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侮辱的抵抗(随笔)(外一篇)
2013-11-16赵卡
赵 卡
古巴老渔夫圣地亚哥总的来说是个倒霉的家伙儿,连续八十四天居然没捕到鱼。终于有一天,他独自钓到了一条大马林鱼。这鱼太大,大到把他的破船在海上拖了三天三夜才筋疲力尽,最后被老圣地亚哥杀死绑在了小船的一边,归程途中却连续遭到鲨鱼的多轮袭击,等回港时绑在破船上的就剩下鱼头、鱼尾和一条脊骨了。这是海明威在《老人与海》里给我们讲的一个关于老渔夫和捕鱼的故事,这个故事如果发生在陆上,那它就是一部类似古罗马竞技场的斗兽传奇。古典悲剧和英雄主义一贯是海明威的小说主题,虽说这条大马林鱼让老渔夫吃尽苦头甚至备受侮辱,但毕竟还是硬汉们之间的事情。索尔·贝娄这样说他的同胞:“海明威有着一种强烈的愿望,他试图把自己对事物的看法强加于我们,以便塑造出一种硬汉的形象……当他在梦幻中向往胜利时,那就必定会出现完全的胜利、伟大的战斗和圆满的结局。”发生在硬汉们之间的事情,其实是欧洲的一种传统,为了海伦,不惜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在俄罗斯,还损失了伟大的诗人普希金呢,因为,绿帽子毕竟是一种无法脱掉的侮辱。对侮辱的抵抗,不管是鱼还是人,这里面是没有胜败可以考量的。
陀斯妥耶夫斯基一般不讲硬汉的故事,他擅长讲述的是卑鄙下流的贵族和忍受苦难的女性之间的冲突。他还将一部小说索性命名为《被欺凌与被侮辱的》,在这部了不起的小说里他就讲了一个名叫瓦尔科夫斯基公爵是如何欺凌与侮辱别人的故事。这个恶棍在他年轻的时候就颇有心计,为了夺取某工厂主史密斯的财产,诱骗并遗弃了工厂主史密斯的女儿,即小涅莉的妈妈,但得手后的瓦尔科夫斯基公爵很快遗弃了她,“一个失去了自己的幸福的被遗弃的女人;她生着病,受尽了折磨,被所有的人所抛弃;她可以指望的最后一个人——她的父亲,也把她拒之门外。她曾使她的父亲受到很大的委屈,使他由于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屈辱而神经失常。”“一个陷入绝境中的女人,她带着在她心目中还是一个孩子的女儿,在彼得堡寒冷而肮脏的街道上流浪乞讨;这个女人后来一连数月在潮湿的地下室里奄奄待毙,她的父亲在她临终的时候也拒不饶恕她,直到她咽气的时候才醒悟过来,但当他赶到去宽恕她的时候,看到的却不是他在世上最疼爱的女儿,而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还是这个瓦尔科夫斯基公爵,为了使自己的儿子阿辽沙与富翁的女儿卡佳结婚,不惜一次又一次以各种卑劣手段破坏了阿辽沙与他的从前管家的女儿娜塔莎的爱情,欺侮了管家伊赫缅涅夫一家人。在《罪与罚》里,好色之徒斯维里加洛夫是个灵魂空虚、卑劣无耻的恶霸地主,他毒死自己的妻子,逼死自己的用人,糟蹋自己的使女,又进一步觊觎家庭女教师即拉斯柯尼科夫的妹妹杜尼娅。市侩卢仁则善使威胁手段,利用手中的几个臭钱就想奴役拉斯柯尼科夫的妹妹杜尼娅,是个彻头彻尾的虚伪无耻的家伙。在侮辱面前,杜尼娅想顽强抵抗,“她宁可去给美国的农场主当黑奴,或者在波罗的海东岸的日耳曼人那里做一名拉脱维亚农奴,也不愿使她的灵魂和道德堕落,为了一己的私利永远委身于一个她既不尊敬,而又跟他丝毫合不来的人!即使卢仁先生是纯金打的,或者是由整块金刚钻做的,她也不会同意去做卢仁先生的合法姘妇!”但可怜的退职九等文官马美拉多夫的女儿索尼娅没有办法,她为了养活自己的双亲和弟弟妹妹,她需要走向嫖客出卖肉体。