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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蝴蝶

2013-11-16周新天

满族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树林

周新天

李方甜居然不在。俞树林有些意外,轻手轻脚打开门,屋里乌灯瞎火的。他心头涌起淡淡的失落,开了灯,关上门,掏出手机拨号。彩铃响起,无人接听。她去哪里了?怎么不接电话?要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

今天一大早,李方甜就发来短信:老公,快点,祝我生日快乐!

俞树林笑了,看一下时间,才6点,随即短过去:生日快乐!天天向上!

李方甜很快又短回来:天天向上,买衣买粮;年年向上,买车买房!

为了减少漫游费,两人一般不通电话,上班时在线聊天,不在线时,或者太早太晚,就发短信。虽说还没结婚,但在短信里,李方甜总是大大方方叫俞树林老公。俞树林呢,性格有些内敛,一般不称李方甜老婆,如果李方甜发来重要指示,他常用的回复是:遵命,夫人。如果李方甜约定见面,他通常回复:遵命,请夫人阅兵。阅兵,是两人的私密用语,不足为外人道也。

因为是周三,加上这不是共同生活后的首个生日,所以昨天上班时间内已说好,俞树林不必赶过去,大家都要上班,一个平平常常的小生日,无需搞那么复杂,等双休日团聚后,吃顿西餐就算了。按李方甜家乡的风俗,生日不能提前过,那叫“抢寿”,不吉利,但逾期可以“补寿”,还有说法——好饭不怕晚,百岁上高山。今天下午在岗位上,李方甜又叮嘱他,不要赶去,周四还要上班,跑来跑去的,累人。俞树林答应了。不过,临近下班时,俞树林心血来潮,生日一年毕竟才一次,让李方甜孤家寡人独自呆着,有些说不过去。于是马不停蹄赶去火车站,买了张18点14分的车票,赶往省城。之所以没提前通知李方甜,是想给她个惊喜。

俞树林所在的古城,离李方甜所在的省城也就一百多公里,列车运行时间不到1小时20分,不过加上两头所花的时间,怎么也得小半天。从地铁站出来,步行十来分钟,俞树林到达李方甜的租住屋,一看时间,已过了21点。

俞树林再拨李方甜手机,还是没人接。俞树林苦笑着摇头,女孩子的手机,大部分时间放在皮包里,不像男生,喜欢抓在手上。呆了片刻,他给李方甜发了条短信:榆木到岗,请夫人阅兵。

俞树林换上拖鞋,从包里小心地取出透明纸包着的一朵红玫瑰,放到房间的床头柜上,然后去卫生间撒泡尿,洗漱之后,烧水泡茶。

俞树林百无聊赖地看电视,不时看手机。之前他不免有些恼火,心绪不宁,但来省城的路途毕竟不近,公交、铁路、地铁一路奔波下来,多少有些疲惫。电视机发出的声音犹如催眠曲,他开始打盹。

手机响了,电话里,李方甜大着舌头命令他:“榆木疙瘩,下来,下来接老婆,我要阅兵。”榆木疙瘩,是李方甜送他的昵称。

李方甜居然喝高了,面颊喷火,步履蹒跚。俞树林半抱半扶,带她上楼,一边小声抱怨:“到现在才看手机?”李方甜说:“就这,你还得感谢楼梯灯。”底层楼梯灯坏了,李方甜用手机照明,才看到短信。俞树林问:“你喝酒了?”李方甜风格豪放地回答:“岂止是喝酒,红花配绿叶!”所谓红花配绿叶,就是既喝红酒又喝啤酒,啤酒瓶一般是绿色的。俞树林又问是不是朋友请她过生日,李方甜说是的,吃饭时没喝酒,唱歌时喝的,包厢,有最低消费,红酒啤酒摆满一茶几,不喝照算账,不喝白不喝。

