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街官
2013-11-16靳云田
靳云田
到了夏日里,我家的葡萄架绿叶纷披,密匝匝洒下满院荫凉。街坊时来歇凉谈天,街道开大会更选这里作会场。
贾传玺到任的第一个会,便是开在这荫凉里。他讲得口里生烟,对我母亲给泡在身边的茶仿佛没有见,扶扶粘着白胶布的眼镜腿儿,向上一伸手,便揪下一二粒葡萄往嘴里送。那果还在青嫩时节,沾唇酸得倒牙,母亲在人丛里急着说:“ 可酸呢。”不知是贾传玺口腔里有甚异味,或精神全在讲话中了,对母亲的话浑似不觉,只是嚼。再讲,又摘。母亲便皱起眉说:“ 不酸嘛?”贾传玺忽然“ 醒”出一脸认真神气,回道:“ 酸吗呢,真不酸。”
举座掩了满口的窃笑。这新来的街官一口天津腔,怪怪得令人满耳生趣,此为一笑;二则更笑他一个高高的大男子,居然好这一口大了肚子的妇人才馋的酸东西。我们水柳街素有起外号的风习,由是,街人便就了他的姓氏而藏其反意,背地里都喊他“ 贾不酸”了。
水柳街卧边城一隅,五方杂处,算不得清静地方。最是时有毛贼出没,盗走的虽无金贵之物,却闹得街坊不宁,久为全街首恶。数日后,贾不酸又如日前揪葡萄润着嗓说:“ 三只手不除,我这街道主任还当个嘛味儿?我要逮他个‘ 现行’,让水柳街老少爷们儿瞧瞧他是嘛东西。”
此言既出,街人无不拭目。此后每至夜静,错落的街屋相继暗了灯火,幽蓝夜空勾出水柳街一抹黑黢黢的剪影。那剪影里,便有一支小小的队伍巡夜了。队员多是本街日间帮街道跑些杂事,以博街道择优推荐就业的青年,我二姐也在了其中。我那时正是极爱凑热闹的年龄,又在暑假里,便常缠着二姐跟了巡夜去。
这一夜,就巡到了吕黑子家屋前。水柳街分前后两大主街,两街间盘绕许多弯弯的窄巷。吕黑子家与我家并列前街上。他家没有院,出门一脚便踏街上。此时,响鼾一声高一声低地从他屋里传出,灯却亮着,窗帘也没有遮,屋内情形毕现于窗外。
亲帅这队伍的贾不酸,遂让敲他的窗。队员却个个缩了头,贾不酸便亲自伸了手。窗猛地一开,拱出张满是横肉的脸叫着:“ 我他妈好好一个觉……谁呀,谁……”
“ 是我,”贾不酸手上一盏红灯笼,向上提提把自己的脸照亮给他看,“ 会上我讲的嘛呢,晚上开着灯,就要把窗帘挂上,不然屋里嘛都看得清,你家不招小偷招嘛呢……”
“ 我操,我就是敞门睡大觉,该你嘛事呢……”吕黑子脏口里还带了讥讽地“ 学”着贾不酸乡音里的“ 口头禅”。
贾不酸愀然欲发作,即刻却又噤了声。有看不过眼的队员要争辩几声,也被他喝住。一队人悻然去了几步,听得贾不酸衔恨低语:“ 我一来,就听说这个屌儿是水柳街上最‘ 驴’的人,没想到他驴到……不是怕吵了老少爷们儿的觉,我老贾在乎他嘛呢。”
许多日,毛贼并无动静。这日,巡夜队从那些窄巷里绕到了后街上。日间暑气还盛着,夜风却凉凉的颇有些秋意了。这后街与一道蜿蜒河坝相邻,在市井间赫然存些乡风。家家虽不是竹篱茅舍,而屋后皆围一小小的园;白日小立河坝上,园中一切尽收入眼底。眼下,国人家家几近断炊的日子还没熬到头,这里的一瓜一菜自惹人垂涎,行窃者业已频频得过手了。
红灯笼越一排参差的木篱照进园去。借那光亮,队员们也凭篱屏息向园里探着头。那时候,手电筒在我们街上没见几家有,贾不酸是将小儿过年打的灯笼夜夜提了来,一团红晕旺旺照到周围数尺远近。我个子矮够不到与大人齐肩的篱上,便寻了那矮处的篱隙往里张望。
