扁了,赶年底,我抱不回一台电视机,我光屁股推磨、转圈丢人!光腚推磨是我们油坊门的一个典故:光棍好粮口无遮拦、吹牛不上税,一次酒后夸口能抱起碌碡,没人信他。好粮再吹,我不但能抱起碌碡,还能用碌碡把月亮打下来,村里人笑得前跌后仰。好粮就愤怒地赌咒,我要是能打下月亮来,村里的女人我想睡谁就睡谁;我要是打不下来月亮,我光腚推磨、转圈丢人!有人怂恿,打吧,你能打下月亮来,连嫦娥都能睡了。好粮自然输了,他干脆大方地脱了裤子,光屁股推磨,边转圈边唱,让我们村脸皮厚胆子大的小媳妇们饱了一通眼福。

父亲赌咒发誓,踮脚捧腹大笑,看热闹的人都吸一口冷气。父亲的牛吹大了。12吋的金星电视机435元,一斤麦子一毛五,需要3000多斤麦子,十多亩地的麦子不吃不喝,全都卖掉买电视?只有钱也不行,还得有票。踮脚说,没有组织开证明,只怕你背着猪头找不见庙门,你上月球上去买?据说,我们村的这台电视机,是超额完成了出售公粮的任务,县上才奖励了一个指标。

那天,父亲像是喝醉了酒,他喋喋不休地说,我不但要买电视机,还买三转一响、飞鸽自行车、上海表、蜜蜂缝纫机、红灯收音机,父亲一根根地压着手指,他的豪言壮语,像一串串霹雳,惊得我们村的人摇头咋舌。

回家的路上,父亲抓着我的手,很紧很紧,他的脸迫近我,咬牙切齿地说,有点骨气,别再去丢人现眼,等我抱回电视,咱们坐在炕头上看。

父亲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又去大队会议室。我能不去吗?《加里森敢死队》,26集美国惊险电视剧,据说是邓小平访美引进的。一支由杀人犯、骗子、强盗、小偷组成的小分队,深入德国老巢翻江倒海,前所未有的冲击,震撼颠覆了我们以往的价值观审美观。我们竞相模仿吸烟、喝酒、太阳镜,酷毙刺激。正当我们看得如痴如醉时,电视剧却莫名其妙地停播了,我们愤怒谩骂,在老师的鼓动下,人人一份抗议书,雪片样飞向遥远神圣的中央电视台。从冬天到春天,每天都有小道消息说《加里森敢死队》要续播。那天黄昏,蛮子找到我说,给两毛钱,我告诉你好消息。我说,你先告诉我。蛮子说,今晚真的要播《加里森敢死队》。他的消息来自一个亲戚的亲戚,源头是中南海。中南海,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驻地,他们看见了我们的抗议书,决定要播了?我欣喜若狂。蛮子说,给钱!我说没有。蛮子搜了我的口袋,很失望,他说,不能白告诉你,吃我两个栗暴。他哈一口气,用力弹我的额头。他说两个,却弹了四个,我疼得泪花都出来了。饭后,我溜出家门,往大队跑,半路上,梁西琴喊住我,她塞给我两颗小白兔奶糖,让我给父亲带个话,我眨眼就忘之脑后了。

踮脚再次将我拎出人群,我气不过,抱着天线旋转了180度,屏幕上舞枪弄棒的打斗变为漫天大雪。我犯了众怒,承受了踮脚的再次羞辱,父亲狠狠地打了我两个耳光。

那个晚上,我在炕上假寐,门口有人低声叫父亲。父亲推开门,跨出的脚又收回来,摩挲着我的脸,叹息着说,快点长大吧。父亲抹去我脸上的泪痕,粗粝的手掌划过一道火辣辣的热。父亲走了,我沉入怪诞的梦境,巨大无朋的树生出长长的手臂,黏稠的水里漂游着无数红眼睛兔子,踮脚瘦长的手变为怪兽的血盆大口……我在无边深邃的黑暗里挣扎,等我一身汗水醒过来时,屋里一团慌乱和嘈杂,我看见父亲扭曲着呻吟着,像只被掐断了脊梁的虫子,所有的人都气喘吁吁发愣失神。

我被告知父亲摔伤了。

福堂叔说,他们晚上聊到半夜,父亲出门送行,眼花了,失足滚下了门前的陡坡。我清晰地记得幼小时的事,每到冬夜,福堂叔来喜叔总要撂下饭碗,来找父亲谈天。福堂婶说,魂丢在了我们家。福堂叔谈鬼说狐,装了一肚子的鬼故事。他说的都是我们村里的人和事,不由你不信。以前,我们村有个跛子,左腿小儿麻痹,细得筷子一样,他的活是看场。有天晚上丢了麦子,踮脚审问,跛子说一整夜都睁着眼,盹都没敢打一个。踮脚冷笑,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你没错眼珠子?贼有障眼法?要么包庇,要么监守自盗!跛子被屈打成招。一年后,跛子死了。自那后,我们村的打麦场上就不安宁,夜半时分,月亮时明时暗,场上总能听见叹息声和啜泣声。有一天,晴天红日头的晌午却见鬼了,福堂叔在场房里困觉,迷糊中有人拽他推他,他睁眼看不见人,却见墙壁的缝隙里伸出只烟锅头,袅袅地冒烟,那白铜烟锅谁不认得是跛子的?一桩冤案。有亮女人爱笑,在地里偷了两个包谷,夹在裆里,被踮脚瓮中捉鳖。有亮女人被罚站在高凳上,裆里夹着偷来的包谷,整整站了一天,直站到尿湿了裤子。有亮女人回家,婆婆骂,有亮打,心一横悬梁自尽。有天晚上,踮脚出去,亮白的月光下,前面有个东西一蹦一跳的,以为是兔子,走近了看,却是两只包谷。踮脚走,包谷走,踮脚停,包谷停,还咯咯地笑。包谷能走吗?能笑吗?不是有亮媳妇是谁?两个包谷,一条人命,亏不亏?福堂叔还要讲一个偷木头的贼被罚吐血而亡的故事,我吓得直往被窝深处钻,不想听了。他的手伸进来,捉住我的小鸡鸡,逗着说,怕鬼怕狐长不大。

