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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1966

2013-11-16

飞天 2013年7期
关键词:道义语录小鸡

高 粱

1

“你咋没麻子呢?”

道礼从自家大门口低头来到村里那条孤零零的街上。村靠一面山坡,村里的房子就一户比一户高,那街就也向上斜爬着。街面是青石铺成的,好长时间没下雨,街面上满是黄土和些被踩得碎碎的乱草的秆和叶。走到那街的一半,道礼的眼光从土草混合的尘土上被圆圆扁扁的小鸡笼碰回。道礼知道,赊小鸡的来了。

道礼将眼光从小鸡笼上抬起,就看到了坐在靠街吴家台阶上的那人。可那人不是往年来村里赊小鸡的那个,那个脸上有麻子,娘和村里的女人们就叫他“麻子”。麻子每年春上都挑着这样两个大大扁扁的小鸡笼,里面满是叽叽叫着的小鸡,赊给各家各户,拿个小本子,记上姓名和小鸡只数,到秋后,等小鸡长大,村人能卖鸡蛋、卖公鸡换钱了,再来收小鸡的钱。而现在这个,脸虽也黑黑的,但光滑滑的,没麻子。

那人正在用撕成长条的书本纸,从烟叶荷包里倒出烟末卷喇叭烟。见道礼站在面前看他,也笑眯眯打量着道礼。

道礼就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人就笑出了声:“我为啥要有麻子啊?”

道礼一下被那人问住了,他想说来俺村赊小鸡的就是麻子,多少年了,可一想,又觉没道理,就没说出口。

“来,小孩,我问你,你们这庄里有没有个叫孙道仁的?”那人仍笑眯眯的,好像他那脸上一直就这样。道礼就想,这倒比有麻子好。

道仁是道礼的大哥,今年十五岁了,在山下的大庄里上学,五年级了,爹说他读的是高小,还说村里能读到高小的,还没几个人呢。道礼正想张嘴告诉那人这些,可猛然间他想起,大哥这两年放学回来后,常给他和二哥妹妹讲,说是在台湾那边的蒋介石,总想反攻大陆,总是派些特务来到处转悠,打探消息,还搞破坏。这人不是往年的麻子,该不是台湾派来的特务坏人吧?

想到这,道礼就一扬小脸:“有我也不告诉你!”

“哈哈,小孩子,不用怕的,我和他家是亲戚。”那人笑出了声。

道礼在脑子里急速地搜寻着,搜寻着这几年来他家亲戚的模样,但终没找到眼前这样的,就说:“他家没你这样的亲戚。”说完,就继续沿街向前。他要出村到坡里去打猪草,没走几步,他想起,就又回头说,“俺村没叫孙道仁的。”

“好,好,没有,没有,我不找他了。”那人仍哈哈笑出声。

“小孩小孩不害臊,腚上夹着棉花套,走一步来掉三掉。”

道礼没走几步,身后那人就这样说。这可不是好话,这个道礼也会说的,是他们一帮男孩子用来招惹村里的那帮女孩子的。每次见有女孩子走过,他们都会说这段,也总是招来女孩子的红脸痛骂。这话是啥时跟谁学的,他早忘记说不清,想不到,这人也会说。

这时已是春天的末尾,山坡地里的麦子已窜起打到膝盖的秆子,天是一天天暖和起来,村里的孩子们早已脱下棉裤换上了夹裤。但道礼家里穷,他没有夹裤,就还穿着棉裤。那棉裤穿了一冬天,腚上、膝盖处早已磨破,有了几个大窟窿,露出的棉花套滴溜当郎。道礼知道这人是在拿这取笑他。他一下恼了,回头骂一句:“你是个坏人,特务,国民党!”骂完这句,就头也不回地向村外的坡里走去。

2

这时候到坡里打猪草,也就是挖那些已经窜秆开花的野菜,像苦菜、蒲公英、大青叶菜、拉拉秧啥的。今年春天旱,雨水少,这些野菜长得也不出息,道礼在坡里地里找着挖了半天,一个篮子也没挖满。看看天已到了晌午,肚子也已饿得咕咕叫,他就挎着这大半篮野菜回家。

走进大门来到天井,道礼就见今早见过的那两个扁扁圆圆的小鸡笼正摞在一起,放在正屋的门口。再往屋里一看,见爹正和今早见过的那赊小鸡的人一边一个,在家中唯一的那张柜桌上喝酒。

家中极少来客人,爹在那柜桌上陪人喝酒也是极少见的。咦,这个人说不定是打着赊小鸡的幌子来搞破坏的国民党特务,咋成了家中的客?