进了屋,俞树林问她要不要紧,会不会吐。李方甜用力摆手说,不会,毛毛雨。俞树林叫她今后不要喝酒,李方甜说,又不是天天喝,天天喝,谁喝得起?生日嘛,一年才一次,喝点小酒,唱点小曲,不算过分。李方甜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去卫生间忙活。俞树林躺在床上看电视,听得出李方甜淋浴之后,刷牙刷了老半天。不过,李方甜的口中,还是带着酒味,淡淡的甜,淡淡的苦,还有淡淡的酸。李方甜拿过俞树林的手,放到自己左耳上,小声说:“你的月亮。”接着左手伸过去,握住俞树林的生命树,悄声说:“我的桂花树。”须臾间就睡着了,还发出小小的鼾声。以前李方甜从不打呼噜,这次可能是醉酒的缘故。

确定恋爱关系后,俞树林发现李方甜左耳后有四颗小小的黑痣,呈新月形排列,而且,李方甜的耳朵极软,柔若无骨。两人呆在一起时,俞树林喜欢把玩她的耳朵,总是说:“我的月亮。”李方甜说,老人们常讲,耳朵根子软的人,听话。俞树林问她听谁的话,李方甜说,小时候听爸妈的话,成家了听老公的话。

俞树林在手机上设置了闹钟,久久不能入睡。

最早一趟车6点30分发,票价也最低,只需9元,不过车速慢,运行时间超过2小时20分钟,参加工作后,俞树林不再乘坐这趟车。他总是赶6点42分的车,票价贵些,17元,但比坐长途汽车便宜近半,运行时间也短,8点前就能到达,不误上班。5点22分,闹钟一响,俞树林就翻身起床。李方甜闭着眼嘀咕一句:“这么早?”从盥洗室回来,俞树林俯身在李方甜额上亲了一下,算是告别。李方甜闭着眼,胳膊准确地缠绕上来:“不要蜻蜓点水,要秘书盖章。”这也是两人的私密语。俞树林在她嘴唇上重重一吻,如同尽职的小秘书用力盖图章。李方甜这才放开他:“路上当心,不许看花姑娘。”翻转身子继续睡觉。

俞树林到衣帽架上拿外套,目光被一个奇怪的玩意吸引,昨晚看电视时没开大灯,光线不好,没看到。李方甜外套的左胳膊上,套着一个蝴蝶面具,面具后面的松紧带松松垮垮,却没掉下来。俞树林愣了一下神,伸手取下。面具比较窄,只能遮住两眼,用料很软很轻。俞树林把它叠起,放进自己口袋。

一条绵延的铁路线,连着俞树林和李方甜。在线聊天时,李方甜曾对俞树林说:双城生活,两处牵挂。

俞树林回复:一条铁路,双城牵手,三生有幸,四季花开。

李方甜:下文呢?

俞树林:此乃正文,无有下文。

李方甜:我以为接下来是,六六大顺,八方进宝,十全十美。

俞树林:那是庆典司仪的庸俗口号。

俞树林和李方甜,也是在火车上认识的。那天,李方甜听了一阵音乐,刚取下耳机,听到一个声音在念一首歌谣:“红纱窗,俏红娘,坐绣房,绣鸳鸯……”李方甜不禁眼睛一亮,这首歌谣,她也能背诵。对面坐着一胖一瘦两个男生。上车后,两个男生各抱一台笔记本电脑,心无旁骛,目不斜视。俞树林心说,无聊,看看这帮男生,就会打游戏,难道游戏比女生更有吸引力?这么大一个美女在眼前,居然视而不见,悲哀,悲催!

只见胖男生把头伸到瘦男生电脑前,小声朗读:

一绣一个鸳鸯枕,二绣蝴蝶舞成双。

三绣花鹿衔青草,四绣红鲤过长江。

五绣荷叶随风摆,六绣荷花满池塘。

七绣莲蓬结子多,八绣月圆在天上。

九绣喜鹊报喜讯,十绣荷包送情郎……

李方甜开口问道:“咳,你是竹园镇的?”瘦男生吃了一惊,抬头时,看到李方甜如花的笑颜,于是说:“是啊,你也是?”李方甜说:“不是,我太婆是竹园的。这首歌,我小时候常听她哼哼。”

胖男生严肃地看看李方甜,再看看伙伴,最后盯住李方甜。他的内心大概在抱怨:晕死!我买彩票,凭什么是他中奖?