来喜叔关注时事,说自卫反击战,说解放台湾,说美国的寒武器厉害,来无影去无踪。我无法想象这种杀人于千里之外的超级武器,几年之后,我才知道,寒武器乃核武器。

我怀念那些冬夜,炕洞里填着干牛粪,炕门里冒着混着草味儿的烟,说得正酣,父亲从炕洞里扒出几个滚烫的土豆,一人一颗,吹去灰,露出焦黄,掰开来,香甜的热气弥漫开来。运气好时,福堂叔会拎只兔子,来喜叔弄来一葫芦烧酒,那就是另一番景象,酒喝高了,来喜叔唱乱弹,父亲滔滔不绝地描述他的宏伟蓝图。说着喝着,都静下来了,福堂叔侧耳听听,喜上眉头说,下雪了。雪落在屋瓦上、枯草上、地上,簌簌地响,他们便转而说雨水庄稼、收成嫁娶。后半夜了,来喜叔打起呵欠,传染了似的,几个人呵欠连天,便说,散了吧。福堂叔卷根烟凑近灯火说,走夜路得抽烟,鬼怕火,不敢近身。灯火抽搐几下,每人的嘴上都冒起了烟,父亲送他们出门。

转弯拐角地多方打探,距我们油坊门60多里地的碾子沟有个铁拐仙,不但能掐会算,还能续筋接骨,人称活神仙。来喜叔临危受命,喝碗水揣块饼,脚不点地就走。晚上掌灯时分,来喜叔回来了,扑通一声软在地上说,铁拐仙让我先回,他随后就到。福堂叔责备,人生地不熟,火烧眉毛的事,他怎么找得到?话头刚落,几声嘎嘎的笑,一个矮小的老汉飘进院子,三绺雪白长须,一身黑袍。众人又惊又喜,看来有点道行,悬着的心妥妥放下。铁拐仙在父亲的腰上按着压着,察看完毕,伸出三根手指说,三天,让他下地走路;十天,活蹦乱跳。铁拐仙开的药方稀奇古怪,诸如伏龙肝、凤凰衣,我们闻所未闻。四处碰壁回来,他才说,伏龙肝是灶心土,凤凰衣乃鸡蛋膜。只找一味虎骨,就耗去两天时间。五天后,梁西琴带着新任民兵队长陈海洋闯进来时,父亲依然躺在炕上,疼不可支;铁拐仙这个老畜生,兜里揣着60元的酬劳,却大谈什么狗屁养生之道。他辩解说,父亲劫难大,复原的时间要长些。梁西琴脸色一寒,陈海洋端起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指着铁拐仙让他滚蛋。

梁西琴埋怨福堂叔糊涂,迷信江湖骗子,得赶紧送父亲去医院,分秒耽搁不得。那时,我堂伯父在邻县做官。我这个伯父是三爷的儿子,三奶过世早,奶奶照料他,爷爷供他上学。父亲16岁去关中赶场,回家时,受爷爷之命,将赚来的钱顺道送给17岁的在县城上学的伯父。伯父后来做了县长,爷爷引以为傲,自认功德无量。伯父饮水思源,敬重孝顺爷爷。爷爷常一手端茶壶,一手夹支烟,在街上走来走去,逢人就说,是我家县长孝敬的。

父亲有难了,不找伯父找谁?

于是,扎担架,准备干粮,连夜出发。临走时,父亲让来喜叔把黑兵牵过来。父亲摸着黑兵,长叹一声,眼窝里竟然有泪流出。那晚,我感觉村子里空了许多,夜很静,月亮被黑云掩去。我们都不睡,坐在院子里,恐惧茫然,枝头的花无声地落着。

两天后的早自习课,老师不在,同学们热议着昨晚的电视节目,蛮子炫耀着昨晚坐到了第三排,七嘴八舌,相互攀比。我心里失落,盼望着父亲早点回家挣钱,抱回一台崭新的金星电视机。下课后,老师匆匆走来,让我回家。我疑惑地背起书包,走出教室时,蛮子大声喊,北林,你爹死了!

父亲死了,我却无法悲伤,感觉不出痛,我把唾沫抹在眼角,假装悲痛。我只伤心我们家的电视梦碎了,但我又欣慰,父亲不在了,我将成脱缰野马,不会再有人管我的逃学、贪玩。我偷吃亲戚们探望父亲带来的面包饼干,思谋着,父亲死了,踮脚还恨我吗?他会放我进去看电视吗?是贿赂他两个鸡蛋还是一包烟?

