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
2013-11-16王保忠
王保忠
1
火大概是后半夜燃起的。
宋刚赶到十里坡时,看到陈树那一个个莜麦垛早化成了灰烬,连地塄上的沙土都烧黑了,空气还有些灼人,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焦煳味儿。田七叔他们早在地里了,看起来是忙得焦头烂额的。宋刚是个闲不住的人,也想上去帮个忙,但他很快就发现那些人其实也没事可干,不过是团团打转而已——田七叔脸上抹得黑一道灰一道的,两只手不停地挥舞着,让围观的人靠边站。再看陈树,正耷拉着个脑袋蹲在那里,表情呆滞,眼神空惘,就跟他身边那棵烧得只剩了半截的老柳树一样。
你该拉回去呢,宋刚安慰说,拉回去不就没事了?
割完就黑咕隆咚的啦,陈树眼一瞪一瞪地,你让我咋拉?我要知道会给那个王八蛋一把火点了,不睡觉也得拉回去。王八蛋,挨千刀的王八蛋,逮到了我非活剐了他不可。不,剐了也不解恨,还要把他蒸了煮了油炸了。蒸了煮了油炸了也不解恨,还要把他扔到茅坑里,让他遗臭万年。
别骂了兄弟,再骂你的莜麦垛也回不来了。宋刚进一步宽慰他,明年勤快点,损失不就回来了嘛。
不是你的不心疼吧,陈树说,我就骂那挨千刀的王八蛋,就骂。宋刚就责备自己多嘴,咸吃萝卜淡操心,原本是想安慰陈树几句的,给他宽宽心,没想到热脸撞了个冷屁股。那就不说吧,不说了,但到底没管住自己,老半天又出了声,兄弟,咋别人的地不着火,就你的着,你想过没有,会是谁放的火呢?陈树懒懒地看了他一眼,除了我,谁都有可能。宋刚眼睛睁得多大,也包括老哥我?陈树哼了一声,你算老几?说不准就是你干的呢。宋刚想闪自己几巴掌,让你再说,再说,就闭了嘴巴不吭声了,脸上却挂着笑。
还笑,陈树的脸转向他,你个王八蛋笑谁呢。
你咋骂人呢?就算你的莜麦垛失了火,也不能骂人吧。宋刚变了脸色。
咋啦,骂你个王八蛋咋啦?
宋刚想还嘴,田七叔不知什么时候挤过来了,拍拍他的肩头,说宋刚你就不能少说几句吗,忙你的去!案子我已报到派出所了,一会儿他们就该来人了,他们来了,事情就会搞个水落石出的。
宋刚不吭声了,看了陈树一眼,退到一边等着了。
老半天,坡沟下驶来一辆白底蓝道儿的车,停下时嘎吱响了一声,车屁股后竖起一片毛茸茸的尘土。宋刚想,这可能就是警察的车了。车门一开,果然出来两个大盖帽,吭哧吭哧地朝坡上爬来。一胖一瘦,胖的人高马大,瘦的像个麻秆棍儿。宋刚还从没看过警察破案,他想见识一下,看看他们到底有啥能耐,家里有本探案书,讲的是一个叫福尔摩斯的外国人破案的事,也不晓得这两个警察比起那个外国人身手怎样。再看陈树,这会儿也顾不上骂人了,丢下他,尾巴似的跟在警察屁股后头跑。宋刚不由暗暗松了口气,他忽然觉得有点害怕陈树,这个人不好惹呢。
两个警察跟田七叔打了个招呼,就忙乎上了。
胖警察笨拙地从地塄下跳上去,找了块没有被火舌舔过的地方蹲下了,弯腰时显得很吃力。宋刚看了一会儿明白了,胖警察在圈一个鞋印,圈好后,又插筷子似的把手指插进去,可能是想测一下陷进去的深度吧。宋刚看着,心说当个警察也不容易呀,别看平日里吆三喝四的,有了案子就得费点劲了。瘦警察在拍照,身上变魔术似的变出了两台照相机,脖子上晃荡着一台,手里拿着一台,一会儿把镜头对准烧焦的地塄照,一会儿又对准地塄下的灰烬照,一会儿站着拍,一会儿蹲着拍,衣服上都沾了灰。宋刚看了,心说你总不会躺下拍吧?还真让他猜准了,瘦警察突然扑通一声躺下了,但不是专门躺下的,是给脚下的石头绊倒的。宋刚想笑,终于还是憋住了,他想把瘦警察从地上扶起来,对方却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离远点。