哦,一园园黑魆魆影子依次清亮跃然眼帘。弯嘴的茄子藏在葳蕤的叶茎间,攀绕的青藤上垂着金黄的大窝瓜;碧绿处窜出片高挺于韭叶之上的白花,在红灯笼摇曳的烛影里像顶了层薄雪……我正看得入味,那烛影倏忽一乱,便听得贾不酸发一声喊,猛见一个黑影从园里慌慌越上篱头,又“ 嗵”一声落在篱外坝坡上,未得起身,队员们早饿虎扑食般将他逮个正着。蓦然,他怀里有什么掉出来;拾了,竟是三棒带着穗儿的青苞米。这贼浑身颤栗紧抱了头。当他被硬扳起的面孔被红灯笼一照时,捉贼的人无不失色。
一见贾不酸铁青了脸,众人赶忙讨情说“ 这年头好孩子也饿坏了”,让绕他儿子大锁一回。贾不酸不语,愤愤将大锁一路拽回家去,插了门,谁也进不得。那架势,让围在门前的队员们心都吊起来,我也为大锁捏了汗。
怎就惊了邻近一带街人的觉,片时围拢来一堆半大小子。捉贼捉到了街官自家门里,他们先捺住大出意想的兴奋,且待鉴赏街官对这毛贼怎的动用家法。
然而许久,贾家屋里连句骂声也不见出。这群家伙失望中拿出看家本事,胡乱编了顺口溜一叠声地喊:“ 水柳街来个贾传玺,街官当得数第一,夜夜带人抓小偷,一抓抓了个嘛东西……”
慌得队员们忙去驱赶,起哄者遂作鸟兽散;而漆黑的街角里,那喊声却又起了,可以说更卖了劲,响响的直冲贾家去。
贾家门里越显得静。
日来不见贾大锁出屋。贾家是不知从何处新迁到与我家只隔一条土街的斜对门的;不上几日,大锁就成了我“ 走五筋”的玩伴。他原是个“ 三只手”,我不屑再与他交手了。可久不过招,我难耐技痒只好找上门去。那日,他家里不见别人,他妈仍旧斜倚在病榻上不时地咳。在他家屋后泥地上摆弄小小石块作“ 棋子”的贾大锁,左手上缠着几道蓝布条,手背处洇出已干黑的血痕,忙问这伤是怎么弄的,他回答:“ 叫,叫柴火拌儿嘣的。”
他的神情,语气,却陡失了平常时节的自然。我不由地暗想:这伤,莫不是那晚他爸给……可打得出了血,便是在他家离街面最远的灶屋里,声音也不能纹丝传不出呀?我不禁疑惑地再问,不想他脸色竟一变而成近乎羞恼的样子说:“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我的棋艺不在大锁之下,这回他那伤手却硬在眼前晃,每每乱我棋路,几番搏杀只不能赢他。
这街上吃哪碗饭的都有,但没有哪个门不是劳瘁的贫寒人家;读大书的断找不出一个,而对“ 养不教父之过”这古训却都极其熟习。“ 偷苞米”这龌龊事无疑让贾不酸汗颜无地,而“ 偷不教”更给他这管掌全街百余人家的为官之父惹来了訾议。虽只言片语到不了他本人耳中去,但他岂能察觉不到街人看他的眼神,一缕缕不见了往日的恭顺;甚而走在街上偶一转头,便见一张正噘着他的嘴巴还未及收去。
夜巡也还在继续,街人却独不见了那一盏红灯笼。
论街官小如芥豆之微,不上品第,而日日冗杂事务却如乱麻缠身。街上有一说法,就是这时节悄悄地传开去——朝凤街的街官找到贾不酸说,你们水柳街有个“ 靠事窝”,名声都臭到了我们街上,你不去碰一碰它? 贾不酸回话说,容我个空儿。
碰那“ 靠事窝”哪里是等闲的事?容个空儿,敢怎么……街坊对贾不酸的疑虑远大于暗怀的期待。然而这事情毕竟牵人注目,许多日仍迟迟不见有被“ 碰”的一星征候时,却另有凶险突降水柳街上了。
