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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步

2013-11-16周云和

飞天 2013年8期
关键词:所长检测

周云和

高粱棍儿搭桥,小车成心要跟红老板过不去。刚才是油路堵塞,现在空调又突然失灵,这么热的天气,不是有意捣蛋,要红老板以一副灰头土脸的狼狈相出现在客人面前么?

只有摇下车窗。旋即,一股火风灌进去,熛得红老板猛一激灵。不一会儿,他的背心就汗涔涔的了,脸上像贴了面膜,身子如粘了胶水,肉皮子紧绷绷的怪不舒服。要在平时,红老板会把T恤脱了打光胴胴,但今天他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对天气热近乎麻木了。真的,心脏病都给你气翻!你看丈母娘那母夜叉的样子,胖滚滚的身子,烫了个爆炸式鸡窝头,左手叉腰,右手伸出一个指头指着红老板的鼻尖,把“那么”说成方言“啷”,把“简单”说成方言“撇脱”,口水爆溅地说,不,简直是吼:哼哼,没得啷撇脱,打借条来!不打借条休想接走人!

大家来评评理,看这像不像人话?本一书是红老板继任老婆,与前夫育有一子,叫淘淘。为了淘淘的营养,本一书每天早晨让他吃一个鸡蛋,淘淘不吃。本一书剥好,凑到淘淘嘴巴边上逼着他吃。淘淘嘴筒子翘起能挂亮油壸儿,干脆掉开头。红老板正要去公司,见了劝道:淘淘,吃吧,我像你啷大时,不要说一天早晨吃一个,一年还没有吃到一个哩。淘淘眼睛一亮,猛然挡开本一书举在嘴巴面前的鸡蛋道:叔叔一年还不吃一个,我一天就要吃一个,不合理!本一书没警觉淘淘要推她的手,鸡蛋掉在了地上。她望了望,抬起目光,冲着正要出门的红老板道:你少教唆!红老板一手把住门的拉手,扭过头,不解地问:我这咋个叫教唆呢?莫明其妙!本一书嗓音陡然提高八度:你才莫明其妙!就为这一点事,本一书赌气回娘家去了——当然其中隐藏着另外一个阴谋。

红老板二度梅开。前妻亚竹,很小家子气。创业之初,他们一路外出考察项目,一个月里,二十九天都在跟他闹矛盾。红老板心里装的是尽量打紧时间考察项目,亚竹则把大量时间耗费在寻找便宜旅馆、饭店上。跟她说,吃住再贵也花费不了几个钱,如此计较的人,咋个成得了大气候?何况还是自己享受了。她呢,冷着一张脸,振振有词:穿不穷,吃不穷,算计不好一世穷。那天,在天都专利会上,红老板要花十万元买竹地板专利技术。亚竹一看,脸一沉:就那几张纸,值得到啷多钱啊?这不是拿钱打水漂耍吗?打水漂还能看见几朵浪花花儿,这连浪花花儿都看不见一朵。掌管着经济大权的亚竹坚决不同意,一场不可避免的肢体冲突,在天都那个叫快乐旅馆的房间内隆重上演。亚竹当然不是对手,存折乖咪咪地落到红老板手里。全部家产十二万元,除了买专利项目和吃住花销,还剩一万零九十五元。红老板说,你把这一万元拿回家去,把修好的厂房和两套住房租出去,足够你和女儿红红吃穿花销了。说罢,提起那个装有几件换洗衣服的蓝布包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亚竹。

亚竹属于事业型的女人,再婚时,红老板就想要找一个贤妻良母型的,不要插手他生意上的任何事情。本一书文文静静,料理家务巴巴适适,正合红老板心意。你想想,外面忙碌一天回来,饭菜在锅里,老婆在床上,好温馨哟。然而,本一书做家务可以,但还有一大嗜好:酷爱参加“爱我中华”的搬砖修长城活动。红老板婚前知道她有这个爱好,心想只要不干扰我生意上的事情就行,但不知道她牌瘾如此大,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不知道伙起一些啥子人,打得近乎疯狂,家务也不怎么做了。她带来的六岁小儿子淘淘,饿了,找本一书要吃的。本一书正鏖战牌场,管照不过来,顺手摸一张钱给他,也不管面额大小,随淘淘用去。要是淘淘打电话,她干脆叫他在家里的抽屉里头拿就是。儿子很快养成乱花钱的习惯。红老板在饥寒交迫中长大,平时不乱花一分钱,把钱控制了起来,对儿子进行严格管教。这就不可避免地产生分歧与口角。

本一书还很顾娘家。娘家人以为找着一个大老板了,啥东西都向本一书伸手。本一书则不管合理不合理,一律有求必应,这与红老板之间也有严重分歧。

臭婆娘!红老板目视前方,情绪低沉,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司机小社听:跟自己的婆娘说事,合理合法的,居然要打借条,算得上中国一大新闻!

其实,头一天晚上,红老板就与本一书闹了矛盾。红老板的女儿红红买了一辆小车。本一书知道后,说红老板:你不是说公司没得钱,请人吃个饭都请不起吗,咋个又有钱拿给你女儿买车呢?红老板本来还不知道这件事,打电话问红红,才晓得她用私房钱,加上男朋友资助,买了一辆雪佛莱,十来万元。红老板将女儿的话说给本一书听,本一书不信,说:你的女是女,我的儿不是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必须拿十万元,我给儿子存起来。红老板说:企业正困难,今后盈利了,不要说十万元,一百万元都可以。本一书不答应:眼前都顾不到还说以后,不行!红老板心凉了半截,隐忍中生出愤怒:我现在手头没钱,你捉我去杀血嘛!

红老板想,公司才把墙材新产品试制出来,送检要钱,进设备要钱,扩建厂房要钱,买原材料要钱……要钱,要钱,要钱,自己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真想一闭眼睛跳下去。找关系,求朋友,托人情,拐弯抹角,费尽周折,总算贷到五十万元。刚到账,本一书釜底抽薪,贿赂公司财会人员,一分不留地就把款全部划走了。这是救命钱啊!红老板知道后,向来还算得上沉稳的他,气得急火攻心,差一点吐血。打本一书的电话,关机。回家看,没有人。忙撵去丈母娘家,丈母娘猪八戒过河倒打一钉耙,反转来向他要人。红老板说我有万分紧急的事要跟本一书说。口水谈干,丈母娘总算答应可以和本一书见面,但必须当着父母的面进行。夫妻之间说事,父母在场,有一些不好说,红老板叫出去说。丈母娘限定时间,只准说一个钟头。这都不算,还居然提出要红老板打借条,才能把本一书领出去。你听说过普天之下有这等怪事么?

其实,红老板不知道,本一书在牌场上输慌了,仅水钱就欠人家四五十万元了。人家说,再不还,就提刀上门讨债了。本一书不好跟红老板明说,借红红买车说事。她已经暗中把红老板贷的五十万元救命钱转走,晓得事情戳穿后,家庭肯定会摆开战场。于是,本一书借淘淘不吃鸡蛋的小事节外生枝,红老板上班前脚走,她后脚就躲回了娘家。本一书知道,红老板只要到了公司,转走钱的事就会败露。

打借条确实有一点侮辱人,红老板宁砍脑壳不愿意割耳朵。他把拳头捏得咕咕叫,放在年轻时候,早给母夜叉似的丈母娘打去了。但他努力克制着,最后还是慢慢地松开了拳头。正在这当口上,司机小社打来电话,说到机场去接客人的时间到了。红老板撂下一句冷冰冰硬邦邦的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丈母娘的家:好吧,告诉本一书,她不愿意见我,就叫她永远不要再见我了!

