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在意的雪(外一篇)
2013-11-16张天夫
□张天夫
下雪了。
雪从十九峰款款地飘过来,过澧水一半跌入河中,淹死了。余下的在随澧水蜿蜒的小街上空慢慢散开,一半钻进人们激情燃烧的怀抱,一半在街心印出一瓣瓣梅花般的湿意。
“工联”正杀气腾腾地满街覆盖保皇派的大字报,戴着高帽子挂着黑牌子的走资派们,清早就从老西门过来,把铜锣敲得街两头都炸人。街上的行人没兴趣注意下雪,一边走路一边欣赏,革命和反革命两种势力如何同时喧嚣小城的火气。
雪,不敢放肆,小脚一样扭扭趔趔,走三步停一停。
我的目光和天空一道暗下来,里面也快下雪了。我不敢久留,必须今天赶回芭蕉峪去,走慢了怕被雪隔在县城。
贫协组长保幺爹派我上县城找叔父的关系买几只喇叭,今天是第三天。喇叭是革命的传声筒,比喉舌金贵,在我下乡落户的高家峪只有高悉萌家里有一只。他是队上的政治辅导员,公社给每个生产队分配一只喇叭,他兴冲冲地抱回来,没跟谁商量就钉在了自家堂屋的板壁上。保幺爹挑水路过,耳朵擦着板壁享受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因为高悉萌是老大的儿子。高悉萌除有一只能及时听到最高指示的喇叭外,还有三、五枚毛主席像章,可以轮换别在蓝色中山装上,让人觉得像个辅导员。这喇叭在乡下还有一大好处,在革命最需要的时候,可当电话用。自从有了喇叭,黄发枝再不用派四种分子翻山越岭去送紧急命令,半夜里想起一件事就对着喇叭喊,一直把对方喊出来。这时,全大队都会被喇叭声音吵醒,有人在被窝里骂:又想嫖堂客了。
保幺爹当然也想有只喇叭,就派我下县城来,想让我通过叔父的关系买几只喇叭回去。保幺爹脸色和冬天接近,每句话都裹了棉花,一半吐出来,一半存在喉咙里,没吐出来的常常让人觉得像阴河的水后面有股冷气。来到县城,跟叔父说起买喇叭的事,叔父不敢耽搁,第二天就带我找到县广播电台。台长说,仓库里剩两只喇叭,昨天韩县长写条子让人抱走了。原想如果能买到喇叭,哪怕一只两只,就打算在县城多待几天。一听说没货就慌了手脚,唯有赶快回去,回去晚了,怕保幺爹留在喉咙里面的那半句话会走出来。
到了湘运车站才知道西北乡正下大雪,班车只能到磺厂,上不去。我顾不得多想,打了票,上了车,含着泪挥手和叔父告别。
郊外的雪比城里要下得紧些,纷纷扬扬的雪都收缩到车的周围筛动,本来就拥挤的车箱逼得越来越小,有让雪埋住的感觉。公路两旁的农舍、稻田、草摞树有了些微白,如眉毛上挂的霜。远山渐渐展开翅膀,如轻盈的蝶,稍不留意,就隐入朦朦的雪花。我无心赏雪,心飘泊在乱雪中,不知道是哪一片……
午前,班车停在了磺厂车站。打开车门,地面已是白皑皑的一片,一脚下去,雪埋住脚背,足有五寸厚。磺厂是个老矿区,生产砒霜的烟尘已经灭绝了四围的生气,万人坑铺满了一层比雪更冷的白骨。这里是湘西北的丰都,过往的行人很少有在这儿落脚的。下完车,满车人一会儿就从雪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余下我一个人站在路边的冷风中。凝视灰蒙蒙的归路,心紧了一下。从磺厂到芭蕉峪还有六十多里山路,全是高山,我不敢耽搁。钻进路边小店吃了两碗光头面,买了两双草鞋,一双赤着脚穿上,一双别在军用挂包的外面,望了一眼即将返回县城已经轰轰作响的班车,一个人默默地抛向大雪裹着的群山。
