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婶
2013-11-16卢静
卢 静
卢 静
巷子口的老槐树,老大一丛枝丫坠落了,气喘吁吁卧在黄泥地上,裂口僵硬地朝天空翘起,像张大的嘴。
我出来得早,天才蒙蒙亮,树梢上方摇荡的红光,尖锐地穿透了薄雾。一个人急匆匆走来,才打个照面,大手就握住了我,青筋突起,老茧粗硬却温热。
“乔婶,又赶这么早啊!”我打着招呼,今年春天的一幕忽然闪过脑海。
她早打断了我的话,捂着我冰凉的手嚷嚷道:“瞧,这鬼天气!昨天半夜好大的风,隔着玻璃窗听,像野马群踢踏踢踏奔过去了似的。嗨哟,总算天要亮了!”
这大冷的天!乔婶准是赶早去大戏台对面的小礼堂,听卖药的人讲课,好领两张风湿膏、一小袋鸡精什么的。先要在空地上等候开大门,顶着余怒未息的风,老头子老太太们紧着身子,袖着手凑堆聊天取暖,偶尔,老两口算账,伸出指头比划几下,又缩回袖筒去了。吱吱呀——,破旧的木头门开了,人们鱼贯而入,在门口领小纪念品,前二十名能多得一份,拍去身上吹落的尘土,皱纹便笑成了水白太阳下的雏菊。乔婶家虽然在小城东头,却也总摸黑起来,干馍蘸点韭菜花,就锁门上路。
“乔婶,不是劝过您吗,别去了,身子板要紧!”我说。
“嗨!少买一件是一件,一辈子都这么省过来了,可惜哩。”大嗓门的乔婶转了下头,又低了音调叹口气说,“再过两年就不去了,身子骨果然乏了,别说嗖嗖的干冷,就是三伏天,叶子落一片,人都老一次啊。”
“乔婶子,这不是诗吗?”我总想为她添点欢喜气,巧了,我挎包里诗选上的一首诗里写道,一次落叶,就是一次苍老,夹在小暑与大暑之间……
“啥诗啊,让人笑不?”她两手一拍,哈哈一乐,又握紧了我说,“瞧这指头凉的,大早就出来了?”
“嗯,大风停了,天也静了,想出来走走,顺便去前面的小饭铺,人家都叫毡子店的,喝碗豆腐脑。”我一边应答着,一边又忆起春天的一幕,没想到一向爽朗的乔婶子,在我极少见到的悲哀欲绝的时候,还不忘了握住我的手叮咛,有一个瞬间,四周的空气发生了轻微振动,我只觉得双手一暖,好像让麦子拔节,让蚂蚁菜与羊剌子草都油绿的千里沃野上,蓦然涌起滚滚热流,奔腾过红窗花的土窑洞,白杨林,电线杆,十字街口让人流簇拥的大厦,又在二十里外那条浑厚的黄色大河胸膛上蒸腾。
那是今年的清明节,冬天被风吹乱的小土丘,都在草丛下面醒了,鼓起丰实的肌肉,天空像一整块吸饱了水的海绵,虽不落雨,却也让野花摇曳的田间小道上的行人断魂,一座干净齐整的青砖小院内外,升起一堆堆烧纸钱的火,亲人的骨灰就停放在里面。我也拎了一干物什去烧,车子刚拐过弯儿,眺见屋脊,又瞥见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在田野中间烧纸,起先也未过多留意,但紧接着拖长了的如诉似歌的悲音,一下子攫住了我,哭音里隐约传来熟悉的腔调,我不由扎下车子,沿田垄走过去,一瞧,竟是乔婶。
说起来,乔婶和我家还是从一座大山背后,从一家厂子搬迁来的,但也多时未见了。泛出潮气的暗淡天光下,慢慢翠绿的田野上,似乎一小团、一小团地弹起迷雾,这个垄头上低伏着身子,一绺白发慌乱地擦过前额,瘦削的肩膀不停抽动的女人,用呆怔的眼神瞄着麦子,会是乔婶吗。
“峰子……妈来瞧你了……你爱吃的砂糖橘,妈给你挑得最甜的,峰子啊……”她依旧拖着长长的尾音,仿佛遥远的方言,又像是眉户戏里的念白:“还有烤红薯,快,峰子趁热吃,管你吃得小肚子圆……新鞋子你再试试,我们峰子长大了……回家来,和你爸喝盅热酒,妈还要和你去赶集哩……”
她一边絮叨着,抽泣着,一边用根干树枝拨火,不停地向火堆里扔纸钱、元宝、纸衣服、纸鞋、纸手机、纸汽车……还有各种食物。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失神的眼睛,像一株惊惶的摇摆的枯草,瞅见不远处伫立的我。