那时候,街屋浸在向晚的天日中,一蓬蓬炊烟仿佛是这夕照里的云向着余晖缓缓地飘去。钱寡妇颤着肥肥的奶子,沿了前街跑着喊“ 杀人啦,杀人啦”,街人闻声纷纷奓了胆出屋看。
只见一把雪亮菜刀,横执在吕黑子手上。他跄踉着醉步,骂着小西子打坏了他正下蛋的母鸽,撵着要宰了他去。
街人不胜惊骇了。此刻青壮的人还在外忙于衣食,街上所剩多是衰老弱女子,避之犹恐不及,哪个敢去沾惹这个一身驴性的街痞? 酒是他的命,一贪杯则寻衅与人撒野弄刀,守寡的老娘气不过带了他的弟弟、妹妹另走了人家。他生得黑,下巴长得过人,街人因切齿他过往的劣迹,暗里都把他恨恨呼作“ 黑驴屌”。
还是个孩儿的小西子哪里经见过这等事体,吓得一头钻回临街的家门。吕黑子追去见插了门,便踹且砍。幸而小西子将两道门都插了,外面的风门虽顷之被破,内里的双开门仍在作韧韧抵挡,但眼见也不堪那凶狂了。小西子早早没了爹娘,一手带他度日的姐姐不知去了哪里,屋里传来的哭号声,越发让远远目睹这危急的街人惊叫不止。
突然,听得钱寡妇冲人丛里朝我喊:“ 哎,你不是老贾家常客吗,快去看看贾不酸在没在家,告诉他,这里要出人命了……”
我几个高蹿到贾家门口,却见贾不酸正钻出门来,满脸惶惶地朝我问:“ 嘛事啊,嘛事啊……”不待我答言,已转身朝那“ 嘭嘭”砍门声的来处一径奔去。充了看客的街人一刹皆静了嘴,眼睛大大地瞪了他细瘦长颈上的头,线牵似的移着。
“ 刀……放,放……”一闻这两三个字,我不免倒吸一口冷气,那拙笨里更夹了畏缩的颤栗,哪里是从在我家葡萄架下讲上俩小时也不会走板的那张口里喊出的?可终究有街官出了面,街人的胆便壮了许多,不觉或远或近地立到贾不酸屁股后,提了心看。
耍酒疯只当寻常事,何人敢横来多一嘴?吕黑子寻声掉过脸,乜了醉眼,突起一个酒嗝全喷到贾不酸脸上去:“ 就、就你……管我? 当、当我不知道你呀,街官家里还养、养个小偷。你访一访,水、水柳街上,我吕黑子怕、怕过谁? 滚,老子的菜刀认不得你是真、真不酸,还、还是假不酸……”厉声抢前一步,一团刀影朝贾不酸眼前明晃晃逼过来。
街坊悚然黄了脸,不由向后略略退去。吕黑子岂是唬人的,那年他获罪去啃上了窝窝头,便是这菜刀上见了人血。
忽而,贾不酸的颈子也苟全似的一矮。我不由猜想那架着眼镜的瘦干般脸上更不知吓作了什么模样时,却猛听得平地起声雷,从那抖抖的天津腔里迸发出来:“ 吕黑子,你小子这是弄嘛呢?自古杀人偿命,你不怕挨枪子儿,就来。告诉你说,士可杀不可辱,我姓贾的大小也是个那嘛呀……”
我又惊又喜了。若不是字字真切入耳,断想不出就是刚才的那张口里,居然也可以作如此的壮呼! 周围,一刹那只闻纷然的惊叹。
吕黑子惊得酒醒了大半,酡红脸色里掩进一些青,愈透出亡命的凶悍:“ 怕挨枪子,是、是一个鸡巴……你不滚,老子叫你就、就地……”
刀一翘,锋刃便逼近了贾不酸的喉头。贾不酸头一偏,倒着小步退几下,那刀又紧逼不舍。街人又起着惊叫时,却猛听到贾不酸说:“ 黑子,我死了怕嘛呢? 我老贾家别嘛没有,儿子倒有三五个,小崽儿都能打酱油了。你也为一回男子汉,白天没人给你端热饭,夜里没人给你焐被窝,女人的滋味儿有多好,可你连嘛还没尝着呢……”刀尖下的话语,居然了无方才的畏缩或激烈,听来声声直如对故旧作倾心的规劝呢。