宋刚就不敢往前靠了,一扭头,见陈树正盯着他呢,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枪管似地指向他。宋刚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好像陈树扣动了扳机,啪的一下将他击中了,他感到自己满脸血污。心里就日骂开来,你这家伙是不是吃了疯狗肉啦,眼睛都在咬人呢。我又没烧你的莜麦,凭啥这样看我?陈树自然没听到他心里激烈的声音,依然固执地盯着他,他不由退后了几步,缩到胖警察身后了。胖警察的身体像堵墙,这让他觉着心里有了依靠,人民警察爱人民,身体就像一堵墙。他盼着他们赶紧破了案,破了,陈树就不会冤枉他了。
但是,两个警察却好像陷进了错综复杂的细枝末节里,眼看太阳都升到中天了,也没折腾出个结果来。宋刚想离开了,他又扭过头看了陈树一眼,心说这是你的事,对不起我就不奉陪了。再见,兄弟。转身的一刹那,他发现陈树正跟胖警察说着什么呢,说话时还一眼一眼地瞟着他。宋刚忽然觉得一阵尿急,他意识到这是个是非之地,必须马上离开,便转过身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你等一下。没走几步,就被胖警察喊住了。
宋刚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胖警察,不明白为啥要叫住他。
记着,胖警察摆摆手说,这几天不准出村。
2
两个警察在村子里住下了。
看那架势,是下决心要把这个案子破了的,案子不破,他们就要在这里住下去,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这一点不光宋刚,村子里的人包括那些赤屁股玩尿泥的小孩都看出来了。派出所跟村子少说有二十来里路,曲里拐弯坑坑洼洼的,若是每天开着车跑来跑去,倒说明他们没一点办案的诚意。一开始,宋刚也盼着他们别走,住下来多下点功夫,尽早把这个案子结了。要不然,陈树那双眼睛都能把他吞了呢,这家伙好像认准了就是他放的火。
但麻烦很快就来了。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麻烦,村子里不少人都被划进了一个圈子,至于这个圈子怎么划出来的,怕是只有那两个警察、田七叔和陈树知道了。进了圈子的人都被叫去问话,有时一天只叫两个人,问得很仔细,几乎是怎么从娘胎出来的都给问到了,有时叫的人就多了,三个五个地叫,问得也粗疏,没几句就打发出来了。村子没多大,这几年人又走了不少,几天下来,大半个村的人都给问了个遍。有的连着被叫去几次,今天问过了明天接着问。宋刚就是连着被叫去几次的一个。
那天,田七叔哗哗地摇着宋刚家的门环,让他出来一下。宋刚开了门,问啥事。田七叔反问,都快吃晌午饭了,咋还关着门?宋刚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啊是啊,太阳都快悬到当头顶了,他咋还没开门呢?往常这个时候他早把门打开了。莫非他心里怕着谁?怕着谁呢?是陈树,还是那两个警察?想着,宋刚禁不住又打了个哆嗦,他想解释一下,又不知该咋说。老半天,崩出一句话来,又不是我放的火,叫我去干啥?田七叔笑笑,没人说火是你放的,这是正常调查,你得配合一下。
不去不行?宋刚灰着脸问。
田七叔点点头,不去还真的不行。
宋刚就扭过头看他媳妇颂莲,意思是去不去,颂莲冲他笑笑,说去吧,又不是你放的火,你怕个啥?宋刚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又回过头看了颂莲一眼,颂莲也还是冲他微笑着。田七叔就摇摇头,说走吧走吧,你一个大男人还真不经事,还不如你媳妇呢。宋刚说,这个陈树咋球搞的嘛,他要是把莜麦拉回去,能有这么多事?边唠叨边跟着走。
到了村委会,警察指指对面的椅子让他坐,宋刚就坐下了。胖警察问,你叫啥名字?宋刚有点紧张,脸涨得通红,言语也有些结巴,我,我叫宋刚。瘦警察在一边负责记录,宋刚说一句,他记一句。胖警察又问,失火那夜你在哪里?宋刚说,在家,我在家。胖警察说,在家干啥?宋刚勉强笑了笑,睡觉呀,除了睡觉还能干啥?胖警察说,一直在家?宋刚又笑了笑,当然一直在家了,不在家我又能去哪儿?