蝴蝶的雪稀疏了,面前是直立的雪,从铅云中挂下来。公路折叠成一个个的“之”字,在山涧和山腰盘旋,人要描着这些“之”字画来画去。雪光站起来逼着你,透视出心中的苍凉。在没有落日、没有孤城的千嶂里,唯有可以产生些想像的,就是我脚下正在蹚着的一片冷雪。偶尔可以遇上从清官渡方向开来拉磷矿的车,前后车轮都捆着铁链,从身边经过链条甩得咔嚓、咔嚓的响,听到金属的声音,身上添了几分阳气。想见到人又怕遇上人,人少的地方遇上人更可怕。我只想用单调的、发冷的脚步声把一座座山快一点踩到脑后去。
能让我周身回暖的是上完泉坡公路边的那栋两层的土砖屋,那里是湖坪供销社,父亲就在那里工作,我要路过那儿。解放前,磨市镇除了出产桐油、木籽外,老街上还出了几十家江西人的商号。这几十家商号硬是把渫水边的一个小码头伺候成了“小汉口”。土改时,一夜间就把那些紫色的、蓝色的、黑色的瓜皮帽,从这些怀里抱着水烟袋的人的头上揭了下来,换了一顶小商、小贩的帽子。大跃进浪潮一来又一个不留地从老街浪到山区供销社。父亲在这山凸上一待就是十一个年头。父亲平时对群众好,从不缺尺少秤,全社的男女老幼都喊父亲“张伯”,“张伯”成了供销社的代称。每年寒暑假我都要翻上九里坡,在父亲这儿住上一段,不到开学边上舍不得下山。供销社旁边有家饭店,每天中午都要用老天锅熬一锅粥,粥煮好了,就掏几勺子红薯糖放进锅里一搅拌,中午站在灶边等粥吃,掌勺的蓄短发的女人每次都要给我碗里多装半勺。至今回忆起来嘴上还沾糊,想不出今天有什么东西比那钵粥更好吃。马上就要见到父亲了,父亲是非常喜欢雪的,他一定正站柜台边看雪。
离供销社不远,无意朝脚下瞟了一眼,草鞋的耳子快磨断了,忙从挂包上摘下新草鞋套在脚上,我想让父亲看到我很精神。
刚走到大门边,小匡就在柜台内发现了我。小匡是津市下放的知青,因不安心在山区站柜台,多被人歧视,常常只念父亲疼爱她们。小匡突然见我从雪地里冒出来,圆着眼睛愕然了好一会才想起给我倒茶,压低了声音告诉我:“张伯到木瓜去了。”这么大的雪到木瓜去干什么,小匡没有说。我也不想问。我怕问出尴尬来。这几年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的强化训练,我的嗅觉已经早熟了,书没有深入下去,看世界的眼珠却深入下去了。除今天在深山偶尔和雪遭遇,撞上一片宁静外,天天在你眼前翻滚的是一片红色的海洋,或公牛般斗得鲜红的眼睛,或者是高帽子从这个头上跳到那个头上……父亲没有给别人戴过高帽子,但他那顶旧瓜皮帽,只要某个造反派司令向右摆一下头,人立刻就倒向了右边,被罩上资本家的高帽子,成为造反者们的嗜好。我不想久留,想马上离开这儿。正在厨房忙晚饭的龚女牙听说我来了,赶过来留我住一晚,说张伯应该快回来了。我不愿待在这儿,径直走了,我要尽快回到雪里面去,用不曾沾污的雪摩擦我的周身,让刚才麻木的表情醒过来。