那刀蓦地略略一抖,然而仍旧守着要害处。贾不酸的语调忽又一暖,宛若对膝下慈爱地谈论终身的大事:“ 黑子啊,你都好冒三十的人了。昨晚,我跟你婶还核计,黑子一个大老爷们儿单蹦过日子多那嘛呀,想给你物色个姑娘呢……”
那菜刀一弹,忽缩回三寸去;街人一口气这才松出些,腿脚往前挪,把两只耳朵更耸起来。
“ 现成的姑娘倒有一个,脸蛋白净净,一笑俩酒窝,胸也出眼,腰也受看,咱水柳街,哎,搭上朝凤街,也找不出那么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呢。可不是叔说你,一街上轧这么多年邻居,跟个小屁孩你说你这是弄嘛事,哪个大姑娘还敢跟你那吗呀……”
这话语还未绝音,眼前便见了令所有亲睹者想不到的瘆人一幕——吕黑子倏然抬起左臂,低了刀尖往上一拉;贾不酸的身子忽地萎下去。我从人缝里看见一股血,在将收去的最末一缕橘黄残阳里,从吕黑子隆着肉疙瘩的小臂上,极像一条细蛇歪斜地往地上窜去。吕黑子眼睛往低里瞅着说:“ 我要再、再……你就往我脖子上这、这么一拉……”
转日“ 走五筋”时,我对大锁说:“ 昨天,你爸可惜晕个腚墩,要不然,评书里说的‘ 威武不可屈’那几个字,用在他身上还真有点那个意思呢。”他听了半日不说话,眼光低垂在那只伤手上。蓝布条已不见,手背上露出脱了痂相比酒盅嘴略大的一痕嫩肉,粉粉的有些顶眼。突然,他把嘴一撇,说:“ 我跟你说真的,你别往街上说……”于是,我偏得地听到一段只有他家人才知道的真情。
原是当吕黑子追杀小西子时,贾不酸在家里听到了钱寡妇的喊,也看到了窗前纷纷跑去的看客,但他猫着不动。不多时,隐隐听得街上好像有女人喊着要谁上门找他时,他才把块老不走字的表摘了要出屋。大锁他妈忙撑了病身子说:“ 你胆小得连只鸡都杀不死呀,能降得住吕黑子? 快去找派出所。”贾不酸抖抖地说:“ 还找嘛呀?你听这砍门声,再不出去,我这个街官今天就当到了头。”……完了,贾不酸在我心里本还残留些“ 不可屈”的正气和刚硬,却被这一兜底化了乌有。
对这件事,我家人倒持了异样的看法。那晚,父亲下班回来听母亲说来,初始,他沾着车间油泥的脸上浮了可佩表情,渐渐却转作一声耻笑:“ 还街官呢,胆小鬼。一点血就吓堆了,那么多街坊看着,叫我臊得脸都没地方搁。”母亲说:“ 谁也别吹那个牛逼,可水柳街,就是赶上你们上班的都在家,哪个敢这么去玩儿命? 街官怎么的,人家的命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叫你,不缩鳖脖子才怪? ”待我把大锁的兜底学出口来,父亲像得了确凿举证的法官向母亲断然反问:“ 还说什么,还说什么? ”母亲的看法不为所动:“ 不管怎么说,能把黑驴屌当场弹弄住,就是为咱街立一大功,咱家老的小的,得给人家记着。”
此事的街谈巷议还没有淡去,更有一件特大新闻超然之上,訇然震惊了水柳街的家家户户:钱寡妇被贾不酸捉了“ 对儿”。
比起牌面,全街女子谁也不敌钱寡妇那一脸的娇俏,街上有好色的男人梦呓里都唤着她的名字。她那偏得了艳福的男人却又偏偏短了寿,还在中年的钱寡妇守不得空房,便常以“ 靠事”暂聊饥渴。“ 靠事儿”,是我们水柳街一带对男女私通的别称。那个“ 靠事窝”,说的便是她家,夜里招得蜂来蝶去,甚至白日里就把窗帘遮了。街人谁个心里傻?却屡屡见识了钱寡妇的泼野,倘察觉哪个暗里嚼她的舌,她必立于街头指了姓名拐着弯地辱骂,便都噤若寒蝉了。便是贾不酸的前任对这污着街风的“ 靠事窝”,也闭了一只眼过去。
