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喇嘛台
2013-11-16满族贾程秀男
〔满族〕贾程秀男
我降生的地方是一片俄式的老房子,据说是由俄侨兴建,后经不断流转、屡次翻建而形成的独特院落。屋舍并不多,过道也有些窄,可它留下的想象却是辽阔而丰满的。院子里的每一个房子都是俄式传统的原貌,高高的举架和窗子,天花板上细致的花纹和长长的红木地板,幽暗的菜窖和充满画意的花坛是这个院子不可或缺的亮点。随着人口的汇聚,原有的房子不断扩建,有时还会在空地盖上新房子,但每一个盖新房的人都会秉守盟约般地把房子的样式同其他老房子保持一致,尽管这样要付出很多辛苦。
离这片老房子不远,便能望见一片广阔的草原,是航校用来起降飞机的草皮机场。平素没有训练任务的时候,还会幸运地看见黑白花的奶牛在这里安闲地吃草。在草皮机场的深处,天仿佛压得很低,每一片云都显得十分亲切,零星的风筝自在地飘来荡去。若是临近傍晚,空旷的原野上,便会有军号声隐隐传来。航校的学员兵归营就餐了,他们飞翔的一日就要结束了,然而这号声若被我们这些老房子里的淘孩子听到,却恰恰是一声亢奋的召引。
的确,孩子们的快意总是在夜色中起航的。那集结号响起,我们就在各家的饭桌边抹抹油花花的小嘴,随便跟大人编个由头,便向着事先约好的接头点,汇聚而去了。
最常用的接头点,正是机场附近的喇嘛台。
喇嘛台,这个极具东方宗教意味的名词其实与传统意义上的喇嘛教并无关联。它是哈尔滨人对教堂的俗称。对故乡人来说,教堂建筑既显得新鲜,又实在是习以为常的。在幼时模糊的记忆里,每当我从家门口走向宣义街头的时候,总要多看几眼这个带着洋葱头的怪房子。它是黄褐色的,洋葱头般的穹顶上没有了十字架,塔楼上悬着一座缺口的铜钟,绿漆剥落的院门上总能见到一个大大的铁链。我时常怅然地想,倘若时光退回一个世纪,这里一定是一处热闹之所,往来的信徒都曾在这里涤洗性灵,追怀先人。时至今日,他们之中的许多后裔仍会来此凭吊,只可惜盛景不在,空余唏嘘。
喇嘛台见证了一个民族的迁徙,也承领了苦涩的追忆。那些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来到哈尔滨的白俄人很多是因为避难才流落他乡,其中不乏贵族出身、受过良好教育的小姐少爷,他们要用温暖的血液与这个冰凉陌生的异境融合。从啤酒的陈酿到大列巴的烘焙,精致的异乡人似乎并不满足物质生活上的仿造,他们渴望着一种精神上的超脱,这便成就了街区巷陌林林总总的喇嘛台,如同五线谱纸上跳跃的音符,吟唱着离乡人苍凉的心曲。
比起哈尔滨在远东地区声名显赫的圣·尼古拉大教堂和圣·索菲亚大教堂,宣义街的喇嘛台要逊色得多了,无论从建筑设计的角度,还是从影响力来看,都寻常得几乎使人忘记它的属性。墙皮上的颜料已然褪尽,露出砖的本色,木质结构的建筑由于维护不佳早已摇摇欲坠。关于它的来历,已无从查考了,只是听老人说,曾有一支俄罗斯勘探队在这里住了很久一段时间,为了寻找可采掘的资源,也为了精神生活的丰足,他们盖起这座规格和装修都很简易的喇嘛台。资源没有发现,日本人的脚步却逐渐近了。刚刚有些生气的喇嘛台无人再管,怅惘地留在了原处。尽管没有华美的装修、富丽的穹顶,也没有信徒和神父,但是初具轮廓的它仍然被大多数哈尔滨人视作俄国人留下的遗产,敬畏和守望着。渐渐地,它多了几分凄凉与神秘,甚至附近的居民纷纷告诫自家的孩童,千万不要去那个发黄的喇嘛台里去——那里有可怕的“大灰狼”。
这种恐吓对于仅仅满足于跳皮筋和玩“旮旯哈”的小姑娘来说是很起作用的,每当她们看见喇嘛台的时候,都自觉地把头转向一边,从不敢靠近一步。而对于正是“讨人嫌”年纪的男孩子们,这种威胁却恰恰刺激了挑战的勇气。于是,在孩子王的率领下,七岁的我也加入了这个探险队的行列,充当起一个负责掩护的角色。