沿着公路上完一面坡,是一处没有人烟的地方。公路凿在半壁腰,站在公路边上可以俯视幽深的渫水河,云荡过来人要赶快缩回去,眼睛一闭,身子有飘动的感觉。就是这个地方,传闻经常有鬼出现。走着走着,前面的影子就突然不见了,任凭后面的人高声的:“喂!喂!”也不回应。供销社的张会计探亲回单位,走到这儿天刚抹黑,还没来得及紧张就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和他不远不近地走着,张会计“喂!喂!喂!”连喊了三声没有回音,忙勾下腰在公路上胡乱地摸了块石头,抬起头就再也见不到人影了。跌跌撞撞跑回供销社,浑身是水,满脸都是鬼气,弯着腰用手把胃捂了三天。
父亲一生对鬼半信半疑,但他从不怕鬼。一次,他去二十里外的麻立供销社开会,吃了晚饭打着手电筒回单位,走到半路好心的群众提醒父亲:“张伯,那个地方你知道不?”父亲点点头,笑了笑。已经半夜,父亲走到这个“鬼”地方,他特意地在公路外侧找了一个石磴子坐下来,掏出烟,划上火,慢慢地吸起烟来,手上紧紧握着手电筒。公路对面是一板几百米高石壁,黝黑。朝上望仿若会倒下来。人在暗处坐久了,公路上渐渐清晰起来。听前面有梭梭梭的声音,用手电筒一照,是条竹叶青横过公路。下弦月已被渫水河的风擦亮,正从河谷上空慢慢挪步过来,靠近悬崖边,靠近父亲。父亲要证明一下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父亲忘了,这世上即是有鬼,鬼也是不敢靠近父亲的。后来,父亲告诉我,那天晚上他坐在悬崖边,什么也没看见。问父亲怕不怕,父亲说,他不怕死鬼,只怕活鬼。为了防止活鬼,坐在那儿是提足了神的。
我只顾回忆,前面来了个挑箩筐的人,我眼尖,认出是父亲。他走得不很稳桩,两只箩筐前后不停地摆动,扁担在两只肩上转来转去。我立刻快步跑上去。这时,父亲也看见了我,一惊喜,朝前踉跄了几步。父子俩相逢在这个传说中经常出鬼的地方。但不是夜晚。是白天大雪中。父亲挑的是担小箩筐,脚穿一双黑色深筒套鞋,上身棉衣敞开,头上哈着白白的热气,箩筐里装的是二十斤大米,他是去十里外的木瓜粮店为单位买米转身的。米上面一头放着顶蓝色的呢子帽,一头放着件红色的毛线衣。父亲两只手可以把算盘打得呱呱地响,两只肩膀却从没有搁过担子。箩筐在肩上不听使唤,挑二十斤米已经很吃力了。我不想问父亲这到底为什么?在那个时代也无须问,我只告诉父亲,我是上县城买喇叭转身的。听说叔父身体还好,他笑着点了点头,他一世惦记兄弟,常常忘了自己。平时我们父子相见有说不完的话,今天想说的话都给冷风冻住了,悬在嘴边。至于当时说了些什么早已经清晰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我们都朝公路外侧身站着,似乎在漫不经心地赏雪。公路外一面陟峭的坡,一直梭到渫水河,坡上见不到一棵大树,全是灌木,山竹,被雪盖得严严的,不时有斑鸠从下面射出来,自作惊慌地从翅膀上抖落下若干碎银般的雪花。悬崖边一根让雪压弯的山竹,倏然弹起来,溅了我们一脸的雪花。雪在代替我们父子说话。父亲是从不言苦楚的,一脸红光被雪抛得发亮,给我周身折射了一股热气。我还有很远的路,父亲催我赶路,分手的时候,父亲对我说:我也打算回来,父子一道有苦同当。父亲是爱我们的,他不忍心看到我们受苦,却忘了自己正在更大的苦难中挣扎。
天很暗,在催人。父子俩匆匆话了别,背靠背向各自的方向走去。这是我们父子俩平生相处最短暂的一次。走到转弯处,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父亲挑着箩筐一边侧着身子,一边朝我招手;我倒退着,看着父亲渐渐消失在雪的尽头。雪地里留下两行深深的倒着走的脚印……