道礼正这样想着,就听在正屋头上饭棚里的娘低声叫他。他转脸见娘在饭棚门口,挤眉瞪眼,手用力往怀里划拉,招呼他。道礼急忙到饭棚,娘才说:“坐在这里,别动!”娘说完,又去那灶台上忙着炒菜,娘炒的是大葱拌鸡蛋,这可是道礼兄弟们一年也难得吃上一回的,闻着就那个香啊。娘炒好了这个菜,盛到家中极少用的白瓷盘里,端起往那正屋送去。回来时,娘手里就拿了一身织布的单裤褂,这是由大哥道仁穿着已太小的改的,娘说:“快脱下这满是窟窿露着棉花套的破棉衣裳来,叫人看见还不笑话煞了。”道礼边脱那身棉衣裳边说:“今早上我上坡,已看见那人了,他还和我说话来呢。”换下那又厚又破的棉衣,穿上单衣,道礼一下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举手抬腿,都觉身上像啥也没穿样,一下就举得抬得老高。身上也觉冷嗖嗖的,那本来热的风也有些凉了。道礼又问娘:“那人咋来咱家喝起酒来了?”娘一边填柴烧火做饭,一边说:“那人是你们桃花峪的表大爷,今天来相女婿呢。”桃花峪?那是从这向南翻过好几座山,隔这有三十里的个小庄呢,曾听爹娘说过那里有家亲戚,只是路远多年不走动了。相女婿?相谁?他不是来赊小鸡的?道礼一下想到这些,想问娘,但见娘在那灶上忙上忙下的,没敢问。

大哥道仁、二哥道义从山下大庄的学校放学回来了,娘也把刚会走路的妹妹从邻居家抱回,就招呼大家吃饭。正屋柜桌前的小矮桌上,今天难得地有了菜,是地蛋炖豆腐。这豆腐也是拿豆子到山下大庄里换的。道礼就想这顿饭,还有那柜桌上的酒菜,娘该是忙了大半天。娘让大家一个个叫那人表大爷,大家嘴里叫着,眼却看着矮桌上的那盆地蛋炖豆腐。听娘一声“吃吧”,各人就拿起筷子急忙向那盆里伸去。娘比大家更快,用筷子在那盆里一个一个往每人的筷头上用力一按,再瞪一眼,大家夹菜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那表大爷在爹的招呼下,端起酒盅喝一口酒,又在爹“吃菜吃菜”的招呼下,用筷子夹起一块炒鸡蛋送到嘴里,眼睛却看着矮桌上吃饭的道仁道义,脸上仍是笑眯眯的,说:“好,好,个个都长得出息。又有兄弟又有妹妹,是家好人家啊。”爹说:“好啥,给他们挣不出来吃呢。”娘则说:“小时还好,这长大了,个个像半大的猪,办饭给他们吃就累人呢。”

那表大爷又说:“我围咱庄看了,村西有泉子有井,村北有大土崖头有土场,咱这庄是好庄,闺女嫁到这,好,比俺那缺水少土的桃花峪强多了。”

娘说:“好啥,就是孩子多,累些。”

表大爷说:“不多不多,人哪有多的,越多越好。”

爹说:“哈,咱兄弟俩想的一样,人哪有多的?本来想生五个儿,名都找下庄里的杜秀才起好了,仁义礼智信,不想生了这仨,就到了六○年,灾荒年成,人没饿死就是好的,哪还生得出来?这不去年才添个闺女。添了,又实行啥计划,不让生了。”

“哪个是大的二的?”那表大爷问,眼睛在道仁道义的身上倒腾着。

娘重又指给他看。

不知为啥,道义虽是排二,但长得却比老大道仁高,也显得壮,外人倒往往把他当成大的呢。

那表大爷两眼在道仁道义间倒腾几个来回后,用手中的筷子一指道义:“就他吧。”