可爱可怜的黑兵在我们家一共只呆了十几天。给父亲送葬的那个清早,黑兵穿透薄雾,闪电一样地奔向白草岭,速度快得令我们眩晕恐惧。谁也不知道它是怎样挣脱缰绳的,只记得那几天它烦躁不安,碗口大的蹄子时不时向空中劈着。黑兵不再回家了,它在白草岭长久地踟蹰,吃两口草,抬头望望天。有时,它走过去,在父亲的坟上嗅嗅蹭蹭;一有动静,它警觉地竖起耳朵,尾巴警惕地摆着。踮脚以为逮着机会了,他跟踪黑兵,想趁它不注意套住它。畜生嘛,几鞭子就降服了。踮脚打着如意算盘,潜伏、匍匐前进、抵近,就在他将套子甩向黑兵时,黑兵一转身,尾巴铁鞭一样抽在他脑袋上。踮脚夸张地在地上滚了十几个跟头,爬起来嚎叫着逃掉了。从此,黑兵不停歇地奔跑,它不吃不喝,几天后,它的速度越来越慢,身子越来越瘦,黑缎子一样的毛大片大片地脱落,没有谁能让黑兵停下来,我们无奈地看着黑兵最终倒在青草地上而热泪盈眶。歪脖子爷说,是你爹给黑兵断的脐带,把它从血泊里抱起;黑兵有灵性、仁义、认人,和你爹亲,就让它陪你爹吧。

在父亲的灵牌前,一群人商议决定着我的前途命运。来喜叔说,让小女婿跟我学杀猪宰羊,好歹是门手艺。来喜叔是我的准岳父,我和他女儿碎红订亲的事村里尽人皆知。一年前的春天,花红柳绿春光明媚,我们一群半大孩子跟歪脖子爷放羊。我们羡慕电影里驰骋的战马,但我们村没有马,只有骡子和驴。骡子暴躁,又踢又咬,我们不敢靠近;驴呢,瘦小孱弱,跑起来一边撒尿一边放响屁。谁会骑驴呢?多丢人,多没面子!我们对羊群里几只身架高大的新疆细毛羊觊觎已久,趁歪脖子爷打柴的工夫,我们每人抓住一只羊,骑上去,嘴里吆喝着,在河边来往奔驰。碎红胆大,她也要骑,我扶她上去,用柳枝抽羊,羊跑起来,碎红先还兴奋地大叫,但随后掉了下来,抱着头哇哇大哭。天黑了,我编了一个柳枝帽,给碎红戴上,又摘了几朵野花插在她头上,哄她高兴,让她别告诉她爹妈。事实是,碎红一进门,就向她娘哭诉我欺负她。几天后的傍晚,来喜叔喝醉了,嚷嚷着到我们家来,说我破了碎红的相,碎红嫁不出去,要将碎红嫁给我。父亲笑着应了。来喜叔却认真,请歪脖子爷作证,父亲拿出了五元钱的聘礼。来喜叔喜欢父亲,和父亲结亲合了他意,但父亲却认定那是来喜叔的酒后戏谑之言,不能当真。我怨恨来喜叔,是他让我早早地感受了婚姻的苦恼,碎红和我一个班,同学常在碎红面前说你男人如何如何,在我面前又说你媳妇如何如何。

梁西琴反对我学杀猪宰羊,说他还是个孩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血糊啦啦的,造孽,还是让他上学吧。福堂叔哼一声,他是念书的料?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就有长达一周的逃学纪录,贪玩好动、拖欠作业、考试不及格,简直是吊儿郎当、劣迹斑斑;我的另一个致命毛病是看闲书,先是小人书,后来到三国水浒西游。福堂叔据此认定我走火入魔、朽木难雕。最后一致的意见是让我学一门手艺,有门手艺,吃穿不愁。我跟着丙寅叔学木匠,他教我解板,一抱粗的圆木,固定在大树上,墨斗弹了线,两人拉一把锯,你推我拽,要把圆木锯成一页页三寸厚的板。拉着拉着,腰酸腿疼,锯一歪,跑线了,福堂叔跳起来,指着墨线,呵斥着。一页板解下来,人软成一团,胳膊软得抬不起,但还得再锯。学了两个月,我仍不会使斧子、刨子、凿子,不会计算一张桌子、一张凳子的用料。我不喜欢木匠这种乏味无趣的手艺,便故意显得木讷迟钝,还弄坏了几块木料、一把斧子。丙寅叔心疼了,说我不是学木匠的料,福堂叔骂我笨驴过桥——步步难。

学木匠不成,改学种地。耕地、扬场、割麦,十八般农具及牲口的使唤,庄稼与农药、种子、节气、墒情、土壤的关系,福堂叔一样样手把手地教,但我内心是抵触的,我也不想成为福堂叔一样的庄稼汉。粗糙的福堂叔种地却像绣花,精益求精一丝不苟,比如麦茬地,别人耕一遍他要耕两遍,说多耕一遍,等于上粪。他总能找到活,比如开一块荒地、捡一筐粪、清除田埂上的杂草、把地里的土坷垃打碎;他每天鸡叫就起床,别人喂牲口几分钟,他花去一两个小时,捡草根、垫圈、起粪。他像一只田鼠一样,从年头忙到年末,从不肯歇一天,赶集、看戏、逛亲戚、下馆子对他都是奢侈的事。他要我照他的样子做,一心一意地将我打造成一个标准的庄稼汉。我起迟了、我歇一会他就骂,说庄稼汉土里刨食,不勤快,吃屎也赶不上趟。他撕过我的书,农活紧了不让我去学校,说反正我装了一脑袋糨子,旷一半天课没影响。我做得不合意了,他常斥责,有时也动手,屁股上踹一脚,背上抽一鞭子。晚上,我摸着伤痕,默默流泪,我想父亲了。我不知道,和蔼可亲的福堂叔怎么一下子变得严厉暴躁,他忘记了我只有十岁吗?

