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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梦幻

2013-11-16

飞天 2013年8期
关键词:王丽英子

周 青

玫瑰,哦纯洁的矛盾,幸勿

在这许多眼睑之下睡去。

——里尔克《墓志铭》

1

再大的痛苦也会在岁月的河流中遗忘,极小的欢乐也可在回忆中重享。

范儿被开除前,大家都像躲避瘟神一样与他保持距离。我很同情他,陪他在教室外的草坪散步,并极力说一些宽慰的话,他却让我闭嘴。我觉得他真是活该。他竟然厚颜无耻地说:“反正我也和女人睡过觉了,死都无所谓,何况开除!”范儿太俗了!就算我们毕业后是农村老师,和农民差不多,但我们是农村知识分子,是人类文明最基层的传播者,怎能说出这种没出息的话?虽然我也碌碌无为,但我不喜欢那些没追求的人。就算那件事确实重要,但有死重要吗?毕竟我们的人生还没开始!尽管如此,范儿的话还是让我内心翻江倒海,虽然我假装心静如水。

我早就注意到总有一些外面的女孩来找范儿,范儿每次都说是技校学生,冉二总说一看就是鸡。我不关心她们是学生还是鸡,只是遐想他们在一起会做些什么、怎么做。我想起与倩倩在女生宿舍度过的那个夜晚,我知道范儿肯定没我纯洁。是的,和倩倩在一起应该心无杂念,不能有非分之想。可我总担心有一天她不再爱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爱过我。一想到爱我就有些忧郁、沉重,不是感觉像在浩浩江水中漂浮不定,就是觉得被一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我想起范儿说过的那句让所有女生鄙视的话:啥子爱呀恨的,烦死了,妈说行就行。

还是不要去想倩倩,太累!不如想想喻海霞。只有想到她我才会觉得轻松惬意,并迅速升腾起一股痛快淋漓的欲望。喻海霞是在小学二年级时随着她的爸爸喻老师调到黄金小学的,喻老师教我们数学。之前老师每节课讲的内容我也一听就懂,可我从不敢主动回答老师的提问。甚至老师点名让我回答问题,我也只是从座位上站起来像根木头,憋得满脸通红半天放不出一个屁。因为我一个男生总穿姐姐穿过的衣服,这让我只想躲在无人的角落,永不开口,永不被人注意。我每次向妈妈抗议,她都说小娃儿分啥男女?穿着不冷就行,不穿冻死你!

班主任赵老师安排喻海霞与我同桌。我奇怪她那乌黑的头发为何梳得那么光滑整齐,和农村妇女鸡窝似的头发截然不同,而且农村孩子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正如堂五哥汉禾所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子孙会打洞。我坐在喻海霞旁边,从来不敢乱动,连出气的声音都不敢太大,我怕一动就会弄乱她的头发。有几次放学后,喻海霞和我一块偷偷从教室窗户翻到学校后面的山上玩。我兴致勃勃地从附近地里偷来包谷,点燃干树枝烤熟了给她吃。她一边吃一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我再坐她旁边上课就一点也不紧张了。

数学课上,每当喻老师出一些大家都不会的难题,喻海霞就会大声宣布我会做。我不会做也必须得会做了。语文课我也敢回答老师的提问了。我在四年级获得全学区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第一名后,喻海霞称我为数学家,我叫她海霞。可杨珈却说:“必须要解决世界数学难题的才叫数学家,比如全世界的人都不会证明哥德巴赫猜想,只有陈景润会,那样的才叫数学家。会做几道小学生不会的题就叫数学家,那数学家还不和蝗虫一样泛滥成灾?”

杨珈读书那么笨,骂起我来竟然口若悬河,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海霞听完杨珈的话,她那圆圆的漂亮脸蛋儿就慢慢变成了秋天的红苹果。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喜欢杨珈只喜欢海霞。我发誓:我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数学家,要像语文课本上的童第周一样学会争气!我并不比别人笨。别人能办到的事,我经过努力,一定也能办到。我还是一名小学生,不能和数学家比,但我要争取在县里的数学竞赛中也得第一名。

我激动地拿着爸爸给我的五块钱到县里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这是我身上带钱最多的一次,可惜一到学校就要交给老师。这也是我第一次坐汽车。汉禾曾跟我讲过,坐在车上路两边的树会一棵接着一棵往后倒。树往后倒不就断了吗?过一辆车就断一排树,哪有那么多树?我不相信,可又不敢与他争论。因为汉禾去过一次沈阳,坐过好长时间的车。据说他的姨夫在沈阳军区当军长。我的舅舅虽然在北京,但只是一个当兵的,肯定比不上军长。我们玩军棋的时候就知道只有司令能吃军长。可沈阳在哪?汉禾说不清。我舅舅在北京,北京是首都,上幼儿园时大家就都知道首都、北京、天安门。所以我还是认为我舅舅不比他姨夫差。

喻老师带着我和小波爬上给学校食堂拉煤的汽车,我们站在车斗里紧紧扶着栏杆,既紧张又激动。小波这次获得了第二名,比我低了二十多分,我俩一起到县里参加竞赛。车厢里还挤着几个鸡贩子与猪贩子,被绑成一串带到城里卖的鸡嘎嘎嘎地叫,要拉去城里杀的猪也没完没了地哼唧哼唧。汽车一发动就轰隆隆往前跑,马路两旁的树果然向后倒去。我回去一定要告诉汉禾,汽车开远后,倒下的树变小后还会自动站起来。我还美滋滋地想,等我获得全县第一名后,海霞肯定还会叫我数学家。

汽车开始在悬崖峭壁中穿梭。一边是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的深渊,一边是鸟都飞不上去的绝壁,这马路是怎么修成的?我们在车上一会上下颠簸,一会前仰后合,一会左右摇摆,又惊险又舒服。我突然感觉山和水在转,而且越转越快,天和地好像也要倒过来。接着头昏脑胀,胃和肠不断翻腾,有点想吐。最后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一阵剧烈呕吐。喻老师对着驾驶室大声喊停车,司机问啥事,喻老师说有学生晕车,司机说没事,马上就到。

喻老师让我再坚持一下。小波让我紧扶栏杆闭上眼睛,这样果然要好受一些,可一切还在转。终于转进考场,教室在转,桌凳在转,监考老师和同学在转,试卷上的题目也在转。这次小波考了六十多分,我考了四十多分,我们都被淘汰了,没有机会参加省里的竞赛。海霞也就没再叫我数学家。

一天做课间操的时候,杨珈的妈妈突然冒出来大吵大哭,说喻老师在头天下午放学后,单独把杨珈一个人留下来做作业。可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借此机会侮辱杨珈。这颗横空飞来的炸弹,让学校乱成一团。校长和班主任都不断劝杨珈的妈妈去办公室慢慢说,杨珈的妈妈死活不进办公室,坐在操场上要求学校给个说法。学生围了一层又一层,校长只好让所有学生回教室。我们在教室围着杨珈,她坐在座位上哭着讲述喻老师抱他的情景。

我这才发现杨珈的胸比别的女生要鼓一些,以前只注意到她个子高,但这会又不好意思总盯着看。我不相信喻老师会做出这样的事,也不相信杨珈会说谎。楚楚可怜的杨珈边说边哭,几个黄金街上的娃儿开始鼓动着要去找喻老师。我也开始同情杨珈,不再恨她说我不是数学家。我们一群男生热血沸腾,都想为她讨回公道。可我看到海霞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我也就坐到海霞旁边沉默了。这时班主任赵老师来了,本来应该是喻老师上的数学课,她却让大家把语文课本拿出来读。

都快要下课了,喻老师才来上数学课。大家都假装一本正经地听课,教室里静得能听到掉下一根针的声音,这正是班主任以前所要求的安静,但这显然是非正常安静。喻老师上课也没有了往日的风采,说话磕磕巴巴。之后喻老师和一年级的一位老师对换了,海霞比以前沉默了,考试成绩一次比一次差。

我1994年从干井中学考到忠州师范后,喻海霞也从黄金小学初中部帽子班来到了忠州师范学校新成立的中专部。喻海霞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我们心中的高科技,据说毕业后要分配到深圳特区。他们进校时签的合同是前两年上学,每年交学费一万五,第三年带薪实习,保证每月工资不低于一千五,一年实习结束后正式分配,保证每月工资不低于三千。如学校违反合同,将无条件退还全部学费。结果中专部招到的学生比老牌的西山职中还要多,真是旗开得胜。

喻海霞他们第一年上课时经常找不到老师,第二年老师经常找不到学生。好多学生都穿着“忠州师范”的校服在社会上乱搞,人家都说这种烂人怎么为人师表?就这样不断败坏学校名声。他们进校时签订的那个合同,让很多家长和学生都以为走进这所西南革命前辈创办的名校,必将学有所成。结果眼看就要毕业了,不仅知识没学到,工作也没着落。还不如西山职中,因为大家去时就没报任何希望,就是想把年龄混大一点。

我曾经去找喻海霞借过电脑书,她热情地给了我。她比小学时更加漂亮了,果然是女大十八变。我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不能和倩倩做的事,有机会和她做——反正她是烂人!他们中专部的一些男生经常翻过围墙到我们宿舍打架,我和冉二、范儿曾教训过他们中的一个,他们那群烂人中的老大扬言要拿我开刀,被喻海霞制止了,他们在热恋呢。喻海霞和烂人谈恋爱,加上她爸爸也是烂人,她理所当然也是烂人。我啥时候有了这种逻辑?

喻海霞他们第一批学生安排到深圳实习后,有的偷偷跑了回来,不是被工厂开除的,就是被监工打跑的。回来的学生和留在学校的学生联合起来找负责人退学费。喻海霞让我帮她退,我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好机会。

2

我知道,要把喻海霞交上去的学费退回来,比虎口拔牙还难。就像让获得特权的人失去特权,比要他们的命还难。换成我也一样,假若我骗到一大笔钱,哼,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愿吐出来,除非遇到曾德广这种不要脸不要命的。如果曾德广帮我去要就好了,可他肯定不会去,最多给我讲一堆大道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和皇帝!说是让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其实就是让我别给他添麻烦。曾德广从北京回忠州,说是为了看李伟,其实是找李伟借钱。说是借,其实借的人都知道是肉包子打狗。像他这种乞丐应该低声下气才对,可他总是趾高气扬,吃屎的比拉屎的还凶。不过用他的这种精神去找中专部负责人蔡世德与王丽,肯定能成功。

我妈妈跟人借钱,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她每次找人借钱给我交学费,都会泪水流几大盆,好话说几大箩。曾德广跟人借钱,不是说“看得起你才跟你借”,就是说“你不给我借,别人还会给我借”,甚至威胁“你现在不帮我,到时我也不帮你”。或者声称不借钱就断绝关系,说什么“不能借钱的朋友,就不是真正的朋友”。曾德广跟人借钱都这么凶,要是别人欠他的,那还了得!