娘听了,放下筷子说:“他表大爷,这可不行,老二年龄小,还是先给大的说,我还指望给大的赶紧说个,好来帮我做饭,拉扯这帮小的呢。”

爹也说:“还是先给大的。”

那人说:“中,就这大的。大的十五?我闺女十六了,年龄也般配。”

说完,就和爹喝干了盅里的酒。

3

转眼就到了夏天,端午节也到了。这年过端午节,道礼家就和前几年不一样了。

先是,节前的一天,娘就托道礼大爷家的堂姐,到那桃花峪接来了道仁的未婚妻,来未来的婆家过节。这里的风俗,对未过门的嫂子,要叫“姐姐”,道义道礼还有妹妹,就叫大哥道仁的未婚妻“大姐”。道礼倒高兴:“嗬,你可真好,来到俺家就当大姐。”这大姐叫立美。立美已是长得大人样了,个子比老二道义还高,粗胳膊粗腿,两条长辫子垂在脊梁上,干活时就前后甩来甩去。她干活可真勤快的,推碾推磨,挑水担土,样样都行,让娘高兴得只夸她有力气也有眼色。

变化最大的还是家里的饭桌上。端午节这天早上,道礼兄弟们第一次一人分到了半个煮熟的鸡蛋,而大姐立美和妹妹,还有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的爹,则一人分到了一个。往年这端午节,他们是只看着村里富裕些的人家才吃煮鸡蛋的。分给大姐的那个,她没吃,只吃了道礼兄弟分开后剩下的半个。道礼眼巴巴看着大姐没吃的那个,盼着娘再用刀切开分给他一块,但娘没切,拿起放到柜桌的抽屉里,说:那这个就给你爹明天吃,他在队里干活累,全家还靠他挣工分呢。这天吃的饭也不是平常的窝头,是白面发饼,第二天是煎饼,第三天呢,中午吃的是全面单饼。那单饼虽是全面,有些黑黑的,但道礼兄弟也是常年难吃几次的,吃着就说不出的香。吃过这顿饭,大姐就说她要回去了。娘说:“再住几天,再住几天。”说完又说,“再叫你大爷家的姐姐去送你。”大姐就说:“不用了,来这一次,记住路了。”

大姐走了,晚上吃饭时矮桌上又换上了窝头咸菜,道礼就问娘:“咋叫俺大姐走了?她在这多好,光吃好的。”娘就啪的一下放下碗,高声说:“不走,咱家刚分的那几十斤麦子就要吃光了,再过节还有过年吃啥?”

“那大姐啥时再来咱家?”道礼又问娘。

“到八月十五中秋节,得再去叫。”娘说。

道礼就盼着八月十五快些来。

4

端午节过后十天,道仁道义放的麦假结束了,又开始到学校上学。今年不一样的是,道礼也开始上一年级,也就背上娘用印花布给缝的书包,和哥哥们一起到那山下大庄的学校上学。道礼是到了初中,才知道这山村学校一年中农忙时会放麦假秋假,而那城里的学校没这两个假,但有暑假。

这一上学,道礼才知道,上学也不是个好事。从他们这兔崖村到那大庄有三里路,道礼和哥哥们一天要来回跑四趟。下午放学回来后,道仁道义帮娘推碾推磨,道礼还要挎上篮子到坡里打猪草。在那学校呢,道礼也才知道,他们小庄的孩子,总受大庄孩子的欺负。学校里像大哥道仁那样大的,已有两个像道仁样找了媳妇的,别的孩子,就总拿他们耍笑,弄得道仁抬不起头来。道仁在路上对道义道礼说:“都是咱爹娘,早早给我找啥媳妇,丢人!明年我考上中学,就不要这媳妇了。”道礼就说:“大哥,你可别,大姐多好啊。”“好?好你咋不要?”道仁气得加快步子走在前,拉下他们一大截。