至于那“ 对儿”何以能捉得成功,初始街人只揣不透。直至渐有口风传来,才知钱寡妇本次“ 靠事”的地点移到了河坝上。贾不酸率一片警赶去亮起手电时,已半是凋零的草木深处,一对男女白花花正“ 野合”至浓烈处。
那口风里还有一宗,说吕黑子上次持刀耍酒疯时,贾不酸当场许愿给她介绍个姑娘。其实,那不过是为稳住吕黑子,贾不酸当时急了嘴秃噜出口来。哪知事后,吕黑子独将这话记得牢,日日跑去催贾不酸让他赶早见姑娘一面。贾不酸委实无奈何只好求助老婆,把她郊区远亲一个略有腿疾的姑娘,充了他提到的那个姑娘引见了。对象一谈上,吕黑子在贾不酸面前竟变得猫狗儿似的驯服,让他做什么都依从。捉“ 对儿”前,须将对方行踪摸得准确无误,吕黑子眼里没怕的事,正是贾不酸派了他暗里“ 叼”着钱寡妇的动静,摸准后报告的。对这口风,街人一面觉得在情理中,一面又觉还仅限于耳闻,终不可全信。然而,当钱寡妇重现在街人眼前时,一向总是傲着脸走路的她,倒矮了头贴着墙根走,羞惭惭地避人,服帖得不消说再骂一声街了,捉奸的传闻于此了然可鉴。不显山不露水端了无人敢碰的“ 靠事窝”,至此,街人谁不把贾不酸作了另眼相看呢。
街人忽然发现,那一盏久违了的红灯笼,在水柳街夜色里又亮起来。
白露携了好个秋凉洒下来,我家的葡萄便渐渐呈现出紫色,类乎玫瑰的香味日浓一日,从院门口走过的人皆忙不迭地嗅着鼻孔。除摘些上市给家中弄点零花外,母亲还照例送些给乡谊久矣的老街坊品尝。贾家自然不在这圈儿里,母亲瞅着亭亭的葡萄架却笑了说:“ 贾不酸的外号是吃咱的绿葡萄才得的,咱也叫他尝尝这紫的是什么味儿才是。”便装满小小一铝盆,拿旧报纸遮掩了;让我去送时,她又拿出四个没有贴贴儿的水果罐头,往布兜里装着说:“ 你二姐能去罐头厂当工人,多亏贾不酸给说的好话。这罐头是她们厂子甩出来的次品,味儿倒是一点没跑,你一块带给贾不酸尝尝,咱不能忘了人家的好。”
贾不酸一见我携礼上门,不由分说就把我往屋外推。待我挣着说出母亲的心意,他拎起串葡萄嗅着说:“ 味儿是好哇,我家隔窗就闻到了。”又打量几眼罐头,忽然迟疑着说:“ 这样吧,葡萄……我、我留下。罐头……”他觑着没戴眼镜而让我恍惚有陌生感觉的两眼向窗外望望,又瞅瞅病榻上似乎睡去了的老婆,低了声,“ 我就留个桃儿吧。那三个,你还……”我急了说:“ 哪能呢,俺妈不许的……”“ 这罐头不是你家树上结的,你告诉你妈,我留下一个,是看你婶有病。再说,你二姐能找到工作,是她本人在街道干出来的。你不把这三个带回去,我就一个也不那嘛……”我被他连说带推地出至门外,他又突然跟我一声耳语:“ 街上人多嘴杂,你可别跟人家说,给我惹祸呀。”
我回家把经过一说,母亲端详着又回来了的罐头呆呆地出神。忽然窗口传来南去的一阵雁叫,她一醒神倾听着,许久好似还追味着那已断去的雁声说:“ 也罢;鸟没个核桃蛋大的脸,也传个声呢……”
这年冬日多雪,街屋上总是厚厚的白着。街人很快感觉到,这寒天里的贾不酸跟家家的炉子叫上了劲,“ 预防煤烟中毒”几个字日日挂在嘴上,大小会必讲上一番。稍隔时日,则又率居民组长沿街挨门地检查一回。