杜尼娅和索尼娅作为严重被欺凌与被侮辱的女性,承受了她们所能承受的一切,“就让我的一生毁了吧!只要我们心爱的人能够幸福。”在悲凉的阅读过程中,有时我们表现出了对承受侮辱的强烈的质疑,但马上又被这种经不起推敲的质疑所压制,陀斯妥耶夫斯基以他的救赎世界观回答了这种强烈的质疑,重要的不是被欺凌与被侮辱,而是对侮辱的抵抗,这种抵抗残酷而独特,它不仅属于女性,还属于基督教精神。在《罪与罚》里,斯维里加洛夫在同拉斯柯尼科夫谈到杜尼娅时曾经说:“毫无疑问,她会成为一个殉难的人。当人们用烧得通红的大钳子烙她的胸膛时,她准会露出笑容来。而且她会有意地自己迎上去。若在四世纪或者五世纪,她会走到埃及的沙漠里,靠草根、喜悦和幻想过日子,在那里住上三十年。她渴望赶快为了某一个人去受苦受难,要是达不到受难的目的,她可能从窗户里跳下去。”面对阿辽沙的反复伤害,娜塔莎对万尼亚的倾诉是 “我只得继续受苦才能换取未来的幸福,”万尼亚则发现了小涅莉竭力刺激自己的创伤,“她仿佛从自己的痛苦中,从这种只顾自己受苦的利己主义中获得一种快感。”
“只顾自己受苦的利己主义”,这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对他笔下的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人的独特总结。同时,陀斯妥耶夫斯基是这样理解这种 “只顾自己受苦的利己主义”的:“我可以理解这种加重自己痛苦并以此为乐的心理:许多受到命运的折磨并感觉命运不公道的被欺凌、被侮辱的人,都以此为乐。”和多数人相反,对来自外界的不断侮辱与伤害,杜尼娅、索尼娅、小涅莉和娜塔莎们不是激烈地奋起抵抗,而是以内心的高傲来蔑视这些侮辱与伤害,她们将皈依伟大的基督教精神,人类只有从承受苦难中得到自我救赎:基督耶酥承受了人类的全部苦难和侮辱,毅然走向十字架被钉死。
可拉斯柯尼科夫却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激烈态度,他贫穷到靠借高利贷生活,表面上看,拉斯柯尼科夫单纯到图财害命,事实上却是他对来自被压迫的侮辱的反应,陀斯妥耶夫斯基只能递给他一把斧子。因为那个令人生厌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实在是没有理由存活在世上,小饭馆里一个穷大学生可能给了他某种强烈的暗示:“我真想把那个可恶的老太婆杀死,把他的钱抢走,我向你担保,我一点也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拉斯柯尼科夫果然下了决心,“他一秒钟也不能再失去了,”“斧子一下子就打到她的天灵盖上。”陀斯妥耶夫斯基和世界上所有伟大的作家太不一样了,他在一本长达六百八十页的小说里不可思议地提前到九十三页就让高潮来临。威廉·福克纳和陀斯妥耶夫斯基过分追求叙述细节的力量不同,威廉·福克纳的故事一贯粗犷有力。《沃许》也是一个关于抵抗被欺凌与被侮辱的小说,塞得潘和沃许都是白人,只不过,前者有钱是富人,后者贫穷,沦为塞得潘家中的白奴,但沃许会在黑人那里获得肤色上的优越感。塞得潘这个年过六十的老恶棍将他的仅有十五岁的外孙女弥丽搞怀孕了,并且为塞得潘生下了一个女儿。按说这应该是一件喜庆的事情,但塞得潘这个老恶棍并不关心弥丽的生产,而是关心他家中的一匹母马下马驹,当然,母马生下了让塞得潘得意洋洋的小公马。老恶棍说:“公的,呱呱叫的小驹子。”