走着的小车忽然慢了下来,小社把车停在公路边上。红老板偏头望着小社:咋个回事?小社说,可能发动机出问题了。

红老板怔了怔,下车举手伸了个懒腰,站在车头看了看,暗自叫苦,是不是今天起早闯着鬼了,尽遇上些倒霉的事哦?他拍了一下车身,幽默道:哟,你龟儿跟那死婆娘一样,也要跟老子叫劲嗦。

太阳白剌剌的,辣椒水一样涂在人的皮肤上。小车不止示威,干脆直接罢工了。小社一额头汗水,摊开沾满机油、黑污污的两手,望着红老板摇摇头说:死火了,这样,我叫良主任赶快开车来接你。这车我马上叫汽修厂用拖车来拖去抢修。

好嘛。红老板有一些无可奈何,下了车,站在把人都能晒焦的大太阳下,等良主任开车来接他。还好,三点赶到机场,整理了一下衣冠,在电子屏幕上看航班信息,还有二十多分钟客人才到。他松了一口气,对良主任说:茶吧去歇歇。良主任说好嘛。刚起步,手机响了,接起一听,是龙汤检测站检测车间黄工程师打来的。黄工说:你不是要求来现场看检测你们的产品吗?我们现在正在检测,阚站长让我通知你,要来就抓紧时间来。

红老板心里怦咚一跳,对良主任说:盼星星盼月亮,龙汤检测站终于检测我们的产品了,我去看一下,你在这里接箱总。你跟他说我有急事,接到后直接把他送到安逸酒店住下,订好餐,我来陪他吃晚饭。

他们的新型墙材产品试制出来后,从抽样、封样到送检,已经快一年了。红老板知道,市建材办郑主任见他试制出的新产品经济效益好,市场前景广阔,两次找他勾兑说出入股意愿。红老板委婉拒绝了郑主任的要求。他清楚郑主任与检测站阚站长私人关系好,怕检测时做手脚,提出要到现场看。阚站长不准。红老板说:我这个要求不过分,这又不是啥子秘密,检测结果都要公布的,我现场看了,好知道我的产品情况以便改进。又通过一些拐弯抹角的关系,费尽周折,坚持不懈,阚站长才勉强松口同意。

虽说同意,还是一拖再拖。红老板每次去催问,好久检测我们的产品?答复都是快了。等得石头开花马儿生角,现在总算等到检测了。良主任清楚红老板的心情,应承道:好,你放心去吧。没有车子啊?

红老板说:好办,我打的去。正说着,一辆墨绿色的士迎面开来,红老板挥手喊了一声,的士乖幺儿一样卧在他的面前。红老板上车,说了一句龙汤检测站,麻烦师傅把盘子扳圆一点。司机是一个小伙子,说好。的士箭一样朝龙汤检测站驶去。

一个钟头赶到,龙汤检测站门卫见是经常来问情况的红老板,告诉他道:你们的产品三点半就检测完了。听说检测结果只有五十四分钟,不合格。

红老板偏着头,正有一丝阳光晃着眼睛。他本能地一闭眼,脑壳晕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检测完了?检测不合格?红老板要去找检测车间黄工问个究竟,必要的话,找检测站阚站长问问,为什么检测完了才通知我?这不是耍我吗?我的产品究竟哪里不合格?

门卫是一个善良的汉子。他告诉红老板:阚站长和黄工已经坐着车子出去了。红老板打黄工的手机,黄工说电话里不好说,就挂断了。红老板在检测站大门口的太阳坝坝里,感到有一点眼花腿软,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一个名堂来,拿出手机看时间,快五点了,还要去安逸酒店陪客人,只好悻悻然地招了一辆的士打道回府。

红老板打死也不相信他的产品不合格。他们自检试验,耐火极限四个钟头。图吉利,上报资料为一百八十八分钟。上个月,泥富市场一栋房子失火,他们公司在那里租赁来堆放的墙材试制产品仓库未能幸免。大火之后,房子全部烧塌,二十公分厚的工字钢已被烧得扭曲变形,但他们堆放的所有产品,如李老君炼丹炉中的孙猴子,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后毫发无损。美国扬帆集团一位副总到他们公司考察,看了红老板不顾感冒抓拍的相片,高高地翘起大指姆:OK,太神奇了!要是世贸大厦用了你们的这种材料,“九一一”就不会这么快垮塌了,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员伤亡。前不久,刚竣工的市第一人民医院,一对新婚夫妇,新郎左眼生病,前去治疗,反被治瞎,认为是医疗事故,但医院说是并发症引起的。新郎气不过,安装遥控炸弹,制造了一起震惊龙汤市的爆炸事件,其中一处离他们公司的试用墙材装饰墙只有十公分距离。爆炸发生后,窗台上的混凝土被炸烂,里面的钢筋全部暴露出来了,他们的装饰墙却安然无恙。所有这些情况,说明他们的产品无论自我检测,还是实际运用,都是出类拔萃的。可是,龙汤检测站检测结果耐火时限只有五十四分钟,相差十万八千里,不是检测仪器有问题,就是有人暗中捣鬼。红老板万分沮丧,感叹生意场上人际关系太复杂了,眼前油然浮现出一张脸来。这张脸,上宽下窄,上嘴皮长于下嘴皮,鼻子有一点挺,乍一看完全是一只尖嘴猴子。这张脸架在一个粗硕的颈脖子上,整个人看上去不成比例。这个人,就是市建材办郑主任——曾经提出要入股、被他婉言拒绝的人。肯定是这个人从中使坏。红老板心里断言。

的士司机是一个随和的中年汉子。他主动问红老板:老哥子上车就闷闷不乐,心情不愉快?

红老板淡淡一笑,嘴里说,没有哦,但面部表情则暴露了心底的秘密。

的士司机一副见多识广的腔调说:这年月,让人不愉快的事多得很。股票被套,小蜜被泡,赃款被盗,伟哥失效,全是他妈的一些不顺心的事。遇到了,不要放在心里去,会想不得病。我给你说两个女人。我有一个女同学,男人贪污坐牢去了,十年。她一个人要带娃儿要上班。我们笑她:你这个样子,干脆离婚算了。她说:就当他出远门旅游去了,关啥子事呢?我婆娘有一个朋友,给人家守店子,昨天卖的衣裳无缘无故少了两件,价值上千元。老板有规定,掉货赔款,差不多她一个月的工钱了,意味着她要白干一个月。今天清点货款,又差一百元。老婆那朋友很想得开,说,落都落了咋个办呢?就当打牌手气不好输了。你看这两个女人好潇洒,好豁达。

红老板说:我不是想不开,我想不通的是,明明我的是好产品,人家却睁着眼睛说不是。

的士司机说:你就当神经病打胡话嘛。

红老板说: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那产品是我的命!

红老板让的士司机直接把他送到安逸酒店楼下。走进雅间,一个穿真丝银灰T恤、四十多岁的男子立即迎了上来。红老板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说:您好!对不起,我到机场接你们,突然遇到一件急事需要马上处理,没在第一时间接到您,很对不起哈!那男子叫伍子牛,红老板的朋友。伍子牛笑眯眯地说:为了爱,不存在。指着站在他身旁的一位五十来岁、平头方脸、左腮上有豆大一颗黑痣的男人说,这位是龙泰集团的箱董。

箱董您好!红老板向箱董伸出手去,惊疑涌到脸上,觉得同箱董眼熟。

箱董也感觉到了,同面前这个红老板也很眼熟,主动说:我是箱子仇,你是不是红满山?