这是我生命中最为灰暗的一段日子。

我们三家合作种地,给哪家做活,哪家管饭。福堂婶嘴快话多,针尖大的一件事,她也要掰开揉碎,细说一番。她夸耀她的手艺好,心实诚,馒头又白又大,菜有色有味,好看好吃,且顿顿有肉。到我们家时,母亲做得潦草,男人们不说,福堂婶和来喜婶一对眼,就撇嘴挤眼。福堂婶憋不住,指桑骂槐夹枪带棒,抢白母亲一番。自父亲走后,母亲的大脑一半清醒,一半糊涂;糊涂时,充耳不闻,清醒时,母亲就委屈。母亲有了委屈,就跪在我家门前的陡坡上号啕大哭,骂父亲躲了清闲,两人的担子让她一个人挑。那些年,母亲跪在门口痛哭成为我们油坊门的一景。村里人的议论和闲话传进福堂叔的耳朵,他抱怨母亲,给你耕给你种,操心百端,嚎什么丧,还委屈了?来喜婶说,没有我们,你们连屎都吃不上!我们孤儿寡母干得少,做得慢,拖了他们的后腿,福堂婶和来喜婶羡慕村里的单干户,埋怨大锅饭只养懒汉,勤快人出力不讨好。

12岁时,来喜叔给我买了顶帽子,是《沙家浜》里郭建光戴的那种。蛮子有两顶这样的帽子,上午戴新的,下午怕出汗弄脏戴旧的。有了这顶帽子,就会在“战斗”中扮演我军,就会百战百胜、不受胯下之辱。以往的“战斗”中,我们敌军常被打得屁滚尿流鼻青脸肿,还要从蛮子骚气哄哄的裆下钻过。新帽子戴上没神气几天,来喜婶就堵在我家门口辱骂,要走了帽子;来喜叔又还给我,来喜婶又要了回去。来喜婶怕沾上我们家的晦气,她和村里长舌妇们交流的结论是,我和碎红的婚约不能算,眼看着我们家的日子过得走风漏气,破得没边没沿了,还能把闺女往火坑里推?一朵鲜花不能插在牛粪上,自然不能插在狗屎上。我压根就没想过碎红。那时,我迷恋小说,我有一个比我们村子大得多的内心世界,无数美女从散发着墨香的纸页里飘出,她们或明眸皓齿,或兰质蕙心,她们来自《聊斋》,来自《红楼梦》,来自唐诗宋词。我会喜欢外号叫“黑芝麻饼”的碎红?我倒是对冰雪聪明的陈必秀情有独钟,她像极了她娘梁西琴。

来喜婶找歪脖子爷说,当初的那个婚约是说着玩的,孩子大了,不能再开玩笑。歪脖子爷说,你让长鸡巴的跟我说。来喜婶说,谁说都一样,这事黄了。来喜婶将五元钱给歪脖子爷,歪脖子爷说,钱我不要,谁给你的你还给谁。几天后,来喜叔找福堂叔说,我要退出去了,人多口杂是非多,各顾各吧。福堂叔狠狠地啐口痰,之后和来喜叔互不往来。

我渐渐地感受到了丧父之痛,这种痛类似风湿,大热天没感觉,刮风下雨、气温骤降,疼就慢慢渗出来,关节疼、肌肉疼,最后深及骨髓,无可抵挡。我以追忆美好往事而转移这刻骨之痛。我想起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向街上的供销店,我要两块面包,用麻纸包着;父亲要二两酒,倒在一只粗糙碗里,一口口地抿着。两块面包入口就化,我意犹未尽,将撒落的芝麻一粒粒地粘进嘴里,还要舔油亮透明的麻纸。我想起某个月夜,父亲带我去看海燕文艺队排练,贼亮的汽灯下,俊男靓女翻跟斗、跳舞、引吭高歌。我只抓住铁梅的又长又粗的辫子不放手,铁梅转过身来,我才发现是梁西琴,她让我掰开她紧握的手;我吭哧一番,累得涎水都流出来,她才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两只小白兔奶糖。回去的路上,我在路边的草丛里逮蛐蛐,父亲哼唱着铁梅的经典选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夏季,狂风起,乌云翻卷,一场暴雨眨眼来临,打麦场上人喊马叫、风风火火摞麦垛。有的麦垛扭麻花一样,腰里用木棍顶着,像是拄了根拐杖;有的麦垛也好看,但是空心大萝卜,一连几天阴雨,麦垛进水,天放晴,一打开雨帽,霉味儿扑鼻,一垛麦子糟蹋了。摞麦垛是父亲的绝活,他摞得圆摞得高,滴水不进。满场的人围着父亲转,女人们把麦个子搬到跟前,身强力壮的男人们用木杈往上抛,父亲站在麦垛中心,一点点地往高长。父亲喊,饿了,底下抛上几张裹油的葱花饼;父亲又喊,渴了,底下又抛上一杯加了蜂蜜的茶;父亲再喊,痒了,要过瘾了,底下人问,上面痒还是下面痒?父亲说,上面的。底下人说,忍着吧,怕你把麦垛点着。父亲手脚麻利,麦垛越来越高,底下的人惊呼,行了,不敢再上了,父亲仍在往上摞。父亲比我们村最高的树还高,他一挥手,就能扯下一片云来。我自豪地看着父亲,他的头顶是一小片蓝天,大块大块的黑云沉沉地压向他,一道蓝光闪过,大地万物像是挨了一鞭子,抽搐着,父亲这才停下来,给麦垛戴雨帽。