道礼总是盼着八月十五快些来,盼着大姐立美再到他们家来。

还没到八月十五,这年的六月六,娘也没叫堂姐去桃花峪叫,立美就自己来了。那天正好是星期天,道礼兄弟仨都在家,刚吃过早饭,立美就走进了他们家门。娘说立美一定是天不明就从家里走的,要不不会这么早就来的,就忙去挖面要擀面条给立美吃。立美赶忙夺下娘手中的面瓢,说吃这现成的窝头就行,在家也是净吃窝头的。

大姐这次是给爹和道仁送布鞋来的。谁也没想到,大姐上次来就偷偷记下了爹和道仁脚的大小,回去这一个月,白天她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晚上,就在油灯下打袼褙,搓麻线,纳鞋底,给爹和道仁各做了一双布鞋。娘拿起那针脚密密、周周整整的鞋,眼里不觉闪着泪花:“你这孩子,倒细心也有心,这针线活也好。我在家忙了人又忙牲畜,正愁没空给他爷们做呢,有你,我可省劲多了。”立美要赶着回去,说她爹到邻县给生产队买牛去了,就娘和弟弟妹妹在家。娘就说:“这么远的路,当天来回,还不累坏了你,说啥你也在这歇一天,明天走也行。”道礼也过来说:“大姐,你就住几天吧,住下咱娘光给你做好吃的。”娘说:“做啥好吃的?有点好吃的还不是你们哪个都比你大姐吃的多。”立美就说:“娘,咱们都一样的,谁家也知道谁家,我再来,你不用去操持那好吃的,我在家也是吃窝头喝菜汤长大的,留着那面,逢年过节,打屋盖房,还有用处的。”娘一听,就夸立美懂事,体谅大人,就更不让她走了。可立美说家中爹不在,队里活也忙,还是走了。

这年打春天到现在,一直就旱,麦子没收好,种上的玉米也在地里被火球样的太阳晒得蔫头耷脑的。道礼时常听爹娘念叨:今年怕不是个好年景,日子不好过。就在这天立美大姐走了后,到下午,天就忽然阴起来,乌云滚滚,大雨哗哗下起来,下了一下午,还有一夜。第二天早上,道礼起来,看到村里的街道上、村边的河沟里,哗哗淌着黄黄的山水。娘呢,则在那里念叨:昨天立美走了,下起雨时她还到不了家,不知叫雨淋着了没,淋坏了没?

不想这天中午,那桃花峪就有人来送信,和爹娘说:公社里搞啥农田水利工程,在他们那庄上方不远处的山沟里修了座小水库,刚修好就遇上了这场大雨,山上的洪水下来,半夜里那水库出了险情,眼看要决口。公社里的人就去他们村挨户叫人,叫社员们去那水库上抢险,担土搬石头加固那水库。立美也被叫去了,正往上挑土呢,不想一股水下来,那口决开了,冲走了二十多个人,死了十二个。这死了的,就有立美。

娘一听,立时就瘫坐在天井的地上,扯起嗓子哭嚎了起来:“俺那好孩子啊,你咋摊上了这事啊?我要留下你住一天,也不会有这事啊,你待叫娘疼煞啊!”哭声震动了整个兔崖村。爹呢,则立即跟上那来报信的人,急急赶去了桃花峪。

娘一直哭了好几天。这天,在道仁道义住的小屋里,道礼见大哥道仁一人在那,手里拿着立美给他做的那双崭新的布鞋,眼里在叭嗒叭嗒往下掉泪,吓得他悄没声赶紧溜了出来。

5

道礼的小学一年级上了一个多月,汉语拼音还没学完,学校开始有些乱起来了。先是公社中学的大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来,找高年级的学生,躲在一边像在开小会,嘀嘀咕咕。接着,村里往年毕业的学生也来学校乱转悠。风言风语也开始在高年级的同学间流传,说是中央号召要搞“文化大革命”,毛主席在北京都贴出大字报了,外边都在组织“红卫兵”,到处在贴大字报,在造反。吃晚饭时,道仁道义将听到的说给爹娘听,爹就说:“造反?造谁的反?好人还有造反的?”