宋刚,胖警察突然一拍桌子,你撒谎了吧?
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宋刚哆嗦了一下,我敢对天发誓!
你说你在家睡觉,那怎么有人看见你在街上听戏了,有没有这事?胖警察又拍了一下桌子。
宋刚脸色就变了,汗点子像雨后的蘑菇,哗地生出一大片,密密匝匝地,蓬蓬勃勃地,言语却像是蘑菇罩着的细草,细弱而阴湿。那、那晚我确实出去听了会儿戏,宋刚说,田丰他爹不是死了吗,他是个大孝子,从城里请了个鼓匠班,连着唱了三天戏。其实也没啥看头,连跳脱衣的都没有了。
跳脱衣?胖警察打断了他的话,说说怎么回事。
瞧我这张臭嘴,宋刚急了,你们就当我放了个屁好不好,真的没有啥跳脱衣的。
这事完了再说,那天你回了家再没出去吗?
没,我敢对天发誓!
发誓没用,我们要的是证据,谁能给你作证?
我媳妇颂莲。
……
这以后,宋刚又给叫去过几次,每次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问话,都能背出来了。这一次,警察问来问去后,突然让他把颂莲叫来作证。宋刚一缩脖子,还得叫颂莲来?她在家哄娃娃呢。胖警察说,你娃娃多大了?一岁,宋刚说,不,差一个月才一岁。胖警察一挥手,又不是坐月子,让她抱着娃娃来吧。宋刚没法子,只得去叫颂莲。刚要走,又被叫住了,你就待在这里,让田村长去喊她。宋刚本想路上安顿颂莲几句,叫她不要乱说,没想到警察不让他走,可能是怕他们夫妻串供吧。
没多久,颂莲抱着娃娃来了,娃娃哪见过这阵势,一进门就哇地一声哭了,脸憋得通红,嗓门奇高奇大。颂莲怎么也哄不住。
瘦警察看了宋刚一眼,说你先把娃娃抱走,问完就没事了。
宋刚从颂莲怀里抱过娃娃,又磨磨蹭蹭地出了屋,娃娃不见了娘,踢着胖乎乎的小腿哭闹得越发没个遮拦。宋刚身子一颠一颠地哄着,别哭别哭,一会儿你妈就出来了。可问题哪有这么简单,一直到娃娃哭得嗓子快哑了,颂莲才出来。看到娃娃哭成这样,颂莲没好气地说,你咋连个孩子都不会哄?宋刚把娃娃往颂莲怀里一塞,急迫地问,他们都问你啥了?颂莲没吭声,宝贝宝贝地叫着,孩子渐渐不哭了。宋刚说,急死我了,快说话呀,警察到底问啥了?颂莲说,还能问个啥,问你失火那夜在哪里。
你咋说?
还能咋说,说你在我肚皮上。
宋刚怔了怔,忽然憋不住地笑起来。
还笑?颂莲摇摇头说,结婚几年了,你不一直都这样?
你少说几句不行吗,我只问你,警察啥反应?