母亲大脑一断电,说话就颠三倒四,她说,你爹又回来了,前天如何如何,昨天又如何如何。对此,我半信半疑。蛮子100米跑不过我,恼羞成怒骂我要断子绝孙;同桌的苹果丢了,怀疑是我偷吃;交不足学费,被罚站在教室外;穿母亲的罩衣,被女生嘲笑……委屈伤心了,我就找父亲,家里的每间屋子,门后的林子,麦秸垛后面,村里磨坊前闲谈的人群中,村外的庄稼地里,找遍整个油坊门,最后我站在白草岭父亲的坟前,悄悄淌一会泪。我说,爹,夜黑,你走路留点心,就不会掉下沟底;爹,咱们村的孩子都有爹,丙寅叔都60多了,还有爹,而我才12岁……

梁西琴和福堂叔闹翻缘于“拜父”一事。

那一年除夕,福堂婶叫我过去说,没有你叔,就没有你们母子俩;你爹死了,往后,你叔就是你亲爹,你得记着这天大的恩,孝敬他,侍候他。酒菜上桌,我给福堂叔和福堂婶敬了酒,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福堂婶喜滋滋地说,这小狗崽子还蛮懂事呢。几天后,我把这事说给梁西琴,她惊讶得张大了嘴,指头点着我的额头,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下跪地,中跪父母,你呀……她转身就去找福堂叔,气冲冲地质问福堂叔,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摸摸胸口,还有良心吗?你不是托孤,是使唤牲口,是驯服奴才。梁西琴一挥手,北林交给我,不要你管了!福堂叔如释重负,说,不管就不管,我还解脱了。福堂婶跳着脚骂我忘恩负义,白眼狼;骂梁西琴婊子,狗拿耗子。

梁西琴说,要是那天晚上我去找你爹,他或许会躲过一劫。唉声叹气,万分追悔。那晚,梁西琴找父亲,是要商议协作的事。走南闯北的梁西琴意识超前,当我们村的人热衷于多种地多打粮时,她的眼光已瞄准多种经营,比如种党参、柴胡、红花等药材,建蔬菜大棚,养鸡养猪。梁西琴有块地和我家的地相邻,她想和父亲合作,栽几亩烟,以父亲烤烟的技艺,一定会赚笔大钱。梁西琴去找父亲的路上,遇见了我,念头又变了,她怕看母亲阴阳怪气的脸,不想在我们家谈事,便让我给父亲带话,她家有好茶好烟招待,更容易说事。她一直等,直等到噩耗传来。事后,梁西琴多次懊悔,让你个小屁孩带什么话?跑一趟累不死人。

梁西琴有一个塑料大棚,种着几亩药材,育了一个苗圃,还养了上百头猪,是我们村最先富起来的。村里的七八个人给梁西琴打工挣工钱,她却不雇我们母子,不让我们有寄人篱下之感。她的计划是每年春三月抓两只猪崽,她的丈夫、退伍军人陈海洋,在部队有三年的喂猪经验,他指导我先喂猪草,一直喂到冬天,再加杂粮猛催上膘。从春天起,每天放学后,我就背着草筐,走向田野、走向沟坡,荠菜、灰条、打碗花、花苜蓿、歪头菜,我认识所有的猪草,有的长在路边,有的爬在田埂上,有的藏在庄稼地里;灰条猪最爱吃,但吃多了拉稀倒膘。扯一会猪草,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沟边或树阴下,看一会书,对着断崖大喊大叫,发一会狂。饿了,到处都是吃的,山樱桃、野草莓、酸枣,菜地里的小甜瓜。隔一段时间去沟里挖药材,草丛里星星点点散布着柴胡、远志、麻黄,用小锄挖出来,抖去土,晒干了卖到药店,是一笔小收入。有时莫名地伤感,躺在倒伏的茅草里,望着被晕染成胭脂色或鲜血般的天空,痴痴发呆。

我打猪草,陈必秀都要跟着,她养了几只兔子,提个小花篮,给兔子找吃的。我少年时的阅读,大多是在庄稼地里、树林里、山嘴上、小河边完成的。受我的熏陶,陈必秀也喜欢看书,我看一本,她看一本。那时候书太少,有书的日子快乐,没书的日子烦恼,我们常常为找不到一本书而发愁;到手的每一本书,我们都非常珍惜,细嚼慢咽,像是享受着美味珍馐。无书可读的日子,我们谈书,那些读过的书,唇齿留香,反复咀嚼,回味无穷。她很调皮,嘲笑我有媳妇,一直开我和碎红的玩笑,缠着让我讲我和碎红的事。我和碎红就“骑马”摔破她额头那么点事,她听了几十遍,每听一次,都有发现,都有疑问。听完了,她会不高兴,撅着嘴说,嘿,你们青梅竹马啊。

我喜欢看书,梁西琴就说,好好看吧,看进大学去,给你爹长长脸。这话传到福堂叔的耳朵里,他冷笑着,看闲书能看进大学,我下辈子投胎去做驴!我的学习成绩仍一塌糊涂,对前途我茫然无措,我曾下过决心,不再看与学习无关的书,但一两天,像毒瘾犯了,烦躁不安,茶饭不香,旧病复发。我悲哀地想,福堂叔看我看到了骨子里。我不但自己看,还借给陈必秀看,把她也拉下了水。一本叫《曼娜回忆录》的手抄本,在我们男生中偷偷地流行着,谁的书,从哪来的,都不清楚,只知道看书的排成了长队。我获得这本书的代价是两盒黄金叶香烟,时间是两天。我看书速度快,一遍看完,意犹未尽,便自己抄了一本。那天是个星期天,我背上草筐去白草岭,陈必秀要跟着,我心里有鬼,不带她,我前面走,她跟在后面,还捡羊粪蛋打我。我摆脱不了她,说,你帮我扯猪草,我肚子疼坐一会。她钻进包谷地去扯猪草,我躲起来看手抄本,正看着,她突然趴在我肩头问,看什么呢?鬼鬼崇崇的。我吓了一跳,赶紧把书往怀里塞,她要,我不给,她咯吱我,我笑倒在地,她把书抢在手。我的心咚咚地跳着,她翻了几页,绯红着脸白我一眼,坏!我说,这书你不能看。她说,我偏要看!说着,就钻进包谷地,像一条鱼游进海里,哪里去找她?