红老板如梦方醒,伸手拍打着脑门:哦,你看我这鬼记性,想起了,想起了,箱站长嘛。你完全发福了,额头也比原来光亮多了。

兴奋,瞬间稀释了红老板因产品检测不合格的纠结与郁闷。公司近十年科研,钱只出不进,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了筹措到产品生产经费,他两条腿走路,一方面寻求贷款,一方面想办法融资。费尽周折贷出来的款,没想到被本一书这个臭婆娘一帕子包走了。前天晚上打电话给有生意来往的伍子牛求援说,现在遇到资金困难,能不能帮着想一点办法?伍子牛说,我有一个外地朋友,房地产做得顺手,我把他引荐给你,看能不能寻求到他的支持。红老板便叫伍子牛把他的外地朋友请过来考察,没想到这个外地朋友竟是老熟人,他心里不禁涌起天助我也的激动。他暗自盘算着,一定好好地叙旧套近乎,把关系拉拢,争取融资成功。于是,他伸手请箱子仇入坐主宾席,不无感慨地说:时间好混哟,眨个眼睛,我们就二十年没见面了。

箱子仇的集团发展得很好,有部分资金闲置,必须寻找优质项目投进去,钱才能生儿。听伍子牛给他推荐说,宏科公司最新开发出来的新型环保墙材项目,具有划时代意义,他有了兴趣。本来这种项目,一般程序是集团发展部考察论证,提出可行性报告,董事会研究,重大项目箱子仇才会出面考察的。但龙汤市特殊,以前箱子仇在这里打过烂仗,想来看看发展变化。于是,他助手都没带一个,决定先来看看再说。没成想,竟然是以前打过很多交道的老熟人的项目,心里自然很高兴。当红老板提议第一杯干掉时,他二话没说,一仰脖子就干了。

红老板拈了一坨红烧江团,放在箱子仇面前的碟子里,有意勾起箱子仇的回忆。他对伍子牛和良主任说:你们不知道,我以前打烂仗,三个人合伙做木材生意,箱董事长当时是林枫林业站站长,很照顾我。我在他那里拉木材卖,都是把木材拉去卖了才付款,一般人是不会这样做的,怕被骗,木材卖了把钱拿着跑了。

箱子仇吃罢江团,用一张纸巾轻轻地拭拭嘴角说:你很够朋友,从来没有出现过延期或拖款的事,我才那样放心你。特别是马鸣溪那件事,不是你够朋友,我的饭碗都踢脱了。来,我借你的酒敬你一杯。说罢,箱子仇把杯子举了起来,伸在红老板面前。

红老板见箱子仇不仅响应,还主动提起往事,一个叫做愉悦的东西,像久别的小情人一样直往怀里扑。他忙端起杯子碰杯道:小事小事。你对我关照不少,我敬你。

箱子仇干了杯,拈了一片竹海老腊肉放嘴里嚼着,讲起了马鸣溪的事。

马鸣溪要修一座桥,需要一批木材做脚架和辅料。红老板经过多方打点,拿到采购供应权,然后去找箱子仇进木材。那一次,红老板找箱子仇进了九万元的木材。正要结算木材款时,红老板眼睛突发急性结膜炎,需要去医院治疗,给箱子仇打去电话,请他直接到马鸣溪大桥建设指挥部结款。过了几天,红老板接到箱子仇的电话:你咋个不守信用?把木材款结走了才让我去结?红老板听了很吃惊,双方一起赶到马鸣溪大桥指挥部。一查,五天前,款被跟红老板合伙做这笔木材生意的曹某人结走了。

红老板的心一惊:遭了。他知道,这个曹某人早对他心存不满。主要分歧在于,红老板想到山高路陡,驾驶员起早贪黑,拉木材辛苦,路上喜欢吃啥尽管吃,每车还额外给一两百元小费。曹某人却不同意。红老板其实有他的小算盘:那个年代的汽车是公家的,他让驾驶员在装木材时,每辆车在空隙处装三五十个菜板,这菜板卖的钱,足够开销驾驶员的吃喝和小费了,根本没有伤到他们一分钱利益。不仅没伤到,他让驾驶员还在汽车的大梁下面每车多装十副床边,每副床边可赚三十多元,这笔钱还是他们木材以外多赚的。这是一个双方都可以得到好处的事,现在的说法叫做双赢。曹某人贪心太大,只知道自己吃山珍海味,不让人家吃一杯残羹剩汁,说红老板手太散了。红老板想,这笔钱被曹某人结走,肯定追不回来了。打电话,托人到处找,曹某人居然玩起了人间蒸发。

箱子仇十分着急道,我是相信你红老板才把木材赊给你的,这个款应该你负责结来拿给我!

红老板说,是你渎职,我叫你去结款,你没有及时去,才被他人冒领走了。

箱子仇说,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啷信任你的,你总不可能为了这件事,把我的饭碗打掉吧。

听了这句话,红老板的心软了。是啊,自己应该把钱结来给人家送去,生病躲懒,让人家去结,这本来就有一点不够意思,何况是自己合伙人结走的,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说,这样吧,那个钱我来追,我找朋友借钱先把你的款付了。那天的雨很大,红老板光着脑壳淋着雨找来人,陪箱子仇在一家馆子里慢慢喝酒等;又一头扎进哗哗哗的瓢泼大雨中,找朋友借来钱,给箱子仇结清木材款。

讲到这里,箱子仇情不自禁地又端起酒杯,举到红老板面前:敬你一杯!

好!两人一饮而尽。箱子仇望着红老板问,后来那个款你找曹某人追回来没有?

红老板狡黠地笑笑,通过打官司,费了一些周折,钱是追回来了。不过,红老板没有这么说。为了显得仗义和感动箱子仇,他很有心计地说,不但没有追回来,还在追讨过程中耗去路费、法院诉讼费五万多元。

伍子牛听罢,端起酒杯道:有情有义男子汉,敬酒敬酒!说着端起酒杯敬红老板。

红老板端起酒杯响应。伍子牛叫箱子仇搭漂,箱子仇说好,端起酒杯。良主任见了,主动说,为箱董事长和红老板的那段侠肝义胆的故事,我也来搭一个漂。四只杯子愉快地碰在一起。红老板觉得营造的气氛已到火候,给箱子仇拈了一块玉兰片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试探着说:箱老兄啊,你是我命中的贵人,原来我打烂仗时,你搭手相救。现在我们宏科公司穷途末路的时候又遇上了你,天意啊,希望你拔刀相助,替天行道啊。

箱子仇说:你以前都那样帮助我,我当然应该努力帮助你。听伍老板说,你们开发的那个产品很不错嘛!

听了箱子仇的话,红老板心里热乎乎的,顺势说道:我们开发研制出来的新型墙材产品,社会和经济双重效益都很好,市场前景非常广阔,目前国际、国内同类产品,还没有哪个敢跟我们这个产品抗衡。我们目前的状况是,产品试制出来后,只要过了检测这道关口,得到市场推广证,就可以大批量规模化生产。要大批量规模化生产,就得扩建厂房,购进机器设备,招聘工人和市场营销人员。手里无刀杀不死人,我现在缺资金去办这一些事,望你能在这节骨眼儿上扶我们一把。

箱子仇从宫宝鸡丁里拈了一颗花生米在嘴里嚼着,吞下后说:你那点儿事要不了几个钱,资金上我们肯定不存在问题。只要你产品检测过关,得到了市场推广证,需要多少钱我出多少钱。不过,话说回来,在商言商,企业与企业合作,讲求双方都要有利可图,用时髦一点的话来说就是共赢。从你们公司目前的情况来看,要单独生产运行可能有点难度。我想,我们是房地产企业,干脆把你们公司收购算了,作为我们集团的一个子公司,生产的墙材产品,我们自己就消化了,你以为如何?当然,从我俩的关系上讲,我绝不会亏待你,包括收购时的价格与今后你的工作安排。

红老板顿时觉得被山蚊子猛叮了一口。他的初衷,是想融到几百万的资,当然入股也行。没想到箱子仇是一只大嘴老鸹,想把他们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来的成果一嘴巴衔走。红老板还以为遇到了恩人,有感情基础,箱子仇会报恩。没想到,无商不奸,生意人唯利是图,生意场上冷酷无情。他拈了一筷子子姜牛肉丝嚼着,斟酌着说:这个、这个路恐怕走不通,最多你可以入股。

箱子仇用纸巾抹抹嘴,优雅地放进面前的小碟子里说:可以啊,股份合作也行,但我们必须控股。

红老板觉得又被一只山蚊子叮了一口。要控股,要当老大,这令红老板很不爽。话说回来,生意是个谈的,谈得拢就做,谈不拢河沙坝头写字,抹了就是。红老板搪塞道:咋个合作好,我想想再回你的话好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红老板寄予箱子仇的厚望,被冷酷的现实击得粉碎;加上一天的劳累奔波很疲倦,勉强喝了几杯酒便结束了酒局。他心里还梗塞着检测不合格的事,这是最要命的关键问题,得抓紧想办法解开这个结,不然,下一步根本迈不开步,更谈不上发展了。