然后他用鞭子指着弥丽给他生下的女儿说:“是个母的,我觉得。”在沃许看来,他除了在肤色上那点可怜的优越感之外,其实他一无所有,他只是个奴隶,塞得潘这个老恶棍将他的外孙女弥丽搞大了肚子,他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连起码的愤怒也没有,但是,塞得潘这个老恶棍拿自己的女儿也当奴隶,让弥丽和母马比较,奴隶的身份才使沃许第一次真正感到受了奇耻大辱,这时,威廉·福克纳递给了他一把镰刀,沃许砍死了塞得潘,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相反,杀人没有细节,一笔带过,“他手里握着那把镰刀,那是三个月以前跟塞得潘借的,塞得潘再也用不着它了。”拉斯柯尼科夫杀死老太婆后无法平静,陀斯妥耶夫斯基用了差不多二十个页码在描述拉斯柯尼科夫的种种反应,而威廉·福克纳却让沃许平静地坐到了窗前,也许沃许的麻木能让他从容不迫地叙述下来。
K遭遇的侮辱不是和人发生冲突,K和整个世界发生冲突,他的反抗总是被各种力量消弭于无形。在《判决》中,K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法庭;在《城堡》里,K无法进入邀请他的城堡,K遭遇了世界的侮辱。K在《判决》里无法证明自己无罪,但他得尊重法庭对他的判决,他被判处他永远也无法弄明白的死刑;K面临近在咫尺而不得入的城堡,他暴露了自己太多的隐私,爱情、性、理想、身体等,他心力憔悴,一番努力过后,最终以某种尴尬的形式被官僚机构留了下来,但他不会成为城堡的主人。卡夫卡为了加深小说中叙述的被欺凌与被侮辱的力度,节外生枝加入了阿玛莉娅一家的命运。
阿玛莉娅一家的命运是从一封信开始急转而下的。象征城堡权威之一的索尔替尼老爷派信使给阿玛莉娅送了一张纸条,大意无非是老爷看上了阿玛莉娅。当官的一看上哪个女人,这女人就实际除了爱这官员而没有别的法子,而索尔替尼不仅仅是一般的看上了阿玛莉娅,而且索尔替尼老爷实在是个卑鄙的混蛋,他给阿玛莉娅的纸条上充斥了不堪入目的下流话,阿玛莉娅被深深侮辱,她抑制不住愤怒撕碎了纸条。在城堡里,权力和权威无处不在,客栈老板娘和弗利达以顺从体验权威,而阿玛莉娅却以撕碎纸条方式体验权威,村民以阿玛莉娅侮辱信使的名义接触阿玛莉娅一家,也是一种体验权威,厄运就此降临。阿玛莉娅可以拒绝城堡老爷,那是她的自由,那村民也可以拒绝他们一家。命运一下子变得深不可测地可怕起来。 阿玛莉娅的父亲之前算是村里的一个人物,但这位曾经出色的修鞋匠没有生意了,他的雇人布伦施维克反倒成了他们家的主子,即使是巴纳巴斯跟着布伦施维克学修鞋也得偷偷摸摸,还是布伦施维克格外开恩。一家人劫数难逃,所有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歧视和侮辱,他们也曾考虑各种改变现状的办法,日夜讨论自己的命运,奥尔嘉被城堡的仆人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玩弄。父亲只要得到宽恕、原谅,别的就什么都好办了。问题是别人都在问“你究竟要别人原谅你什么?”最后他父亲为了向找不到的索尔替尼老爷道歉,守候在冰天雪地里得了风湿病。