那天,我们回得晚,路影影绰绰的看不大清,我要陈必秀还书,说书是借来的,人家催得紧。她笑我撒谎,说,你的字我还认不出来?抄了一大本书,蛮用功的嘛。我跟在她后面,怕书被她父母发现,一个劲地求饶她,她不时回头冲我笑笑,到了她家门口,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她莞尔一笑,进去了。那个手抄本像一枚隐藏的炸弹,随时都会爆炸,我惶惶不可终日。由于心慌意乱,我扯猪草时,误将一种叫“醉八仙”的毒草塞进草筐,第二天,两头猪口吐白沫,蹬腿抽搐,要不是陈海洋及时救治,早就一命呜呼了。梁西琴诧异,你怎么会认不出“醉八仙”?我心里忐忑,陈必秀笑着说,他看书看醉了。梁西琴问,书还能看醉?陈必秀说,有啊,古人看书入迷了,把墨汁当作茶水喝;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梁西琴说,你这么上心,必成大才。陈必秀捂着嘴偷笑。

几天后的黄昏,陈必秀拦住我说,都怪你,给我看那书,我做了坏梦。我问,做了什么梦呀?她脸一红,扭身走了。这个手抄本她一直没还我,我既怕她父母发现,又怕她中毒,急得抓耳挠腮,给她赔了无数的笑脸,说了无数的软话,她笑眯眯很享受似的,到我要书时,她泥鳅一样溜了。

之后,她变了,忽冷忽热,有时笑靥如花,有时面如寒霜,有时耳鬓厮磨,有时却形同陌路。那年冬天,下了很厚的雪。我喜欢雪,见下雪就疯狂,就诗兴大发。那天,我狗一样在白草岭奔跑、翻跟头,折腾累了,便口占一绝《咏雪》。陈必秀来了,她棉袄上罩着一件绿底白花的衫子,系着一条枣红色的围巾,笑吟吟地望着我,伸出手说,滑雪。我拉起她的手,在雪地上奔跑,我们呼喊歌唱,我倒了,她也倒了,我们滚成一团。我喘息着要站起来时,却发觉我和她被那条红围巾拴住了,她的面孔和我只一毫米的距离,她媚眼如丝吹气如兰,我呆了,心旌摇曳如痴如醉。

和陈必秀最后一次亲密接触时,我17岁,她16岁,我们都在上学。夏天的正午,我去找她,她正洗完发,衣服穿得单薄而凌乱。我们面对面坐着,她不说话,拿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时不时地撩起眼皮望我一眼,我发觉她长大了。很突然地,她把书一抛,问,接吻的滋味好吗?我们尝尝。我的眼前像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摇晃眩晕震撼。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羞涩而火辣。我手心出汗,身上发冷,心跳如鼓。她嫣然一笑,不敢吗?叶公好龙纸上谈兵。我无地自容,给她借书时,我里面总要夹张字条,写一些什么两情相悦比翼齐飞的句子撩拨她,她识破了我的诡计。她垂下头靠近我,颤抖喘息,我们接吻了,我也可耻地完成了我的第一次喷发。她红着脸喃喃道,你爹怎么就看上碎红呢?你怎么就不教我“骑马”?

我第一次吃鱼,是在接到大学通知书的夏天,梁西琴喜极而泣说,该给你爹报喜了。她做了老碗鱼,我们去给父亲上坟,万响爆竹炸响在寂寞荒凉的白草岭,十年生死两茫茫,我百感交集欲哭无泪,梁西琴则捂住脸,泪水潸然而下。

陈必秀像根芦苇,一直在南方飘着,再见到她是好几年之后,我已经有了孩子。她的眼睛依然清澈,她俏皮地给我抛个飞吻,摸着我儿子的头说,叫姑姑!我看到她脸颊上滚落的泪珠。

磨坊成了我们村最破烂的建筑,几乎没人关心它的存在。早些年,每天的晌午,踮脚狗一样蹲在磨坊前,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和父亲赌咒发誓的事,他遗憾没看见父亲光腚推磨、转圈丢人的精彩场面。歪脖子爷骂他,积点德吧,作践亡人要遭雷劈!踮脚说,父债子还嘛。踮脚的缺德,使福堂叔愤怒,赏了他两个嘴巴,他安静了两天。福堂叔提着我耳朵,要我成器、给父亲争口气。这几年,随着荷尔蒙分泌急剧减少,踮脚的嘴也不损了,他的头上有个疮,医治无效,流血流脓,其臭无比。这个疮与黑兵有关。踮脚说,那一年,黑兵抽了他一尾巴,头上鼓起一个包,几年后,包烂了,流脓流血。我们村人用头上长疮、脚底淌脓来形容一个人坏到极点,踮脚的疮,是他坏的报应。

我没想到,时隔十多年后,我还能再次见到那台金星牌黑白电视机,它浑身尘土,完好地躺在村委会的杂物间里,堪称奇迹。我要买这台电视,支书说,买啥?废品,送你;我坚持点出435元钱,塞在他手里。我抱着这台电视机,走过空落落的油坊门街道,长久地站在破磨坊前,一小股旋风在我的脚下嬉戏,然后远去。我脊梁一热,默念着,爹,电视机我替你抱回来了,你的愿望实现了。模糊的泪水里,我看见灰暗的1981年的春天:尘土飞扬的街巷、水泄不通的会议室、倔强高傲风驰电掣的黑兵,我看见踌躇满志风尘仆仆的父亲……