我睡在曾德广的小屋,开始还在想着如何帮喻海霞要回学费,一会就在梦中紧紧拉着她的小手。小学六一儿童节表演节目时我确实拉过她的手。我们拉着手一边跳一边唱:“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如果感到幸福就快快拍拍手哟,看哪大家都一齐拍拍手。”最初拉着喻海霞的手还有点害羞,但她的主动与落落大方很快就让我泰然自若,感觉和歌中唱的一样幸福。当唱到“如果感到幸福就快快跺跺脚哟”,我们的手就要分开。可在梦中,我不仅没有放开她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我还不满足,得寸进尺,顺着她的胳膊一点一点往上,再由上而下,流连在她那柔软如丝般的肌肤上。我觉得不应该这样,可又无法控制自己,动作也越来越粗鲁,最后任凭自己像野兽一样奋不顾身地脱她的衣服,很快就把她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这条可恶的内裤怎么也脱不掉,脱了又有,脱了又有,烦死人。也许是我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做。可在万分焦急中,我想起了曾德广的那首流氓诗:

在湖南煤炭坝煤矿外的斜坡上

我把一个从舞厅领出来的女人

压在身下

正当我准备开始我的第一次

突然走过两个黑影

他们停下来,像两个鬼

指着我们说:

“看呀!两坨屎。”

我那最美好的感觉被破坏了

直到我到达高潮

我的耳边仍旧回响着

那令人恶心的三个字

曾德广把这首诗写在《追忆逝水年华》的扉页上,他第一次去我家就随身拿着。他在我家也呆不了几天,哪有时间看这么厚的书?他说就是不看也要带着,表明一种信仰。我就知道这书对他而言很重要。我也喜欢这个书名,特别是其中一卷的标题《在少女们身旁》,感觉特别美。可这么厚的书,即使有我所渴望的内容,也淹没在黑压压的文字中,哪有耐心慢慢找?反倒是曾德广写在这本书上的一些日记和诗引起了我的兴趣。但这首诗被一家杂志社的编辑退稿时回信指责:“你这也叫诗?诗是你这样写的?”我相信编辑说得对。我也觉得这首诗有问题,写得太简单了,我最想看的内容完全没提。根本就没告诉我和喻海霞该怎么做,让我在梦中不知所措。最后我实在是憋不住了,一下就把自己的内裤弄湿了,立马就醒了。梦中再美的东西,一醒就全没了,只剩下无限的懊恼与羞愧。我万分惆怅地把内裤脱下来扔到床下,那脏兮兮的一团太恶心了。我觉得对不起倩倩,如果梦到的是她,我绝不会如此下流。

“你小子在干什么?”曾德广敏锐地发现了我的异常,大声问我。我只好坦白交待、先发制人,说:“你没学过初中生理卫生?精满自遗,很简单,就像池子里的水满了就要往外流。”曾德广笑得坐了起来,说:“好你个青蛙,竟然懂得精满自遗,还会用这么美妙的比喻。明天我告诉倩倩,让她表扬你。”

我讨厌曾德广叫我青蛙,更讨厌他把这么丑的话告诉倩倩。他这个家伙和那些农村大喇叭妇女一样,嘴一张就啥都说,必须给他来狠的。我说:“如果你把这句话告诉了倩倩,我就等你睡着了,把你的诗稿从女厕所的蹲位扔进粪坑,再撒泡尿冲烂,最后拉堆屎盖上。”曾德广无比严肃、郑重其事地说:“青蛙,你这家伙啥事都做得出来,完全没有底线!无论在哪种情况下,你都要保护好师傅的诗稿,懂不懂呀?你把师傅的诗稿扔了,就像在唐诗中删除李白,你就是我们民族千秋万代的罪人!”

我就没见过曾德广这么不要脸的人。我再无知再崇拜他,也知道他比不上李白,尽管他总说自己是李白转世。我再无聊,也不会当他的徒弟,虽然他总是自称师傅。我再无耻,也成不了千秋万代的罪人。我的确做过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梦,但我知道,我就是一只蚂蚁。没有人注意它的死活,更没有人在乎它的欢乐与痛苦,呐喊与呻吟。

突然,曾德广在树人文学院的短暂情人孙玉从遥远的大连打来电话,她语重心长地劝说曾德广:“有时候,流浪和流氓,只有一字之差,你是一个有才华的诗人,一定要洁身自好。特别是不要总往路边的小发廊钻。”曾德广唯唯诺诺,说:“是只有一字之差,你的话我一定会认真考虑。”曾德广说完就在电话中向孙玉介绍我,并让我和孙玉说话。1996年的忠州小城,手机还是珍稀宝贝,被称为大哥大。曾德广用的这个,是李伟临时给他的。我第一次用手机,结结巴巴不知说啥好。之前曾德广反复向我夸过孙玉,说她身高一米七五,比模特还漂亮。

我说有机会请她吃饭。

我觉得对一个人最大的尊重,就是请他吃饭。因为我们小时候吃不饱饭,只有家里来了最尊贵的客人才能敞开肚皮吃,客人与主人之间也会相互让来让去。在这深更半夜,除了说这句话,我不知道还能说啥。我也不明白孙玉为何这么晚打电话。她可能是想知道曾德广此刻是不是正在和某个女人鬼混,而曾德广是要用我向孙玉证明他的清白。可惜那时我还是个小屁孩,完全不懂成人世界的那些花花肠子。我也不理解,他们的爱情已经失败,为何还会双双跪在北京的舍利塔前叩头祈祷,为何还要紧紧偎依在大连的海边沙滩上抱头痛哭。他们都已经分手了,为何还要没完没了地打电话?那时我认为,要是我和谁分手了,就永远不再理她,绝不藕断丝连、婆婆妈妈、丢人现眼!

我说那么幼稚的话,孙玉都不知如何回答。曾德广拿过手机挂断了,说:“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不乎孙玉,她本质上就是个俗人,我也不可能看得起她。不过鉴于我们曾经有过的温柔和持续至今的友谊,所以对她客客气气。事实上,我真正想对她说的是,流浪和流芳千古的流芳也只有一字之差。在这个世界上,既然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注定成不了英雄,那就让我做一个被正人君子所不齿的小丑或者败类。”

女人和诗歌就像燃烧在曾德广心中的两团火焰,一直是他生命的源泉。我不喜欢听他谈诗,浪费时间。我喜欢听他谈女人,激情澎湃。曾德广给我看他写下的有关孙玉的日记,我一下子就看得津津有味:“不用你动手,你转过身去,衣服我自己脱,不许偷看。你曾经对我声称你没有灵魂,我现在要向你证明,我比你更加没有灵魂。你不用怕,我丈夫不会知道的,怎么会呢?他到南方的某个城市开会去了,即使知道了我也不怕,十年前在那间狭窄的造船厂职工宿舍,连续三个晚上,他趴在我身上,没有干成竭力想干的事。骂我是石女,逼我去医院检查,第四个晚上事情终于成功,痛得我直想把脑袋往墙壁上狠狠撞。如果我真是石女,如果你是我的第一次,或者我是你的第一次……”

还有孙玉写给曾德广的情书:“在你面前,我是一个失败者。在通往香山之巅的路上,你和我在路边的灌木丛发生了第一次,我还记得你紧紧抓住我的手,说,我想要你,我想要你!我一听就没了主张,我可从没听人这样说过。你看起来像天真无邪的孩子,对于生活的艺术一窍不通,惟独此事无师自通。”

看着这些文字,我心跳变快,焦躁不安。不过一会之后我又有了足够的耐心和信心,因为我知道了这事不需要学习,无师自通。我想只要能帮喻海霞要回学费,马上就可实践。

3

去找中专部校长王丽,我一点不怕,因为她管不了我。我在班主任胡老师、教导主任马云诚等人面前老老实实,不过是为了那张毕业证,好给父母一个交待。其实那张废纸我根本就没放在眼里。虽然我知道自己是小人物,但还没小到要拿着一张中等师范学校的毕业证当一辈子小学老师,人生路上肯定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我不是自卑,就是自大,也许永远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所有想找王丽的学生都找不到她,无所不知的范儿带着我与冉二来到了王丽家楼下。冉二让我先上去看情况,还说如果情况不对,就赶紧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与范儿在楼下负责接应。我想好了,如果拿不到钱,不是我死就是她死。古代先贤早就教导过我们:人生自古谁无死?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我啪啪啪地敲门,开门的正是王丽。我知道她很愤怒,不过她还是彬彬有礼地问我啥事。有文化有教养的人就是不一样。不过我最讨厌这种看上去的温情脉脉,实则无比虚伪、自私、愚蠢。就像冉二说校长董万前,张口闭嘴都是君子仁义道德,实则满肚子男盗女娼。年幼无知的我,总想飞起一脚,把这假模假样的一切踢个洞。

忠州师范学校校长董万前就知道千方百计搜刮学生钱财。我们这些普师班的学生还不够他压榨,他又成立一个中专部,让后勤部主任蔡世德兼任董事长。肥头大耳的蔡世德一看就不学无术,大家叫他猪头,名副其实。猪头从成都弄来一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王丽当校长,说是著名教授,我看就像曾德广眉飞色舞谈论过的那些夜总会妈咪。找不到工作的学生按合同规定找猪头退学费时,他就玩失踪。王丽最初还不断安慰学生,说正在联系新的单位,后来也玩起躲猫猫。

我懒得跟王丽废话,直接让她退喻海霞的学费。她一听就把头扬到天上去,不屑一顾地说“:你是谁呀?”面对王丽那副自以为是的丑恶嘴脸,我耐着性子解释“:合同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如无法安排实习,或实习工资低于一千五,凭合同与学费收据无条件退还全部学费。这上面不是还有你的签字吗?”

“你凭什么来找我?”王丽不可一世地说。我凭什么?就凭合同与收据!王丽说“:你算什么?”我算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算。我一无所有,除了天才。”

王丽充满鄙视与厌恶地说:“你这个天才还是早点走吧,免得想走的时候走不了。”我以为她要叫我滚呢,文化高的人还真是不一样。我轻描淡写地说:“不好走我就不走,既然能找到一个免费吃住的地方,我就把冉二、范儿、曾德广也叫来,有福同享。”

王丽夸张地说“:哎哟喂,你不就是生活老师刘新生经常提起的青皮么?你不是跑到女生宿舍和倩倩睡觉被处分了么?听说你还跳过楼。你和范儿都是人才嘛,可惜范儿好几科考试不及格马上就要被开除了。冉二是出了名的大赌棍,曾德广就是和马主任吵架的那个光头吧?在西山职中调戏女生被人打断了两根肋骨。就你们这几个,我随时都可以叫人来抓进去关两天。”

感谢刘新生老师给我取名青皮,这个名字能从王丽这么漂亮的女人口中吐出,我也算是三生有幸。我学着方志敏烈士对待国民党反动派的那种轻蔑口吻说:“你底气这么足,不就因为忠州公安局副局长廖远凡是猪头的姐夫么?但我不怕!公安局钱局长是李伟爸爸的老部下。曾德广在西山职中泡妞确实被人打断了两根肋骨,但钱局亲自过来处理的。打人的那几个小瘪三刚开始还假装逃跑,得知消息后马上主动投案并当场拿出两万赔偿,反复道歉,托人求情。所以我不怕你!”

