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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 妹

2013-11-16

飞天 2013年7期
关键词:挎包蜜蜂妹妹

金 泳

妹妹出生那天母亲正和社员们集中在大队部听“十大”的广播,听着听着母亲就觉得肚子痛,不过她还是坚持到广播会结束,回到家妹妹就出生了。父亲欢天喜地,他说要感谢“十大”,在他看来,儿女双全是人生的福气,生了两个儿子后再生姑娘,生遂意了。“十”“石”同音,倘若是男孩,就叫石头,女孩子只能叫玉了,父亲说:“就取名爱玉吧。”他要求我们叫“妹妹”或“爱玉”,而不能叫“玉儿”。那年我5岁,弟弟3岁,关于妹妹出生的情形,主要依赖于母亲后来的复述,但对父亲的要求这一细节,至今记忆犹新。真的,我们一直都以“妹妹”称呼,偶尔闹意见,才称“爱玉”,从不曾叫过“玉儿”。

第二年夏天,妹妹就能在地上爬了,父母要去农忙,便将簸箕往堂屋中间一放,再把妹妹放在簸箕中央,周围放些玩具,嘱咐我和弟弟好生照看妹妹,一旦她爬出簸箕,就要将她放回去,或是抱她玩一会。锅里有一碗做好的米糊糊,如果她哭,就用木碗打些来,拌上黑糖后喂给她吃,并且不允许我们偷吃,要兄弟俩互相监督。有一回妹妹没吃完,木碗里还剩一点米糊糊,我吃了一汤匙,也给站在旁边直勾勾看着木碗的弟弟吃了一汤匙,不知这算不算偷吃。

兄弟俩轮流照顾妹妹或是伙伴们帮助带妹妹。太阳西斜,弟弟将妹妹抱起,我将簸箕滚到门前的树阴下去,妹妹在外面也觉新鲜,我们便可以和小伙伴放心嬉戏。许多的日子都是在快乐与平淡中过去。

随着妹妹一年年长大,父亲对她的宠爱丝毫没有减少,好吃的先分给她,好玩的先交给她,新衣服先满足她,她也一年年乖巧、懂事。

妹妹4岁那年春天,父亲病倒了,一整月躺在床上,晴朗的日子,暖风送来油菜花的清香和蜜蜂嘤嘤的歌唱,中午,父亲告诉给他端药来的妹妹,他多想去看一看田野里金色的油菜花。不一会,妹妹果然把一朵油菜花送到了他的床边,父亲问:“哪来的?”妹妹说是她到田里采的,父亲高兴地坐起来,连连夸她乖。

肥胖的蜜蜂嗡嗡嘤嘤地唱着,慢慢地钻进屋外的墙眼里去,妹妹贴着墙壁,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它,她手里拿着一个空安碚瓶,蜜蜂一钻进墙眼,她就用瓶口去堵,待蜜蜂退到安碚瓶里,便迅速将瓶子盖上,蜜蜂在瓶子里嗡嗡地叫,她很开心。又一只蜜蜂飞进去了,她又用瓶子去堵,由于瓶盖未打开,蜜蜂进不去,等她一松手,蜜蜂退了出来,她忙用左手去捂,蜜蜂蜇了她一下嗡地飞走了,妹妹哇地一声哭起来。父亲听到哭声忙唤妹妹进屋,她拾起地上的安碚瓶,举着左手哭着走到父亲床前,父亲一边往她伤口上吹气,一边问她捉蜜蜂干什么,她哭道:“给你玩的。”父亲顿时泪如泉涌。

晚上,我和弟弟放学回家,父亲躺在床上握着妹妹红肿的小手给我们上了一堂孝悌课。尽管当时哥俩的兴趣是那个装有蜜蜂的安碚瓶,不过还是让我们对妹妹产生了疼爱和敬佩。尤其让人佩服的是过了两天,她又为父亲捉蜜蜂了,以后是越捉越多,似乎也有被蜇的经历。

