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在心灵摇撼的瞬间生成并升华—— 仲维平诗歌评述
2013-11-16李犁
□李犁
仲维平是一个被忽略的诗人,就他诗歌作品的水准和数量来看,他都应该比现在更声名远播,并吸引更多同行和所谓权威者们的注视,至少该在本省诗坛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究其原因还是他自己对这些名利之事比较淡漠,他的热情和注意力还是在编诗和写诗上,因为那是他的热爱。为热爱而写,写本身就是一种抵达。他的乐趣只是在写作的过程中,而不是或者说根本就不屑把写作的成果推销出去,所以他的名望不及他的写作实绩也就不意外了。
这种无功利的写作态度,让仲维平的写作行为变得纯粹。这也让他的诗歌变得真而纯,即真实和真诚。他不去挖掘那些所谓的梦靥、幻觉、潜意识等等流行的东西,他只写他看见的人与物,只写他体验到的各种滋味,一切都实实在在,真真切切。这就无意中回到了诗歌写作的本源上来,那就是触景生情和有感而发。真景物真感情,这使仲维平的诗歌有了金属般的结实和饱满,这也正好契合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境界说:“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王国维又把境界分为两类,即“造境”和“写境”,前者是理想,后者是现实。我们也可以理解成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也就是说,造境是主观为主,写境是客观为主。再引申就是说前者是缘情生景,后者是触景生情。仲维平显然是写境派,他不根据自己的情思去创造景物,而是生活中遇到了什么样的景物就产生了与之呼应的情思,或者是大自然中的景象勾起了他心中潜伏的与之对应的情感。譬如他这本诗集的开篇写父亲的几首就是这样:“想起父亲的时候/牛从窗前走向遥远/村庄凝固了动人的牧笛//父亲的草帽布满灰尘/他驻留在我的梦中/经年的木犁挂在古朴的墙上/最初的风吹雨打成为高尚的装饰……//在村庄之外/我是父亲精心遗落的稻粒/我的身体沾满家园的泥土/走遍形形色色的城市//父亲 在没有驿站的期待中/你是否看见/我接受了你质朴的血缘/那么父亲/当我没有希望成为粮食/就让我深深地埋在土里(《热爱土地》)。
望着窗外一垄垄土地,就想起曾经在上面像牛一样耕种的父亲,然后情感就决堤而出,而且一发不可收。读这首诗心一揪一揪的,最后两句直逼人的灵魂,它代表了义无反顾的继承,也是负疚是忏悔是救赎,更是爱。深深读几遍,真的感觉情感像被什么一下下夯实,一直夯进土地深处。值得一提的是惯常的诗歌都是情感飞扬,思想下沉,而在仲维平这里则正好相反,是思想如弹在飞,而情感却在凝聚,直至凝聚成种子凝聚成心脏。凝聚的同时一切虚妄的东西如泡沫如杂质都被挤出,诗歌被操练得真而实,纯而净,飘逸又有精神。
我说过诗人要有一颗真诚而脱俗的心灵。真诚就是凝聚,脱俗就是飞升,真诚是一种坚守和专注,而脱俗就是从心灵里往外挑捡草芥,最后让干净的心飞起来。真诚是根,脱俗是真诚长出的竹尖,真诚与脱俗联姻就是一种境界,就是把诗歌从滚滚红尘中超拔出来的动力和方式,让灵魂即使面对不幸和伤害也依然能柔软宽容美丽。就像他《如果》这首诗写的这样:“如果可以,/就让我倒伏在你的梦里,/这样,我还能看到/你自由飞翔的过去,//如果时光倒流,/我想我会跟你一起,/去那神秘的布达拉,去你喜欢的地方,/盖座茅屋,种一地玫瑰,然后相守相依,//如果可以,我想回到从前,/回到刚刚结识你的那天,/你掌中的雨伞,/潮湿了整个的夏季 //如果 如果 /一切的如果都不能成立 /我宁愿从来都没认识过你,//这样我就不会为你/折断了翅膀而哭泣 /这样,我就不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忘记你……”
细腻如指尖滑过丝绸,纯净像清泉淌过青石板。整首诗歌都在倾诉和倾注,而每一个字都是棉花里的针,每一句都像裹着糖衣的子弹,突突突,让你在微笑和甜蜜中被击中,并轰然倒地。本来是一段不如意的情感,不完美的经历,但因了这真诚而又脱俗的心灵,这文字就像雨水洗过的天空,而天空后面又是深邃而清澈的光芒,还有让我们敬仰但又无法企及的星辰,这就是境界。因了它,你会忘记你正经历着的污垢和虚假,不由自主地敞开心灵去承接诗意的柔美和真纯。
而让我们难以置信的是这些精致如绣花针般的诗句会出自一个憨厚如牛的胖子之手。难道在仲维平状如城堡的身体里还有一个机敏灵动的自己?他就是借助诗歌这个诺亚方舟回归本我,回归自己?