八面玲珑的王丽马上换副笑脸说:“李伟的大名我是久闻,他爸爸在忠州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不知道李伟和曾德广啥关系?”我说“: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你还是把喻海霞的学费退给我吧,我也不想过多打扰你。”王丽邀请我进屋坐会,喝点水。她还说“:我早就听他们说过你特别聪明,说你自己看书就把微积分考及格了。我大学读了四年,微积分还补考过呢。”

王丽最后这句话让我听了特别舒服,于是美滋滋地坐在她家沙发上喝纯净水。王丽的腰细细的,屁股翘翘的,确实性感。怪不得冉二给她打了90分,他给刘新生的老婆刘芳才打60分,给倩倩还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打80分。不过范儿只给王丽打70分,说她屁股太大。不知范儿是啥眼光,他给飞机场刘芳打95分,给倩倩打59分。

王丽说“:青皮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为什么成天和范儿、冉二、曾德广这种烂人混在一起?”我能容忍别人说我的一切坏话,但不喜欢听别人说我朋友的坏话,于是立马反唇相讥“:你觉得土皇帝董万前、猪头蔡世德这种人就是好人?你成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小心被雷打,老天爷是有眼睛的。就算穷不可与富斗,富不可与官斗,但官不可与天斗,人恶人怕天不怕。没有谁能一手遮天,秦始皇也不行!就算他活着的时候行,那他死了呢?”

王丽很生气,但她不再表现出来,而是换了一个话题,说:“我能感觉到,你智商很高,但情商为零。”

“你说得很对,我读书还可以,证明智商不低。但没有一个女人特别喜欢我,就是喜欢到可以为我去做一切,包括死。原来是因为我情商为零!”我诚恳地回答王丽。

“情商就是指女人?喜欢你就要为你去死?你这想法太可怕了。亏得没有女人特别喜欢你,否则还不成为你的冤大头!你就是这么理解情商的?我所说的情商和女人没有关系,我是说你的性格如果不改,到了社会上很可能要吃大亏。”王丽说。

我说:“谢谢你王丽,我不存在吃亏。我是计划之外超生的,还没出生就该死的。一生下来就是活一天赚一天,活一分钟赚一分钟。”

王丽竟然笑了,说:“哎,你真的很聪明,可为何不把聪明用在学习上?为什么要参与这些与你无关的事?要懂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否则会害了你。我完全是善意地提醒你。你是学生,学生的首要任务就是学习,你要把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学习上,将来报效祖国,那样才会前途无量。”

一说到好好学习,我就有说不完的话:“忠州师范学校的老师一个比一个搞笑。教我们语文的班主任胡老师,本来他琴棋书画样样通。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写诗。写了也就算了,真不该在班上朗读。他写了首《啊!西山的大榕树》,每句开头都是一个啊字,再加一个感叹号,整首诗就是一串排比。他这也叫诗?诗是他这样写的?就算他不懂诗,也没关系,但要谦虚。我把曾德广发表在《芙蓉》杂志上的长诗《混乱与挣扎》给他看,他竟然说《芙蓉》杂志不过是省级刊物,没啥可看的。曾德广确实还需要努力,但在我们身边,能在省级刊物发表诗歌的不也只有他一人吗?胡老师那诗在县级刊物都发不了,只能在我们班上发。”

王丽说:“胡老师二胡拉得不错呀,他还写诗,那真是多才多艺。不过老实说,诗我是一点不懂。你要和我谈诗,只能是对牛弹琴。”

我说:“这点我很欣赏,不懂就是不懂,不装。但胡老师不是这样哦,我们都说黄角树,他非要写成大榕树,这不就是习惯性的装逼么?更好笑的是,他一只坐在井底的青蛙,总喜欢嘲笑蓝天下的蝌蚪。说当今社会越来越浮躁,严肃作家也耐不住寂寞,不是宣扬虚无主义写《废都》,就是下流无耻写《丰乳肥臀》。不管人家写得咋样,能出成书,至少语句通顺、中心思想突出、标点符号使用基本正确、字数完全符合要求。胡老师这辈子能写出一本书吗?就算东拉西扯凑一本,能出版吗?他的长项是二胡拉得不错,可他不应该总是把女生带到家里去拉。更搞笑的是教我们劳技课的明小华老师,书上说用电饭锅做米饭,水与米的比例为二比一。考试时问米与水的比例,他还坚持正确答案必须是书上的二比一。你说在这种学校,跟着这种老师好好学习,除了学成傻子还能学成啥?”

王丽笑了,说:“明小华老师以前是电工,爬电线杆很利落的,可以给你们教点家电维修,等你们毕业后分配到农村小学,用业余时间给村民修理冰箱彩电,既为人民服了务还可挣点钱补贴家用,毕竟你们以后工资不高。农村将来肯定也是要普及彩电与冰箱的,时代在发展嘛。做饭就不用教了,都是农村来的,好多娃娃穿开裆裤光屁股时就天天做饭了。”

我说:“算了王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还是把喻海霞的学费退给我吧。”

王丽问我:“书都读完了才来退学费,你觉得可能吗?”

我说:“既然如此,那为何要签合同?”

她说:“不签合同,能招到这么多学生?”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跳起来指着王丽的鼻子,凶神恶煞地说:“你想好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小心我对你不客气!”我都被自己的凶样吓住了,王丽却镇定自若,一掌打开我的手,说:“青皮,你这家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就算退钱,也要先让董事长签字。你明天再来吧。”我早就防到了她这一招,一把抓住她的衣领,说:“如果你确实活得不耐烦了,我可以帮你送上西天。你是校长,是著名教授。如果你都不珍惜的话,我完全无所谓。我来忠州师范读书前,就用砖头把我三伯的脑壳砸开了花……”

王丽先怒后笑,然后像个疯子一样,说:“请你不要抓着我,就算学校欠喻海霞的,但我不欠你的。你让我一个女人怎么办?你逼着我一个女人怎——么——办!我最多脱了衣服让你睡,你还想怎样?”她的嘴都要对着我的耳根了,吓得我拔腿就跑。

4

以为一定能从王丽那儿帮喻海霞退回学费,再和喻海霞发生点什么,最后向曾德广证明自己有能力有本事,没想到如此丢人。可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怎样才能修炼到曾德广那样的境界?他在长沙流浪时,混入湖南省作协重点作家会议的酒席,不请自去狂饮滥喝喧宾夺主,大骂邻座的著名小说家,骂完醉倒在地人事不醒。被人抬出酒店扔到门外,他又摇摇晃晃走上街头,被出租车撞倒,手臂上流着血,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伫立于半夜的路灯下。随后大摇大摆跟在两个高大的德国女人屁股后面,想入非非地跟着前往参加贵族沙龙或宴会。他幻想在一群高贵的外国女人中间朗诵他新写的诗篇,其中最年轻最漂亮最富有的女人被感动得哭着喊着非他不嫁。结果他被那两个德国女人中途借故甩脱。

我竟然被小小的王丽吓跑了。其实曾德广早就教育过我:“既然是花花世界,那就要让没有钱的流浪汉也放开手摘。既然是搞活开放,那就要让未老先衰的农村孩子也斗胆开一朵雄性的花。”在忠州,曾德广潜入昏暗的白鹤路地下录相厅,被年老色衰的暗娼当成猎物紧紧搂抱,可惜他连个位数的小费都付不起。他又转身闯入忠州消费最高的大富豪夜总会,并强行要求带走其中的一名小姐。“你不付钱就想到这儿耍,你以为大富豪的小姐就这么好耍?”他被打手威胁要扔进长江喂鱼,但他毫不畏惧。保安将他提起来扔到门外,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将此写成长诗《门外》。

曾德广如此彪悍,更加显示出我的懦弱无能。如果王丽像对我一样对待曾德广,敢在他面前脱裤子,那岂不正合他意!我却惊惶失措地跑到楼下,谎称王丽家里有人拿着一把枪对着我。冉二说锤子!范儿说操!我只好安慰他俩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其实我也不是害怕王丽,是我不想做对不起倩倩的事,不想玷污我们的纯洁爱情。那我为何又要觊觎喻海霞?这个问题我也无法自圆其说!不过类似的逃跑,小时候我曾见过一次。

一天晚上,汉禾的妈妈,也就是我的三伯母,因为琐事与二伯家的幺儿汉伟吵架。像他们这种身份,最多吵到“没良心、烂心子、不得好死”。虽然三伯母偶尔也与我妈妈吵架,但我最恨的还是二伯一家。可三伯母吵架的声音没有汉伟高,明显处于下风,我都替她着急。他们的争吵不断升级,最后完全是乱劈柴。发了飙的三伯母很快又占据了上风。气急败坏的汉伟狗急跳墙,来了句“我日你”。三伯母一下就被气哭了,低头抹眼泪,汉伟不断重复这三个字。三伯母哭了会就昂起头,英勇无畏地说:“老娘生出来的娃儿都比你大,还怕你?我今天就非要脱了让你日!”汉伟吓得转身就跑。

三伯母边骂边追边脱,汉伟像条丧家犬,飞一般窜到村子外面。三伯母没有追上汉伟,裸露着身子在月光下边哭边骂。我与汉禾也远远地躲着哭,不像面对外婆院子里的疯女人。只要那个疯女人脱了衣服在大路上跑,我与汉禾就会跟在一群孩子后面追着看。我们渴望把女人身体的各个角落都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那个疯女人总是不断从地上捡起石头砸我们,让我们像惊弓之鸟。

男人总是幻想女人主动脱裤子,可有时女人一脱裤子又被吓得屁滚尿流。

喻海霞他们最终都散了,各奔前程。由于我没帮她要回学费,也就没好意思再和她联系。我也曾想过专心致志地去爱倩倩,可两手空空的我拿啥去爱?美女都愿粘着校长董万前这类有钱有权的。她们说男人无能,就不要怪女人现实。漂亮女生倩倩从来没有这样说过,我相信她永远也不会这样说。可我也想做成功男人,成功男人哪有工夫谈情说爱?大丈夫不可儿女情长!最多在百忙之中抽空玩玩那些漂亮女人,玩一个扔一个,像女人扔掉用过的卫生巾。如果我和倩倩发生了关系再把她抛弃,那我不就成了第二个陈世美被世人唾弃?所以那个夜晚我和倩倩独自在女生宿舍,才会无比恐惧,并不断克制自己。尽管我还是一个孩子,可我完全没有一个孩子的单纯,只有成人的世故与庸俗。我对得起倩倩吗?对得起她恩赐我的那些纯洁的吻吗?没发生关系把她抛弃就不是陈世美?我怎么成了这种人!难道我真的被曾德广带坏了?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是曾德广把我带坏了。