接待客人的惯例,饭后不是打牌就是“打炮”。红老板事前想过,打牌不合适,当然只有“打炮”。红老板经常接待客人,钓鱼一样喂得有窝子,尊贵客人就往窝子里领。他事先已经给绿林醉老板打过电话,让准备一点“新鲜货”,他要招待尊贵客人。但鉴于问题谈得不很愉快,心里有一点犯堵,就把箱子仇的尊贵身份降为一般客人。饭后出门跟箱子仇说:对不起,我们的产品在检测中遇到了一点麻烦,我必须尽快去处理好。然后掉头对良主任说,箱董事长很久没来龙汤市了,你带他去看看市容市貌,感受一下这些年龙汤市的发展变化。挥手招了一辆的士走了,撂下三双眼睛,在那里干巴巴地看着的士消失在街灯光线深浅不一的夜幕中。

回家爬楼时,红老板突然觉得,自己是一根腊肉骨头,尽管没有肉,但还是被一群饿狼眼睛绿光光地盯着。他开锁进屋,包包往沙发上一撂,倒在沙发上,挺成一具僵尸。没有人的家,有一点冷清。当然,本一书在家,大多数时候也很冷清。她出去打牌,一般要深夜十一二点才回家,一两点甚至通宵的时候都有。真佩服这婆娘的精神,这里痛那里痒,只要有人打电话来喊打牌,哪怕躺在床上唉哟骡子地叫着,哄一声爬起来飞叉叉就跑了。要打牌,本一书就把儿子送回娘家,第二天去接;有时搞不赢了,把儿子放在家里,叫老娘来接。

红老板长长地抽了一口气,思绪又缠在了费尽心血孕育的十世单传婴儿──墙材产品上。

红老板成功研制出的墙材,有媒体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解决了地方政府的一块心病。

农民庄稼地里的稿秆,比如春夏的麦秆,秋天的谷草、玉米和高粱秆等,原来它是农民烧锅煮饭的主要燃料。现在使用清洁能源了,条件好的烧天燃气、液化气、沼气,条件差的烧蜂窝煤、木材,再没有人烧那烟子大、又熏人又呛人的农作物稿秆了。堆在地里作肥料,一年多才能腐烂,秧苗插在稿秆上会死亡,麦草浮在水面上,也会把一些秧苗遮盖死;不但增加不了肥效,反而会让庄稼减产,农民下田插秧,稍不注意就要划伤手脚。用玉米秆、麦草作为牛饲料、猪饲料,用量很小,根本没有营养。怎么办?农民便等它水分稍微少一点后,就地烧来做肥料。稿秆湿气大,烧起来浓烟滚滚。要是大家都烧,整个龙汤大坝烟雾弥漫,乌天黑地,比沙尘暴还厉害。这滚滚浓烟给机场飞机降落造成困难,机场反映很大。有一次,北京一位领导到龙汤来视察,飞机不能降落,只好飞回去,打电话来问是怎么一回事。地方政府很尴尬,再不引起重视,将会出大事。于是,出台禁烧令。但农民照烧不误。地方政府组织执法队,不准农民在地里烧燃稿秆。农民说:你不准我烧,我的稿秆运来堆在市政府?再说,龙汤大坝方圆几百平方公里,执法队人员有限,怎么管得过来?农民跟执法队玩躲猫猫,你来我灭,你走我烧。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现场捉住了一位老农,执法队义正词严:你知道不知道政府的禁烧令?老农也不怯阵:知道。知道为什么还要烧呢?老农一边继续烧着稿秆一边回答:我也不想烧,季节来了,半月之内要把秧子栽下去,不然一家人来年吃饭都成问题。搬回去堆在房前屋后,没有那么多劳力搬不说,要是引起火灾怎么办?干脆这样,你们来了这样多人,我把稿秆送你们,你们搬走,免得我劳神费力地烧。割卵子敬神,人也疼死了,神也得罪了。

老农谈得很在理啊!

龙汤政府深感头痛,可又一筹莫展。这个时候,在龙汤市郊那个挂有龙汤市宏科建材有限公司招牌的几间简陋的房子内,正在悄没声息地进行着一项科研。他们从农民那里收来稿秆,用机器粉碎成粉末,搅拌进化学粘合剂,再经过一系列程序热压成型。人们看到的是一位身材不高但墩实的汉子,整天穿得灰不溜秋,沾一身白色粉末,满头乱发,胡子拉茬,领着一群人,在众多瓶瓶罐罐、机器设备前忙去忙来,很多时候通宵达旦。

那是红老板带着他的科研队伍,在进行着一项前所未有的科研项目:用稿秆制作新型墙材。

这也是国家科研攻关项目,前前后后进行了七八年,主要有四大技术像四只挡道的拦路虎:反卤、结露、变形、裂纹。红老板紧紧依靠国家科研院所攻克难关。这是红老板后来面对记者采访时说的一段话:我亲自动手做试验,每天在实验室里,平均十六个小时的工作量。每天试验五个小件,每个小件用五种不同的配方进行对比试验,然后又将这些试验品进行破坏试验。这个试验阶段花了近四年时间,试验的纪录资料堆起来比人还高。试验中途,有单项技术难题,就花钱请科研院校帮我解决。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胜利地制服了一只只张牙舞爪、盘踞在科研大路上的拦路虎。有关新闻媒体对他作了铺天盖地的宣传,说变废为宝,生产绿色环保建材,解决了春秋季节遍地狼烟难题,政府除忧,农民获利,企业发展,一石三鸟。

红老板的成功,像一只膘肥肉满的羊羔,立即招来一群饿得眼睛发绿的野狼。从这一件事可以看出:龙汤市要召开稿秆研讨会,请来很多科研单位和专家权威,因政府悬赏解决稿秆燃烧问题,很多企业都组织了攻关,政府将从企业预选中标的八家单位中,挑选四家研究成果比较突出的企业参加会议。而研究成果最为突出的宏科公司,因想在公司入股而被拒绝的市建材办郑主任处处刁难,上了三次参会名单又三次被刷了下来。市科技局的局长实在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要是宏科公司都没有资格参加这个会议,我看哪家企业也不够资格参加。

宏科公司艰难地取得了参会资格。会上要求参会企业代表每家发言二十分钟。红老板找到会务组,希望他的发言安排在前面。结果,会务组偏偏把他安排到最后一个发言。当他要发言时,已经中午十二点,参会人员有的已经离开了会场。

一件件闹心的事争先恐后走过红老板记忆的心幕。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火烙着一样从沙发上坐起身来。不用说,产品检测不合格,一个原因是市建材办郑主任与检测站阚站长关系铁,郑主任打招呼让其设置阻碍;另一个关键原因,是没有去检测站拜菩萨。因为即使市建材办郑主任打招呼不准检测合格,只要有钱去炸,完全能杀开一条血路,检测站可以借口说人家的产品摆在那里,检测都是电脑监测,电脑无法做假,肯定能过关。红老板也想过拜菩萨的事,一是没有刀头敬酒,二是即使有他也不想去拜。他的一个握有重权的亲戚,由于受贿,东窗事发审讯时跳楼自杀,老婆嫁人,学习成绩很好的女儿,一落千丈,伙起一帮混混操社会吸毒,歌厅出酒店进,十五岁不到就堕胎,落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想起这事,红老板便不寒而栗,心如刀割。他前段时间曾闪现过恶毒念头:拿出董存瑞舍身炸雕堡的气概,拼着坛坛冲罐罐,贷上一笔款做香火钱,把这些人喂肥,然后去举报,把这些掌握了一点权力就耀武扬威胡作非为的家伙送进监狱。不是行贿与受贿同罪吗?大家同归于尽算了。可是反过来一想,自己父母亲健在,还等着养老送终啊!况且,不整人害人,这是他做人的底线;虽然也嫖过赌过,做过一些不像话的事,但都在他恪守的底线之内。当权者进监狱去了,罪有应得,但伤及的是他一家人,父母、妻子儿女,甚至亲戚朋友,这些人无辜啊。

