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者的光明:从莎士比亚到梅特林克
2013-11-16张廓
□张廓
1、对话:小丑和哈姆雷特
莎士比亚著名的戏剧《哈姆雷特》,它的特点是情节生动奇特:从鬼魂出现开始——被害的丹麦王的鬼魂出现在人们面前,犹如梦幻。王子哈姆雷特装疯,表演戏中戏(影射和再现一个投毒谋害的过程,给谋害者看),报仇时却误杀了奸臣(情人奥菲莉霞之父),在爱与仇恨中,奥菲莉霞疯狂,投水而死。小丑为奥菲莉霞挖墓坑时诙谐调侃的对白;王子出现,杀死仇人,为父报仇雪恨。戏剧结构生动紧凑。词语同情节一样,编织紧密:
哈姆雷特:你在给什么人挖坟?是个男人吗?
小丑甲:不是男人,先生。
哈姆雷特:那么是个女人?
小丑甲:也不是女人。
哈姆雷特: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那么谁葬在这里面?
小丑甲:先生,她本来是一个女人,可是上帝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她已经死了。
哈姆雷特:这混蛋倒分辨得这样清楚!我们讲话可得字斟句酌,精心推敲,稍有含糊,就会出丑。凭着上帝发誓……我觉得人人都愈变愈聪明,庄稼汉的脚趾头已经挨近朝廷贵人的脚后跟,可以磨破那上面的冻疮了。
人物的语言睿智、诙谐、幽默,给我的印象是,作家活在每一个人的头脑里,让他的人物都按他们各自的身份和场合说话。怪不得后来英国人的口语格言,许多来自莎剧,已经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当初在莎剧中,却是一种舞台语言。莎士比亚异乎寻常的聪明智慧,在人类的文明中,他是一个突出的天才。
莎士比亚戏剧情节上的问题是:最后的死人太多,剧中主要人物几乎全都死了。死亡的方式是:投毒、自戕、拼斗、格杀,等等,过于血淋淋,令人惨不忍睹。
《哈姆雷特》中特别好的一场戏,是两个挖墓坑的人的对话,后来又加入和哈姆雷特的对话(第五幕第一场)。《安东尼与克里奥巴特拉》中最好的戏是后面陵墓上的对话,以及把毒蛇放出来这样一种精心设计的死亡(第五幕第二场)。《李尔王》最好的戏,是在旷野上装疯的艾德加,以及佛罗斯特伯爵的眼睛挖掉之后,被艾德加搀扶到假想的悬崖上往下跳时二人的对话 (第四幕第六场)。
从整个戏来看,最好的戏是 《暴风雨》,莎剧的情节和语言,突出地夸张和强烈,《暴风雨》则把这种激情笼罩在奇幻的气氛之下来化解,连造成这种戏剧性遭遇的暴风骤雨,也是人为的结果(由人的符咒呼唤而来),而不是自然的突变。莎士比亚天才的表现之一,是善于运用对比:轻松与紧张,喜悦与严肃,强烈与轻淡,虚幻与实际,梦与醒等等。
他的作品情节、语言,都极为大胆。勇敢是天才的一个重要的标志,它显出才能可以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把莎剧与现代剧(20世纪)和古典剧(希腊悲剧)比较一下,在古希腊戏剧与现代戏剧之间,莎剧是一个中间环节,它也强调善恶冲突和因果报应,在作家的头脑里,有明确的思想、信仰和理念在起作用。其实,世界是没有根据的,灾难是没有原因的,一切价值都是虚幻的。因此,诗意是在暗寂、宁静之中,时时秒秒都在进行。它在人物的内心中不是冲突,而是均匀轻淡的阴影,虚茫和梦幻。
2、静默:水在睡觉
常是这样的静默。一个人好像能听见水在睡觉……
有一种透明的东西潜在故事和情节后面,读者或观众可以通过欣赏感受到它。在悲剧中,人物生命的愁惨,它的后面可能是宿命,是罪恶和报应。但是梅特林克的戏剧后面却是安静与光明,它不是借助人的眼睛,而是借助人的耳朵以及耳朵后面的心灵来倾听的光明。