还能啥反应,颂莲说,一挥手让我去去去。
宋刚止住了笑,他很想抱住颂莲亲一口,很想说你这嘴巴真厉害,我媳妇这嘴巴真厉害。可没等他探出嘴去,瘦警察出来了,他赶紧闭了嘴巴,讨好地笑笑,同志,这下我们可以回去了吧?瘦警察皱了皱眉头,看了颂莲一眼,说,今天先这样了,回去后再好好想想,下次可不敢瞎起哄了。颂莲说,我哪起哄了,我有啥说啥嘛。瘦警察一挥手,去吧去吧去吧。
两个人就回了家。
回了家,宋刚挠着头皮说,以后警察要是再叫,可不敢这么说了,这话要传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的。颂莲说,那你让我咋说?就是这个情况呀。宋刚说,可你这么一说,他们就会说我好这一口,以后我还抬得起头吗?还是再想个情景吧。颂莲说,我可不敢瞎编,万一警察问我咋跟上次说的不一样,你可就摊上事了。宋刚想想也是,便说,罢了,你就这么说吧。
夜里,颂莲困得要命,奶过娃娃后,打了个哈欠就要睡。宋刚却突然捅了她一下,你说警察啥时走呢?再不走我可就要发疯了。颂莲说,又不是你干的,你怕个啥?宋刚说,不是我干的我也怕。颂莲说,早知你这么怕事,才不嫁给你呢。宋刚笑了笑,后悔药吃不得,孩子都生下了,你说这话晚了。颂莲说,你就不能沉住点气吗?也让我心里有个依靠。宋刚说,我真有点害怕,明明知道不是我干的,可给他们问来问去的,好像还真犯了事。颂莲又打了个哈欠,不说了不说了,睡吧。
可我就是睡不着,宋刚说,这些天我就没睡过个安稳觉。
学得有出息点,颂莲说,你是个男人呢,就是天塌下来你也得撑着。
我当然是个男人,宋刚摇摇头,我有点想了。说着,手就不老实起来,探向女人的深处。
烦不烦呀你,颂莲打了他一下,不看我困死了嘛。
宋刚才不管她困不困呢,意识觉醒了他就要有所作为,于是翻身上马,扬鞭急奔,但一会儿,脑子里劈空空就冒出陈树的影子来,思想一开小差,身体跟着没了气势。他知道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走神,一走神就会前功尽弃,就努力让自己专注起来,然而,陈树的影子硬是缠着他,怎么都振作不起来。颂莲恼了,一把将他推下来,将一个愤怒的后背给了他。似乎是给他折腾累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这一夜,宋刚自然又没睡好,老想着怎么对付警察。
3
两个警察却走了。
听说是别的村出了个命案,上边要求限期破获,所有的警力都投到了这个案子上。宋刚得了这个消息后,欢天喜地地跑回了家,说,他们总算走了,这下我能睡个安稳觉了。颂莲说,你能睡个安稳觉,我也就安稳了,真没想到你这么胆小怕事。宋刚摇摇头说,这能怪我吗,这得怪我爹,他就给了我这么个胆,要怪你怪他好了。
中午,宋刚让颂莲炒了几个菜,说要喝点酒庆贺一下。
谁料酒还没喝一杯,陈树就闯进了院子。一看陈树来了,宋刚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家伙来了干啥?又想折腾啥?就对颂莲说,我不想见他,你让那狗日的滚出去。颂莲冲着他笑笑,你不见他倒说明你心虚,见了又能咋样,他还能吃了你?宋刚想想也是,放了酒杯,出门,问,找我有事?陈树冷冷一笑,当然有,没事我会登你的门。宋刚一怔,那、那就进来吧。陈树却摇摇头,我不进,就在这里说吧。立在那里,气呼呼的样子。
你还想着失火的事?宋刚说。
废话,损失是我的,我能不想吗?假如是你家的莜麦垛让人一把火点了,你想不想?
想也白想,宋刚笑了笑,警察不是走了吗?
警察走了我没走,他们破不了我破。
你自己破案?你,破得了吗?
破得了要破,破不了也要破,看来这事就得我张罗了。
我家里有本破案书,你要不要借去看看?知道福尔摩斯吗,一个外国大神探,比狄仁杰都厉害。我的意思是你拿回去翻翻,这本书对你破案大有好处,换了别人我还不借他呢。宋刚说完,忽然觉得这么说有些讨好陈树的意思,他不明白自己为啥要讨好这个王八蛋。
少跟我套近乎,陈树说,我只问你,我家莜麦垛起火那夜,你真的在家吗?
你的意思是我必得回答你?