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夏天的哈尔滨天黑得很晚,因此嬉笑打闹的时间往往就长些。不知是谁的提议,我们打起了喇嘛台的主意。我们幼稚地想,家长不让我们到喇嘛台里去,一定是因为那里有吃不完的零食和看不尽的小人书,有玩具枪和蓝精灵,所以我们一定要去开启这座宝藏。我们学着动画片的细节,像模像样地弄了一个滑稽的藏宝图,拿着弹弓子、塑料剑和玩具水枪浩浩荡荡地杀向了喇嘛台。大人们这时几乎都在庭院里纳凉,谁也没有心情去看一群小鬼胡闹,这多么好!我们,就像冲破藩篱的鸟一样,扑拉拉飞进了藏满宝藏的喇嘛台。
喇嘛台迎来了它自诞生以来最年轻的客人,尽管这些客人还不是那么友好,可是我知道,喇嘛台就像那些动画片里的白胡子老头一样,眯起沧桑的眼睛,慈祥地笑了。很多胆子大的孩子,呼喊着“拯救地球”的声音冲破了早已失去作用的木门,闯进那个幽深的、神秘莫测的古老世界。怯弱的这一群,却还是守候在外面,迟迟不敢进去。喇嘛台的周边因为没人料理,长满了野草,有的甚至比我们的个子还要高。若不是蛐蛐鼓励般地唱和着,这里简直寂静得叫人发麻。深沉片刻,孩子们的热情终于冷却下来,渐渐降到了冰点。一个拿着弹弓子的小家伙最为勇敢,他捡起一个小石子,用力将它射向了塔楼里的那口破钟,只听清脆的一声响,惊飞了很多栖息在上面的麻雀,它们才是喇嘛台真正的主人。
我们冒失地爬上了这座仄仄的塔楼,都猜想那些数不清的宝藏很可能是放在最高处了。我吃力地攀爬了上去,弄得自己一身是土,而当我终于站在塔楼边缘的时候,展现在眼前的,分明是一只只细小的烟囱倾吐着袅袅炊烟,一排排整饬的小平房如同鱼鳞一样错落着,开阔的街道上,晚归的自行车一辆辆掠过。天仿佛压得很低,每一片云霞都显得十分亲切,落日像一张害羞的脸,慢慢地与机场的草皮接近了。风很柔软,日头是那样温润,它在红云中压低自己的身姿,投入到草场平易的襟怀中去,一点点消失在草场的尽头,而这时,空旷的原野上,呜呜的军号声隐隐传来。
“太阳回家了!”塔楼上的孩子们冲天边高喊着,又不知是谁惊讶地嚷了一声:“看,喇嘛台红了!”我们这才留意到,偏心的太阳临走前,把霞光留给了寂寥的喇嘛台。那红润润的光辉镀满它古旧的衣裙,像是涂了胭脂的古典女子,矜持地端坐着。喇嘛台不再古怪,不再荒凉怕人了,它成了孩子们值得信赖和偎依的姐姐,仿佛在笑着提示领头的孩子王:收起弹弓子,收起水枪,大人们还在院子里等你们,安详的夜在等你们。
宝藏最终没有找到,可是孩子们的脸上,涂满了发现新大陆一样的喜悦与满足。孩子王说:“回家吧,明天,吹号的时候,我们还来!”大伙便陆续下了塔楼,兴高采烈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嘴里哼唱着《七色光》的调子,仿佛比凯旋的英雄还要自豪壮烈几分。
喇嘛台送走了我们这些小客人后,重新归于沉寂,在繁星下编织着它的憧憬与梦寐,编织着孩子们对它的好奇与怀想。从此便真的常常去,年年去,看着喇嘛台边的老柳树年复一年地润着新枝,扬着柳絮,看着绿油油的爬山虎,在夜风中摇起纳凉的蒲扇。孩子与喇嘛台真正地混熟了,开始在这里笑,也在这里哭,开始了从没有过的争吵和打架,也开始了讲起成长中越来越多的秘密和不安。孩子们知道,喇嘛台最安静,也最守信用,它会安静地替我们收藏好一切珍贵的心事,绝不会泄密给大人。它是孩子们的守护神。
大概是孩子们的秘密越来越多,喇嘛台已经盛不下了,我们便渐渐地不再去了。直到有一天,我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条铺满爬山虎、飘满柳絮的街道,离开了古旧得甚至有一些迂腐的俄式老房子,离开了在伙伴的笑声中苏醒过来的喇嘛台。我以为我走了,还会有新的孩子不断地拿着弹弓和枪剑,闹嚷嚷地冲进喇嘛台,去看日落,听军号,讲鬼故事,交换他们说不完的秘密;我以为我们的喇嘛台一定不会再寂寥——可是伙伴告诉我,就在我家搬走的第二年,喇嘛台就在吊车的隆隆声中变成了瓦砾,再也不能陪孩子们玩了。从那以后,我但凡听到军号响起,总古怪地觉得,那呜呜的声音像是在用童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