我的根扎在了油坊门村,因为这是父亲生活的村庄,这个村子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他的印记,20多年过去了,我仍能时时感触他滚烫炽热的呼吸,我相信母亲的“你爹回来了”不再是呓语。父亲躺在我们家的麦地中央,坟上探出头的小草是他寂寞的胡须;长出的树,是他强壮、无所事事的手臂。他关心着亲人和朋友,关心着庄稼、收成、雨水,热心地参与了村庄的每一次丧葬嫁娶。我和父亲一起生活了仅仅十年,相当于阅读了父亲这本传奇大书的一个序言而已,那些悬念迭起的情节吸引着我去领略父亲精彩丰富的整个人生。

我又成了福堂叔来喜叔家里的常客,在寂寞漫长的冬夜,我听他们叙说着父亲的每一桩陈年旧事。福堂叔说,你爹精明能干,脑子活泛,生产队添置农具、倒换牲口,但凡出外的差事,都是你爹的;你爹办事稳妥,没私心杂念,村里人信得过。我忆起小时父亲要出门的那些日子,往往是鸡叫时分,母亲烙饼煮鸡蛋,热油呛葱花酸辣汤。父亲坐在炕边抽烟,一会有人推门进来,有时是福堂叔,有时是丙寅叔,吃喝后,一人卷一支喇叭烟出门。鸡叫走兰州,天亮走到锅前头,这话是说出门人磨蹭恋家。父亲他们走得利索,脚步声远了,院子静下来,只留下一地霜白的月光。多年后,想起这一幕,我就想起两句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来喜叔说,那年月夜长难熬,你爹晚上带我去看赌博,夜黑,对面山上有狼嗥,我胆小,牙打架腿发抖,你爹臊我。崖底的破窑里,几个村的赌徒挤成一团,红着眼睛摇色子。我们只看不赌,鸡叫才回,那时,球事弄不成,心里荒得长草。

我高三那年,碎红出嫁,来喜叔喝醉了,跪在父亲坟上痛哭,大哥,就当我放了一个屁,我拿了你五元钱,我还你五十、五百、五千!来喜叔烧化纸钱,每一张冥币都是百万、千万、亿元的大钞。因了这件事,他见我总面有惭色。时间是一只多么聪慧伟大的巨手,它将我们之间的恩怨早就悄然抹去。福堂婶患病,去医院检查时,已无治疗的必要,在她最后的那些日子,我托各种关系给她买杜冷丁,使她免受疼痛的折磨。临走时,她拉着我的手,不说话只流泪。

我热爱这个村子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栋房屋,每一块土地;我关心每一次播种,每一次收获;我为每一个新生儿祝福,为每一个逝去的灵魂祈祷,我是替父亲做着这些,父亲如果健在,他也必定会这样做。踮脚说的对,父债子还,父亲没圆的梦,我一一地圆了。我在,父亲就在,我是父亲的影子,是他折断的大树根部抽出的新枝,人们看到我,就会说起父亲,追忆往事总让我幸福快乐而又伤感。

几年后,踮脚弥留之际,我去看他,他很感动,说,你父亲不是摔死的,是被一棵树砸死的,但你爹是个好人。踮脚不忘显摆,我勘查了现场,断定是你爹作的案,福堂和来喜是同伙,但我没告发。

我惊愕,呆若木鸡。

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其实,父亲失足摔死的说法漏洞百出,经不起半点推敲。比如,我家门前的崖坡虽陡,但坡上杂草树木密布,假如父亲失足,会毫无阻挡地一直滚到沟底?那么多的树会隐身?那么多的草会逃遁?父亲连把草也攥不住?父亲那天晚上明明被人叫了出去,福堂叔却说父亲和他们在家中聊天。父亲那晚到底去了哪里?父亲摔伤后,为什么不去医院,却要找一个江湖骗子?即使父亲医治不好,至多瘫痪,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丧命啊!

父亲的死是一个扑朔迷离的秘密,我有责任弄清父亲的死因。和父亲亲近的人里,梁西琴跟陈必秀去了南方,她不是知情者。福堂叔和来喜叔是参与者、现场目击者,但贪杯的来喜叔在一个冬夜死了,他蜷缩在路边的水沟里,手里攥着一个酒瓶。人们推测,他是醉了后,脚下一滑,滚进了水沟,而他以为那是他家的热炕头,他呼呼大睡,再也没醒过来。那天下了很厚的雪,而且雾霭蒙蒙,摔倒在路上的人此起彼伏,像是一背篼的土豆倒在了地上,兴奋地跳跃滚动。

父亲的死和一株树有关。

你爹临走时吃了一个樱桃罐头,那是唐僧肉啊。福堂叔光秃褐红的脑袋,像一棵陈年的老南瓜,空洞的嘴里,两颗孤独的门牙东倒西歪,一丝透明的涎水弹扯着。他杂乱无章七零八落的叙述,将一件事弄成一个打了很多结的毛线团,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理出了头绪。

我们村的东边有条叫老鸹嘴的沟,在最险要最偏僻的旮旯里,生长着一棵罕见的冬瓜木,它像使了障眼法,成功地躲过了我们村的所有人。我们这个地方,松柏绝迹,杨木就是最好的木头,而冬瓜木是杨木中的珍品,是做檩条大梁、打家具的上等木材。父亲偶然发现了这棵冬瓜杨,像是觅得一株千年老参,惊喜、爱不释手,进而寝食难安。

我不解,不就是一棵树吗?