在曾德广的怂恿下,我迷恋上了他的妹妹雪莲。是先迷恋上的雪莲还是先抛弃的倩倩?这个问题就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无法回答。1997年寒假曾德广说要带我去感受湖南的历史文化,其实是要带我去与他的妹妹雪莲相亲。曾德广想将我培养成著名作家,将他妹妹也培养成著名作家,如果我再娶了她妹妹,他家就有三位著名作家。如果我们都获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家就能蓬荜生辉,也许他妈的尿盆都能放进历史博物馆。曾德广像某些单位高瞻远瞩的领导,不惜一切代价引进有面子的人才给自己的屁股贴金,造成政绩卓越的假象。鬼迷心窍的我,在脑子发热的某些瞬间也蠢蠢欲动,想入非非。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曾德广的父母劝他不要在外面鬼混,改邪归正,一块去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广东打工。曾德广严辞拒绝,他爸爸老泪纵横地说:“你这辈子,就不替自己的将来想想,就不打算结婚生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曾德广暴跳如雷,声称:“结不结婚我完全无所谓,对我来说女人就是上面两坨肉下面一条缝。科学家牛顿终身未娶,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终身未娶,哲学家尼采终身未娶,他们不都一样是千古英雄、彪炳史册?”曾德广的父亲勃然大怒,骂道:“短命鬼!女人就是上面两坨肉下面一条缝,那你是哪个生出来的?”曾德广说:“我是秋娘生出来的,她也一样。”曾德广的邻居叫他母亲“秋娘”,曾德广也就跟着用了这个称呼。她母亲气得咬牙切齿地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生下你时就放进尿桶浸死,或者掐死!”曾德广说:“可惜你没那么做,否则我也就不会在人世间遭受这么多痛苦。”

与父母争吵后的曾德广不愿再呆在家里,带我去煤炭坝煤矿图书馆看书。在阅览室,他在《湖南工人日报》上看到一篇《文坛新湘军的崛起》的文章。他反复确认,这篇文章三次提到了他,是提到次数最多的“新湘军”。他偷偷地把这篇文章撕下来折好放进裤兜,激情满怀地要带我去舞厅跳舞。

我也麻木不仁了,但仍用残存的良知说:“你怎么一点不考虑父母的感受?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思去跳舞?”曾德广怒火冲天:“我凭什么管他们?为什么要管他们?谁管我?”我一声不吭,曾德广接着说,“你不要管这些,和你完全没关系。你来一趟煤炭坝不容易,我带你去各个地方走一走,让你增长点见识。你不要和那些俗人一样,他们注定没出息,我巴不得他们早点死。师傅带你去跳舞!我以前经常在那里跳贴面舞,我的第一个女人就是从那个舞厅带出来的。”

我突然有了一种厌倦感,厌倦了极端自私的曾德广,厌倦了老不死的长江,厌倦了屁股大一点地方的忠州,厌倦了之前我生活过的全部时间与空间。我渴望新的生活、去新的地方,那里有新的啤酒、新的鲜花、新的女人。

5

新的女人,英子。新的地方,北京。1999年3月,我带着刚收上来的学生学费,从任职的乡村小学逃到北京。我的新生活,有我从未体验过的短暂的甜蜜与幸福,也有我从未体验过的坎坷与悲伤。多数时候,我都像暴风雨来临之前忙于搬家的蚂蚁。英子风姿绰约,正是我苦苦追求的城里女人。不是小城市的女人,是国际大都市的女人。可她让我背叛兄弟刘大顺。刘大顺的前辈刘备早就说过“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刘备是三国时期蜀汉开国皇帝,他的话即使不能一句顶一万句,也能顶一千句。我怎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女人英子而背叛好兄弟刘大顺?

在全国政治、文化和国际交流中心的北京,我作为一名跑广告的业余员,刘大顺是我的衣食父母,甚至可以说是救命恩人。他是我的第一个客户,来之不易。我帮他卸货,搬了一下午的水泥,他被感动了,不得不花三百块钱在我们那份直投周报上登半年的小广告。好多人在我们那报纸上花几千上万登了广告都是竹篮打水。那份所谓的报纸,其实就是非法印刷的小广告,谁登广告给谁送几份,有责任心的业务员会在大街上发一点,没职业道德的干脆就拿去卖废纸。给这样的报纸拉广告,业务员最初都没有信心。老板培训我们,和客户谈判时把对方当成猪,一个一个骗,世界上有那么多猪,骗到死也骗不完。不过多数聪明人都会对我们嗤之以鼻,恨不得一脚把我们踩死。林子大了,啥样的鸟都会有,在我们的辛勤工作下从不缺掏钱登广告的人。那些笨蛋花完钱才知道广告没用时,我们早就没心思搭理他了,而是忙着寻找下一个比他还要蠢的。没有最蠢,只有更蠢。

这个世界的精彩就在于,意外总是会有的。因此大师反复教导年轻人要相信未来,要相信奇迹总是会发生的,要学会仰望星空。刘大顺那个加上电话不到二十字的小广告刚一登出来,就有一家装饰公司拿着报纸找他要了一次货,并成了长期往来的客户。刘大顺本来是看我可怜兮兮才做三百块钱的广告打发我,没想到竟然帮他赚了钱。广告这事真像买彩票,带给世人惊喜与刺激。想当年,曾德广偷了他妈用于养老的八千块存款,原本是要拿着去北京树人文学院交学费的,途经长沙遇上体育馆众人争购彩票,他就把偷来的钱全部投入,在众人的惊讶中抱走整整一箱,昏天黑地抠了一天,却将天文数字般的大奖机会让给了别人,数字小点但也能赚个几倍的奖也没碰上。他也算是做了好事不留名,但注定成不了学雷锋的标兵与积极分子。他中了两床塔花被,以及几十双尼龙袜。只要去付出,收获总是有的,不论多少。曾德广无可奈何地背着一堆奖品混火车到北京,然后给他妈发了封电报:“曾德广车祸身亡,已在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火化。”

刘大顺的运气比曾德广好,也给我带来了好运。登广告让他赚了钱,他接着又花钱登,我成了公司新员工中的佼佼者。刘大顺把我当成好兄弟,经常请我去喝酒聊天。我经常谈论那些未来社会的物流、信息流,还说不做总统就做广告人,并吹嘘自己完全能创办一家更好的广告公司。只要和刘大顺喝完酒话匣子一打开,我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像要文斗不要武斗的红卫兵。刘大顺开始仰望我了,求我带着他一块干,要多少钱他都愿出。

我一边在原公司上班拿工资,一边偷偷把一些重要客户资料复印出去交给刘大顺。春风得意的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和英子勾搭上了。对于英子,我原本就是出于好奇,就想知道男女之事到底怎么做的。我都要去开创丰功伟绩了,不能还是处男呀!和她的第一次让我感觉特丢脸,不堪回首。事情做完之后她也对我不够温柔。我想,我们以后就是见面也形同陌生人了,我也无所谓,男子汉大丈夫要以事业为重。正如冉二所说,当了大官挣了大钱,大美女有的是。可英子第二天给我买了一双袜子一套内衣,还给我讲男人要注重穿衣服的品味。从没有女人对我这么好,我感动得不知东南西北,女人怎么如此神奇?我搞不懂,就给她讲了与刘大顺合伙开公司的事。英子让我和她一起干,让我把给刘大顺的资料都给她,还有那些最有意向的客户都给她好好讲讲。

我跟英子讲自己与刘大顺间的兄弟之情,强烈表达自己不想背叛刘大顺、不想失去他的友谊的意思。英子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我知道英子引用的这句被众人断章取义的话出自十九世纪英国首相帕麦斯顿在国会的演讲,原话中紧接着的“而谋求那些利益正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几乎从不被人提起。以我粗浅的理解,帕麦斯顿的原意是为了国家利益,顾全大局,不计前嫌与个人利益,忍辱负重。被人篡改后的感觉就是别有用心之人,作为不择手段谋取一己私利的最高指示。

我耐心劝说英子与刘大顺一起干。英子不等我说完,就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我怎么可能与刘大顺一块干?你看上去挺精明的,其实无比愚蠢。就你这样的人,怎么也敢来北京混?我佩服你的胆量,你敢偷公司的客户资料,这点倒是比我强,但总体来说,你还是农民思维,以后必须全都改掉,脱胎换骨!”

我真后悔告诉她与刘大顺办公司的事。可我如果真的要与英子好,又怎么能对她有半点的隐瞒?在英子面前,我应该是完全透明的,我也不能打自己的小算盘。可我不想失去兄弟刘大顺。女人的柔情与残酷对我是一种折磨。我像飘在风中的树叶,完全无法主宰自己。干脆就随风飘吧,以后全听英子的,嫁鸡随鸡。

英子安慰我说:“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很聪明,绝对不笨。你要笨的话就不会偷公司的客户资料了,但你不能骄傲,还要好好磨练。”英子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了,谁叫她是我的女人呢?我按英子的吩咐,去刘大顺那儿把资料骗回来,全都交给了她。而刘大顺,我是再也没脸相见了,从此相忘于江湖。

英子雷厉风行,比刘大顺还有魄力,很快就把新公司搞了起来。我就在英子领导下专心致志地工作,天天跑客户。曾德广知道了我在打工,就嘲笑我是打工仔,说我注定没出息,说我永远只能是俗人一个。我以前对曾德广过于盲目崇拜,完全迷失了自我。难道像他那样到处要饭就不是俗人?我自食其力还有错?那千千万万的打工仔都是俗人?不都是在为自己美好的未来打工么?我现在是打工仔,等我有钱了,我不一样可以去读书、去写小说、去当科学家么?何况我都和英子一块创业了,怎么还是打工仔?曾德广又说我是吃软饭,说我给富婆当小白脸。真是贼喊捉贼!他把父母养老的钱都买彩票输掉了,没钱交树人文学院的学费,白天没敢进门,只好等晚上像翻越日寇封锁线的进步学生,半夜一点钟爬墙进学院,不幸被深夜和某个女生约会后回来的院长发现了。院长正要训斥,他却先声夺人:“我是高玉宝!我要读书!”正巧,写《高玉宝》的作者是院长的同乡兼朋友,被他一句话就感动了,或许是院长心情好,或许是院长不想让他和女学生约会的事情暴露,反正院长让他先在学院住下来。几天后院长让曾德广交学费,曾德广只好厚着脸皮向新认识的女同学兼情人孙玉“借”钱。就曾德广这种人,也有资格说我当小白脸?

英子禁止我与曾德广往来。其实我的所有亲人和朋友都不赞成我与他往来,只不过他们不像英子这样对我严加管教。英子说曾德广完全就是流氓、无赖、垃圾、败类,因为曾德广第一次见她,就去摸她的手。虽然曾德广死活不承认,可我相信英子绝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无中生有。

我也不喜欢英子与看上去财大气粗的陈总密切来往。陈总说他小时候在中南海长大,说他奶奶在中南海工作。英子羡慕陈总每次出门都是随手从抽屉抓上两把钱,从来不数。我觉得他是在故意显摆,或许根本就没钱,真正有钱的人会故意炫富?正如忠州师范学校马主任说曾德广,他说是大学生就是大学生?他说辞职写诗就是辞职写诗?陈总说他是在中南海长大就是在中南海长大?陈总说他奶奶在中南海上班就是在中南海上班?但我不敢这样对英子说,凭着我对她的了解,如果我要这样说,她一定会扒我一层皮。我只是在想,中南海里面也有扫厕所的吗?即使陈总的奶奶在里面扫厕所,也比我这样拉广告的高贵一万倍?算了,不管他奶奶,和我有什么关系?

英子教育我,拉十个小客户,甚至拉一百个小客户,也比不上一个大客户。英子说得对,可她不是经常说我是农民吗?我一个农民,又怎能和那些大客户打上交道?或许我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调都是他们眼中的笑料。我就习惯和刘大顺那样的人打交道,以前是农民,现在又当员工又当老板,感觉亲切好交流。让英子拉她的大客户吧。我的小客户多了,一样聚沙成塔。每个客户就赚一分钱,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是我的客户,我不也是有钱人么?