文学就好像是个连通器,欧洲的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传统最后被来自东方中国的鲁迅先生给解决了。鲁迅的解决方法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不论海明威、陀斯妥耶夫斯基、威廉·福克纳还是卡夫卡,他们的主人公不论走向自我救赎还是自我毁灭,对阿Q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阿Q也经常被欺凌与被侮辱,但阿Q不会把被欺凌与被侮辱太当回事,他的抵抗方法就是麻木和无知,他用最大的努力证明这种被欺凌与被侮辱无非就是“儿子打老子”!塞万提斯发明欧洲小说并发现堂吉诃德以来,至少在喜剧精神上和鲁迅的阿Q相遇。无论堂吉诃德,还是阿Q,他们告诉了我们:生活的本质无非卑微的失败。
良心对抗暴力——读茨威格《异端的权利:卡斯特利奥对抗加尔文》
宗教改革英雄加尔文决意置人于死地,以“异端”之罪名文火烧死塞尔维特,世界噤若寒蝉。手无寸铁的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悲愤出场了。这个渊博的学者以心平气和的逻辑,就“异端”清晰而不可辩驳地展开了他的论点,他诘问加尔文:“在使用‘异端’一词时,我们真正的含义是什么?”色厉内荏的加尔文就算穷尽《圣经》的深古奥义也无法找到上帝给他预备的答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甲胄在身竭力守护他的独裁与专制,以伺机扑灭卡斯特利奥燃起的人道和自由之火。卡斯特利奥,这个纯洁的人,以前所未有的道德勇气将众所周知的常识坦率公布:“反思真正的异端是什么,我只找得到一个标准,便是:在与我们观点不同的人眼里,我们大家全是异端。”
在独裁与专制一意孤行的时代里,卡斯特利奥彰显了异端的全部品质,即人道和自由。其实何止塞尔维特、卡斯特利奥,宗教改革家路德、加尔文一开始难道不是异端?他们也曾受到迫害,吊诡的是,一旦他们初尝胜果,就反手将独裁者的暴力施加于意见不同者,忘记了自己也曾是专制与独裁的受害者——二十四岁的加尔文,因为倡导路德教义,从法国流亡到巴塞尔。造化弄人,在宗教教义混乱的日内瓦,他接受了后来成为他忠实打手的法里尔那令人瞠目结舌的吁请,他的一生的辉煌由此奠定。加尔文主持日内瓦的宗教事务,却将那只贪婪而恐怖的黑手伸向了世俗,他笃信武力解决一切,包括人的精神自由,他不能容忍异见。茨威格讽刺地说:“如今加尔文进了城,日内瓦便再没有自由。独夫的意志统治了一切。”加尔文极权主义的杰作之一便是控制人们的私生活,在他看来,每个人先天就具有罪犯嫌疑,必得容忍置身于监督之下。于是“宗教警察”这般道德契卡,不容分说染指市民的每一件琐事:探摸妇女衣服的长短和式样、检查发型、数手上的戒指、看柜子里的鞋子,这么说吧,就连厨房他们都不会轻易放过。茨威格愤怒地讥讽道:“待到他走在街上,这加尔文的走狗会竖起耳朵,细听是否有人唱小曲儿,奏音乐,沉溺于恶魔般邪恶的快乐里。”除了狗样般的盘查便是告密制度的盛行,在任何形式的极权统治下,告密犹如一剂毒药致人上瘾,即使连正派人也不能幸免受到恐惧的驱使而扮演告密者的角色。盘查、告密过后,加尔文又开始禁绝一切令生活快乐有益的事情:演戏、节庆、溜冰、写信、雕塑、音乐、馈赠等等,“除参加市行政会而外,概莫谈及国事。”茨威格问:“一个共和城市,几十年来惯于瑞士式自由,怎能够容忍萨沃纳罗拉在佛罗伦萨那般严厉的独裁?一个南方民族,生性快乐,怎能够忍受如此对生活快乐的扼杀?为何加尔文那样的禁欲者,能够扫除掉成千上万的欢乐?”其实加尔文的独裁秘密并不新鲜,无非手段之恐怖——这世上,确有软弱的产物忌惮暴力的禁则。