夏天,父亲已经能下床走动。一天夜晚,我们依偎在父母身边乘凉,夜空很高很蓝,星星很亮很密。三兄妹论起各自的功劳来,我说:“我为爸爸读书。”弟弟说:“我为妈妈读书。”妹妹还未上学,以为这下难倒她了,谁知她想了一下说:“我还为爸爸捉蜜蜂呢。”一句话把我们全逗乐了。

妹妹最大的爱好就是接父母的提篮或挎包,每次母亲赶集回来,提篮里装的油盐酱醋、针线火柴之类,她总是跑上前去将篮子接住,找到糖果饼干之类的零食,她便抱在怀里,我们需得向她讨要,并要说“乖妹妹”、“亲妹妹”之类的话。父母对此听之任之,全由着她。兄弟俩曾有过抗争,不但无效,反而吃过不少苦头。

一天,父亲又挎上了他心爱的黄帆布挎包去县里开会。临行,我央求父亲给我买一本《红色娘子军》的连环画,父亲欣然应允。

好不容易盼到第四天傍晚,我和弟弟在家里做作业,听到父亲在屋外说话的声音,我们便飞奔出门,只见在外面玩耍的妹妹已经抓住了父亲的黄挎包,我和弟弟便抓住挎包的背带,三兄妹都喊:“给我,给我!”父亲笑呵呵地把背带从肩上卸下来,我猛地一拉,挎包归我了,妹妹扑倒在地,哇哇大哭,弟弟上前拉她她也不起来。父亲冲上来敲了我一丁弓,咬着牙说:“看你还抢!”他用力将我手中的包夺走,递到妹妹面前,妹妹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止住了哭。我满腹委屈,哭着争辩道:“是我的书,她又不识字!”父亲吼道:“谁说是你的书?不识字也归她先看!”结果是:我独自到一边流泪,妹妹把挎包里的东西翻了个遍,巧克力和高粱饴她和弟弟分了,等到包里只剩下两颗硬糖和父亲的笔记本时,弟弟才将包给我,我赌气不接,弟弟见我流泪,便将他口袋里的高粱饴分我一颗。然后他们两人共同看《红色娘子军》,妹妹一直不爱看书的,那天却看得格外认真。

洗脚的时候,母亲发现我头上的大包,询问缘由,我又伤心地哭起来,她听弟弟讲明情况,责怪父亲心太偏、太狠。父亲呵斥道:“谁叫他大的没大的样!”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抢包的事,这项工作一应由妹妹独自承担。她也越来越尽职、懂事,哪怕一根麻花,她都要一分为三,自己并不多占。分到的东西我和弟弟当时报销,她往往舍不得吃,放到枕头底下,过几天再拿出来,令我们眼馋。如果我们喊她“亲亲妹妹”,她是一百二十个放心了。

渐渐的妹妹上了学,有时她不在家,但凡包裹我们都给她留着,等她回家再打开,由她将吃的、玩的东西处理。妹妹也乐此不疲。

后来我到县城念高中,寒暑假回家,都是妹妹接我的书包,进屋后她便将书包翻个底朝天,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分发,漂亮的发夹她自己留着,克喘宁给父亲,图书给她二哥,做鞋用的白塑料底给母亲。夹心面包一人一个,一家人在一旁看着,其乐融融。

妹妹的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我读大二那年春节。腊月底,一家人早就盼我回家过年了,我到家那天,妹妹和她的三个同伴来车站接我,我一下车她们就迎了上来,我习惯性地将肩上的包交给妹妹。一到家,她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包,将东西尽数倒在方桌上,电子表、剃须刀、单放机、苹果、酒心巧克力、方便面、狗皮膏药、降压灵、蚕丝方巾、书、笔记本、磁带、毛巾、牙膏等一大堆。她先是对单放机感兴趣,无意中又发现了夹在书中的一张照片,于是她惊喜地大叫:“啊,大哥找女朋友了!”在场的人个个惊奇,我慌忙说:“拿来,别看!”她得意地拿着照片跑出门去,三个同伴在后面争着要看。我追上她,夺过照片,她们又围了上来,我用力推了妹妹一掌,说:“叫你别看就别看!”然后将照片撕得粉碎。全场的人顿时安静下来,大家怔怔地看着我,妹妹的眼泪涌了出来。母亲看到此处,轻声说:“爱玉也是的,这么大人了还不懂事,把他的东西翻得满桌都是。”我气冲冲进屋,弟弟在默默地收拾桌子,妹妹在外面呜呜地哭起来,父亲蹲在门槛上抽起闷烟,刚才的喜庆气氛一扫而空了。我立刻就后悔了,我并没有责怪妹妹翻包的意思,只怪自己没有把照片收藏好,我不该推她一掌,更不该一时冲动将照片撕碎。我后悔万分,走出去想安慰她。妹妹蹲在地上哭,同伴在一旁拉她,她见我出来哭得更加伤心。我留三位吃晚饭,她们都不理我,用一种素不相识的目光看我。