英子说我白日做梦,说我嫉妒陈总。嫉妒陈总帅,嫉妒陈总有钱,嫉妒陈总的奶奶,嫉妒陈总奶奶在中南海。我为什么要嫉妒陈总帅?那我不如嫉妒所有女人的梦中情人刘德华。我为什么要嫉妒陈总有钱?那我不如嫉妒华人首富李嘉诚。我为什么要嫉妒陈总的奶奶?那我不如嫉妒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我为什么要嫉妒陈总奶奶在中南海?那我不如嫉妒嫦娥,嫦娥在天上的月宫。再说他奶奶不是早就死了么?至少我还活着,我一个活人有必要嫉妒一个死人?不管我怎么说,英子都说我就是嫉妒!

英子说我是怕她和陈总跑了。毛主席早就说过,天要下雨娘要改嫁的话。如果陈总真的是在中南海长大,如果陈总真的能看上英子,不也衬托出我的高大?英子说我根本就不在乎她更不爱她。我想起范儿说的啥子爱呀恨的,烦死了。英子说我没良心,说她跟了我是自降身价。谁降身价还真是说不好,或许今日我以英子为荣,明日英子又会以我为荣呢。

6

英子被陈总骗了,包括我跑小客户攒的那点钱,还没来得及聚沙成塔,就都付之东流水。她垂头丧气地回来时,我正埋着头写写画画。我还想给她写首诗呢,并试着用了星星、花朵、天使之类的词,随后又觉得太俗。想写篇小说,又不知写啥。小时候曾想过长大识字后好好写一写我爷爷,爷爷也说过,让我一定要把他的故事写出来。可曾德广说:“如果你爷爷是洪秀全,不管你怎么写,都会有人看。”我爷爷怎么可能是洪秀全!以前我确实幼稚,就像小时候我觉得爸爸是这世上惟一的英雄,盖世无双。那些微风轻拂的夜晚,爸爸打着火把带我去沟里捉螃蟹,从洞穴里出来乘凉的螃蟹被爸爸抓起来就扔进竹篮,螃蟹挥舞着钳子似的大脚自卫,可在爸爸面前如螳臂挡车。那时我对爸爸的崇拜可谓五体投地。可那些鸡毛蒜皮之事根本不值一提。我到底要写什么?我还在绞尽脑汁寻找灵感时,英子把我的稿子抓起来撕碎了扔到地上,说:“你就是写过王蒙,我也不会佩服你!”

我为什么要写过王蒙?我怎么可能写过王蒙?我为什么要让人佩服?我从没想过要让任何人佩服。英子根本就不读书,没事时也就看看《曹操大传》《江青全传》《清宫秘史》之类的地摊书打发时间,最多再看点《曾国藩家书》《张爱玲全集》《女人的智慧》之类的书附庸风雅。她很有可能从没看过王蒙的书,不过觉得他是当大官的混得好罢了。我是比不上王蒙,累死也比不上。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可以写。当今活着的,又有几个能比上尧舜禹?难道比不上的就不能活?我倒也不是非写不可,只是想让曾德广看一看,我也能写,免得他总是说我俗。我在忠州师范上学时就在《巴蜀师苑》发表过一篇小散文《月夜》。那篇文章开头写月光轻轻的脚步打搅了我甜甜的梦。接着回忆妈妈在月光下挑水、洗衣、背柴禾,以及无法为我凑齐学费时的愁容。最后表达了我对妈妈的思念和发誓要去奋斗的愿望。

我把报纸给妈妈看,一个字不识的她,还是慢慢找到了我的名字。她不相信我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说著书立说的都是圣人。我说:“这不算啥,以后等我有钱了,还要去读大学,等老了再好好写一本书。”妈妈吓坏了,说:“儿子呀,你千万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你现在就很好了,这样就可以了,一定不要再去想别的。你的祖祖辈辈都在地里刨食,从来就没有一个吃上皇粮的。你这辈子有福了,捧着铁饭碗,天晴不用晒太阳,下雨不用淋雨,旱涝保收。你要珍惜,不要饭碗都端到嘴边了还不知道吃。你看林彪,毛主席都选他当接班人了,还不知足,还要去谋害毛主席。你说都选他为接班人了,还会饿着他?”妈妈这样一个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农村文盲妇女,怎么知道林彪?

我把报纸给爸爸看。他说写文章害人,说李白是饿死的鲁迅是被人害死的,说耍笔杆子的没有一个有好结局。我真后悔把报纸给他们看。没想到姐姐看了报纸竟然寄了三百块钱奖励我,是稿费的一百倍。爸爸说我就知道骗姐姐的钱,三个月没给我生活费。本来姐姐寄我的钱也够吃三个月了,可我早就买了一百多块钱的书,只能熬苦日子。《巴蜀师苑》是四川省教委专门为全省师范院校的师生创办的一份周报,那时重庆还没直辖,全省师范院校所有师生一人一份。我们那个破学校能在上面发文章的屈指可数。音乐老师王志看了报纸专门把我叫去表扬了一番,并破天荒一次就让我及了格。音乐课我经常睡觉,且五音不全,以前都是补考两次才能过关。

这篇小散文的发表,激发了我广泛阅读的热情。当我读到阿赫玛托娃的长诗《安魂曲》时有一种特别庄严肃穆的感觉,像第一次升国旗奏国歌一样,全身的热血都往上涌,我也渴望有一天能写出她那样的文字。就算我不是那块料,可英子又有什么理由反对我写作呢?她总不至于比我的农民父母素质还低吧?她一个大学毕业生,难道不知道宪法保护每个公民自由创作的权利?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也没像曾德广那样,以写诗为名,胡作非为,招摇撞骗。

英子撕了我的稿子,扔了我的书,还不解气,一边哭一边打我。最后我才知道她被陈总骗了。她说我不是男人,让她一个女人出去抛头露面,在外面被人欺负了也没人撑腰。我确实无力为她撑腰。这是北京,不是忠州。如果是在忠州,我还可以撒野。可这是北京,这是伟大祖国的首都。陈总也不是刘大顺,如果是刘大顺,我还可以想想办法骗骗他。这是陈总,自称在中南海长大的陈总,自称奶奶在中南海工作过的陈总,我怎么敢去找他?之前我就知道,穷人想傍上富人占便宜,只是做梦,往往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英子越哭越凶,越闹越厉害。我知道应该安慰她,她发财的梦想和希望破灭了,可我从来就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我想起从小爸爸妈妈不是在家里吵闹,就是和村子里的人吵闹。这种日子我早就恨死了,早就发誓长大后一定不过吵吵闹闹的日子,要过甜甜蜜蜜、恩恩爱爱的日子。望着气急败坏的英子,我啪地甩了她一巴掌。英子先是被吓懵了,随后就清醒了。她从外面抱起一大块土疙瘩,高高举起,从我头顶砸下。我知道可以躲,但我没躲。打吧打吧,打死算了!土疙瘩碎了,脑袋是不是也碎了?流血了吗?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希望碎得越严重越好,这样我离开英子的脚步就会充满力量,等我过上新的幸福的日子就永远也不会再想起她。

我说:“如果你还想打的话就快点,打完我好走,就当我从不认识你。”

英子说:“你什么意思?你还欠我的,就想走?”

我说:“欠你什么?”

她说:“你睡了我这么久,说走就走,难道就一点不欠我的?”

我说:“睡了你多少次?一次多少钱?我工作这么久,多少也有点工资吧?把账算清。”

她说:“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早就等着这道赦免令,我早就想滚了。英子那烦人的哭声终于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

北京城这么大,我去哪呢?好像我哪都可以去,可又哪都不能去,因为我没有钱。我平时都背个包,带瓶凉开水,一张坐公交车的月票以及中午简单吃点午饭的零钱。这就可以了,钱对于我来说似乎没用,因为我要花钱时告诉一下英子就可以了。

这也不怨英子,谁叫我癞哈蟆想吃天鹅肉,谁叫我想城里的漂亮女人想得发了疯!英子说过的话又一次在我耳边回响:“我爸爸退休前是上万人的国企厂长,我妈妈是大学教授,我毕业于哈工大,我同学中大多都是博士、硕士,和我一样只读到本科的也都事业有成。我怎么可能把你带回我们家?我怎么跟父母交待?我就说你是从穷山恶水里爬出来的,说你父母都是种地的,说你就读了个中师,中专都算不上。要是将你带回家,不把我爸气死,我妈也要打断我的腿。我家的亲戚朋友同学不把我笑死,也会用唾沫把我淹死。我根本就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这完全是因为你拿不出手。”

其实我也没想要和她结婚,我才不愿和她这个母老虎过一辈子。不管她貌似天仙,还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或者金银成山、富可敌国,我都当她是垃圾。我确实早就应该离开英子了,人贵有自知之明。如果我爸爸也是上万人的国企厂长,如果我妈妈也是大学教授,如果我也毕业于哈工大……不,我毕业于哈佛,那我就不会在英子面前抬不起头。

7

天黑了,我去每天乘车的公交车站,躺在候车的椅子上等待天明。白天拥挤嘈杂的车站,晚上曲终人散,空空如也。如饥似渴的各种虫子一起围攻我,这些可怜的家伙饿晕了,奋不顾身、前仆后继地喝我的血吃我的肉,让它们饱餐一顿还是爬进一辆门窗没关好的公交车?它们会紧追不舍?我祈祷天快点亮,天亮了我就去找家餐馆当杂工,洗碗洗菜拖地,端盘子的事就别想了,那是小姑娘干的。等发了工资,我再去找一些体面的工作。

在这样的夜晚才会明白,堂堂男子汉,床上那点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我真不该招惹英子,一开始就应该像躲避马蜂窝一样离她远远的。难道我真的是从穷山恶水里爬出来的刁民?我家在举世闻名的三峡旅游风景区,英子凭啥说那是穷山?长江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她孕育了华夏文明,英子凭啥说那是恶水?书上都说我的家乡历史悠久、文化厚重、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出产丰富、民风淳朴,我正是这些杰出民众中的代表,英子凭啥说我是刁民?我只当她是放了个屁,臭屁,臭臭屁!我穷是穷了点,但那是历史的原因,或者说是我爸爸的原因,反正不是我爸爸的原因就是我爷爷的原因,总之不是我的原因。

我惟一做错的事就是背叛了兄弟刘大顺。我能否用这个悲伤的夜晚赎罪?还是算了吧,罪就是罪,有罪之人除了死,永远无法赎罪。我真不该去摸英子的手,那样她就没有机会让我失了身。曾德广也摸过她的手,为什么她没理曾德广?这么说,英子还是喜欢我的?那我是不是对不起英子?我不能心软,宁愿死在这儿,也不回去。远处突然出现一个人影,走路的姿势怎么有点像英子?是英子!她来干什么?难道她还不解气,还要再打我一顿?越来越近了。是英子。真的是英子!她怎么来了?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英子轻轻搂着我,我把脸贴上去,发现她刚哭过。我心疼地吻干她的泪痕,苦苦涩涩的。“你一走,我就觉得一切全都空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离开我,我也不知道你要去哪,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我知道你身上没钱,担心你晚上没有地方睡白天没有地方吃。我就一直跟着你,开始还想再打你一顿。我看你躺在椅子上,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觉得你特别可怜。想马上抱着你,可心里还在恨你,就一直远远地看着你,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你再不争气,你也没错。因为我比你大,本来就不应该让你承担起生活的重担。委屈你了,宝贝。”英子如此温柔、深情与体贴,我五脏六腑都翻腾了起来,全身酥软、颤抖。想起她第一次送我袜子与衣服的那个时刻。我是多么爱她,多么爱她!我多么想在神女峰上飞下去,把这一瞬间化为永恒。那永恒的女神就是英子。