瘦男生问李方甜:“那,你还记得其他民歌吗?”李方甜皱一下眉,显然在回想:“记不全。”瘦男生说:“记不全不要紧,有几句说几句。”李方甜说:“那怎么行?对了,等我回去问一下太婆。”

胖男生忍不住插嘴:“你太婆还在?”李方甜笑着说:“在的呀。怎么了,我很老吗?不能有太婆?”乘客们都笑了。胖男生有些尴尬,转移话题:“我是说,你太婆多大了,能记得住?”

“九十三,不,九十四。”

“九十四!还能记这些?”

李方甜不以为然:“这有什么,肯定记得住。她老人家不识字,要记的东西不多,这些东西,记得特别清楚。”瘦男生若有所思:“这倒是,像我们,记的东西太多,该记的反而记不住。我爷爷的手机号码,到现在我都没记住。”胖男生自嘲说:“只怪科技太发达,手机的储存功能太强,教人偷懒。”李方甜看着瘦男生说:“你要这些民歌干什么?”

“领导布置的课题,我在实习。”

“我能看看吗?”李方甜指了指对方的电脑。瘦男生把电脑递过来,李方甜粗粗一看,是篇论文《民歌的铺排——以竹园镇情歌为例》。李方甜问对方,是不是学中文的。瘦男生说是的,中文。胖男生跟着说:“我们两个都是,汉语言文学。”李方甜又问对方学校和年级,得到回答后,笑了:“哈,真巧,我们是同学,而且同届。不过,我学的是计算机。”

胖男生点头说:“学校那么大,碰不到也很正常。”李方甜看着瘦男生说,她回去问一下太婆,把能记的都记下来。然后,李方甜问了瘦男生的电话号码,并得知他叫俞树林。两人由此开始交往,进展很顺利,毕业前确立了恋爱关系。

由于实习期间俞树林表现很好,刚毕业就被实习单位录用,是事业单位编制,当然,也经历了相关考试,不过考试只是个形式。之前,那篇《民歌的铺排——以竹园镇情歌为例》已在一家省级刊物发表,虽然第一作者是所长,但文字工作基本上是俞树林一个人做的。所长说了,只要俞树林笔试通过,面试不在话下。如果笔试通不过,就把那篇论文的复印件附上,启动加分程序。所长还说,所里能写的都太老,急需补充新鲜血液。

李方甜毕业后留在省城,被一家效益很好的公司聘用。

俞树林正式上班之后,所长一下子派给他重要任务,写五篇论文,每篇三千字。单看题目就知道,难度不是很大,只是有些繁杂:《运河盐工号子》,《车水号子》,《插秧号子》,《榨油号子》,《窑工号子》。资料都是现成的,俞树林要做的工作不过是取舍、整合和加工,最主要的工作是,让文章符合论文的体例。

双休日呆在一起的时候,两人也曾探讨过,双城生活的利弊。在李方甜看来,如果不要孩子,也没什么不方便。试想,就算两人同在一座城,节假日之外,真正厮守在一起的时间,能有多少?现代人嘛,工作那么忙,节奏那么快,个个身不由己。俞树林认为,没有家庭生活牵绊,可以更好地发展。李方甜说他迂腐,没有家庭生活牵绊,时间就全部属于你?别做梦了!

俞树林辩解:“守住半边,都不行吗?”

“半边?你说的这个半边,是个神马东东?”

俞树林开始算账:我们且不管单位那一半,守住自己的这一半,总是可以的吧?工作呢,就算十二小时,我知道没有十二小时,八小时算正经上班时间,四小时算加班,到顶了。如果不需要加班,那么这四小时用来自我加压,找事做,可以做与工作有关的事,也可以干私活,自奔前程。从大的方面说,这叫争取早日出人头地,成名成家;从小的方面说,可以多挣银子。剩下的十二小时,七小时睡觉,足够了,还有五小时,留给休闲,唱歌还是跳舞,书法还是摄影,太极还是慢走,养鸟还是遛狗,全凭自己喜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太上皇管不了,比尔盖茨也管不了。

李方甜抬杠:这只是理论上,理论上,其实就是纸上谈兵,理想化,一厢情愿。知道不?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很荒凉。知道什么是身不由己?就是各种各样的“控”,手机控,微博控,考证控,考级控,新闻控,领导控!只要你不是榆木疙瘩,就该明白,这么七控八控控下来,还能落下半边?百分之八十都不属于你了!