当然,我是来破案的,你必得配合我。
宋刚心里的火腾地蹿上来了,他真想照着他那张倭瓜脸给上一拳,可是他又有点害怕陈树,他觉得那家伙人高马大的,真要打起来吃亏的还是自己。这时,他看到颂莲抱着娃娃出来了,他觉得颂莲是他的胆,她一出来他就有了胆,于是他冲着陈树说,我为啥必得配合你,你是警察吗?他又要说什么,颂莲捅了他一下,颂莲说你们都好好说话,没有解决不了的事。陈树看了颂莲一眼,说我和宋刚说话你插一杠干啥,我不和女人说话。颂莲笑了笑,说女人咋了,男人还是女人生的呢。宋刚听了想笑,他觉得颂莲这话说得很解气,很过瘾,可是他忍着没敢笑出声来。他欣赏地看着自家女人,从头看到脚,又要从脚看到头,目光忽然停在那里不动了,他发现女人的裤脚上染着一片屎黄,他有些害羞了,害怕陈树看到这个秘密。
好好好,你说就你说,陈树把目光转向了颂莲,那我问你,我家莜麦垛失火的那晚,你男人究竟在哪里?
在家睡觉呀,颂莲又一笑,你想让我说仔细点?
你不要对我说那个,说你男人在你肚皮上,你那是瞎起哄,你哄得了警察哄不了我。你应该明白我想知道啥。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啥,我就知道你不能见谁跟谁发火。
我就这样咋啦,陈树说,听着,总有一天我会拿到证据的。说完腾腾腾出了门。
陈树出了门,宋刚又坐回到了炕上,但是他一滴酒都不想喝了,他看了颂莲的裤脚一眼,突然啪地把瓶酒扔到了地上。娃娃受了惊吓,哇地一声哭了。颂莲说,你摔酒瓶干啥呀,看把孩子吓得。宋刚说,我生气嘛,我让他气饱了嘛。颂莲说,人家走了你才想起生气?你真有出息!宋刚恼恨恨地说,我咒那王八蛋不得好死,他死了我要在他坟上尿泡尿。颂莲抱了孩子,一颠一颠地哄,别吓别吓,我知道你比你爹胆子都小。宋刚说,你信不信,他要死了,我非得在他坟上尿一泡。颂莲说,恶心不恶心呀你,还吃不吃饭了。宋刚说,咋不吃,让那王八蛋生气去吧,我不气。就拿起了碗,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米饭。
没过几天,陈树就惹出事了。
陈树不止进了宋刚家,还进了村里好多户家,进了门就问,哎,问你个事,我家莜麦失火那夜你在哪里,在哪里?到了王会计家,王会计懒得理他,门都不让他进。陈树说,好好好,咱走着瞧。就把王会计告到了乡里,说他超生了。乡里的人就下来调查,一查,王会计还真的超生了。为这事乡长还把田七叔招了去,说你不是说你们村的计划生育工作搞得满油满糖的吗?怎么出了个冒尖户,一下就超了两胎?田七叔回去后就罚了王会计,让他交了两千块钱,还说再超就甭干这个会计了。王会计把陈树恨了个死,见了人就咬牙切齿地骂,陈树那王八蛋太坏了,再烧二十亩莜麦也活该。
宋刚自然听说了这事,听了后就有些害怕,幸好他和颂莲没超生,要超了这祸害就要落到他头上了。还听说乡长聘陈树做了计生监督员,谁家有超生问题,他可以不经过村长直接把问题反映到乡里,就是说这家伙从乡长手里拿到了一柄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想砍谁的头喀嚓一下就砍了。但转念一样,这又有什么呢?即便陈树拿了尚方宝剑,又能把他怎样呢?他和颂莲又没超生,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娃娃,且是个带把的男娃,再没必要生二胎了。村街上不是到处写着一句话吗?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他当然想富了,他要少生孩子多种树。可陈树还是找上门来了。
这王八蛋又来了,宋刚对颂莲说,你去把他赶走,就说我不在。
你咋不去,颂莲说,你一个大男人,他还能吃了你?