这反真就造到道礼们的学校了,是那中学的学生和大庄里的些青年。学校的办公室、教室墙上,被他们贴满了大字报,说学校的领导和老师,哪个怎么坏怎么坏的。道礼认的字不多,看不懂那上面的内容,见只要有老师名字的,都是斜着写反着写,还用红墨水打上叉。大学生们都站在那里看,道礼这些小的也挤上去看热闹,就听那些大的边看边说:写这张的我认得,在这上学时考试总不及格,叫他批的这老师总是罚他站。写那张的是上一级有名的调皮王,班主任不止一次用教杆打他的手,这倒好,他在这说班主任是国民党特务呢。又隔一天,这些贴大字报的人就来了,打着红旗,敲着锣鼓,在学校的院子里开批斗大会,把校长、老师们揪到台上批斗。批斗完了,就押着校长、老师到各村游街。三年级以上的学生要排成队,在后面跟着,还不时有人领着他们呼口号,“打倒谁谁谁,打倒谁谁谁”,还有“谁不老实交待就叫谁灭亡”,这“谁谁谁”就轮换着是校长和老师的名字。

这些来造反的都有组织,这伙来了,说是“战天斗地红卫兵造反兵团”,那伙来了,说是“全无敌红卫兵造反兵团”。开始他们来批老师斗老师,过几天,就又开始到各村去帮助“闹革命”,揪斗“走资派”,揭批地、富、反、坏、右,到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口号声声。道仁道义他们三年级以上的学生,也被他们各伙拉去,学校里就只剩下道礼他们这些小的。小的也要上课啊,就有两个没被批斗的民办教师代课。那老师来上课,今天说上边有通知,这篇《房前屋后种瓜种豆》的课文不能学了,明天又说那篇《司马光砸缸》的课文不能学了,再到后天又说这篇《朱德的扁担》也不能学了。道礼他们问为啥不学了?老师就说:这些宣扬的都是封资修的思想,是毒草,那朱德呢,是大军阀,正在北京受批判,更不能学了。这样没几天,道礼发的课本就没啥可学了,那时每家都发了一本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老师就让大家带来,每天就学《毛主席语录》,学不几天就发布一条毛主席的“最新指示”。道礼觉得这样倒更好,书包里不用放《语文》、《数学》啥的课本了,只放一本小小的《毛主席语录》,来回背着轻快多了。这时学校除教学生学语录外,学唱歌也多了,每天道礼就和同学们唱着“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和“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上学放学。

道仁道义他们时常被叫去跟着那“兵团”这庄“闹革命”那庄“造反”,就也被他们发展进去,成了“红卫兵”,每人发一个红布的袖章,上面用黄漆写着毛主席手书体的“红卫兵”三个字,很是让道礼羡慕,就想也加入“红卫兵”,也能有那红袖章。可道仁说他太小了,只能入“红小兵”。道礼问“红小兵”咋入?道仁叫他问老师。

道礼到学校就问老师,老师说:你要入红小兵,得积极进步。道礼就问:咋叫积极进步?老师说:就是学好毛主席语录。道礼说:老师教的我都背过了。老师说:背过还不行,还得落实到行动上,得多做好人好事,多帮助别人。还有,老师又说:自己学会了毛主席语录还不行,还得回家教爹娘也学会,教他们也学毛主席语录。道礼说:这个好办。

到晚上,道礼就想教爹娘也学毛主席语录,可爹吃了饭就参加生产队的批判会去了,不去就扣工分,还要打成落后分子。娘呢,在油灯下做针线活,一听道礼说教她学语录,就说:我又不识字,学那干啥?道礼就说:我要进步,我要入红小兵,就得来家教爹娘学语录。娘说:入哪干啥?像你两个哥哥,入了,现在上学不念书,光到处乱跑。道礼就有些急了:娘,你落后,也叫我落后,落后就入不了红小兵,就叫人瞧不起。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娘一看,就忙说:好,好,我学。道礼就拿出语录,打开第一篇,一句句教娘。教了大半晚上,就四句话,娘好歹磕磕绊绊背下来了。可第二天早上,娘在饭棚里摊煎饼,道礼一问,娘又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6

没过几天,家里就出了蹊跷事。

先是道礼发现,这几天爹和娘神神秘秘的,两人不时头靠在一起,低声说着啥。后来道礼又发现,家里盛放镢、锨、锄等和乱柴草的小东屋,从来不锁的,这几天那破门上挂上了把铁锁,还总是锁着。