我们有千言万语,可啥也没说。我们无比急切、渴望,搂得更紧,贴得更近。只想融为一体,合二为一,永不分开。我们心照不宣,加快脚步,闯回租来的家。虽然我们像是在别人的屋檐下垒窝的燕子,但我们有爱,有爱就有一切。我们像燃烧的太阳,像完全怒放的花儿。不断变换着各种姿势,时而像深海里的水草那样优美舞蹈,把柔软与力量完美结合;时而像高空中上下翻飞的蜻蜓,变幻无穷却总能越缠越紧;时而像地壳深处相互撞击的巨大板块,势不可挡但又不会导致地球爆炸。我们是两个心有灵犀的天才,将力度、节奏与旋律都发挥得恰到好处。主动与被动、引导与配合,交替变换着,完美无缺。一次又一次达到欢乐的巅峰,像奔腾的长江,浩浩荡荡,力拔山兮气盖世。

“从此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再也不吵架,不打架。”我说。

“真想打你的话,还用去找土疙瘩?直接用菜刀把你的脑袋瓜儿砍下来。我们东北女人说到就能做到的。”英子用残存的柔情抚摸着我,她的话好像是在安慰我。我回忆起那些曾经有过的恩爱:“那次深更半夜你要喝罐装的酸奶,我跑遍好几条街才买到。但你拿到酸奶并没有喝,而是紧紧抱着我,和我疯狂做爱。你那惊天动地的叫床声不仅想要震垮长城,而且要震醒十三陵地宫里沉睡的皇帝。结果长城与皇帝都安然无恙,只有楼上楼下的邻居出来集体抗议。但你对一切都不管不顾,你坚持认为我们没错,有错的是开发商,盖不隔音的房子。就是皇帝来了,你也仍然要我继续操你,操一辈子,直到操死你。”

“你是猪呀?有你这么无耻的人吗?床上的话你也相信?你是傻子?操一辈子?你能娶我吗?现在就娶,你拿啥娶?你可千万不要说等你事业有成。等你事业有成,我多大了?你想想,我比你大好几岁,等你春风得意的时候,我早就人老珠黄,你身边总会围着一大群年轻漂亮的女孩,像苍蝇一样,赶都赶不走。那时你还顾得上我?与其那个时候被你抛弃,不如我现在抛弃你。我之所以叫你回来,不是因为爱你,而是同情你、可怜你,你身上没有钱。你搞清楚了,这是同情不是爱情。”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这多么像是一场梦,再持久的高潮在漫长的人生中也是极其短暂的。阿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管亲密时有多少甜言蜜语,恩恩爱爱,一旦跌入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痛苦深渊就会全部灰飞烟灭。我们除了做爱和吵架,还能做什么?吵架,能吵出钱吗?做爱,能做出今天的晚餐和明天的房租吗?能做出源源不断的钞票吗?除非我去当鸭子。对呀,去当鸭子!可惜我不帅。帅不帅其实一点不重要,这是一个做灯饰的客户秦总跟我说的。

秦总来北京做灯饰之前在深圳打工,那时他还不叫秦总叫秦尚潮。秦尚潮业余创办了一家简陋的打工者歌舞厅,那是深圳第一家针对打工者的娱乐场所。每当报刊、电视台找不到新闻时就会到他那儿采访,舞厅的名气越搞越大,舞厅的档次也跟着水涨船高。除了打工者,款姐和富婆也来了。掌门人秦尚潮众星捧月,一些富婆款姐或明或暗地提出要包养他。

我说:“因为你长得帅啊!”

秦总严肃地说:“其实帅并不重要,你千万不要认为男人长得帅女人长得漂亮就能当饭吃。那时在我们歌舞厅唱歌的阿健,他长得没我帅,但他歌唱得好,他的人气很快就盖过了我。每天都有女人争风吃醋地上台献花,花里都夹着钱。有一个富婆每天都给阿健献花,一次比一次夹的钱多。那个富婆扬言必须包养他,不达目的不罢休。阿健太清纯了,每天下班后都会捧着这个富婆的钱与花在我面前哭,求我想办法退回去。那时我们都清纯,来这儿玩的男男女女也都清纯。这也是吸引款姐富婆来玩的原因,这种清纯在别的地方早就见不到了。后来我们这个歌舞厅也变了味,我觉得没意思也没那能力继续经营下去,就转让给别人干了。”

我从小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唱歌?为什么喜欢奥数?我一开始的选择就错了,所以奥数后来引发全民大讨论而被禁止了。音乐从来都是被提倡而没被禁止,音乐是生活中的一股清泉,音乐能使人类的精神迸发出火花。要是早点禁止奥数,我从小就专心学音乐,那我现在也能在舞台上一展歌喉,即使不能倾倒众身,也能像阿健一样吸引众多女人献花,花里也都夹着钱。至于要包养嘛,正合我意。如今的我,总不能去那样的舞台上说我小学时得过一次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第一名吧?还不把人笑死。就算我学得和陈景润一样,成了著名数学家,走路都因为想着数学问题而撞到树上,肯花也没钱满足英子这样的女人对高品味生活的追求。

哪怕我在忠州师范时跟着胡老师学拉二胡也好呀,也可以用民族乐器演奏一曲。或者跟着音乐老师刘志学吉他、钢琴、萨克斯,那多能讨女人喜欢!我也知道数学是科学中的皇冠,可数学再美再重要,终究缺少光环。英子撕了我的稿子也对,写作即使不像我爸爸说的那样害人,也没有唱歌厉害。金钱与性交是这个社会的发动机,对它的赞美就是放声歌唱,而不是朗诵诗篇或小说。人还是那个人,有了音乐的光环,就身价倍增。普通小姐一次才多少钱?如果是歌星,价值就会成几何级数增长。这个定律一样适用于鸭子。

反正英子也不要我了,除了金钱,我啥也不想。虽然我不帅,也不会唱歌,但我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古人的谆谆教诲,也适用于今天的各行各业。当鸭子也不例外,一份付出一份收获。我希望能早日还清英子所说的欠款。英子不要我也没关系,她也不是特别漂亮,最多算一般漂亮,或者说不丑。“你总喜欢说漂亮女人,我知道自己不漂亮。但你知道什么是漂亮女人吗?其实女人不在于漂亮不漂亮,在于一颗真挚的心。你懂得女人的心吗?你懂得如何去欣赏一个女人吗?”英子对我说。

“你总说我是农民,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但你懂得欣赏农民的伟大吗?农民的伟大不是历史上记载的那些一次又一次的起义、失败、再起义,而是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农民在日常生活中的艰辛劳动,以及他们的沉默、忍耐与顺从,直至死亡。是他们的牺牲,支撑起了人类的文明。你懂得欣赏吗?”我对英子说。

反正我和英子分手是早晚的事,说啥也全都是废话。我渴望早日当上鸭子,早日挣上足够多的钱。

8

我经常在公交车站的站牌上、立交桥的桥墩上、建筑工地的围栏上看到诚聘男女公关的小广告,那上面都写着高薪日结,月收入十万元以上。这样的广告,对于我这种没文化没学历没特长却又陷入困境而急于一夜暴富的人具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当然我还没有傻到把“公关先生”当成光彩职业的地步,我完全理解、明白这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像我从来就没有天真地把“人民公仆”当成是我的仆人,虽然理论上或实际上他们确实就是我的仆人。可自以为是的我,也没有聪明到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骗子挖好的坑,等着我去跳。

我知道所谓的公关先生就是当鸭子,供款姐、富婆玩乐与发泄,和供男人享乐的小姐一样。既然是笑贫不笑娼,既然是提倡男女平等,那当鸭子也就没啥可让人笑话的。至少是靠自己辛勤的付出挣钱,不像曾德广,李伟有次偶然给他介绍认识了一个夜总会的妈咪冯艳,时逢春节,冯艳顺手就给了他两百块压岁钱,他竟然心安理得地收下,而且还拿着钱跟我炫耀。曾德广连这种钱都要,完全丧失了做人的尊严,在我面前有了他这个无耻到底线都不要的,我为啥不甩开膀子、放心大胆地去干?何况时代总是在变,今天不被主流社会所接受的鸭子,一百年之后、五千年之后、一亿年之后……那时的历史教科书会怎么写,谁又能知道?思想与理论上明白后,就是实践。把学术成果转换为生产力,实现马克思所说的商品变成货币的“惊险一跳”。

我选了一张联系人为杨经理的小广告,按上面留的传呼号打了一遍,杨经理马上就回了电话。他的声音稳重,富有磁性,感觉特别老练成熟,让人充分信任而又备感亲切,一下就消除了我的紧张和焦虑。我也要锻炼得和杨经理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成熟男子汉,不要那么无知与幼稚。杨经理在电话那头轻言细语,娓娓道来,说只要身体健康,特别是生理方面健康就可以,其余的公司都可以培训,每月收入十万以上。随后杨经理让我到北京饭店面试,并特别声明,他只会远距离观察我,不会和我见面。北京饭店,那是多么高级的地方呀,那是最有钱的人出入的地方,太让我激动了。对于杨经理不见面的声明,我完全理解,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每一个人都要有最基本的安全防范意识,何况是干这种事,否则一下就会被人民警察抓住。

到了北京饭店我激动地打了杨经理的传呼,他仍旧是马上回了电话。他问清我穿的衣服颜色后,让我在饭店前面的广场来回走一趟。我老老实实地按他所说的走完,再给他打传呼。他在电话中说我符合要求,让我交五千块钱的服装费就可安排培训上岗。我感觉就是骗子,可我并没有马上挂断电话,而是和他商量,先不要服装,等挣了钱再交。他说这是公司的统一规定。他就是骗子,欺骗了我对他的信任与期待。我不想再理他,果断地挂了电话。

我无所事事地徘徊了一天,心中空空的,全是失落。我去哪里一个月才能挣到十多万呀?我去哪里干个一年半载就可光宗耀祖?想象中那大把大把的钞票,就像沙尘暴掀起的漫天黄沙,在我的眼前和心中弥漫。等我当鸭子挣了钱,不管英子说我欠她多少,我都加倍给她。然后,我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从此不再为金钱与生存而发愁,不再去做那些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做的任何我不喜欢的事情。再也不是生活的奴隶,而是美好生活的创造者与享受者。

我眼前晃动着那一沓一沓的钞票,忍不住再次打了杨经理的传呼。他仍旧是马上回了电话,我不断提醒他,主动介绍自己。还是那稳重成熟的平静声音,他说记得我。我说没那么多钱,先少交一些。很快就从五千侃到两千,最后竟然侃到几百,真是不可思议。这是我身上仅有的最后一点钱,英子给我吃饭的钱。我对这个价格很满意,也为自己讨价还价的能力自豪。