屋子里很热,红老板没开空调,身子在皮沙发上是沾的,怪不舒服。他起身冲了一个冷水澡,外面起了一点瓤瓤风,他关了门,干脆下楼去附近广场散一会儿步。

路灯,以及高楼和树影,把黑夜撕扯得千疮百孔。红老板漫步在广场那条碎石路面上,偶尔有一对小青年或野鸳鸯,相依相偎在林阴道旁的坐椅上,路灯这个老光棍忌妒得眼睛发绿,恨不得把黑夜照成白昼,将这一个个亲昵的场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高高低低的树们,怜爱地用婆娑的身姿,为他们遮挡出一方甜蜜。红老板心无旁鹜,一门心思想着他的产品怎样闯过检测关。要是闯不过,意味着公司倒闭。自己五十挂零了,重新创业基本上没有可能,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一条:自杀。

不行!要过这个检测关,从现在的情况看,求情说理都无济于事,兔子逼慌了都要咬人,只有耍横来硬的,或许还能杀出一条生路。现在有的人,你不日他的妈,他不晓得你是他的爹!想想这一辈子,我红某人怕过谁?他点燃一支烟,右肩靠在林阴道旁一棵粗大的黄桷兰上,往事挥戈跃马直奔眼底。

红老板的人生词典中,翻烂了也找不到“怕人”二字,十四岁就得到乡亲们“这个娃儿不简单”的评价。那年他初中刚毕业,见父亲在镇上拉板板车很吃力,就去帮父亲拉“飞蛾儿”,父子俩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挣四五元钱(当时生产队做一天活只有几角钱),这可是巨额收入了,被地区下派的工作组抓了“资本主义尾巴”的典型。那是一个月黑风疾的夜晚,工作组来抓红老板的父亲去批斗。他挺身上前,挡住工作组护住父亲:你们不能随便抓人!要抓,请拿出逮捕证。工作组一个瘦筋瘦筋的人说:抓走资本主义的典型,不用证件。红老板毫不示弱:要是喊去交待问题,有上班时间。你们上班时间不通知,夜间来突然袭击,还提了枪,践踏了国家《宪法》,侵犯了公民权益,绝对不准带走我的父亲!双方僵持了很久,工作组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把红老板拉到一旁说:小红,这个事,我们带枪有不妥的地方。是不是这样,我把你父亲带走,把差交了负责给你送回来。不然,上级追究起责任来,你我都担当不起。红老板知道是圈套,想到这样对抗下去,再给扣上一顶抗拒接受教育的帽子会罪加一等,只好让其带走。你也不想想,人家第二天组织了上千人的批斗大会,人没抓去,批斗谁呢?当然,红老板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第二天批斗他父亲,他端了一大盅茶,气宇轩昂地走上主席台,放下茶盅,揭下站在主席台前父亲颈子上挂着的大木牌子,放在地上道:你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对社会主义建设有功,应该坐下。边说边把他父亲扶到主席台的一个座位上。工作组组长指着红老板:你要干什么?红老板冷静道:我没干什么。他把地上放着的大木牌捡起来,举在手上,不紧不慢地说:各位父老乡亲,工作组说我父亲拉板板车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我给父亲拉“飞蛾儿”,是帮助他走资本主义道路。现在我父亲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个罪,我替他接受大家批斗。大家有什么,不要碍于情面,尽管批斗我。会场被搅得大乱,他也由此出名。

然而,红老板这一辈子也倒霉在不怕人上。他脑瓜子灵活,在生产队大搞科研,推广杂交水稻和红苕尖越冬,兴建沼气池,乡里方书记见了很赏识他,调他到公社当农技员,后当农技站长。成绩突出,撤区并乡当了分管农业的副乡长。1991年大旱,他发动声势浩大的提灌抗旱,从长江三级抽水,但后来连续几天大雨,抽的水全部流走了。适逢调整乡领导班子,方书记调走,他有望升任乡长。县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下来考察,竞争对手说他工作没有前瞻性,明明天要下大雨,却动用那么多资金从长江提灌,劳民伤财。那位副部长偏听偏信,要他作解释。他气不过,桌子上面一巴掌给那位副部长拍过去:我又不是八字先生,晓得婆娘要死,早点把她嫁了!他有感于官场险恶,毅然辞职下海经商了。

惨淡经营近十年,好容易把宏科公司经营得像模像样了。为了竞标县体育馆工程,对方倚仗权势,自以为县里关系硬,飞扬跋扈,志在必得,不按规矩出牌。红老板本想撤标让了算了,对方却用蔑视的眼光看他,意思是告诫他不要自不量力。他受不了那种眼神,明知自己是鸡蛋也要往石头上碰,马蜂窝也要捅,老虎屁股也要摸,公开在招标会上跟那家公司叫板竞价,让对方白白多耗掉两百万元资金:我就是见不得那个穿不完吃不完的样子。事后,那家公司处处给红老板设局使绊,红老板从此走下坡路,及至到了气息奄奄、一蹶不振的地步。朋友劝他:气是软的,生意场上,该忍则忍,该让则让,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也深刻反思,总结教训,收敛德性,韬光养晦。但生意场上总是踢踢绊绊,不尽人意。眼下,已经把你逼到绝路,再忍就只有死路一条。

红老板感到右手食指和中指尖传来灼痛,指头夹着的烟已经快燃过了。他慌忙丢在地上伸脚碾熄,顿时一个意念如龙卷风在心底盘旋开来:等死不如找死,检测结果一旦报上去,木已成舟就不好办了。我不能依理依法,不能按规矩套路出牌,要奋起抗争,去龙汤检测站现场,找不出破绽生故生事,也要无风起浪,弄出点响动来,把问题搞大。风波一闹大,引起有关单位领导重视,让他们来解决。很简单,请再次检测,要是耐火极限结果还是五十四分钟,命该如此,我愿意当众检讨,双倍赔偿一切检测费用,并且愿意承担一切法律责任。有啥办法呢,被逼上绝路了,要想活下去,操正步走不行,只有像猫走路,见到耗子,不是径直猛扑过去,而是躲着绕着走斜线去抓,这叫做采取非正当手段解决正当问题。社会就是这样把好人改造成坏人的。想到这里,红老板心里笑了笑,摸出手机,给办公室良主任打电话:你带上摄像机照相机,六点钟准时到我楼下。又给司机小社打电话:小车修好没有?要是没有修好,找朋友借一辆急用一下,六点准时到楼下接我,和良主任一起去龙汤检测站。

收敛了的德性又要放出笼子去?红老板把手机揣进裤包的那一刻自我诘问道。

一切如约。到龙汤检测站时,天色微明,大门紧锁。红老板在门口转了两圈,见检测车间侧边有一道后门,他们迅速绕过去。后门关着,红老板对有一点武功的良主任说,用肩膀顶开。良主任走过去,肩膀一侧,门哏嘎一声洞开。走进检测车间,见墙上一块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宏科公司墙材检测数据为五十四分钟。红老板见了,如同一把刀子插进心窝子,恨不得一拳把小黑板砸个窟窿。他在小黑板前走了两转,灵机一动,灵感突然降临,决定篡改数据,来他个贼喊捉贼。于是,他贴近良主任,低声嘱咐道:赶快给我找一支粉笔来。良主任很为难:这么早的,商场还没有开门,哪里去买呢?红老板说:就在屋里找,肯定落得有。

良主任低下头,眼睛探雷器一样贴着地面万分仔细地寻找起来,最后在小黑板下面找着豌豆那么大一截。他弯腰捡起来递给红老板:够不够?红老板如获至宝,眼睛发光:足够了!忙接过手,在小黑板上的五十四前面画下一竖,成为一百五十四,让良主任选好角度拍了张照片后果断指挥道:撤退!