我不想看他,宋刚说,我一看见他就心烦。说着匆匆进了西屋,把自己藏了个严实,好像陈树会破门而入。
等陈树走了,宋刚才出来了,问,那家伙对你说啥了,是不是又问失火的事了。颂莲说,你呀你还是个男人呢,躲得都不出来了?你也知道,他还没女人呢。宋刚急了,啥,他是不是对你耍流氓了?颂莲说,这倒是没有。宋刚松了口气,说,我就知道他不敢。他都问了你些啥?颂莲说,他提醒我们以后注意点,千万不敢超生啊,超生了要让他知道了,肯定没好果子吃。
这个闲驴啊,宋刚狠狠地说,我咒他死,他死了我非到他坟上尿一泡去。对了,你咋说。
我劝他别再瞎折腾了,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吧。我说你家的莜麦没了,我家有,想吃你到嫂子家挖呀。我说都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都会帮着你的,干吗到处惹事呢。
他咋说?
他不信我的话,他说他不会是碰上圣母玛利亚了吧。
你要不是我老婆,我也不信。
你们这些人啊,真是没救了。颂莲叹了口气。
4
陈树家有几日没亮灯了。
村子里搞电网改造,家家房户都要换电线,电管站的人到了陈树家,他说我没钱,我家的莜麦给烧了,想换你们就白给我换。那些人没办法,就找到田七叔,让他做做陈树的工作。田七叔就到了陈树家,说,陈树你好糊涂啊,你不换电线,以后你家就得黑灯瞎火了。陈树说,黑灯瞎火就黑灯瞎火了,反正我没钱。田七叔一看他说不进话去,摇摇头,背着手走了。电管站的人也跟着走了。
电管站的人走了没几天,宋刚看到陈树又进了他家院子,进来后也不吭声,直着脖子朝窑顶上的电线看。宋刚本想让颂莲出去和他说话的,又怕她笑话,就自己给自己壮着胆子走出来,说,你来了也不打个招呼?陈树没吭声,依然抻着脖子往高处看。宋刚说,看飞机你到别处去看啊。陈树仍没吭声,依然固执地瞅着窑顶上的电线。宋刚心里就发了毛,你走吧,我家窑顶又没超生啊。
我这次不是说超生这个事,陈树看了他一眼说,我想跟你家拉个电,你只说行还是不行。
拉也行,宋刚说,不过我家也不是发电厂,我用电也得掏钱,钱咋算?
好你个宋刚,你还想跟我算电钱?那你说我家的莜麦烧了咋算?啊,你说我家的莜麦烧了咋算?
又不是我烧的,你跟我说这些干啥?
当然要跟你说,案子没破,你就有嫌疑。
宋刚心里又日骂开来,疯子,疯子,真他妈的是个疯子。
你说,到底让我拉不拉?
宋刚心说凭啥让你拉,就凭你会打小报告?却终于没敢说出来,他真有点害怕呢。瞧瞧那家伙那双眼睛,简直能把人吞了。一扭头,看到颂莲出来了。他看到陈树也把脸扭向了颂莲,不止在她脸上看,还往她肚子上扫了一眼呢。这个疯子,真是无孔不入啊,他在看颂莲怀上了没有呢。颂莲好像也觉出了什么,笑笑说,兄弟,我没怀上呢。陈树说,这就好,你说,让不让拉电?
你拉吧兄弟,颂莲说,钱算我们的。
宋刚拉了颂莲一下,意思是你再考虑考虑,凭啥白白让他用电?