但总有以身试法者直面惨淡人生,不过他们遭受了加尔文的大开杀戒:在加尔文统治的最初五年,绞死十三人,斩首十人,烧死三十五人,七十六人被赶出家门——还不说那些及时逃走躲避恐怖的人们。“新耶路撒冷”监狱爆满,酷刑遍地,巴尔扎克说加尔文的宗教恐怖统治比之法国革命最坏的血腥屠杀更可憎,“加尔文狂热的宗教不宽容,在道德上比罗比斯庇尔的政治不宽容更加残酷。如若他的影响范围远届日内瓦之外,他必会比那政治平等的可怕倡导者造成更多的流血。”
人们屈从于加尔文的极权统治,日内瓦从此冷漠愁苦、单调乏味。一五四二年到一五四五年期间,一场罕见的瘟疫席卷日内瓦城,宗教正确被日内瓦人第一次怀疑。加尔文这次却首鼠两端,叫他的爪牙远离病人,坚称 “不可因援手局部,削弱教会整体”,以至人们愤恨这般胆小如鼠的传教士:“这帮人宁可上绞架,也不进医院。”可见加尔文和他宣扬教义的虚伪透顶,但他生就铠甲般的脸皮,不以为耻。卡斯特利奥第一次出场的时候彬彬有礼,这位生性正直而温顺的人,日内瓦新教学院的院长,造访了加尔文——他需要出版自己翻译的拉丁文《圣经》,加尔文是书报审查制度的领袖,他需要获得加尔文的许可,也就是说,一个神学家敲了另一个神学家的门。但卡斯特利奥令加尔文大为不快,出版可以,加尔文的附带条件是:他要最先读到译本,并按他认为合适的方式修改之后,才可以颁发许可。这无疑等于侮辱了卡斯特利奥,虽则卡斯特利奥能以谦卑精神对待自己的著作,在个人的独立的问题上却不容讨价还价,他将加尔文的傲慢无礼的书报审查制度看成是一种耻辱。加尔文忽然发觉藏在谨慎的谦恭后面的卡斯特利奥不仅是他,而且是一切独裁的永恒对手,他必得伺机将卡斯特利奥逐出日内瓦,但他也清楚,这个道德高尚、内心强大的人不会给人以致命的口实。
一五四三年十二月十五日,日内瓦行政当局一致通过决议:“由于塞巴斯蒂安学识渊博,颇适于做教会之仆人,兹明令任用。”什么?让卡斯特利奥做新教传教团的成员,加尔文勃然大怒,市行政当局竟敢忘了他加尔文将一个精神独立的人加以委用,他绝对难以接受,他在致法里尔的信里为他的反对的辩护晦涩而神秘:“反对此一任命的理由甚为重要。我只向理事会暗示此类理由,而未公开解释;同时亦留意不攻讦其名誉,以求保护之,而防止错误的怀疑。”加尔文开始捏造不利于卡斯特利奥的口实却无从下手,只得勉强从卡斯特利奥的著作中挑选了两处神学观点上的分歧,他散布卡斯特利奥行为不端的谣言,市行政当局妥协了。在卡斯特利奥离开日内瓦之前,卡斯特利奥要求获得了加尔文签名的关于此事的报告,报告的最后部分原文如下:“无人可误解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去职之缘由。我们全体宣布,他实乃自愿辞去学院院长之职,且其恪尽职守,慎始敬终,跻身教士,亦当之无愧。然情事难料,此绝非卡斯特利奥稍有失检,其全部缘由有如上述。”卡斯特利奥被加尔文逐出了日内瓦,表面上加尔文对卡斯特利奥取得了他自知的损失惨重的胜利。二百年后,伏尔泰提到加尔文对卡斯特利奥的压制,把这件事当做加尔文态度的关键证据:“我们可依据加尔文此事里卡斯特利奥所受的迫害,衡量出这暴君何其刻毒——卡斯特利奥之为学者远比加尔文伟大,而加尔文嫉妒成性,竟至于将他逐出日内瓦。”不论如何,加尔文遂了心愿,卡斯特利奥,这日内瓦新教学院的前院长,立刻因之陷入了艰苦困顿,以至饥不择食,挨家乞讨,但绝不媚向加尔文的独裁。茨威格评价他 “这英勇的受穷,这自愿的遭难”。但即便如此,卡斯特利奥对加尔文的真正决战尚未展开,直到加尔文文火烧死塞尔维特等于决意向每个精神自由的人宣战,卡斯特利奥才决定以良心对抗暴力。