三人灵猫一样闪身出屋,躲在一个角落里静观动静。七点四十分,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人,打开车间门,望了小黑板一眼,略一迟疑,慌张地摸出手机打电话。红老板立即对良主任说:赶快打开摄像机,寻找最佳位置,瞄准检测车间,做好拍摄准备。

不一会儿,先后五人走进检测车间。红老板立即叫良主任赶快拍摄。良主任举起那个目前最先进灵便的微型摄像机,调整到最佳效果开始拍摄。

良主任从显示镜中清晰地看到,几人围着小黑板指指戳戳,然后,一个身材单薄的人,找出一条毛巾,在水龙头下打湿,将小黑板上一百五十四前的那个一字擦掉,之后转入正常工作。

红老板对良主任说:好了。要过摄像机,回放了录像,满意地点点头,挥手喊走。驱车去市电视台,找朋友复制了三盘,返回龙汤检测站,昂首走进门框上挂有“主任办公室”标牌的屋子。

一个头发打理得顺溜、脸型上窄下宽、年纪大约五十岁的人,端坐在办公桌的高靠背皮椅上,正在和几个人商量着什么。红老板认识他,检测站一把手阚站长。

你好,阚站长!红老板招呼着,径直走到办公桌前,从灰黑色的提包里摸出一盘录像带,放到阚站长面前道:阚站长,请一定抽空看看这盒录像!我提出申请,请重新对我公司的墙材产品进行检测。好,你忙,不打搅你了,我等你通知我们重新检测的电话。说罢扬长而去。整个过程像闪电,阚站长还没回过神来。

下午两点,红老板接到检测站电话,通知他四点到检测站去一趟。红老板放下电话暗自一笑,肯定是看了我交给他们的录像,要找我们协调解决检测的事了,看来我不讲规矩不讲套路的那一着棋走得无比正确,卓有成效。

红老板带着良主任,准时到达检测站,门卫告知他直接到大会议室去。红老板愣了一下,掉头叮嘱司机小社:眼睛放尖点,一旦发现意外情况,马上给电视台言主任打电话。

会议室坐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个个正襟危坐,脸色冷峻,不苟言谈。台子上坐着一排人,派出所光所长赫然在座;台下前排的左右两边位置上,分别坐着几个公安干警,前后屋角里架着两台摄像机,场面阴森,气氛紧张,很有点威虎山上座山雕的巢穴。红老板微微一惊:莫非他们查明了清晨我们进试验车间篡改数据的事?按治安管理条例规定,影响正常生产生活秩序可以拘留。这场面,肯定是他们报案,请派出所参与对我进行取证,如构成以上行为,可能今天我就回不到家了。一种屈辱感野草一样迅速从红老板心地蓬勃生起:明明我的产品合格,偏偏检测为不合格,这不是拿我当猴耍吗?哼,既然已经逼到绝路了,胸口不挺背要驼,你要叫我鱼死,我也要叫你网破!红老板心里突然涌起恶作剧的念头,打定主意从气势上压倒他们。于是,他面带笑容,一边走向前排座位,一边大首长慰问基层指战员似地挥着手说: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会议室有小小的骚动。坐在主席台正中的阚站长,双手环抱胸前,身体微微后仰。他严厉地咳嗽了一声,会议室复归平静。

红老板同良主任一起走到前排预留的座位前,摸出一包烟,走到主席台前,弹出一支散给阚站长。阚站长伸手挡开。红老板眉毛一蹙一扬,又散给阚站长左边那个颧骨较高的孟副主任。孟副主任见阚站长没接,他当然也不好接,便摆手说:不会。红老板笑了笑道:你这就说假话了,你看你的指头都被烟熏黄了。廉洁,廉洁,十分佩服!书记、市长那里我一条一条的烟都送得掉,你们这里我一支烟都送不掉,难得,难得,我从心眼里佩服!要是当官的都像你们这样就好了。红老板转回身,大模大样地栽了一支在嘴上,摸出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阚站长对台上最靠边的那个三十多岁、书卷气很重的办公室主任使了一个脸色,办公室主任用指头敲敲桌面道:会议室严禁吸烟!红老板呵呵一笑:哦,好,好,做啥子都像你们这样坚持原则制度,这个社会就清静了。他把烟丢在地上伸脚碾熄后坐回座位。

开会了。主持会议的孟副主任说,今天主要召开一个事故调查会,特别邀请了宏科公司红老板参加。先请阚站长作重要指示。

阚站长清清嗓子道:昨天我们做了宏科公司的墙材检测,产品不合格。今天我们发现,有人非法闯入后门,钻进试验车间,偷改检测数据,将不合格改为合格。这是一起严重的人为事件。我们向镇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非常重视,光所长亲自坐镇指挥破案。经过上午的紧张工作,案情基本查明,但关键地方还需继续取证。现在请光所长先通报一下案情进展情况。大家欢迎。

掌声响起,深含逼良为娼意味。

光所长双手抱住茶杯摩挲得情趣盎然,听点到他的名,淡淡一笑说:我们已经跟你们交换了初步侦查意见,就不占用时间再多说了。

孟副主任顿了顿,拿眼睛瞟阚站长。

阚站长说:好吧。现在我们进一步调查取证,请黄工代表专家组,在派出所的监督下,出示昨天的试验检测数据。

一副学究模样的黄工,在一个笔记本电脑上鼓捣了一阵说:经过三次检测,宏科公司墙材检测数据为五十四分钟,正确无误。

阚站长脸上掠过一丝讥讽的讪笑,对红老板说:请你当着光所长的面,把偷改数据、私自录像的事情说一下。

红老板冷冷一笑,寻思道:看来今天这个会是专门针对我开的了,接到电话时,还以为我的那一计奏效,他们妥协了。看来我想错了,错误地低估了对方的无耻和无赖,我必须坚决地予以反击!于是,他缓缓站起身,盯住阚站长问:我可不可以首先提一个问?

阚站长抱着双手靠在椅背上,傲慢道:欢迎!

请问,电脑是不是人操作的?

当然是嘛。

既然是人操作的,可不可以作假?

阚站长一下坐直身子,手搁在会议桌面上:告诉你,我们检测站五十二个人,今天到场四十三个人,其中三十八个是党员,政治素质业务水平都很高,这么多年来从没发生过任何弄虚作假的事,我用党性担保!

红老板笑笑:在座各位的职务、党性、水平,哪位敢说比当年的林彪还高?他只差半步就是我们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了,都还要叛党、叛国,陷害毛主席。这么一点小事,你能保证没有人敢弄虚作假?算了,我没必要费口舌去浪费时间了,实事胜于雄辩,大家雅静,先请看一段视频。

红老板向良主任要过提包,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后平端在胸前,站在屋角里,尽量让屏幕对着光所长和与会者。视频只有五分钟。视频放罢,红老板说道:大家看清楚了吧,谁在偷改检测数据,把合格的一百五十四分钟,擦掉一字,变成只有五十四分钟,然后说我们的产品不合格的?这就是你们的党性?这就是你们的水平?这就是你们的不作假?

会场有轻微骚动,有人埋头窃笑,有人附耳低言。

阚站长脸色铁青:是有人偷改数据,在五十四前面加了个一字。我们把那个加的一字擦掉,还事实真相。

红老板哈哈大笑道:我真为你脸红。请问,你们到底是把假的擦掉了留下真的,还是把真的擦掉了留下假的?

他略作停顿后继续说:我认为,小黑板上的一百五十四分钟,不管是真的假的,都不应该擦掉。你说有人偷改了,应该给公安机关报案,让公安机关进行侦破,这才是正确的做法。说你们连这点起码的常识都不懂,你们又做起那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的样子,居然还把光所长请来了。现在要弄清事实真相,我提出两点处理意见:一,给我们的产品出具合格证,否则,我们将以视频为证据,向法院起诉,认为我们没有按潜规则办,你们有意卡我们,把检测合格的产品,人为地说成不合格;二,抛开视频资料与小黑板上数据的真假不说,重新对我们的产品进行检测,要是耐火极限检测结果数据还是五十四分钟,说明真的是我们偷改了数据,那么,我们不仅愿意承担检测费用,还愿意承担偷改数据的相关法律责任;要是一百五十四分钟,说明我们的产品检测合格,你们弄虚作假刁难我们,检测费用应该由你们承担,还须在媒体上向我公司赔礼道歉。

啪!阚站长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道:放肆!该我提处理意见,还是你提?