兄弟你拉吧,颂莲却说,钱我们出。
这就好,陈树满意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会让我拉的。
宋刚心里那个气呀,可颂莲这么说了,他还能说什么?他发现陈树脸上忽然有了笑,这家伙好像很久没有笑过了,一旦笑起来,他就有些害怕。宋刚盼着他快点出门,恨不能一脚把他踢出去。陈树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在院子里一晃一晃地走,一边走一边寻找什么。不是让你拉电了吗,宋刚说,你还找啥?陈树懒懒地应了一句,我看一下有没有电线。宋刚一下张大了嘴,这家伙真是疯了,他忘了这是在谁家。
这好说,颂莲又一笑,我帮你找。说着进了柴房,他们用过的东西都存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她拎着一大团电线出来了。
都是你的了。她说。
陈树接过那团电线,连个谢字都没说就走了。
等他出了门,宋刚狠狠地朝他的背影唾了一口。
傍黑时,陈树过来接电了,宋刚看到他屁股后拖着一根长长的电线。这当然是颂莲给的那团电线了。陈树也不说话,看了宋刚一眼,牵着电线爬上了墙头,又从墙头爬上了窑头,他打算把两家的线头在窑头接上,只要那么一接,他家的灯就哗地一下亮了。
宋刚本想说一句,你又不懂电,也不请个电工?但是他才懒得去说呢,他更不想帮他的忙了,就那么仰着脸冷冷地看。他想,你就瞎折腾吧,电不死摔死也好。他刚这么一想,就见窑头上火花一闪,然后,陈树便麻袋似地掉落下来了。宋刚以为是个梦呢,他不相信自己那么一想陈树真就摔下来了,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但是陈树却真的摔下来了,就那么摔在他脚下了。他颤颤地蹲下,把手探到陈树的脸上,没一点鼻息,眼球也不转了,鼻孔里蹿出两道蚯蚓来。
出事了,陈树出事了。老半天,他才喊出声来。
声音肯定挺瘆人,他看到颂莲急匆匆地跑出来,问怎么了。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陈树,又说不出话了。
颂莲一看就明白了,说,快去找医生啊。
宋刚跌跌撞撞地奔向了村街。
5
葬了陈树,宋刚长长出了口气,他不像过去那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听见外面有人说笑,就跑出去凑热闹了。村子里的人们好像也都松了口气,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了,一张张脸阳光灿烂的。是啊,陈树死了,这是多好多好的事啊,再不用担心一出门碰上那倒霉鬼了,不用看他的脸色了。
这个下午,宋刚出了街,听见王会计正和人们说着陈树的事。王会计说陈树摔死的那个晚上,他还在街头撞见那个倒霉鬼了,那家伙边走边嚷嚷,说这事就没个完,你们别以为我家的莜麦就那么白白给烧了,这个案子我必得破了,你们听着,我就是田村的福尔摩斯!案子不破,你们就都有嫌疑!王会计说他本来还想问问福尔摩斯是种啥药,他只听说过阿莫西林、罗红霉素、盘尼西林,还没听说过福尔摩斯呢。可是陈树抛下这话,就一阵风似的刮走了,再没了踪影,任他怎么喊也没出来。后来,他就听到了宋刚一惊一乍的喊叫声,这才知道陈树触了电。
他活着时害得我罚了钱,还差点丢了差事,王会计说,死了,阴魂又让我撞上了,真他妈的倒霉啊。
阴魂?宋刚问,你确定是他死的那晚看到的?
当然确定,王会计说,那天恰好是我老婆的生日,这个是记不错的。
他是猝死,宋刚说,猝死的人最难缠,撞到谁身上就不好了。你没觉着这几天有啥不舒服的吗?
就是眼前老晃着那死鬼的影子,王会计说,到夜里也不敢上街。
咋就让你撞上了?宋刚摇了摇头。
王会计不吭声了,忧心忡忡地看着天上的太阳。
还才是半下午,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宋刚却看到王会计脸上满布着阴云。宋刚不想再问下去了。人们好像也都没了说话的心思。宋刚知道他们在想啥,他们在想怎么能驱除那死鬼的阴魂。终于,有人出了声,唾他去,咱都唾他去,看他还敢不敢出来。
对,宋刚差点欢呼起来,唾他去。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迈开了脚步,一起往陈树的坟上走。
宋刚也随着走。
到了陈树的坟上,众人就呸呸呸地唾,唾沫几乎汇成了一片汪洋,要把那干瘪的坟头冲走了。等他们唾累了,天也快黑了,一张张脸上却又有了阳光,都阳光灿烂地往村子里返。
宋刚跟着走了几步,觉得有些尿憋,就落下了脚步,看到众人走远了,他匆匆返回了陈树的坟头,又四下里看了看,没一个人,便拉开了裤裢,掏出家伙撒起尿来。他撒得很慢,竟然像小时候一样希望冲出了个图案来,等最后一滴尿汁撒完了,他发现地上有了几个湿湿的字,王八鬼。他又看了一眼,是王八鬼,而不是王八蛋。他忽然大笑起来,看了坟头一眼,又赶紧刹住了。
回了家,天已经黑到底了。
颂莲早把饭做好了,见他回来,问你是去做什么了,这么迟。宋刚本来就要把到陈树坟上的事说出来了,想想不能说,说出来可能给颂莲小瞧了,又不能什么都不说,就拣轻松的没关紧要的说。说王会计撞见陈树的阴魂了,陈树放出话说,这事根本就没个完,你们别以为我家的莜麦就那么白白给烧了,这个案子我必得破了,你们听着,我就是田村的福尔摩斯!案子不破,你们就都有嫌疑!那人还以为福尔摩斯是种药,正要细问一下,那倒霉鬼却一阵风似的刮走了,再没了踪影,任他怎么喊也没出来。
王会计真是没见识,宋刚笑笑说,连福尔摩斯是个谁都不知道。
不是吧,颂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就一句话能忙活你一个下午?你们真的啥都没去做?