晚饭时妹妹还在伤心,我主动给她夹菜,她的眼泪又来了。父亲说:“算了算了,你哥是客人,大家开心过年吧。”一句话说得我眼睛湿润了,借故盛饭而走开。

夜里,我因悔恨而难眠,母亲走到床边问我照片的事,我说:“别提了,还没影儿呢。”母亲喃喃地走开了,我的心里还为白天的事感到自责。

然而,妹妹很快忘却了我的不好,第二天一早她就大哥长大哥短地叫个不停,仿佛昨天的事没有发生或是对她毫无影响一般。看到三兄妹亲热和睦,父母是面上含笑的。大家过了一个团圆祥和的春节。返校的时候,我把单放机留在了家里。

正当我在未名湖畔为零落的丁香花黯然神伤的时候,收到了妹妹的来信。信上说,就在今年倒春寒肆虐的日子,母亲病倒了,虽经抢救保住了命,但偏瘫在床,父亲年迈体弱,二哥又在上高中,她毅然退学了。她说:“请大哥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妈妈,会协助爸爸支撑这个家,供你们上学的。”她要我们不必为她难过,只要我们学习好,就是她最大的快乐。妹妹啊,这怎能叫人不难过呢!泪水当时就将信纸打湿了,不忍卒读。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忘记也不愿回忆收到信的那个下午和那个夜晚。

列车载着我在北方的原野上奔驰,我的心早已飞到了阔别一年的家,我幻想着到家的情景:妹妹高兴地上来接过我的包,一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将包里的东西一一掏出来分发,电热毯给父母,咳喘宁给父亲,消栓再造丸给母亲,《梦的解析》给弟弟,《信天游》磁带是她喜欢的,为了弥补我上次的过错,特意为她买的女生们正流行穿的健美裤她一定喜欢的。还有几个红富士苹果、一袋果脯、一斤什锦糖,这是大家的,剩下的就是我的随身物品了。想到这里,我望了望行李架上鼓鼓的包,心中充盈着一种轻松和喜悦。

黎明时车到武昌站,再转两次汽车,晚饭时到家。弟弟和妹妹老远就看见我了。他们高兴地跑来迎接,妹妹接过我的挎包。父亲站在屋山头,我叫了一声:“爸!”

他已是泪光闪闪的了,这一年,父亲的头发白了许多,双眼深陷,一双手皲裂得像松树皮了,我挽着他进屋。妹妹高兴地把包放在方桌上,左手握住包,右手捏住了拉链,忽然,她停了下来,双手搓了搓,转身走进母亲的房间。在与父亲谈话的当儿,我瞥见了这一幕,顿时,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颤栗,我仿佛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又像是被雷打得痴呆一般。父亲说:“你母亲天天叨念你。终于到家了。”我回过神来,来到母亲的房间,妹妹正扶母亲起床,我叫了一声“妈”,眼泪漱漱落下,母亲已是泣不成声,她用右手紧紧地抓住我,她的左手左腿失去了力量,人也苍老了许多。如今她能坐在椅子上了,不过说话时舌头还打结。我握住母亲的左手,心痛得说不出话来,我的伤心一则是为母亲的病痛,一则是为家庭的苦难,另一则是因为妹妹今天的转变。我想她一定是记起了去年的一幕,这样我又深深自责起来。父亲宽慰我说:“不必难过,再大的困难总算熬过来了,等你一毕业,天就亮了。”