父亲一生谨慎,怕坏人推下悬崖,到底还是遇上了坏人,被坏人推了下去。他一生不怕鬼,也不曾遇上鬼,却让一些比鬼还鬼的人变成了“鬼”,恰恰在这个传闻鬼出没的地方,在雪光耀眼的大白天,让自己的儿子给撞上了。我已经是司空见惯了,赶上那个年代,注定我要撞上更多的真正的鬼。
又开始飞雪花了,又一片雪花飞入我的眼帘,很快就滚出来,滴落到雪中去……
正是风雪夜归人的时候,我走近了狗二那栋漏风的土砖屋。在水井湾遇上了挑水的保幺爹,听说我没买到喇叭,脸上顿时速冻下来,我不敢看他,不知道当时他的脸是怎么深凹下去的。他挑着水朝前走了十多步,背对着我,搁在喉咙里的那半句话终于滚了出来:“这三天出勤只能打两个圈。”
天空,只顾肆虐着无边无际的飞着雪,一锹比一锹掀得急,我站在下面,任凭雪一寸一寸地活埋……
赶猪
母亲央求在珠宝街食品站的幺舅给我们找点事干,耽心会玩野。
学校停课闹革命,除学生会几个造反派头头还守在校园里油印传单外,大多数学生都回到自己家里去闹革命。回到磨市镇上,我没有和大福大队的几个贫下中农去革那些老铺子的命,而多半时间守着桥舅爷翻古。或不时读几页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再不就和舅老爷穿着短裤、背心上沈楚书家串门,把眼前发生的或远处发生的事议论一番。这在当时是归于保皇派之列的。
桥舅爷其实年龄不大,也不姓“桥”,排行却高出我几辈。全街的人喊顺了口,称他“爷”。他昂着头走路,没提防脚下使绊腿的人,从外地一所中学一跤跌回老家。不是半挑书打发日子,也闲得无聊。“爷”听说有事做,来了兴趣,他想挣点钱,把柴米买回来。
不久邮局喊接电话,是幺舅从珠宝街打过来的。说珠宝街食品站有几十头猪要赶到街上来,明天就要去。当晚商量好,由舅爷带我和弟弟三个人去赶猪。第二天,我们不慌不忙吃过早饭,每人戴了顶麦草帽,光手光脚出了门。
磨岗隘到珠宝街有十多里山路,要在镇头昌溪潭过河,过了渡顺昌溪潭上一面坡,直到峡谷尽头。山顶上是片丘陵,路两旁错落地叠着红砂岩,红砂岩中间夹杂着小块的包谷地和水稻田。正是六月天,昌溪潭的风迎面卷过来,仿若拌了凉粉,泼在腿肚子上,爬坡有劲。一路上我们只顾玩得快活,听舅爷说一些宋仁宗叫柳永“且去填词”之类的话。遇上山泉跑上去用手捧几口,喝饱了就爬上红石砂等凉风过来。早忘了赶猪这件事。
午前,我们说说笑笑来到了珠宝街食品站,幺舅正好从院子里出来。我一声“幺舅”没喊圆,幺舅就大声炸起来:“你们简直就是三头猪,怎么才来,六月的猪半夜赶。”幺舅兜头一盆凉水,把我们全身泼凉了。舅爷哪里还有爷的样子,身上扭着短裤、背心,笔挺挺地和我们一起瘦成一排,恭听幺舅关于猪的训话。
幺舅是公私合营过来的人,在食品站和猪滚了十余年。说到猪他是圣旨。派购猪送上门,他只要张开手掌,一下、两下……量量猪的腰围,然后又一下、两下……从头到尾量量猪的身长,再摊开手掌朝上托几下猪的肚子,头也不回地就向记账员背起来:毛市143斤半,除食7斤半,净重136斤半,超派购6斤,合格。用秤复一下,几无差数。如有遇上不买账的,硬说猪肚子内9斤半食扣狠了,当众把猪杀了,掏出猪肚子,翻出猪食一过秤,不多不少11斤半,送派购猪的自认倒霉。其实,是幺舅心善,他心疼老百姓一桶一瓢地给国家喂派猪不容易,猪除食时每头有意少喊了两斤。后来领导知道了,站里开他批斗会,说他拿公家利益讨好群众。喂派购猪的群众都念他的好,亲热地喊他“黄伯”,其实看上去幺舅还不上四十岁。乡下习惯交派购要看日子,看日子就是摸准黄伯这天是不是在站内。