交钱的地方选在一个偏远的荒郊野岭。用英子的话说,就是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我按约定将钱交给了一个前来取钱的家伙后,再找公用电话打杨经理的传呼,一直打了很多遍,杨经理都不回电话。这个结果我也是早就想到过,毕竟早就感觉到了这是一个骗局。可为什么我就是不死心?不进棺材不掉泪,亏得曾德广早就教育过我,进了棺材也不要掉泪。被骗了这点钱不可怕,侮辱了我的智商也不可怕,我智商本来就不高。可怕的是,我当鸭子的路,漫天飞舞的钞票,不都没了踪影么?这群骗子太能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了。要不要报警?可这样的事怎么好意思跟警察说?那我要不要也用这个方法去骗别人?也许好多骗子也是被别人骗了之后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我不也成了可耻的骗子吗?再也不可能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不能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让我被骗了也好,要不我真做了一段时间的鸭子,之后万一哪天我又飞黄腾达,一不小心成了有突出贡献的专家、杰出青年,甚至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之类的,知情人再把我当鸭子的事抖落出来,那多丢人!何况当鸭子和做小姐一样,都是充满艰辛的高危职业。有的确实干几年挣了钱回家盖上小二楼,之后从良,从此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不也有干进监狱的么?就算侥幸逃脱法律的制裁,也有可能逃不脱生理上的伤害。有一个可怜的鸭子,为了同时应对三个富婆,先后吃下三颗伟哥造成心肌梗塞当场死亡。虽经警方调解赔偿了上百万,可赔的是钱不是命。在奔向美好未来的大道上,我幸运地脱离了鸭子的队伍,感谢骗子助了我一臂之力。

不去当鸭子是对的,可我到底要去干什么?都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可感觉我的每条道路都是通往坟墓。除了死亡,似乎无路可走。回到我辞职前的山村小学当老师?别说人家不要我,就是拿轿子抬我也不能回去呀,好马都不吃回头草,难道我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还不如一匹好马?再好的马也是畜牲呀。

也许英子说得对,北京不是我这种盲流呆的地方,我只有回老家山上种几亩地、养两头猪。如果我还有点良心的话,逢年过节再给她这个城里朋友寄点四川腊肉。老家山上没有我的地,由于我是超生子女,直到十岁生产队才给我分了田地,我考上忠州师范跳出农门后生产队又把田地收了回去。我只能回家帮父母种地,可父母的脸面往哪放?曾有一个研究生在城里找不到工作回家种地,他的父母因感觉丢人而自杀。对此我完全理解,我一个中师生尚且如此,何况研究生!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里的黄土不都能养活人?离开灯红酒绿的首都北京,回老家种地也不是不能活。只是我重新做一个农民,就真的只能找一个农村老婆,城里的漂亮女人从此再也与我无缘了。为什么我总想着城里的漂亮女人?城里女人有啥好的?看上去性感,其实就是衣服布料用得少一些露在外面的肉多一些。看上去白嫩圆润光滑,其实完全就是化妆品涂抹出来的效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难道我还没被城里女人英子折磨够?城里女人太难伺侯,根本不适合我。

何况我现在的问题不是女人,而是活下去。我除了自绝于人民真的已无路可走?自杀是小事,可我自杀的理由呢?如果是因为我想去当鸭被骗而自杀,那就轻于鸿毛。也许为情而死值得世人同情,也能赢得痴男怨女的眼泪。那我就说是为英子殉情,可那也难以重于泰山。必须要为人类进步、为世界和平、为效忠国家、为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为解放全世界还有五分之四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而死,那才算得上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当我临死回忆往事,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可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想死,人一死啥好吃的就都吃不上,啥好穿的也都穿不上。我遇到的这点困难与挫折也算不了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我还是回重庆吧,重庆有朋友有同学。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9

我没有了钱,但我还有一百多本书,其中不少都是名著,去人多的地方摆地摊,五块钱一本很容易卖掉。从北京到重庆的389次列车硬座车票才180元。卖书的钱足够让我回到重庆。我知道北辰购物中心的过街天桥上人流量大,每天都吸引很多人在这儿卖小商品、算命看相、发小广告,甚至求职、相亲,热闹非凡。我去天桥上卖书时,一个摆摊的也没有。又宽又长的天桥好像专为我一个人准备。我铺开几张旧报纸,把一本本方方正正的图书摆在上面。

刚摆好就有一个女孩挑了本张贤亮的小说集翻看,这本书我真舍不得卖。这是英子送给我的,她让我好好看看。她送我书时,我们情比天高,如漆似胶。时光不能倒流,我和英子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她送我的书卖了也就卖了,只是这书本身我确实喜欢。我拿到这书刚看一小段就想起来了,很早之前我看过的《绿化树》就是张贤亮写的,一个饥饿的犯人排队打饭时渴望粥能稠一些,能多几个米粒,我印象特别深刻。只是那时看书不太注意作者,只看内容。英子从小看过很多文学名著,后来在职场打拼也就不看了。文学不能当饭吃,英子比我懂得多。她在心情好时会给我分析很多作家作品。她喜欢张贤亮的小说,说她同情作品里的人物,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去拯救他们,包括献身。英子告诉我,小说写到这个效果才算成功。她说我永远不可能写出这样高境界的作品,让我不要写,安心赚钱才是正道,一个农村孩子只有赚到钱才能改变命运。

我有时想到的全是英子的好,有时想到的又全是她的不好。有时崇拜她,有时蔑视她。但不管怎样,要把这本书五块钱卖掉,和万恶的旧社会穷人卖儿卖女有什么区别?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些书不是文物,先卖了凑回家的路费,等以后有钱了再买新的。英子送我的书,一样要卖掉,如果别人能看上的话。买书的女孩翻了一会,最后放下了张贤亮的小说集,买走了《读者》精华本。这本书也是英子的,我一点都不喜欢,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希望有更多的人都来买我的书,让知识改变命运。我真想大声吆喝,可我不敢。这时来了一个怪怪的人,他问这是谁的书?这些书当然是我的,这还用问?我说是我的。他再次确认:“是不是你的书?”我肯定地说:“是我的书。”他说:“全都装起来!”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不容置疑,也有些和蔼可亲。他要做什么?他要把这些书都买了吗?那我倒是省事了。我也来不及想那么多,只是动作飞快地按照他的指令做:装好两大袋子书,费力地提着书跟在他后面,把书放进他指定的车里。我满头大汗站在一边,等着他付钱。他说:“你怎么还不走?”他这是要干什么?大白天的还敢抢?这可是首都北京。我这才看清车身上写着“城管”两个大字,我有些明白了,也有些懵了。我吞吞吐吐地说:“是不是还要给我开张单子?”坐在车上的一个人问我:“你有暂住证吗?”我胆怯地说:“没有。”

他说:“如果你马上就走,我们就不再管你。如果你再不走,我们就把你送进收容所。”他身穿制服,头戴大盖帽,把我吓傻了,全身都僵硬了,既说不出话又迈不动腿。带我过来的人说:“我们队长的话你听不到?”他的话提醒了我,我赶紧转身就跑,吓得大小便差点失禁。这是一件无比恐怖的事情,之前我有一位女同事都准备在北京结婚了,因为没暂住证被收容遣返,回家后没多久就疯了。我后来认识的流浪诗人何路,也是在北京被遣返后开始变得有些不正常的。他被遣送回重庆后,又徒步从重庆到北京,用了好几年时间,多次找到当初抓他、遣返他的那些人,就想问个清楚明白,凭什么抓他、遣返他?但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谁都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他写诗的风格变了,没有了炊烟、麦地、河流,取而代之的是男女生殖器官各个部分的医学名称。

我比他们幸运,没有被收容遣返。感谢天,感谢地!英子那本《读者》精华本上有一个故事:一个美国小镇的镇长,在一个可以冻死人的寒冷天气,把镇上所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召集起来,给他们安排好食宿,再让他们干活。一群流浪汉都争着吃饭,只有一个人要求先干活再吃饭。镇长觉得这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必将前途无量,便把女儿许配给了他。后来这个流浪汉果然非同凡响。

我没有钱,卖书也不当小偷,不也是有尊严的人吗?我遇到的这个城管队长,为何不像那个镇长一样把女儿许配给我?不要指望写在纸上的镇长,变成大街上的城管队长。不,不是这样的,是我没有尊严。我一个想去当鸭子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谈论尊严?

我愧对生养我的妈妈!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黄金场上卖土鸡蛋,在青石板街道两侧找个空位置,蹲在地上,把鸡蛋摆在前面,等着有钱的人停下来挑挑拣拣。妈妈交待给我的任务就是,发现戴着盘盘帽的来收税,就提前告诉她赶紧跑。其实不用我告诉妈妈,戴盘盘帽的一来,很多卖零散东西的早就开始跑了,她只需要跟着大家跑就可以了。那些搭上正式铺子的,或者卖的东西又多又重不方便带着跑的,都会交上五角或两块钱的税。

妈妈特别骄傲的是,她卖一些零散小东西从没被抓到交过税,她跑得快。有一天下雨,妈妈没踩稳摔倒了,提在袋子里的鸡蛋碎了好几个。我说:“妈妈你以后别跑了,我们不到街上卖鸡蛋,我们去乡场外面找个路口卖,那儿没人收税。”

妈妈说:“你怎么和你爸一样老实?他就不到街上卖,去你说的路口卖,结果都是背多少去又背多少回。如果我也和你爸一样老实,计划生育宣传队来抓我时不知道跑,那就不会有你了。”我经常觉得妈妈逃跑的样子特别狼狈,让人觉得特别好笑。可一想到我还在妈妈肚子里,计划生育宣传队的人去抓妈妈,妈妈挺着大肚子比这还要狼狈地逃跑,我就再也笑不出来,而是想哭。

我说:“妈妈你别再把鸡蛋都卖了,留着自己吃不好吗?”

妈妈说:“留着自己吃,家里的开支怎么办?你还要不要读书?你要好好读书,妈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你要有出息,长大了也要去戴盘盘帽,不要在家握锄把。握锄把这辈子就只能被人欺负。”

盘盘帽就是大盖帽,戴盘盘帽就很了不起?妈妈每次见了盘盘帽都主动和人家说话,人家有时都不理她。我说:“妈,上一次你和人家说话,人家就没理你,这次你还和人家说话。以后你再也不要和他说话了!”