俞树林笑着说:“我是榆木疙瘩,那又怎样?”李方甜说:“那好,鉴于你一向比较顽固,判给你百分之二十五,其余部分,对不起,你没自主权。榆木同志,不要喊冤叫屈,现代化,都市化,都这样,又不是你一个人,要做圣女都做圣女,要做歌女都做歌女,谁能独善其身?”

所长不仅精通业务,也比较平易近人,平时有什么工作要布置,都是亲临下属的办公室,耐心细致,再三交代。那一次,所长拨了俞树林的手机,让他到所长办去一趟。

俞树林有些狐疑,去了。所长亲切地招呼他坐下,拍了拍案头一摞书,说:“小俞啊,你前阵子赶的那五件作品,都出来了。”俞树林笑着说:“这么快?”说着就站起身,迫不及待要拿来翻阅。谁知所长右手招了招,让他坐下,点上一支烟,才慢慢说,有些事,需要解释一下。俞树林见所长若有所思,知道是正经事,就收起笑容,重新坐下。

就像写文章那样,所长宕开一笔,说起了评职称的事,说最基层的工作人员评职称,难就难在发表论文,要登载在正式出版物上,一般来说,还得是省级以上,这对精通业务的人来讲,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埋头研究,总归有论文发表,问题是,有些研究机构的工作人员,进单位后因工作需要,并不做学问,比如,有的搞后勤,有的搞人事,有的搞财务……

俞树林虽然年轻,但还是听懂了,微笑着点头,表示对单位存在的现实理解并接受。所长面露笑容,亲热地说:“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能体谅到,作为一把手,我其实有许多苦衷。当然了,不光是你这样的同事能理解,就算是上级主管部门,也能理解。就说这次出书吧,是主管局领导亲自指示的,出书的费用也是他给的,选的是最正规的出版社,省文艺社,出版费是高些,但牌子硬,免得评委们说废话。我们所里,目前有四个同志急需要论文,我们报的是五篇。”

虽说已有心理准备,但俞树林内心还是涌上淡淡的酸楚。五篇呐,就不说材料的筛选加工了,只说那一万五千字,全是他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

所长说,他看了全部五篇文章,《运河盐工号子》最有分量,史料翔实,艺术性最高,因此,由他拍板,作品算在俞树林名下,其余四篇,给了最需要论文的四个人。这几个年龄都不小了,其中三个都已四十开外,到现在连中级都没评上,也不是办法。所长还说,俞树林付出了心血,所里不会不考虑,领导层已专门开会研究,决定给俞树林发稿费,按高标准发放,千字百元,一共一千五,再补给两个月的误餐补助,算六十份盒饭,六百块,一共是两千一。

这件事,俞树林一直不敢说给李方甜听。李方甜的性格有些急躁,女孩嘛,都这样,但凡生得齐正些,脾气难免大些。本来,李方甜对俞树林双休日念念不忘写论文就很有意见,要是她知道,写出的论文大多归不到俞树林名下,还不暴跳如雷?

只要星期五没有突击性任务,俞树林都会赶到省城和李方甜会合,这样算下来,每星期他们会有三个晚上在一起,也不算少。问题是,每周的这三个晚上,俞树林不愿外出应酬,除非和李方甜两人出去吃饭,他才愿意,再多出一个人,他都不乐意参加,宁愿呆在家里写论文。有好几次,闺蜜打电话喊李方甜去唱歌,李方甜都说,不去,我家俞树林在呢。闺蜜便说,让俞树林一起来嘛,还怕被我们抢走?李方甜说,他不去,我有什么办法?

