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悟
2013-11-16刘元举
□刘元举
我早年在工厂时的朋友发国是个非常爱动脑子的人,他的脑袋因为动得过多,三十来岁时便已然秃顶。不是半秃而是全秃。那宽大的额头至顶部均泛着刨光金属般的光泽。沉默时,他会想出很多钻牛角尖的问题,而且常常会把别人问僵。比如,他就曾把我问住了:江与河有什么区别?究竟哪个大?字典解释:江,一是大河,二是长江,三是姓氏。而对河的解释:“天然的或人工的大水道”。究竟哪个大,有何区别,确实没有说清楚。
一个以罚站一整天外加一夜而彻底征服了父亲阻挠,踏上苦行之路求道的年轻人,却在中途斋戒过程中突然迷失了人生最为重要的目标,遂坠入欲望深渊。他像常人一样迅速沉沦。然而,他忽然有一天从醉生梦死中猛醒过来,他因为面对的是一条河而醒过来了。然后,他成了摆渡人,并从河中发现了生命的奥秘与深刻哲思。这便是黑塞这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在一部叫做《悉达多》的书中给我们讲述的故事。
黑塞不只在一部书中写到河流对于人的启悟的神秘性。在另一部中篇小说《席斯哈尔塔》中,也是写到了一位信奉婆罗门教的年轻人为活着而迷惘,最终解脱也是因为他看到了一条河。他盯瞅着河水的流动,从而开启了智性,摆脱了俗世的羁绊。
惠特曼的诗篇征服过无数读者,对于自然的讴歌或对于肉体的圣赞都带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但人们更看重他诗中的智慧。那是靠一个人点燃的。也是在一条河畔,黄昏时分。他见到了爱默生。铜质的黄昏光泽在爱默生的额头上镀出智慧光亮时,脚下的河水显得沉实而凝重。那河面也泛出智慧的光亮。正是这种光亮,照亮了诗人惠特曼的心灵。拈花授法并不是在河边,但在河边传道其效果自然奇佳。
在我很年轻的时候,遇到了一位文学引路人。我不敢以爱默生与惠特曼作比,但是,也同样是一个黄昏,也同样是面对一条河。当时是在辽南的乡下,我陪同他去采访一件“文革”中的冤案。我们就在傍晚时分沿着乡下那条大沙河散步。那个地方叫夹河乡。那个场景令我终生难忘。一个业余文学爱好者与一位著名作家在一条乡下的河边谈论文学。河水的光芒与他开启我对文学理解的话语,同样穿越时空,永存记忆之中。我曾经说过感谢他之类的话。而他却说,他也曾经与我一样,是在跟著名作家的交流中走上文学之路的。他说,文学是几代人的事业,像河水一样,不要只看成是个人的功名。他讲了给予他最大帮助的作家——延安过来的著名作家丁玲。他曾做过丁玲的秘书。他写过很多相当漂亮的散文,如《春雨集》等,但他在52岁因病告别人世时,写了一篇非常震撼的散文《当死神叩门的时候》,此文刊发在我任主编的《鸭绿江》上。
每个人都会感念所受到的帮助。尤其无私的帮助更让人感念至深。或许因为他的精神,我在当编辑期间也曾帮助过很多作者。也有人以金钱向我表示过感谢。但是,我认为这是一种亵渎,我的这种执拗认知现在看来或许是一种迂腐,但是,这是在乡下那条大河边上我所获取的真理般的认知,而且至今不悔。这是痴还是悟呢?
现在,夹河的那条河不知是否干涸,但我知道河边走出一位年轻的诗人,他现在辽宁省的一家文学刊物当主编。那位帮助过我的著名作家早已作古。然而,他所说的文学不是一个人的功名,而是几代人的传承,像河水一样。这些话,在我记忆中,却不曾陈旧,依然鲜活地流淌。
我很喜欢那首歌《我的祖国》。最早从电影中听到,是郭兰英唱的。头一句歌词是:一条大河波浪宽。后来,沈阳音乐学院的蒋泓夫妇将此曲改作钢琴曲,第一个演奏者是郎朗。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就叫《一条大河》,被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的中学课本选入。这篇文章写到了钢琴天才郎朗在离开祖国赴美留学时,行前在沈阳中华剧场弹奏了这首曲子。他的演奏深深打动了我,让我流泪。那时候,他是个15岁的孩子。此后,我也听过长大成名成大名的郎朗多次演奏,也数次听过这首《一条大河》,却不知为何,再也不曾被感动了。
一条大河能够给人以智性,是因为河水有着深刻的岁月积淀。我曾经在黄河的壶口瀑布感受落日。我看到的黄河古河床无比峥嵘。我使用了这样的词汇去形容:“那铸铁般厚重的层层页岩,为我们民族的额头塑下缕缕皱褶。浩荡的流水是冲刷不掉的,只能使皱褶越来越深,越来越沉。”
黄河的河床太久远了,那是我们民族的生命的积淀。这样的积淀经过太多的世事沧桑。在这样的地方感受民族,感受文学,感受人生,肯定会有不同的体悟。有两年了吧,殷承宗说,明年是他从事钢琴演奏60周年。他九岁在厦门第一次登台进行钢琴独奏,一晃俨然60年。60年,多快!他说,十月,他要到黄河的壶口瀑布去弹奏钢琴协奏曲《黄河》。这真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我说,届时我一定去那里听他的“黄河”。他眼睛绽放出光芒,连说了几个好。然而,我没有去黄河岸边听他的《黄河》,也不知他究竟是否成行,是为憾。然而,他在教好多人弹《黄河》时,便会讲当年他是如何在黄河边上体验生活的艰辛,没粮食吃,每天只能吃那种土豆皮,薄如蝉翼的土豆皮如何填饱肚子?他还要下水跟纤夫拉纤。他说《黄河》的第二乐章虽然是安静的河面,但却在水下有湍急的涡旋,这种涡旋如果不到黄河看一看,体验一番,是无法弄懂,无法理解,更难弹奏出来的。有一次,一位16岁的年轻人远从国外来到鼓浪屿要跟他学《黄河》。他跟孩子的母亲建议道,带孩子先去黄河看一下。这个孩子从未去过黄河,等他去黄河看一看再来学弹,就会有不一样的感觉了。
真正的艺术,是需要潜心悉心苦心体悟的,而一时的张扬与宣泄,并不是真正的黄河。眼下,弹《黄河》的年轻人很多,但他们飞溅的十指,即使快如魔指,也缺乏黄河真正的内在涌动的性格,何况,还有悲怆的民族命运蕴含其间。
一位卓有才华的年轻作家写过一部关于长河的小说,前半部分写得特别棒,河畔生存的世代人们,那种狂放的自然状态史诗般入木。可惜他写的只是“状态”,而忽略了宗教或禅道。或者说,他写足了“河床”,而非大河的整体神韵,亦为憾。
如果你站在一条河边,你会盯着河的流动瞅吗?会瞅多久?你会从中找到定力与不惑吗?大河会让你悟,也会让你误的。投河自尽的人,一定是好长时间定定瞅着河,到底他看到了什么导致他下了必死的决心一去不还?
禅与道,渐悟与顿悟,修行与转世,原罪与复活之类,只要发呆时,就会钻入脑子:人死能转世吗?人死后有灵魂吗?灵魂出窍,那么多出窍的灵魂飘向何方?天空那么多雾霾污染,轻盈的灵魂能躲得过吗?躲不过的灵魂还会飘飞得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