茨威格说,“命运常满足于让一个没来由的偶然名字众所周知,就此便叫我们这族类永志不忘。”他说的是天赋才气的米圭尔·塞尔维特,此人拥有瞬息即逝的深刻洞察,于哲学、神学、生物学当中左冲右突未免杂乱无章,身体虚弱却斗狠逞强,其偏执荒唐乃属于西班牙人的堂吉诃德性格,孓然一身向现实的风车大动干戈。他趾高气扬,不幸的却是挑战了日内瓦的主人加尔文。开始加尔文还算对这个执迷不悟的家伙语气客气,笃信自己有责任将这个迷途的羔羊领回正确的羊群,岂料塞尔维特的傲慢放肆令他火冒三丈,塞尔维特哪里知道即使最微不足道的疥癣之疾也会让加尔文怀恨在心——竟敢和加尔文探讨 《圣经》,并指出他的错误。当塞尔维特不能从加尔文那里要回他的手稿时才突然悟到,跟加尔文这样的狂热的教条主义者战斗,确实危险。茨威格说加尔文在这方面“堪称典型,他僵化刻板,有条不紊。他不似路德那般狂暴,也不至屈从于迸发的激情;他绝不粗鲁卑鄙,那原是法里尔之流的特征。他的仇恨有如利剑,正是一样的苛酷,一样的锋利,一样的尖锐:那绝非路德式的仇恨,得自于血缘、气质、激情与积怨。加尔文的仇恨顽强又冷酷,那乃是从他的头脑腾生出来。这样的仇恨,记忆力好得骇人。”塞尔维特决计一条道走到黑,秘密出版他那足有七百页的异端之作,还画蛇添足地给自己编了一个假名字签在版本记录页上。一五五三年二月,他的书落入了加尔文和那些狂热的教徒手里。三月十六日,塞尔维特的假名字在维埃那正式受到控告,但加尔文和那些狂热分子一无所获,印刷所居然神秘消失,印刷厂的工人赌咒发誓从没排过这样的书,此事只得不了了之。
谁也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一五五三年八月的一天,塞尔维特居然租了一匹马旁若无人来到了日内瓦,八月十三日一早,他竟到圣皮埃尔大教堂参加礼拜,加尔文正在布道,他鹰一样的眼睛盯住了他的眼中钉,接下来的事当然是塞尔维特镣铐加身。这实属荒唐和无礼,茨威格说:“塞尔维特未经任何指控,便被逮捕囚禁。”当然得捏造出至少一项罪名才能置塞尔维特于死地。加尔文这个陷害高手自然有他高明的下流手段,他指派他的厨师兼秘书尼古拉斯·德·拉封丹向当局提交了一份足有二十三项的诉状,未曾想塞尔维特头脑机敏,逐一将指控全部驳回。加尔文出场了,这训练有素的逻辑学家兼学识渊博的法理学家,欲擒故纵式连珠炮似的提出问题,塞尔维特的雄辩终归不堪一击,加尔文愉快地给一个朋友写信:“我希望他被判处死刑。”为什么加尔文对塞尔维特恨之入骨,这绝非神学观点的分歧,而是惟有一次成功的杀鸡儆猴,方能巩固加尔文不容置疑的神学高位。尽管反对处死塞尔维特的声音不绝于耳,但加尔文对各种团体施加了重量级的影响,这是他谙熟的招数。一五五三年十月二十七日上午,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塞尔维特来到市政厅前被推搡跪地听宣:“……兹判处你,米圭尔·塞尔维特,绑赴尚佩尔活活烧死,你印出的书及其手稿亦一并烧掉,直至你的身体化为灰烬。如此你的末日来临,以儆企图重蹈覆辙者之效尤。”这个不幸的西班牙人,上帝的虔诚奴仆,铁链绕身给推上了火刑柱,刽子手点燃柴堆,骇人火焰炙烤塞尔维特的身体,旁观者不能观看如此残忍场面竟至扭过头去,极度痛苦的塞尔维特把哀声化作了吁告:“耶稣,永恒上帝的儿子,怜悯我罢!”半小时后,这加尔文眼中的异端被活活烧死。“在灼热的灰烬上面,靠近烧黑的火刑柱,留下一堆漆黑焦糊、令人作呕的团块,一滩恶心的胶体,早已失去了人形。”如此残忍至极的行径,茨威格痛斥加尔文“僭越权力、审判杀害兄弟的行为,是何等的不人道。”但在这骇人的时刻,加尔文并没有身临现场,他的正义是披上黑袍登高布道,对由他一手制造的血腥场面选择了谨慎地避而远之。