莫理斯·梅特林克,是20世纪初比利时戏剧作家。他开始时写诗,接着写剧本,二十八岁时凭借《玛兰娜公主》一剧成为世界著名戏剧家,他的戏剧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那些题材,如世家、帝王、征战、奸淫、毒害、凶杀等等,而是一般生存中的普通人、非职业性的人、自然的人:孩子们、老人们、男人和女人们等等。自然生命中的情景:生与死,日常生活中潜在的危机,不可靠的处境,意识深处生死存亡的斗争等等。他从表面现象进入了人的内心,把心灵深处的神秘和危机,在舞台上展现出来。他的最好的戏是 《青鸟》、《盲者》、《室内》、《莫娜·瓦娜》、《七公主》等。《青鸟》写于晚年,有很高的智慧,这是一出神奇剧:现实和想象中美好的梦幻,神奇世界的多种结合,看出诗人奇妙、丰富、善良、纯洁的心灵及其精美细致的表现力。这出戏的主人公是两个穷人家的孩子狄狄和米狄。其他人物是狄爸爸、狄妈妈和狄狄家邻居的老人和孩子。现实部分的剧情极简单,丰富性和复杂性全在幻境中:幸福和追求幸福的快乐境界。现实中的事物,都拟人化了——在孩子天真的心灵和感觉中:面包、火、水、奶、方糖、狗、猫、以及抽象的事物:光明、钟点等等,都成了剧中的人物,穿上服装与主人公一起游仙境,在仙境中见到了各种幸福——幸福首领、众小幸福、健康幸福、新鲜空气幸福,敬爱父母的幸福,蓝天的幸福,森林的幸福,看见繁星升起的幸福、露水间赤脚奔跑的幸福、思想纯洁的幸福等等。以及欢乐:公正的欢乐、善良的欢乐、光荣的欢乐、思考的欢乐、爱美的欢乐、恋爱的欢乐、不知名的欢乐等等。在时间中已经逝去和尚未出现的事物和生命,也出现在剧中:已经死去的狄爷爷和狄奶奶,和尚未出生的弟弟。在《青鸟》中,孩子们游历了各种奇妙的境界,在戏剧结尾时终于获得了幸福——由于他们经历了追寻的虚幻:青鸟是没有的。在想象中走了一遭之后,发现了空无,这时,现实就是最幸福的所在:大森林中的小木屋,木屋中的家,爸爸和妈妈,以及邻居——这个现实不是别人赐予的,而是自然的 “此时状态”,经过了特林克在他生存中所意识到的哲理,其中的悲惨和厄运不是涤尽了,而是做为一种意识深处的不安,仿佛阴影一样融入自然和安分之中了。人们说:这是他改变了世界观,接受了对世界的乐观主义。这是不对的。我可以读出他老年人的智慧和无可奈何的悲哀与同情——那是老年人对悲哀的表现,变得更幽渺了,更深邃和沉静了,因此不着痕迹。
《莫娜·瓦娜》是一出历史剧(就题材而言),突出的一点是对人物内心世界的表现:随剧情变化而表现出人物剧烈不安的内心冲突。我初次读这个剧本是1984年夏天在北京国子监首都图书馆,我能记起当时激动的心情。1986年,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上演过这出戏。它不是表面意义上的悲剧和喜剧,人物不是互相斗争,所以没有胜负之分,但是每一个人都在他们各自的命运之中,没有谁是以喜乐幸福而告终的,这显出真正深刻和优美悲壮——人的独特而永恒的命运。
梅特林克把自己的剧本称为 “静”剧,不是为演出而是为阅读写作的。事实上,演出也极为成功。梅氏的剧本总写像是梦幻与阴影那样一种色彩和气氛,并且注重这气氛中点染一点点微渺的事物,例如《盲人》中一片大森林中一朵艳丽的阿福花,众盲人中一个小孩的哭声,像是梦幻中的一点明亮的光,透露着自然之外的某种光明。光是太悠远了。此外,他剧中总有一个非常老的人物,做为智慧的象征,把现在和永恒连在一起。他写人物的内心感觉:
梅:花园里很黑。
日:谁都觉得奇怪的。
梅:我听见下面有声音。
佩:是我!我从大海那边来……
佩:今夜海上有风暴的。
梅:那船为什么要走呢?
梅特林克的诗意,是世界的神秘性和人物内心的不可言说的东西。换句话,它融化在人的情绪和感受之中、在人的心灵之中,是与生俱来的,而不是作者强加于客观外物之上的。因此,这是自然内在心灵的诗情。
①《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一场。
②梅特林克:《佩雷阿斯与梅丽桑德》二幕一场。
③《佩雷阿斯与梅丽桑德》第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