如今到歌厅唱歌,如果叫陪唱小姐,费用通常不菲,这还得小姐良心发现,不灌洋酒,如果小姐放开肚皮喝红酒,那可惨了。渐渐地,客人们学乖了,许多人去练歌,只给包厢费用,不叫陪唱。要陪唱还不容易,同事、朋友里喊几个年轻的女性,不就行了吗?

有几次,李方甜实在拗不过闺蜜,便向俞树林请假,说是朋友有什么事要奉承某某人,所以请人家吃个饭,唱个歌,了结人情。俞树林说,那你去呗,还好,你没参加饭局,没喝酒,清醒得很,否则,就那种地方,我还真不放心呢。

李方甜满不在乎地说:“你大可放心,就算我心野了想找第三者,怎么着也得找个比你优秀的,你说是不是?”俞树林开玩笑:“大有人在,我担心,我揪心!”李方甜笑嘻嘻说:“你综合得分高,比综合得分。比你帅的,不如你有才;比你有才的,不如你年轻……”

“那比我有钱的呢?多如牛毛。”

“有钱又年轻的,不如你帅;有钱又帅又年轻的,不如你忠诚;有钱有才又帅又忠诚的,桂花树不如你茁壮。这样算下来,我们的榆木疙瘩,得分最高。怎么样,你放心了吧?”

有时候出去唱歌,李方甜也会喝点红酒。李方甜解释说,只喝国产的,名牌的,歌厅那些洋酒,很多都是假的。喝了酒,嘴上就把不严,有一回,李方甜回来后,几次独自失笑。俞树林问她笑什么,李方甜忍不住说出真相:某某和某某某,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平时在单位,装得什么人似的。嘿嘿,酒真是个好东西,让人露相,两个家伙,半途就出去了。

“出去了?什么意思?”俞树林不解。

“什么意思?笨蛋,这都不懂?猴急了呗。”

“猴急?猴急什么?”

“笨驴,开房去了!幽会去了!这下明白了吧?”

还有一次,李方甜回来后,愤愤难平,不住骂人:“太缺德了!太恶心了!不得好死!”不等俞树林问她,她就说出原委。原来之前李方甜所在的办公室分到一个攻关项目,最后大功告成,李方甜和其他几名普通成员每人分到五千元加班费,个个欢天喜地。这一次,某某某在歌厅红花配绿叶,红酒加啤酒灌多了,不小心说出秘密,那个项目一共批下来十万元!这样算来,最基层的人做了绝大部分工作,得到的却是残羹冷炙。

俞树林淡淡说,这样的结果,是可以预料的呀。他这一说,李方甜随即想起什么:“对了,你平时加班加点赶论文,结果是不是也这样?”俞树林掩饰说,穷单位,除了拿点误餐费,其他没什么。李方甜目光炯炯地说:“给我记住,不搞那些玩意了,十有八九有猫腻,吃苦最多的,往往是受冤最多的冤大头!听见没有?不要再搞了。”俞树林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爱好。”

“那也不能只给别人作嫁衣裳,自己靠边站。你的劳动,如果是给别人打食,那你成了什么?成了牵着猴子要饭的人手里的猴子!”

俞树林还想说什么,李方甜打断他:“听着,要不你就跟我去唱歌,要不你就呆在家里打游戏,人家男生,大多都爱打游戏。你可以说他无聊,没追求,但他是用自己的时间娱乐自己,不会落到那种地方——被人家利用了,还被人家嘲笑是傻子。”

作为男生,俞树林也曾迷恋过电玩,尤其喜欢玩战争游戏。大二上学期,他曾攻下极难逾越的一关,大喜之下忍不住向同学显摆:某某关卡,已被拿下!听众里有个文艺尖子,听到他吹嘘,心生不屑,扬起下巴傲然说道:“那有屁用!就算你打通一千关,又能怎样?”俞树林当即愣住。那个文艺尖子,能作曲,能填词,英文歌唱得很溜,在女生中间人气很旺。俞树林心中有气,却无可奈何。事后,他一遍遍自问:就算你打通一千关,又能怎样?能改变什么?从此,他远离了游戏。