尤是一个个天色欲雪的晚上,抑或大朵的雪花已然飘落下来,气候冷到屋里的水缸也结了坚硬的冰;是辛劳一日的街人围了火炉,或偎在滚热土炕上取暖时候了。忽然街上起了吆喝,一声声韵调悠长,极似贪晚小贩沿街的叫卖,于雪夜的沉寂中袅袅婉转,丝丝缕缕抖着精神,切切往一幢幢紧闭了门窗的街屋里钻来。往往刚一听着声,我便趴在结满霜花的窗镜上“ 哈”个洞儿,一只眼从那洞儿里望出去。
街上浓黑到不辨形骸,独见一团熟悉的灯笼的红晕,把周围映得明灿灿的。两条腿影在模糊的飞雪中若隐若现,偕那起伏的吆喝,向街的深处踽踽而去。那红晕一点点被邻舍掩去,喊声也由近及远,愈远愈细,渐渐便什么也听不见了。过了些时候,忽然又闻得那声颤颤而来,是在我家屋后那片窄巷间纵横散乱。细听一丝沙哑哽上了喉咙,发声舌上即须更着力,那浓重的异乡口音,此刻便无一字、无一腔不透了些许的苍凉:“ 各家各户,老少爷们儿——今晚气压低,要特别当心煤烟中毒。炉子要封好,炉脖儿不能倒烟,炕角发现漏缝要赶紧堵死,气眼窗务必打开透气。煤烟猛于虎,人命关天,嘛都要精心检查,严防老虎吃人……”间或戛然而止,代之传来他叩着谁家院门的呼喊:“ 老杜家小狗,别人家的气眼窗都打开了,你家为嘛不呢? 你度蜜月的小两口,不能光顾钻被窝那嘛呀……”我从屋的后窗上影影绰绰地看到,他喊了却不走,哑了口只盯那户人家的窗;直到窗上的小小气眼窗打开,才转身又吆喝着去了。
每于此时,母亲必照了那吆喝一一去做,一面仍静静地往街上听,神情专注地极尽耳力捕捉着渐趋消失的字音,一丝甜甜的笑容漾在脸上,宛然欣赏着自己最喜欢的乐曲而不觉动情于中……
这年,我家葡萄刚吐出米粒大幼果的时候,水柳街便乱了营。一天夜半,全家人被急迫的锣声惊醒,猛听得街上有人喊话:“ 各家各户,都出来开批斗大会了,斗水柳街的走资派贾不酸喽……”
一听便是吕黑子的声音,粗鄙里透了几分的凶狠。贾不酸怎么也是了走资派呢? 我不由愕然地想到,一回回亲眼看到他在家中捧着饭碗,长长地伸着舌头舔食残粥的情景,没听说还有舔饭碗的走资派呀? 我纳闷地穿衣要跟哥哥、姐姐出屋去看,却猛听得隔壁响起母亲严厉的话音:“ 都睡觉,一个不许出去……”我躺回被窝里,又听到母亲的恨骂声:“ 黑驴屌,他算个什么东西……”
早起,贾家的门静静地关着。我从一旁街坊的私私窃语中得知:昨夜贾不酸的几个儿子,连大病的老婆也未能幸免,悉数被拉在门前陪斗。批斗会的策划者是钱寡妇,打头阵的便是那个沿街敲锣的人。
吕黑子怎会向贾不酸倒戈呢?无须谁人多言,街人尽是心知肚明——吕黑子与贾不酸给介绍的姑娘没处上几日,女方就嫌了他的粗莽,一口了断了这门亲事。吕黑子便当面指责贾不酸拿个女瘸子“ 泡”他,私下又发狠说要贾不酸等着他的。这下,吕黑子真是如其心愿了。
数日后,一辆大卡车驶出了水柳街。车上载着贾家老小和居家的杂物,两个臂戴红箍儿的人坐在驾驶楼里。街人只知道那车是奔乡间去的。至于确凿地方,却没人说得出。
一些年头就过去了。
当街上每每有汽车喇叭声传来时,母亲便会疾步奔出屋去。外街上被遣往乡间的人家都陆续回了城里,住进原房的也不鲜见。而母亲切切盼着的,回回都作断线风筝落了空。每到摘葡萄的时候,母亲望着满架又紫了的葡萄,总是说:“ 贾不酸,他家怎么事呢? ”
又过了一些年头。
我婚后与母亲仍旧蜗居水柳街的老屋。一日晚,有叩门声;我开了门,见门口立了个生人,他却猛一把将我抱住了说:“ 老兄弟,我做梦都在跟你‘ 走五筋’呀……”