这也没引起道礼特别的注意。这天晚上,道礼被蚊子咬醒了,又觉要撒尿,就光身来到院中。明亮的月光下,随道礼的开门声,他发现有个人影几步迈进了小东屋。

道礼吓坏了,尿也不撒了,赶紧跑回屋,叫起睡在一盘炕上的道仁道义,低声说:“哥,咱家来坏人了!”两个哥哥半睁着眯眯糊糊的眼,听道礼说了看见的,道义就说:“不是坏人。你不知道的,是表大爷来咱家躲难来了。”“哪个表大爷?”“就是桃花峪的表大爷啊。”道礼还要问,道仁低声喝一句:“别问了,睡觉,困死了。”道礼就不敢再问。

第二天上学路上,道义还是告诉了道礼,说是他们的大姐、大哥道仁的未来媳妇立美死后,公社里追认她为共青团员,生产队里给她家里多记了三千工分,也就是立美一年能挣到的工分,算是抚恤。表大爷没了闺女,自是心疼,心中也有不满,嫌这工分太少,人死得屈,就时常发点牢骚。社员每天到坡里干活时,都要先在地头学段毛主席语录,还要对着毛主席像,高呼“敬祝伟大的领袖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然后才干活。不想那几天,老天该下雨了,却不下,又旱起来了。表大爷跟大家敬祝完,在走向地里干活时,就低声说:“今天红太阳,明天红太阳,把这地都烤干了,不长庄稼,看你们吃啥?”不想这话被公社来蹲点抓革命促生产的副主任听到了,就说他是反对毛主席,是反革命,就在地头上开表大爷的批斗会。白天批,晚上批,批得表大爷受不了,就偷着跑咱家来躲难了。

想起人那样好的立美大姐,想起她被淹死了再也见不到她了,道礼心里一阵难过,眼泪也涌满了两眼。道义又说:“表大爷来了好几天了,爹娘只瞒着咱俩,怕咱嘴不严说出去,是大哥偷偷告诉我的,你可一定不要在外说!”道礼忙擦干泪水,说:“我不说的。”

这天晚上睡觉前,道义又偷偷告诉道礼:表大爷今晚走了,说是在这儿时间长了,怕公社或村里的红卫兵找来了,给咱家带来麻烦,就到另一个庄的亲戚家再躲几天。道礼听了,想起表大爷笑眯眯的样,这次没有对面见到他、听他说话又觉遗憾。

第二天去上学,道仁道义他们又被一伙红卫兵拉去,到凤凰山上的庙里去“破四旧”,就是去砸神像、封庙门、批斗和尚。中午放学时,老师集合起道礼他们剩下的学生,说是接上级通知,学校要停课闹革命,现在正好夏天就要过去,庄稼也眼看熟了,低年级的学生正好放秋假,啥时开学,大家在家听通知。

这天道礼他们几个值日生做完值日,锁上教室门,才离开学校。

走出校门,道礼独自往家走,想着自己还没入红小兵,这再开学也不知是啥时候,想入红小兵不知又等多长时间。又想哥哥们没在学校,也不知放假的消息,只能等晚上回来告诉他们。这样想着走着,肚子里一阵咕咕响,一想拉屎,就拐进了路边的棒子地里。

道礼人小,动静也小,待他钻进地里,才听到地里边的棵柿子树下,有两人在小声说话。仔细听,原来是他们学校的两个老师。只听他们在说:

“这个夏天,可真叫人难熬的。”

“这样闹腾,毛主席不知是咋想的?”

“谁知道呢!这还像个国家吗?”

“再开学还不知要咋呢。”

道礼肚里忍不住,还是弄出了响声,两个老师忙过来,看见是他,教道礼的那个就说:

“道礼,我们在这说的话,你啥也没听见,对谁也不要说!再开学,我就叫你入红小兵。”

道礼边脱裤子蹲下,边说:“是,老师,我对谁也不说。”

两个老师就急急走了。

不一会,道礼也走出棒子地。

再往家走,道礼顿觉身上轻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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