还能去做啥?宋刚摇摇头,就算他阴魂不散又咋啦,一个倒霉鬼能把我们做个啥?谁怕谁呢。
菜端上来时,宋刚忽然想喝点酒了,他觉得今天漂漂亮亮完成了件大事,不喝点酒庆贺一下说不过去。就从柜子里拿出瓶酒,坐到炕上美滋滋地喝起来,吃一口菜喝一口酒,吃一口菜喝一口酒。颂莲又看了他一眼,说,你今天到底遇上啥事了,看着心情不错嘛。宋刚摇摇头说,没啥,闻着你的菜炒得香,就想喝几口了。颂莲说,我也没多倒一滴油花,你咋闻着香了?你们真没对陈树做啥?宋刚又喝了口酒,说,死都死了,我们还能欺侮一个死人?
这时候,孩娃哇地一声哭醒了,颂莲就抱过孩娃喂奶。
宋刚看了孩娃一眼,说,这小家伙啥时候能长大呢,长大了就能陪着他老子喝二两了。
宋刚一边唠叨,一边喝酒,慢慢就喝高了。
颂莲也没拦他,以往她是不让他喝这么多的。颂莲给孩子喂过奶,就坐在炕沿上吃饭,没吃几口却放下了饭碗。宋刚有些心疼了,说你奶着个娃娃咋不多吃点,不多吃点能有奶?颂莲忽然又问,你们真没对陈树做啥?宋刚已喝得管不住自己的嘴了,说,做了又怕他个啥,我们去他坟头上了,都唾了他一口,差点没把那死鬼的坟冲走。
你还做了啥?颂莲又问。
我?我还在他坟上撒了泡尿。说着,他忍不住笑了。
你真有出息呀。颂莲狠狠地说。
宋刚没理她,接着喝,喝得晕晕乎乎的,云里雾里的,后来他一抬头看到颂莲不在了,孩娃也给她打发着了。他不知道颂莲去哪了,就喊,哪去了,你哪去了,喊了半天没人应,就跑到街上寻,因为喝了酒,他走得就慢,一高一低,一飘一飘的。后来,他看到街口有火光闪烁,火边蹲着个人,看上去很像颂莲,他就朝那边走去。走过去一看,还真的是颂莲,她正一边烧纸一边念叨啥呢。就立在她背后听,听得她说,安歇吧兄弟,你不是已经到了那边吗,可别再想着这边的事了,没钱花了就给嫂子托个梦,嫂子给你烧,好不好?听着听着,他忽然憋不住咳了一声。
你这干吗呀,颂莲吓得跳起来,我还当是个鬼呢。
我不是鬼,宋刚僵着舌头说,他才是。
可你心里有鬼。颂莲说着又蹲下来。
宋刚一只手朝颂莲伸过去,想把她揪起来,不给那死鬼念叨,却听得女人早出了声,安息吧,可怜的人啊,你要在那边没钱花了,也可给你大哥托个梦,他一点都不计较你,你也别跟他计较了,别跟村里人计较了,好不好?兄弟,你就在那边安息吧。宋刚怔了怔,手慢慢就缩了回来,老半天,他也蹲坐下来,先是眼里有了泪,后来竟然狼也似的嚎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