红老板不愠不怒:阚站长,不要激动嘛。拍烂了桌子,是损坏公物行为,知道啵?况且你又是当着单位几十个职工拍的,要你赔偿,我想给你打圆场说桌子不是你拍烂的都不行。关键是你那只手很重要,你们单位几十号人,要靠它签字才领得到工资;你把手拍伤了,签不了工资发放单,职工回家咋个向婆娘儿女交待?关键是损伤了你的身体,对你不好。再说吧,你坐着,我站着,我都没发火,你发啥子火?有理问得君王道,不怕君王坐得高。这样吧,你不同意我提的处理意见,那好,我们法庭上见。他掉头对良主任一挥手道,走!昂首挺胸气宇轩昂扬长而去。

他的背影,强力胶一样粘住会议室双双或气愤或漠然或幸灾乐祸的眼光,生麻糖似的越拉越长,越拉越细……

回家的路上,红老板对自己刚才在会场上的表现很满意,打算把箱子仇和伍子牛请到绿野仙踪,一则庆贺一下取得的初步胜利,二则再细细谈谈股份合作事宜,究竟咋个合作最好。突然一辆警车挡住去路,两个警察打手势示意他把车停到公路边去。红老板心一沉:是不是龙汤检测站和派出所伙起,在会上没有收拾了我,要在会下收拾?他让小社把车停在路旁,下车迎上去问警察道:啥子意思?

一个彪悍的年轻警察面无表情道:没有啥子意思,我们接领导指示执行公务,请你配合,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红老板心里迅速生出傲骨:哼,我不相信光天化日之下你敢乱来。这样想着,摸出烟,弹出两支,上前散给两个警察。警察不接。红老板幽默道:烟里没有蒙汗药,不信,我吸给你看。说着插了一支在嘴上,掏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徐徐吐出烟圈;左手横在胸前,撑住举着烟的左手拐子,斜伸出一条腿,一抖一抖的,一副傲慢姿势。

刚吸了几口,一辆警车来了,日一声刹在路边上,车里走出光所长。

红老板仍然保持着那副姿势,用嘲讽的语调,偏着头问走上来的光所长:咋个嘛!你们要暗杀我,还是拘捕我?

光所长道: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我想……

红老板打断光所长的话,一脸严肃道:我已经决定起诉,这不属于你们公安职权范围管的事。

光所长眉毛闪了闪道:红老板,我佩服你的胆量和口才。不谈刚才在检测站的事,只想和你交个朋友。

交个朋友?红老板万万没有想到,没打过任何交道的光所长居然要来交朋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冷冷一笑道:怕是黄鼠狼想跟鸡交朋友吧?

光所长表情很认真地说:真的想请你吃个饭,给个面子吧。

红老板更觉得好笑:想设鸿门宴啊?

光所长像有事相求似的:我很欣赏你快人快语的风格,真心请你吃饭,不谈任何事,只是交朋友。

红老板眼睛盯在光所长那张有点黧黑的脸上,看外星人一样审视了半天,见光所长脸上写满真诚,没有丝毫设陷阱、安套子的嫌疑,况且多个朋友多条路,自己公安方面的朋友也不多,再结交点对自己经商也有好处的,便说:这样吧,我请你们。

光所长说:不,我请。要是我够朋友,今后你再请我。

红老板犹豫半晌,点头道: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一辆警车开道,一辆警车断后,风风火火地来到龙汤市花王宫饭店。

红老板还是多了一个心眼儿,害怕光所长设陷阱,让司机小社单独在外面吃,并记住两辆警车的牌照号码,光所长和两个警察的警号,如有意外,好有线索可查。同时,给伍子牛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上有要紧事,不能陪他和箱董,明天上午九点,在安逸酒店再细谈合作事宜,只要箱董真心诚意,股份合作方案可以考虑,但我们只以技术入股的形式投入,并且必须控股。请他围绕这个思路考虑。

饭桌上的气氛显得有一些拘谨。红老板与光所长以前认识,但没有正面打过交道。光所长平时闲静少语,两个警察也不多言多语,良主任也不便多说话。上菜的妹儿长相俊俏,会让人产生家庭重组的联想。红老板便没话找话:人,干啥子事都要有动力。我找钱的动力,就是耍小姐。他说完这话,眨眨眼睛,抿嘴一笑,捡起筷子,拈了一颗虾仁,填进挺拔的鼻梁下那道裂缝里,颧骨被淹埋进脂肪里的脸上布满得意。

居然当着以打击卖淫嫖娼为己任的公安干警的面,发表一般人讳莫如深的观点,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挑衅和叫板么?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红老板就是有挑衅和叫板的意思。他要营造一种氛围,从气势上压倒光所长,以示他根本不把公安干警放在眼里。

光所长觉得当着服务妹儿的面说耍小姐这样的话,多少带有一点戏谑的味道,侧脸瞟服务妹儿,只见她恭敬地站在桌子一侧,双手交叉贴在小腹上,镇定自若,便放下心来。光所长是何等人物,水有多深,红老板当然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小偷油婆的妈──老偷油婆了,对红老板这点心理活动当然知道,但不去点穿,点穿就没有水平了。只见光所长淡淡一笑,似乎还心生羡慕:当老板好啊,一个个水灵水润的小姐,全是给你们准备的,有钱,想咋个玩就咋个玩。我们呢,只要沾着一根苦毛子,就猫吃糍粑脱不了爪爪,轻者处分,重则开除。

红老板没料到光所长会这样附和,伸出手掌五个指头绕着嘴筒子熟练地抹下一段弧,又讲了一个不知是故事还是他现编的黄段子:我有一个朋友,到成都去办事,住在宾馆里,接到电话,一个女人问要不要特殊服务。我朋友说,不需要,把电话放了。隔了一会儿,有人壳壳壳地敲房间门。朋友打开门,一只手把住门边,一只手把住门枋,探出头去看,是一个小姐,就问她啥子事?小姐说,要不要服务?朋友心里很不舒服,拿话吓她,我是公安局的。想不到那个小姐不但没被吓住,相反腰肢风摆柳似地一扬,伸手在他的脸膛上摸了一把,嗲声嗲气地说,晓得你是公安局的,公安局的就要做这一些事噻。

良主任掩嘴窃笑。服务妹儿不好意思地背转身去。光所长一脸严肃:这是吃饱了饭没事干的烂肚皮编玄龙门阵来羞打我们公安人员的。端起酒杯站起身,伸到红老板眼前道:你以讹传讹,败坏公安人员形象,罚酒!

红老板故作幽默道:公安也是人嘛。这话是学伟人腔调用湖南话说的,人字一个拖腔就成了淫字。拴着话把子,气宇轩昂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光所长轮廓分明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明显有些不愉快,反讽道:你们淫惯了的,就认为大家都跟你们一样淫,红老板,你这个说法不对哦。

红老板紧紧咬住话尾子:不对?你看现在的色情服务场所,没有你们公安人员做后台,他们哪个敢开门营业?

光所长边拿筷子拈菜边说:你不要一篙杆打一船人啊。

红老板看光所长脸色结霜,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火了一点,便想以酒化解,对服务妹儿招手道:小姐,斟酒。

岂知服务妹儿嘴唇一翘道:先生,我不是小姐,我是服务员。

红老板故作幡然醒悟:对对对,是服务员,我需要服务,斟酒斟酒。

饭罢走出酒店,道别时光所长把红老板拽到门前一棵小叶榕下说:我遵守诺言,吃饭的时候没有谈正事。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给你提一点建议好不好?当然,听不听是你的权利。

红老板把目光贴在光所长的脸上,心犯疑虑,饭不是白吃的,绕了一个大圈子,现在总算要说出请吃的目的了。从接触中,他对光所长有好感,比如说吃饭不谈正事就没谈正事,光所长为人也很诚恳稳重,便道:请讲。

光所长说:恕我直言,我看过现场,你搞了假动作,偷改了数据。

红老板冷冷一笑,一个疑团雾一样飘来遮住心空。在龙汤检测所召开的会上,阚站长请光所长作案件侦查说明,光所长回避了,是不是他有意放我一马,做顺水人情,现在找我私下勾兑,要我出血?便硬着头皮不承认:我们有视频,谁偷改谁没偷改一目了然。

光所长盯住他反问道:那我问你,你的视频是怎样录到的?随后光所长语气和缓地说,我是吃这一碗饭的,相信这一点侦查能力还是有的吧?算了,我们不去追究这个问题了。生意人,和气生财,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官司。所以我劝你,下午的事,你不要起诉了。你不是要检测结果吗?你们重新送样吧,我去做龙汤检测站的工作,让他们两天之内拿出检测结果,不收你们一分钱检测费好不好?