塞尔维特事件好像是平息了,但反对加尔文的抱怨却透过哪怕是钥匙孔汹涌而至。加尔文总得为他承担的恶名说上几句吧,纵使强词夺理,他那本让他“心烦意乱”的《捍卫三位一体的真正信仰,反对塞尔维特的可怕错误》软弱无力,被卡斯特利奥说成这独夫“在双手还滴着塞尔维特鲜血的时候”写就的。卡斯特利奥,这真正的人文主义者,不到穷尽妥协的一切可能绝不想过早投入争斗,即使写下了他最重要的著作 《论怀疑术》,他也不断在省察自己,免于把自己变成怀疑主义者。
但卡斯特利奥的异端论还是激起了加尔文的怒火,即使加尔文还没有读到《论异端》一书,就告诫瑞士各宗教会议禁止此书发行。茨威格对加尔文的看法入木三分:“大凡企图残酷压制他人见解的人,对反对的意见总是过分敏感。”加尔文给他的朋友写信抱怨道:“恶狗们从四面八方向我狂吠,种种难以想象的咒骂劈面而来。那般与我同一阵营的人满心嫉恨,他们对我的攻击,比之天主教敌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确因塞尔维特事件而感到恐慌,他决定调动一切野蛮力量再向卡斯特利奥下手。这一回卡斯特利奥置生死于度外,暂时中断了他的学术研究,致力于写作控告加尔文假宗教正确的名义谋杀塞尔维特的起诉书《驳加尔文书》,茨威格评价道:“虽则他主要针对一个个人,借由其道德活力,却表明它实在是亘古以来最为灿烂的一篇檄文——旨在于反对以法律压制言论,反对以教条扼杀思想,反对以无限卑鄙的强力消灭无限自由的良心。”卡斯特利奥逐条批驳加尔文的不堪一击的教条和狡辩,他悲愤地问:“米圭尔·塞尔维特究竟犯了什么罪?约翰·加尔文既无政治权力,而只掌宗教大权,他何能将这纯粹的神学事务,提交给市政当局?日内瓦的市政当局,又如何有权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塞尔维特处死?最后,又根据何种许可,依据哪家法律,将这个外国神学家在日内瓦处以死刑?”因此,卡斯特利奥提出了这样一个重要观点:加尔文僭取了他绝无资格的地位。他针对加尔文不是争辩而诉诸武力的颟顸,义愤填膺地控诉:“你先去逮捕了敌手,将塞尔维特投进监狱。在审讯当中,除去那西班牙人的仇敌,你不允许任何人到场。……岂非你已经坚信自己一方太嫌疑虚弱?岂非你已经生怕结论会对你不利,害你丢掉独裁者的地位?”更犀利的是,卡斯特利奥援引加尔文的教条主义巨著《基督教原理》来反驳加尔文:“处死异端,不啻于一种犯罪。以烈火利剑结束他们的性命,有悖于每一项人道的原则。”可笑而吊诡的是,加尔文一旦攫取了至高的权力,立即将书里对人道的呼吁删除殆尽。加尔文为他的行径辩护亦不乏正义凛然:捍卫教义,保卫上帝的言语,才不得已使用了暴力,烧死塞尔维特。针对加尔文这一不人道的狡辩,卡斯特利奥给世界留下了不朽的话,茨威格评价为 “如同一道闪光,刺破这最阴晦的时代长夜。”卡斯特利奥真确明晰地说:“将人活活烧死,绝非捍卫教义,纯属谋害生灵。当日内瓦人处死了塞尔维特,这纯属杀人,绝非捍卫教义。不该以烧死他人证明我们的信仰,只该为我们的信仰,准备被他人烧死。”