幺舅关于猪的三言两拍,后来成了醒世恒言。只是恨歪脖子唐老师讲了两期生物课,为什么就没讲过六月赶猪要半夜里赶。害得我们跑十几里山路站在这里听训话,忍不住就顶了幺舅一句:“你怎么不早说。”
哪里还顾得上幺舅要我们快去后面食堂吃钵饭,每人找了根竹篾片,向后院猪栏跑去。
猪正躺在猪栏里的水泥地上,放翻了身子歇夏。正好睡。保管员站在栏外,当着我们面点了数,共二十三头,一色的本地黑猪,全是杨柳公社社员交的派购。
打开猪栏门,三人钻进猪栏就用竹篾片往猪身上乱抽,嘴里不停地大声地喊:“起来!起来!”猪睡得正香,轻轻哼了几下,全然不理睬。舅老爷勾下腰去拉脚边一只猪的耳朵。猪最反感拉耳朵,一声惊叫,前肢猛然撑起来。舅老爷以为猪要咬人,吓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抓了两手猪屎,轻狂得比猪的声音还嚎。满栏的猪犹如听到悦耳的冲锋号,嗖地一下全部站起来,昂着头,竖着耳朵,翻着鼻孔,嘴里一边吼,一边打着圈乱窜。三个人被突然爆发的混乱紧紧夹住,挤得东倒西歪,脚被猪踩得生痛。恐慌中三人一齐举起竹篾片没头没脑地使劲乱打,猪终于让暴力逼到栏的一角,一个个轮圆了眼睛,敢怒不敢言,知道遇上了狠人。
猪终于赶出了栏,赶出了食品站。
出食品站不到二百米,前面横着一条小水沟,沟里边各种乱石、水稻田,还有口水井。走在最前面的那头猪突然停下来,侧起头鼻孔扇了几扇,眼睛一亮,就朝路边的水稻田里钻。后面的猪跟着学坏,有的跑下水沟,横在溪水中;有的钻入稻田,卧进污泥里;有的挤进石头缝,外面留根尾巴。一头四蹄雪白的猪,竟然悠然躺在水井里,头搁在井沿上,身子在里面几拱几拱,井花成泥塘。才出门队伍就带散了,三个人干瞪眼。我笑舅老爷每天把郭沫若读多了,不如读点《农经》,也许今天不会让幺舅骂。后来才弄明白,原来猪生性怕热,走路时习惯嘴筒子擦着地面,伏天的路是从热锅里捞出的油条,烫脚,猪的鼻孔对着六月滚烫的地面几缩几缩,不要几步肚子里就填满了火气,嘴里开始翻白泡。是猪不聪明呢?还是我们太“猪”?总之,让太聪明耍了一回。
望着这群肥痴,三个人一时想不出高招,就举着竹篾片,扮出恶毒的样子,分头跑下沟、跑下田,见到猪就打。“懒”着不动,是猪的绝招。哪知猪越打越耍赖,最后连哼都懒得哼,没治,无奈,鞭笞不灵,我们就使蛮劲牵耳朵,拉尾巴。猪和蛇一样最怕拉尾巴,越拉越往水稻中间钻,水稻田挤出了一条浪,一松手,尾巴甩过来,泥巴糊了一脸。正午安静的山林让我们弄出一片混乱。
我们正喘粗气,前面来了个赶猪牯的,赶的是头白色的公猪。高蹄。长腰。精瘦。脏兮兮的。眼睛凸出来,看人有杀气。屁股下面一大一小两粒肉丸,夹在大腿间左右晃荡,如舞铜锤。那是猪牯的战斗力。猪牯的骚气很诱惑,耍赖的猪们嗅到腥味,纷纷撑起前肢,打开鼻子一收一缩。即刻又卧下去,这群猪们的主人早就强迫它们做了“太监”,已经兴奋不起来,只知道在泥团里打滚最快活。看到我们三个狼狈样,赶猪牯的向我们传授了猪经:把前面的那头猪用索牵起走在前面,赶猪只打屁股。