红老板疑惑道:他们把事情整来陷起了,请你来当说客?

光所长说:我以人格担保,是我觉得这样处理好。在我的辖区内,我不想单位与单位之间、人与人之间关系搞得那样紧张复杂。

红老板伸手捏住下巴,沉吟地点点头。从内心讲,他要做生意,也不想打官司,把事情搞得很复杂,要见好即收,便顺坡下驴道:我看你真心实意的,很够朋友。好吧,按你说的办。但我有一个要求。

直说。

重新检测,我必须现场监测,你也必须去;他们不是报警说我们偷改了检测数据吗?你现场监督检测,我再重申一下我们的观点,要是我们的产品耐火时限只有五十四分钟,就证明我们偷改了数据,我愿意双倍赔偿检测的一切费用,愿意承担由此引起的一切法律责任;要是耐火时限在一百五十四分钟以上,就证明他们在捣鬼,必须公开向我道歉。

你这人,鬼得很!光所长说。

两人握手道别。望着光所长绝尘而去的警车,一个疑团像浓雾一样涌进红老板心空:这年月,正当的事,真的只有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才能解决么?

四双眼睛,锥子一样扎进电脑屏幕。黄工指挥操作测验。当电脑屏幕显示出五十四这个数字时,龙汤检测站孟副主任的心不由得一紧,巴望凝固在这个数字上不再往上增长了。但电脑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要显示现代科技的客观公正,每三分钟刷新一个数据。孟副主任的额头上渐渐挂起了汗珠。

红老板看在眼里,鼻头子讥讽地一耸,无视墙上禁止吸烟的禁令,摸出烟散了一支给光所长,自己栽了一支在嘴上,摸出打火机点燃,像烟瘾发作了似地猛吸了一口,语气中明显带着挖苦道:热啊?把空调温度调低一点嘛。然后对光所长说:这屋头闷得很,走,我们去林阴道上转一趟。

光所长面无表情,斜靠在藤椅上,手里把玩着红老板散给他的烟,不咸不淡地说:你离开了不怕出故障?

红老板这是言不由衷、满含鄙视和小瞧的说法,盼了这么久的现场监测检验机会,他哪里会错过?他边说心中无鬼不怕钟馗,边抬屁股重重地坐回藤椅上,眼光又锥子一样扎进电脑屏幕。墙上的石英钟不理解人的心情,嗒地往前走一步,孟副主任的心就勒紧一分,红老板的心则放松三寸。下午,当石英钟时针指向五、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一百五十四这个数字时,孟副主任额头上大汗淋漓,红老板则悠然自得,似乎在景区观光游览。电脑屏幕一闪,数字一百八十八闪亮登场。红老板从藤椅上猛然站起,大将军似的手一挥:好,快要六点了,我们申报的耐火时限为一百八十八分钟,现在已经达到,远远超过一百五十分钟的合格要求。我们自行检测的耐火极限是二百四十分钟,没有必要继续检测了。光所长,如何,谁真谁假一目了然了吧?

走出屋外,光所长摸出烟,散了红老板一支道:做人要厚道,你不要得理不让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以后难免打交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我劝你见好即收。

红老板点燃烟吸了一口:我又不是蛮不讲道理的人,之所以这样做,三十晚上杀猫过年,是让他们逼得没办法了。

光所长说:我看这一件事情这样办,龙汤检测站我去协调,让他们今天晚上把检测报告出出来,你抓紧去市建材办把市场推广证办了,尽快投入生产销售。至于你要人家公开赔礼道歉的事,人家毕竟是一个单位,这样影响不好,是不是就以检测时仪器出了故障为由,给人家一个台阶下?

红老板不理解:你咋个是非不分呢?

光所长说:我要分清是非,你今天能到现场看检测?前天就请你去派出所喝茶了。

红老板若有所悟:你是好人。他们不把企业当企业,太霸道了,我真的气不过。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听你的。

光所长伸手和红老板相握:谢谢你给面子。嘻,你走猫步给龙汤检测站难堪,我将计就计,走猫步把你摆平。不过,还有一件麻烦事等着你。

红老板不解地望着光所长,等他把话说下去。

下午你不是笑我老是出屋打色情电话吗?给你解开谜底吧,经人举报,下午派出所去凤凰山抓赌,其中有一个叫本一书的女同胞,说是你的夫人,不知是不是真的?

红老板突然喉咙里涌起一股苦涩的味道。他喉结一滚,点头嗯了一声。

光所长说:所里等着我回去处理抓赌的事,你也要去陪外地的客人,就各忙各的吧。说罢,又手合十向红老板一拱,钻进等候在一旁的警车走了。

红老板的小车,经过抢修和喷漆,像小孩穿了崭新的过年衣裳,心情很好地跑到红老板面前。红老板刚钻进去坐定,来接他坐在副驾座上的良主任便急不可耐地说:大姐赌博出了问题。你丈母娘急得没办法,打电话给你,打不通;打给了我,叫你无论如何都要去派出所把她取保出来。

活该!红老板愤然道。为了避免打扰,专心看检测,红老板进检测站就把手机关了。经良主任提醒,这才摸出打开。

良主任说:怎么办呢?你不是新结识了光所长吗?你给他打一个电话,叫他放大姐一马,晚上我去把她接回家?

红老板冷冷一笑道:你这叫皇帝不急太监急。慌啥子嘛!等她在派出所喂两晚上蚊子再说,让她晓得锅儿原来是铁铸的。

良主任说:你丈母娘哭腔哭调地说,那天对你做得过分了一点,她也是有苦说不出,怕你控制不住情绪两口子打架。她说市建材办郑主任设陷阱,请社会上几个烂杆子约大姐去打大牌,开始有意让她赢,让她尝到甜头后,打轿子连手整她,钱输光后就借水钱给她,已经输起上百万元了。这个姓郑的,是见我们的墙材产品前景好,设法拖垮你,让你没有钱投入生产,他好趁机来入股。

入股,入他娘的屁股,老子恨不得一刀把他杀了!红老板眼里隐隐喷着火焰。他已打定主意,箱董不是说只要产品检测过关,要多少钱他就投多少钱吗?就跟他合作,尽量争取控股,实在控不了股也无所谓,反正不会让郑主任一类人沾到丝毫好处。

良主任愤愤不平:这个姓郑的,都是半条命的人了,还不积一点德。他突然从副驾座上侧过身子目不转睛地盯住红老板,呃,听说最近姓郑的心脏病发作了,准备去华西医科大学做搭桥手术。我们干脆策划一个活动,去礼仪公司请一支三十人的老年军乐队,号一吹起,鼓一敲起,再买几十挂鞭炮一放起,去给姓郑的报喜,说在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我们的墙材产品顺利通过检测,有意气气他,你说好不好?

专心开车的小社忍不住搭话:这样做不把姓郑的气死啊?

罪有应得。良主任眼光全部覆盖在红老板身上,进一步征求意见道,如何?可以的话,我这就打电话跟礼仪公司联系,接待完箱董和伍总,我回家熬夜把喜报写好,明天上午就给市建材办送去。

红老板两眼凝视前方,不看良主任,似乎很淡定,其实内心在翻江倒海:这确实是一个巧妙的报复郑某人的天赐良机,但是,做人要厚道,要讲良心,能这样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吗?走了几公里距离,他喉结往下一滑,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问:你还想不想在我公司工作?

良主任不理解:不管公司好恼火好艰难,我跟着你没起过二心;现在看得见曙光了,我还起离异之心了?除非你炒了我。

红老板一脸冷峻:那你趁早打消去报喜的念头。否则,我请你滚蛋!

良主任讨了没趣,回身子目视前方沉默着。

三天后,市建材办郑主任辗转得知,良主任策划给他送喜报,红老板严辞阻止,眼圈一下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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