精神暴君加尔文哪里遭遇过如卡斯特利奥这般激烈的攻击,他再次耍起了他的卑劣手段,以强权打败公道,权力征服道德,一纸禁令,钳制住卡斯特利奥的嘴巴,《驳加尔文书》不得出版,真应了卡斯特利奥在书中那句话:“己所不欲,你何以施之与人?我们争论的纯属宗教问题,那么,你为何要钳制住对手的嘴巴?”卡斯特利奥沮丧萎靡于恐怖压制,惟聊以自慰的是对胜利者的凯旋表现彻底的蔑视。不仅钳制住对手的嘴巴,加尔文还动用武力置人于死地,茨威格不无讥讽地说:“历史上总找得到这样的法则:动用了武力,便无法适可而止;建立了恐怖,就必得登峰造极。”加尔文发动他豢养的爪牙向卡斯特利奥暴风骤雨般流言袭击,所用之语不无下流之极,卡斯特利奥则嘲笑他的粗鲁和咒骂:“简直就有个骂人用语大仓库供你用,说着激动,便说岔了嘴。你拿拉丁语的粗话侮辱我,一口气便是这一堆:什么渎神者,诽谤者,犯大罪,癞狗叫;什么无知野蛮,乡野村夫,窜改《圣经》,邪恶成性;什么嘲弄上帝,愚不可及,藐视信仰,不知羞耻;什么唐突讨厌,心术不正;还有脏狗、无赖跟刁民。你有八次管我叫流氓——我觉得这意思至少有似于游手好闲者。这些恶毒用语,你情愿用来充斥你那书的两印张——还给它起了个名,叫 《流氓毁谤论》。书的最后一句话,道是‘上帝灭了你,撒旦!’从标题到结论,全书的风格便如此类,虽然人人都夸此书的作者满心使徒般的诚挚与基督一样的温和。那般追随着你的人,设若他们也染了那样的情绪,设若这适证明有其师必有其徒,愿他们有祸了。然而这样的辱骂,无法损我分毫。……总有一天真理会得胜,而你加尔文,得向上帝讲清楚,你朝人家劈头谩骂,怎么就拯救人家,一如基督以自己的死拯救了你一样。或许你不知羞耻,或许你记不得耶稣的话:‘凡无缘无故地向弟兄动怒的,难免受审判。凡骂弟兄是拉加的,难免公会的审断。’”这语气,何其凛然不可侵犯,与加尔文的龌龊下流又如何的不同。然而对加尔文和他的狂热分子,这些话语只能当做威胁和仇恨,自取其辱后,他们无视卡斯特利奥发出善意的和解之声又掀起了新一轮的污蔑和诽谤,念念不忘惟有轰下卡斯特利奥在巴塞尔的教授席位,最好像烧死塞尔维特一样连人带书一并付之一炬。他们搜集于卡斯特利奥不利的证据,编造莫须有的罪名,他们控告,意欲一举将卡斯特利奥投进监狱,镣铐加身,送上异端审判台,或死于流放,或死于火刑。可是,上帝召回了这一让人无限景仰和热爱的渊博学者,一五六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以“蚂蚁战大象”般孤身抵抗如此之多的悲哀的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终因操劳过度,以四十八岁的年龄离开人世,他的一位朋友感慨:“天帮忙,算救他逃出了敌人的魔掌。”茨威格说,“他的死终结了那场毁谤之战。”而巴塞尔的居民,却乏见有力的保护这个高尚的人。卡斯特利奥的三百名学生为其建了一块墓碑,上面刻着:“献给我们著名的导师,感谢他渊博的学识,纪念他纯洁的一生。”
一九三六年,茨威格完成了他的《异端的权利》,引言即将蒙田之论置于全书之首,“他虽则赴汤蹈火,而坚定勇敢;他虽则危在旦夕,而恪守信念。他从容赴死,留给敌人的唯有轻蔑暴怒的一瞥——战胜他的绝非人类,而是命运。他横遭不测,然而绝不被征服。最大的勇敢,往往是最大的不幸。因之凯旋的败绩,比胜利更得人艳羡。”那时正是希特勒志得意满地登上德国武装部队最高统帅地位并吞并了奥地利的时候,但一如卡斯特利奥势单力孤,茨威格宣称:“我们必得不断提醒这单单瞩目胜者丰碑的世界,我们这族类真正的英雄,绝非那般通过如山的尸体建立了昙花一现统治的人,倒是那些毫无抵抗能力、屈服于优胜者强力的人——诚如卡斯特利奥在他为了精神自由、为了在地球上最终建立人道王国的斗争当中,被加尔文压倒一样。”
这是一本真正的书,它谴责加尔文和黑暗时代的蒙昧却不著一字之脏,扼腕叹息卡斯特利奥,满腔悲愤却不忘吁告人道和自由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