妹妹在厨房喊吃饭,我故意拖延时间,我企盼她此时走到方桌前,打开我的包裹。然而,她没有。她给母亲端来了饭菜,母亲此刻高兴起来,她坚持要坐到餐桌边同我们一块吃。

餐桌上,我闷闷不乐,我想妹妹是不会原谅我了。但又不像啊,她表现得特别开心,依然大哥长大哥短地叫得很甜,还不时的给我夹菜,问我她的厨艺如何。父亲说:“这一年多亏了你妹妹,除了帮我干活外,家务事她全包了,这孩子,懂事了!”的确,妹妹这一年长高了许多,漂亮了许多,温柔的目光中透着坚毅,一双手长了冻疮。父亲的话一下提醒了我,妹妹没有打开包裹,也许是她懂事的缘故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饭后妹妹给母亲喂药,我趁机说:“我给母亲买了药的,你去拿来她吃。”她欣喜雀跃地跑出去,我的心情也舒展开来,心想这下她定会将包裹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高兴地一一分发的。一会,她拿来一盒消栓再造丸,笑着问:“是这个吗?”我高兴地点点头。等我走到堂屋,眼前的一幕顿时让我傻了,包裹仅仅是打开,里面的东西一样也没拿出来。我彻底失望了,双腿发软,感觉身子像泥土一样崩塌下去。妹妹啊,你往日的那种活泼欢笑顽皮到哪里去了呢?如果是因为懂事失去了,我宁愿你永不长大!弟弟进来了,我不能让他看出我的难过,指了指桌上的包说:“我带的东西,你把它分了。”弟弟很开心,但走到桌边,却又迟疑了,回头喊:“妹妹!”妹妹在厨房答应了一声,她正收碗。弟弟回走几步看了看,还是走到桌边自己动手了,一样样将东西分给大家。最后妹妹来了,弟弟将健美裤给她,她咯咯地笑着,拿衣服在身上比着,眼里闪着泪花。

傍晚时分,天空泛起黄云,怕是要下雪了。这时人们都围坐在火塘边,她却要出门,挑着一担水桶,到寒风嗖嗖的外面去。我的心“嘭——”的灼痛起来——“妹妹你慢着,让我去!”我急忙去抢她肩上的扁担,她哪里肯,说:“你刚回来,你是客!”两人争执不下,父亲说:“今天还是让爱玉去吧,明天归你,这半年经常是她挑水。”我说什么也不依,强行接过担子。当我来到水塘,挑起满满的一担水时,在寒风中艰难迈步时,苦难的妹妹一下子涌满了我的眼眶,多少年来,为了两个哥哥,为了这个家,你一直这样……妹妹啊,你受苦了!你可是正值挎书包的年龄啊!想到此处,我不禁泪水滂沱了。

夜深人静,我还想着妹妹的变化……半夜风声大作,风吹树木的呜呜声把我惊醒,我把被子卷得更紧些,继续睡去。第二天起来,见偏屋里满屋金黄,堆满了许多杉树枝。我问妹妹哪来的,她说是昨夜从后山捡来的。我问谁捡的,她说:“我和爸爸捡的,怕惊扰你,也就没喊二哥。”她还告诉我,天一亮捡的人就多,所以鸡叫后父女俩就动身了,这些柴足够家里烧一个月了。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的眼又朦胧了。

等到我再次回来,妹妹有了孩子,这孩子长得极像她母亲,朦胧中我仿佛重返了过去的时光,找到了当年的妹妹。当我把装有点心的提包递给他,他却怯生生往后退缩,很生很遥远地看着我,他的目光灼了我一下。“快谢谢舅舅!”这时,妹妹从一扇门中走来,高兴地打开提包,拿出点心给他,他拿着,眼光还是生生的。这时我仿佛从一种雾气中醒来,哦,刚才的不是妹妹,是外甥!我的妹妹已经长大,成家了。那个抢包的、活泼顽皮的妹妹只能在我记忆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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