其实生活中我们都是被篡改的人,看见的自己并非是真实的自己。所以人有两个自己,一个是生活中的自己,一个是心灵中的自己。类似我们常说的社会人和自然人。第一个自己是为了生存常常流下屈辱的泪,泪多了就会变成石头和信念。生存或者信念中的自己更多的已经不属于自己,他所面临的世界也是与自身离异独立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属于他并且与他对立着。如何使这个异在的、客观化的世界成为属于人的世界,成为依附于人的世界,这个过程其实就是把社会人变回自然人,从生存的自己返回心灵的自己的过程,这过程也就是把冷漠的信念的世界和自己诗意化的过程。人类也只有通过诗通过艺术才能找回自己并让世界充满诗意。仲维平写诗也就是在软化这个生冷的世界并使之变得柔情和浪漫,这是诗歌的力量,也是诗歌和艺术存在的理由和意义。
正因如此,仲维平的诗歌就出现了一种对抗,就是外表激情沸腾,里面却极其冷静和理智。他用激情的火把铁烧热,又用理性的水把铁淬火,而淬火后的铁更加坚硬和锐利。这就是埋藏在他诗歌中的思考,他燃烧的激情后面裸露的思想。譬如这首《英纳河》:
“……英纳河 我曾经感受过你躯体的柔软/在偶遇的黄昏 那些空气全被打湿/你微笑的样子/使这个七月猝然丰满//你的声音嘹亮平缓/被放逐的岸上 英纳河/我情感的镰刀一次次收割昨天/那些永恒 纯洁,/阳光下生存的植物/英纳河 为什么与你相逢/总在时间的外边//现在水已经凝固/那个夏夜愈发地透明而痛苦/英纳河 除我之外/谁还容纳你的天空呢?”
作者注解说英纳河是一个风景区里的河流。可是我们读起来却感觉像一个美女和恋人,其感情也像对情人低语,有缠绵有深情又有抱怨更有痛苦和遗憾。这是因为现实中像美女一样的英纳河被放逐被凝固被毁容,所以诗人痛苦并发出诘问。这痛苦和诘问就是激情后面的思想,就是支撑起诗歌的骨头,这理性和思想让诗歌有了锋芒,也让诗歌有了深度和力量。
所以仲维平的诗歌不仅有火,也有水,火是感性,水是理性,水与火的碰撞,就孵化出诗意和美感。这种水与火的写作,也造成了他诗歌技术与内容的对抗。仲维平的诗歌技巧是现代的,并努力地伸向前沿,但他思想坚守的却是传统的道德和秩序。不论是亲情友情爱情还是大自然和农耕文明他都希望回到最初,回到最完美的状态中。这种技术翻新,感情和思想依旧的写作,不但没有使诗歌的审美滞后,反而让诗歌更容易走进读者的心灵,因为仲维平坚守的本来就是中国文化不需要改变的中流砥柱。因为他写作的宗旨就是爱,由此延伸的感恩和报答。因爱而忧伤,因爱而柔美,因爱而写诗。所有这些让他的诗歌笼罩着一道温情和人道的光辉。
因此我们应该这样总结仲维平的写作:经历和经验一遍遍刷着他的内心,像一堆堆炸药在堆积,但是这只是一个抒情的材料,它要燃烧起来还需要一个节点。只有当遭遇生活中的感动,哪怕只一点点,只轻轻地一碰,情感的弹药库就会瞬间引爆。最宝贵的是,在情感爆炸之际,诗的境界也在心灵摇撼的瞬间生成并升华,同时也把随情感一起绽放的思想悄悄地散在读者的心上。
于是所有的真诚都有了回报,所有的苦难都有了灿烂的结局。正如当代著名哲学家E•贝克说的,在人身上有种要把世界诗化(to Poetize reality)的动机,这是我们有限生命的最大渴求,“我们的一生都在追求着使自己的那种茫然失措和无能为力的情感沉浸到一种真实可靠的力量的自我超越之源中去”。
这超越之源就是诗,就是写诗的行为和过程。我想这也是仲维平始终坚守诗歌坚持写作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