我们照着赶猪牯说的去做,还真灵。同时,我们也逼出了些聪明,革除些暴政,走上一段路,就找阴坡让猪歇歇,自己找水喝,啃啃青草。然后,又牵着,哄着,敲钵鱼般慢慢地敲着屁股一步步朝前挪……
太阳快落山时,我们把猪赶出了红砂岩。
站在昌溪潭北坡顶上,借落日的余光,遥望老街,有红军过了草地,遥望陕北的感觉。
天渐渐暗下来,心开始发慌。脚下是昌溪潭,黝深得可怕。山雀子一声声把潭里的冷风抬上来,削薄了岩凸上的火气。渡船上木桨叩打船舷的声音,行人喊渡船的声音,拌在河风中比烤红薯还香。
老街弯在河洲边,一盏盏在擦亮火星。夜,网下来,慢慢收紧,人逃不出去。
猪,是彻底地困乏了,卧在路两旁的草丛中一动也不动,再叫它们走路已经不忍心。
不远处有户人家,我摸上门喊了声“大嫂”,借了根杉木杠,跑到塌坎草摞树下绾了几股稻草索。猪任凭我和舅老爷把稻草索兜在猪的前后跨下,穿上木杠子,和舅老爷把猪一头头往山下抬。两只肩膀从小没挨过杠子,猪是死死的沉,加上天黑看不清路,两腿绞过来绞过去,捉不住。都是石台阶,索一长,猪蹄拖在石板上,叩得清响。遇上乱动不听话的,停下杠子,跑上去在猪耳根子上就是一猛掌,一声惨叫,猪安静了,任凭你继续拖着,吊着。我们上上下下来回地跑了二十多回,人全身被搜刮得筋疲力尽。自怨平时吃多了温庭筠“梳洗罢,独倚望江楼”那些软绵绵的句子,肩上本无余力,却向秤砣般的猪讨差事,三家滩的水都静下来了,我们还在荒凸上替这群猪抬轿子。
渡口对面射过来一道电筒光,有人在喊“对面是雷老师吗?”镇上食品站的屠夫覃事贵来接我们了。他坐渡船过来,用手电筒朝河边上横七竖八躺着的猪看了一眼,接着“猪——儿”连续几声悠长的呼唤,猪们突然得到关怀,一个个哼哼叽叽攒劲撑了起来,乖乖地上了渡船。猪,拜给杀猪佬,没说错。我嘘了口气,肩膀塌了下来。能及时救难的就叫菩萨,覃事贵及时救了难,我们心里拜他为菩萨。
猪终于进了食品站,一点数,发觉少了一头。不敢耽搁,连夜打着手电筒折身去渡口密密的踏了一遍,没有猪的下落,一夜没敢放心地睡。
第二天,吃过早饭再匆匆来到渡口,渡船行到河心,看到从昌溪潭里面出来只划子,上面堆满了柴,老远就听见划船的朝这边喊:“昌溪潭里面河坎上躺着一只大野猪……”
赶猪的梦还没有清醒,我就被召回学校复课闹革命去了。回到学校,课没复,打倒走资派的烈火又复燃了。后来听说,磨岗隘街上裹小脚的革命者们,也在互相嘶咬。神州大地几亿人都被少数头头们,和少数造反有理的人猪一样地驱赶着……
赶了一趟猪,心里亮堂了许多。猪,其实并不像人说的那么愚蠢,它只是碰上比它更愚蠢的聪明人,猪,才真正愚蠢起来。
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的杀伐,已经找不到鲜血一样正派的真正的革命,和刀剑一样掷地有声的真正的“造反有理”了。普天下都让比猪聪明的人,没头没脑地赶过来,又赶过去……直到一九七一年姓林的从天上一头栽落在温都尔汗。这一年我从下放的芭蕉峪招工进了钢铁厂,从此我身体上的大部分肌肉都集中到“我们工人有力量”上去了。
这年是辛亥年。猪年。属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