我快步走上前,默默扶住她。打小留下的印象里,乔婶一双大眼,手脚麻利,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膛,像涂了一层油彩,围着一条蓝底小碎花的头巾,有山一样健壮的身躯。她本是家属,喂鸡养兔子、腌雪里蕻、蒸榆钱菜团子都是一把好手,后来托人在厂里找了点临时活,自己欢天喜地买了件劳动布棉袄,扛着铁锹,每天打我们巷口过。我出门倒垃圾,一眼望见乔婶啃块冷馍,昂首挺胸三步并一步向前赶,就觉得她的双肩,能扛下世上最重的东西。她铲煤装车时,锹光一闪,胳膊有节奏地扬起,与煤场北头迎风哗啦响的白杨树一呼一应,乌黑的煤块也一反往日沉默,唱着一支快活的民谣,火焰马上要四处飞溅。有时候,她蹲在锅炉前面的一小块空地上锄草,捡拾废纸、杂物,在我和同事手下顽固难拔的草根,在她使的巧劲儿下,都变成了听话的孩子,一个个敏捷地跳出来。
一把锹,夜深人静时也倦了,斜靠着门框打盹。能给腌咸菜的乔婶提一提精神的,就是进里屋,瞅一眼峰子睡得可安稳。瞧,小峰子光洁的额头,能停下一艘万里远行的船,熟睡中,嘴角还露出笑意。乔婶就把一双冰凉的大手,在衣襟上抹掉水迹,又哈口气,再用力搓一搓直到发热,然后,轻抬起峰子伸出被子的小手,重新塞回暖洋洋的被窝里。等她回到厨房忙碌,浑身鼓起劲,房头的白杨守候着她,俨然忠厚的乡邻,透过摇晃的稠密树叶,墨蓝夜空上的繁星亮晶晶的。等过年吧,爹娘要牵着峰子跨上河桥,去几里外的县城赶庙会哩,耍猴的,捏面人的,一盘金黄的炒凉粉端上来,馋得他吸溜吸溜的。而她总要掏出红布包,再揭开白手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零钱,踏进庙门投到功德箱里,烧香,磕头,一遍遍祈求小峰子平安,一家无灾恙。人挤来挤去,可得把娃领紧了!乔婶盘好腿,炕头上和街坊忙毛线活时,常念叨起,前几年在老家火车站,差点把峰子丢了!幸亏娃穿的是红毛衣,人堆里寻见了,好险!瞧见不?老姐姐,娃向上蹿个头哩,隔个一两年,我都重织件红毛衣。这出门呀,可得牵住孩子的手。
日子,比大树的叶子还稠密。
那只手还是松开了,丢失了。当暗自庆幸的往事,又被锃新的往事覆盖,变成箱底发霉的陈年旧货时,一层层摞得比屋顶还高的记忆,最后竟然轰地一声坍塌,全部跌到了无边无际的白雾里。一晃经年,峰子进厂上班不久,在一次清理事故中当场倒下,再也没有醒来。
人们好一阵子没瞧见乔婶了,等她再出家门的时候,步履蹒跚,打酱油忘了找钱,搬煤球摞错堆,两鬓的头发也花白了。
谁知工作调动,举家搬迁后不久,温叔,就是她的老伴也剧烈咳喘着过世了。乔婶上了年岁,怎么瞧都成了老妪。
然而,我在田野上邂逅她时,还是暗暗吃了一惊,乔婶虽老态,白粥青菜,倒也度日,盛夏,在屋门口高大的皂角树下摘菜时,还能望见硬朗的身板。我站在田埂上,从未见过她如此无助的模样,像一个柔软的幽魂,东部天空上,一个闪亮的,逝而不返的白昼正在缓慢升起。我有些手足无措地想到,因为路远,自己带了热水,看到乔婶烧完了纸,就想赶紧拧开保温杯,请她先润一润嗓子,暖暖肚腹。谁知乔婶把一截树枝抛进残火,已握住我的手说,闺女,也来烧纸了?一路走乏了吧?婶子带着热水呢,先喝上点儿。她粗糙的大手握住我,我觉得脚下黄褐色的泥土在奔涌,流成一条浑厚的大河,甘苦扭结的漩涡上,盘旋着力量与渴望。
现在,巷口树梢上的曦光越来越亮了。
我不由抽出手,挽住乔婶的胳臂,想陪她老人家走上一截,才发现乔婶还挂着一只月牙形的手提包。那是过世的老伴,往年好不容易上趟北京时买的。温叔生前,乔婶把包储藏在木箱底,晌午给温叔热了酒,偶尔就叨唠,这老头子,省了一辈子,还花这钱弄个包。温叔逝后,她却拎着出门了。此刻,她攥紧的手指,让我想起在洪水中,与我对望过的紧紧扒住一截木头的麻雀。
老太太拎着新巧的坤包,却也不多见,偶尔还有扫来的目光,但乔婶每逢出门,总要拎着它,洗的时候呢,用细毛小刷子蘸着肥皂水,刷呀刷,月牙儿就眨眼睛,下面自家缀上的花,就腾腾腾长出了骨骼。
我仔细瞅时,缀的是中秋时节开的金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