啊,贾大锁!进得屋来,细端量才见出岁月在他脸上虽凿了累累年痕,少时的大框却隐约还在。我兴奋地问起别后情况,才知当年他家被谴到天津农村的老家去,他妈不几日便过了世;头年,他爸患中风走不得道了,但还时常提起水柳街,提起我家的葡萄架;且说,那年他家在门口被斗,全街数我家离得最近,可老少没见出来一个……
这后一句更令母亲触耳兴叹:“ 唉,他咋还知道这个……”便急切问起他家不回来的缘故。大锁沉吟着说:“ 那年,俺爸官复原职,还让他回水柳街。可是……俺爸这个人,”突然,他亮出左手背上的那块让我已有些淡忘的疤痕,看着我,“ 还记得它吗?那回,我偷了邻居的苞米,是给俺爸打了脸。可他要是会来点事,当着巡夜的人甩我两巴掌,再到居民大会上做个自我批评,他的威信不会降低不说,还只会提高,换哪个街官不会这一手呢? 可他把我拖到家里,红了眼睛,咬着牙说,我给你这个三只手留下记号,叫你一辈子……怕街上听见我哭喊,抓条毯子紧紧捂了我的头,就朝我手上下了口……”
万想不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贾不酸竟是这样……我和母亲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锁对他爸的满口不屑之意,让母亲隐隐感着了不安,她便作着宽解地说:“ 这事是不该……可你爸在水柳街,好事,没少办呢……”
大锁的脸涨红起来:“ 好事没少办,可架得住更多的事他不会办吗?就说街上的那个‘ 靠事窝’,当年他去捉的哪门子奸,这是瞪眼招人往死里恨的事,躲还来不及呀。就算那年头把这种事看得重,可哪条街上没有,谁听说人家的街官是为捉奸被捏了罪状,害得老婆孩子跟他一起……不会办事,这是他骨子里的东西,没个改。幸好,我从他身上早早明白了事,我知道我这个长子该怎么撑这个家。没等让他回城,我就当上了村干部,没多久又混到乡里当上小头头。俺老家的村里是个有财可发的地方,可要往大里干,上面没个人罩着行吗?我在老家能给几个弟弟的回城,俺爸能给吗? 当儿的没一个愿意跟他走,你说,他自个还回的什么劲儿……”
大锁别去不多日,便又是摘葡萄时候了。母亲望着满架暗香浮动的紫葡萄,好一阵只是发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母亲作古那年的一个雪夜,又是多年不甚清静的水柳街更出了件祸事:一个老街坊,便是那年被吕黑子追杀的小西子,与妻子被煤烟一同薰死在屋中。我闻讯赶去时,见半裸的小西子横尸窗台下,大约是昏眩中挣扎着开窗,却一头倒下了。他嫁在外街的姐姐赶来恸哭欲绝,街坊闻之无不下泪。突然,她强忍了声,大睁泪眼去推推已打开的窗户上那扇小小的气眼窗,猛又起了一串串长长的悲号:“ 我的傻弟弟呀,昨晚气压那么低,你气眼窗还插得死死的。你就不能……噢噢,要是……要是贾不酸还在水柳街,你哪能这么走了呀……”
陡然,我的心震颤不已。这一刻,我决计尽早为母亲了却一个遗愿,到贾不酸的老家替母亲去看望他;我更要亲口对他说,咱水柳街历史的街官有多少,可至今有人在大悲大恸的时候想到的是你,念着的是你……却又生了一份担忧,久无音信,那个远去的街官已是了老老的年纪,又沉疴在身,不知世上还有他这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