妈妈说:“等你戴上盘盘帽了,妈就再也不和他们说话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但没有戴上盘盘帽,还照样被盘盘帽欺负。我想起阿赫玛托娃《安魂曲》中的一段话:在叶若夫主义肆虐的恐怖年代,我在列宁格勒的探监队列中度过了十个月。某一次,有人“认出”了我。当时,一个站在我身后的女人,嘴唇发青,当然从来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她从我们都已习惯了的那种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凑近我的耳朵(那里所有人都是低声说话的)问道:“喂,您能描写这儿的场景吗?”我就说道:“能。”于是,一种曾经有过的笑意,掠过了她的脸。

我是不是也可以把自己经历的一切写出来?虽然我在这世上太渺小了,但我毕竟是一个人,不是一棵树或一头猪。我这样想的时候,一定也有一种笑意掠过我的脸。可我不应该把英子送我的书让城管没收了。既然城管都把英子送我的书没收了,就是要让英子彻底从我生活中消失,一点气息也不留。那我就多想想我妈,我妈比英子重要。我要记住范儿的话,啥子爱呀恨的,烦死了,以后找女人结婚,妈说行就行。范儿就是比我聪明,他被学校开除后,竟然有个做建筑的老板来找他,说范儿以前骗了他的钱。范儿还是一个学生,就能骗建筑老板的钱。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被别人骗,我的智商和情商都是零蛋。

亏得还有冉二,身无分文的我去一家管吃管住的俱乐部做了一段时间的保安,挣到了回重庆的路费,之后在冉二的帮助下,我又重闯北京。

10

冉二始终沿着学生时代的理想“当大官挣大钱找大美女”一路狂奔,他的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我也跟着沾了不少光。2009年,我终于在北京有了自己的窝,心满意足的我想停下来歇一歇。冉二说我这种懒牛懒马必须用鞭子狠狠抽打,并逼我去找已担任忠州书记的李伟要项目,亏得李伟被双规了。可冉二又得知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小波已当上石油开采公司的副总工程师,在属于他的地盘上呼风唤雨。冉二又让我去找小波弄个石油工程干,说挣钱多,风险小。

我很想念小波,我也相信他能干好石油开采工作。他爱护祖国的石油,肯定会像男人爱护自己的精液一样。上初中时他就说过,男人一生能射出的精液如同地底储存的石油,都是有限的。不能乱射,要珍惜。我和小波联系,他热情地邀请我一块玩,并约好在重庆主城见面。初中毕业后就没见过小波了,现在又要相见,感觉中断了的人生又被连接了起来。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可一想到跟他要工程我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抬不起头,也玷污了我们童年和青春期的最纯洁最真挚最无私的友情。我怎么跟小波开口?

去找小波,我打了一辆黑车,司机老卢特能聊,几句话就和我搞得倍儿熟。老卢说:“这有什么?你们是同学,想要什么就直接说,不用拐弯抹角。你不知道天下哥们四铁?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你们是四铁中排名第一的,你要不好意思说,见了面我帮你说。”

在我和小波回忆了当年读书的一些趣事后,老卢话题一转就提出给我找个工程干。小波没有拒绝,他让我先陪一个叫亚普·科霍恩的洋鬼子在重庆好好玩玩。小波说科霍恩能耐很大,只要和他熟悉了,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

科霍恩拿出一本最新版的《中国自助游》,其中一页被他折了起来,那一页是“感觉重庆”。他还把上面有关“重庆妹儿”的一段圈了起来:到了重庆,一定要抽一天半天的时间到解放碑站一站(重庆话叫“打望”),漂亮的重庆妹儿就跟时装模特似的,不停地在眼前变换,长期上坡下坎的步行生活造就了她们一流的身段,朝起暮涌的两江水滋润了她们白皙的皮肤。于是有人总结:来到重庆就后悔结婚早了。当然,说这种话的肯定是结了婚的男人,其实现在不到重庆也能看到重庆美女,尤其在各地的娱乐行业中很容易见到她们的身影。

这么一段与自助游无关的话,甚至是在侮辱重庆女人的话,为什么编进这样的工具书?科霍恩还全部圈起来,并加上着重号,难道这才是自助游的精华?这家伙会认汉字,能听懂也能说普通话,但不懂重庆话。我不知道应该带他去哪里玩,重庆打黑打得太厉害了,以前车水马龙的娱乐场所,现在门窗上都落满灰尘,结上蜘蛛网。老板们的豪华轿车都停在路边废弃了,无人敢认。冉二说他知道一个地方,是“唱红打黑”以来惟一没停业的。冉二的话自然不可全信,我对“惟一”表示怀疑,不过我已成熟,早就学会不争论、不生气。就像我一遇到脸红脖子粗地争论民主、自由、法制的人,就会觉得好笑。我的任务是带科霍恩出去好好玩一玩。

我带着科霍恩去找冉二介绍的会所。这个会所就在曾德广每次路过重庆都会光顾的录相馆的最顶层。那个录相馆,依旧处在最底层。不用说,那个欲望膨胀的地下室依然臭气熏天,仍然像一只老虎的大嘴,或者像一个女人的阴部,吞吐着那些急于找到支柱的男人。守在入口的依旧是那个小个子男人,以及他那身材高大的女人,而与之有关的也始终没变。当那些衣衫褴褛的民工或者背夫走进去,远远看着荧光屏上的交媾动作,他们依旧会硬起来,依然会不由自主地花两块钱钻进去,离得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发出惊叹:毛都看得清!曾德广喜欢夹在那些满身臭气的天使中发呆、忏悔、沉思。在屏幕上的高潮即将到来前,急急忙忙花五块十块找一个热乎乎的窟窿眼,与屏幕上的频率一致,把那些不安分的秽物排泄出去。曾德广写诗时喜欢字字句句推敲,让自己的诗篇最有品位。但他找女人从不考虑品位,给他一个老母猪的肉洞,他也一样乐在其中,只要价格足够便宜。

看家狗保安不让我进会所的电梯,我说了冉二的名字,保安与上面联系后,满脸堆笑,像条狗一样带我上楼。我在俱乐部当保安时,和他这个形象差不多。我又多了一次重新审视看清自己的机会。接待我的女人好像很熟悉,可我想不起她是谁。她笑得花枝乱颤,掏出手机打电话:“王董,王董事长,你过来,快点过来,来贵客了!”她用的免提,我听到了“王董”的重庆话:“有好贵嘛?”王董竟然也是个女的,回答王董的是:“你快点,快点!你来了就知道有多贵,青皮来了!”

这两个女人是谁?感觉熟悉却又叫不出名字的女人望着发呆的我,说:“青皮,你到这儿来还用冉二介绍吗?早知道冉二介绍的是你,我和王董都会亲自下楼接你的。”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是谁,王董就过来了。她是忠州师范学校中专部校长王丽。王丽说:“李婷婷说来了贵客,我觉得莫名其妙,来过这么多客人,其中贵客也不少,但她从没这样汇报过,我就在想这个贵客有多贵?我一听青皮来了,第一个反应就是想笑,放声大笑。第二个反应就是马上提裤子走人。我正在上厕所,屎刚拉一半,骗你是孙子!”

想起来了,李婷婷以前就是王董校长办公室的,曾见过两次。

李婷婷说:“我和王董经常谈起你和曾德广。我现在特别关注曾德广,我每次上网都要先在网上找曾德广的日记看,一个字不漏。我第一次偶然看到他的日记就笑惨了,那篇写的是帮他妈拖垃圾,作为回报他妈给了他二十块钱。但他由于去上网没把垃圾拖完,有些过意不去,于是给他妈退回十元,简直太搞笑了!我刚开始不知道曾德广是谁,我让王董看,王董看完说这个人早就认识,就是在忠州师范时总和青皮在一起混的光头。”

王丽说:“青皮你当年带着学生的学费跑了,我好担心你的,我当时就想,要是你因为这点钱被处理,我就帮你把钱还上。你跑了没几天,县人民政府就发了红头文件,全县不再准许老师直接收学费,接着就是清理教师队伍中以各种理由不在岗的老师。”

李婷婷说:“我和王丽还想请曾德广担任我们的形象代言人呢。”

王丽说:“我觉得曾德广现在的形象适合担任路边小发廊的代言人,但是你想,现在管得这么严,小发廊都是今天开张明天被查,然后关门。不能长期营业的店谁还需要代言人?我们这样的会所呢,与曾德广的形象又有些不协调,适合找陈冠希代言。”

李婷婷说:“青皮你适合给曾德广当经纪人。曾德广在写作上是个天才,但他除了写、除了嫖、除了喝酒,别的完全不懂。我们王董想扩大生产规模,实现产业化跨越式发展,正在准备研发生产安全套和情趣用品。这些产品完全可以请曾德广担任形象代言人,迅速扩大我们产品的知名度,出奇制胜。”

王丽说:“李婷婷的很多想法都是蛮有创意的,她也是最懂我的。否则也不可能从我当校长就一直跟着我干到现在。以后我想让李婷婷负责所有文化创意产业,要不可惜了她这个人才。曾德广即使不当我们的产品代言人,也可当我们的新产品内部测试员,比如我们新研发的安全套内部测试。我们这儿从来就不缺各种妖艳女人,肯定能完全调动起曾德广的工作热情。爱因斯坦早就说过,热爱是最好的老师。这是曾德广热爱的事情,加上他文笔好,完全可以把测试时的各项反应写得无与伦比。比如插入时受用者双方的感觉、润滑度、叫声大小、持续时间等,这些曾德广都能妙笔生花。不同于那些没文化的家伙,写出来总是干巴巴的,苍白无力,应付了事。如果我们要在同行业中脱颖而出成为世界一流,那么我们的每个环节、每个细节都要做到无可挑剔。那就一定离不开曾德广,或者说曾德广正是我们渴求的人才。”

李婷婷说:“王董事长求贤若渴,曾德广那么穷,有时饭都吃不上,还要花钱去消费,确实不容易。我们不但能够免费让他消费,还给他丰厚的薪水。这符合当今世界潮流与时代主题:合作与共赢,发展与创新。”

我说:“以前李伟想让他在文联或艺术馆白领一份工资,但他没有同意,说是玷污了他的一世清白。我也不知道他的清白是啥。你们现在给他一份工作,不知道他会不会认为是给资本家当走狗?他的理想是给资本家当掘墓人。不过我可以把你们的邀请转告给他,那我就先走了。”

王丽说:“不玩就走?”

我拉着科霍恩出门,科霍恩立马向小波投诉我。我觉得给小波丢脸,对不住他。小波在电话中说:“这个社会你懂的,就这个样子。你也不要着急,慢慢来,习惯了就好。”小波的意思我懂,我也知道他误解我了。我没有解释,默默地放弃了挣大钱的想法,不得不再次让冉二失望。我既不是装逼,更不是像小波想的那样纯洁如一张白纸。完全是因为见到我的克星王丽,感觉就像是见到无数个被无数人操过千百次的窟窿眼。遗憾的是,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感受到这些婊子的美,再也不能让我硬起来,而是觉得脚下的大地正在坍塌,即将分崩离析。我要想活下去,就必须马上逃离。这个世界如同一个同时患上淋病、梅毒、艾滋病的女人,三种疾病同时到达晚期,已千疮百孔,体无完肤,除了静待死神降临,已无计可施,无药可救,即使华佗转世也无济于事。可你问她是否有病,她肯定说没病。阿弥托佛。死即是生,生即是死。

这个世界确实没病,有病的是我。我痛恨权贵,但我更喜欢趋炎附势,可我内心又过于敏感和自尊。英子早就告诫过我,那些真正事业有成的男人,都是单纯而执著的人。我往往都是前怕狼后怕虎,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想想英子、倩倩、雪莲、喻海霞、杨珈……为何我与她们还没有开始就已结束?“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属于你的女人只有一个”,忘了这是哪个女人对我的忠告。我假装对她们全都不在乎,却想拥有她们的全部。或许我本人就是落日,空有满腹汹涌的梦幻,转瞬即是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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