福堂叔说,你爹胆大能干,但那个时候,你就是有孙猴子三头六臂七十二变的能耐,还不在五行山下压着?一条龙得憋成一条蛇。分田到户了,政策活了,紧箍咒没了,你爹要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他摊子铺得太大了,想一镢头挖口井;你爹是架飞机,想上天,可油箱里没油。福堂叔伸出指头,那棵冬瓜杨能卖60元,那就是你爹的油。

那个春天的傍晚,父亲等福堂叔和来喜叔,他们密谋晚上去偷树。支书说了,收罢麦就把林子分了。分树仍是抓阄。分牲口时,父亲抓来了黑兵,分树还能有好手气?父亲越想越玄乎,心都悬了起来,父亲要赶在分树前得到那棵冬瓜杨。

那个晚上,夜漆黑一团,处处显诡异之象,春天了,风刮来阴森森的,冷得刺骨;走熟了的山道寸步难行,福堂叔东碰西撞,来喜叔一路摔着跟斗。预定的方案是,父亲三人伐倒冬瓜杨,截成三节,抬出沟口,那里有联络好的木材贩子接应。伐树时,惊起几只老鸹,嘎嘎嘎叫得瘆人,有一只竟撞在爹的身上。树倒时,崖上又飞起几只老鸹,凄厉地叫着,爹回头去望,那棵冬瓜树咔嚓嚓地扑面而来。父亲像丢了魂,不知躲避。福堂叔拉了他一把,之后,父亲倒在地上。

福堂叔说,邪门,就手指那么粗的一根树枝挂拉了一下,你爹就站不起来了。

可是,他们不送父亲去医院,却找江湖医生。

福堂叔说,去医院不就不打自招了吗?踮脚知道了你爹偷树,还不活活整治死你爹?跛子和有亮女人怎么死的,忘了?你爹一生的清名不就毁了?还有你们,背着个贼名,以后怎么做人?你伯父是自己人,最后才去找他。我心里窜起一股火,说,可是太迟了。福堂叔说,是迟了,你伯父差点枪毙了我们。我看得清清的,就指头粗的树枝划了一下,你爹怎么成了豆腐腰?

福堂叔他们抬着父亲,日夜兼程赶往伯父的县城,医生检查过,告诉伯父,太迟了,腰椎神经线断了,高位瘫痪。伯父攥着父亲的手大哭。在回去的前一晚,伯父陪着父亲,他打来热水,给父亲擦了身子,问父亲想吃什么。父亲说,想吃樱桃。那是春天,樱桃花刚开过,伯父走遍县城,买来一个樱桃罐头。

福堂叔说,回家时,你伯父塞给你爹一个药瓶,说是止痛的,熬不过就多吃几片。路上,你爹吃了药,他不疼了,能睡一会儿了,我们抬着也感觉轻多了。到了村口,我们停下来歇脚时,发觉你爹没气了。那瓶药剩了几片,村里的赤脚医生看过,说是安眠药。

我的脑袋嗡嗡的,发胀发疼,姑且这么分析吧:父亲下半身动不了,余生只能在床上度过,他的漂亮的牲口棚,他三转一响的梦,这梦那梦都成了一串串肥皂泡,一触即碎。父亲爱干净、好强、自尊,他夸下海口的豪言壮语,转瞬就会成为油坊门人奚落嘲笑他的把柄,还有无空不入、找缝下蛆的踮脚。父亲忘不了光腚推磨、转圈丢人的赌咒,但父亲站不起来了,父亲的脊梁断了。1981年的春天,单干了,人人恨不能再生出两只手,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父亲显然是个累赘,他活着,他的亲人更累更苦。更何况他是一个贼!

这能否解释清父亲的死?至于是伯父帮父亲安乐死,还是父亲只求一死?那晚,他们兄弟俩到底说了什么,只有天知道了。

福堂叔说,命啊,你爹一生清清白白,就这么一念之差,出事了。

我们去父亲的遇难地。

仍是春天,桃花开了,杏花也开了,柳枝抽出新芽,我们沿着30年前父亲走过的路,走向老鸹嘴。路边的草、树、几块石头寂寞着;一眼冒着水泡的泉,几声缭乱的蛙叫,人去物在。我心如铅坠,我无法揣测那晚走在这条道上的父亲的心情。福堂叔在前边走着,指点着,这块石头前,你来喜叔摔了一跤,那棵树下我撒了泡尿,那晚你爹心事稠不说话。福堂叔停下,你爹就站在这里,抬你爹时,我在这里抓了一把土,塞进你爹兜里。福堂叔示意着,树向这边倒下去,你爹不躲,回头望,我拽了他一把。

我跪下来,额头抵在地上,那是父亲双脚踩过的地方,泪水簌簌而下,爹啊,你想回头,为什么不趁早?

妻子将两瓶58度的牛栏山二锅头洒在地上。福堂叔吸吮着空酒瓶说,你爹有口福,梁西琴的好酒只给他喝。我们烧化纸钱,纸灰袅袅浮上半空,福堂叔突然双手拍地,号啕大哭涕泗横流,哎嘿嘿,我苦命的兄弟……

福堂叔哭了几声,站起来,哈哈笑着劝慰,别哭了,你爹看见你们高兴,爹不死,子不大。

回去的路上,儿子追问,爷爷到底长什么样?

福堂叔瞅着我,拍着儿子的头说,和你爹一个模子刻的,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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