人的好奇心与生俱来,不可磨灭,自从李方甜提到项目经费问题之后,俞树林一直难以释怀。那天,财务科加班,中午安排了工作餐。饭后,财务科黄科长跟俞树林聊天。上次那五篇论文中,有一篇算在黄科长名下。黄科长顺利评上中级,从此不再把俞树林当外人,什么话都跟他讲。

俞树林说:“我女朋友让我打个报告要经费,她呀,以为我什么都能写。”黄科长当即表态:“这个简单,哥替你写。写文章你在行,打报告要钱我在行。你只要说是什么事,包在我身上。”

“她没说清楚。你给我讲讲,比方说,我们要研究运河盐工号子,该怎么打报告要经费。”

黄科长笑了:“就这呀,我抽屉里就有批复,复一份给你就是。不过我对你讲啊老弟,也就是你看看,不要外传。”俞树林接过那张纸,只扫了几眼,心都凉了。在这之前,谁要是说给他听,“盐工号子”项目值五万元,打死他都不信。而那份报告上,提出的要求是补助八万元,经三位领导批示,最终落实的数目是五万元。俞树林笑着说:“这《运河盐工号子》,不过是小文章啊,居然要五万?”黄科长说:“五万还多?要是在省里,一个课题最少得几十万。现在是什么物价?别的不说,开个小型专家研讨会,就得好几万。”

俞树林心里说:开个球的会!闭门造车,增删整合。

俞树林高中时期有个要好的同学,天生一头黄头发,姓金,绰号金毛狮王,不久前考进了药监局,属公务员编制。人生得意须尽欢,金毛狮王天天吵着请俞树林喝酒,俞树林怕热闹,都没去。这天下班后,俞树林不想写论文,正躺在沙发上看球赛。金毛狮王打来电话:“一个人呆着?那行,我这就过去,带酒带菜,你什么都不用忙活,两个肩膀扛一张嘴就行。你不是怕吵嘛,就我们俩喝,要喝就喝个不亦乐乎,要喝就喝个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俞树林有些疑惑:怎么是三人?两人月下对影,应该是五人呐,一个月亮,两个人,两条影子嘛。金毛狮王怪笑着说:“哈哈!糊涂了吧?告诉你,就我这道难题,不知迷住了多少才子佳人。冲着我俩是好哥们,我告诉你答案——哥哥喝高了,眼花了!”

喝着喝着,金毛狮王问俞树林最近忙什么。俞树林说,也就是那些事,无非是写东西。金毛狮王随手点开俞树林的电脑,问最近写哪一篇,他也学学,以后不再对影成三人,改了,举杯邀明月,下笔如有神。俞树林点开一个文档,说,喏,就这篇,还没写完。

“《民歌流传过程中的再创作——以〈半边词〉为例》。咦,这民谣有些意思,我没见过。”

鼓打三更半夜天,佳人独坐半伤感。

珍珠半挂帘半卷,柴门半开又半掩。

半闪秋波往外看,半天星斗半云翻。

半个月亮照半边,半怨奴家半怨天。

半怨郎君心太狠,半夜三更受孤单。

半杯香茶无心饮,半杯美酒懒去贪。

半依罗帐半靠枕,手脚半伸又半蜷。

半截热来半截凉,半掀红绫被凌乱。

半截湿来半截干,鸳鸯枕上叹姻缘。

半半拉拉说半句,提笔写就诗半篇……

“不错,很好读。对了,你这论文,要论述什么?”

俞树林回答:“题目里就有,民歌,只要是能流传的,往往都经过文人墨客的加工,有的还经过多次加工。”

“咳,这还用说?谁不知道?你,你们单位,就研究这玩意?这么好的民谣,需要你一本正经,啰啰嗦嗦去分析?多此一举!画蛇添足!大煞风景!”

“喂,金毛狮王,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刻薄?”

金毛狮王严肃地说:“不是我打击你呀老弟,就现在,就这论文,谁看呐!”俞树林不服气:“那看什么?”金毛狮王说,不用动脑筋,随手翻翻晚报就知道答案,什么专刊最厚,什么就最火。一转身,金毛狮王从茶几上抄起一叠晚报,如数家珍:“什么最厚?第一是楼市版,第二是汽车版,第三是装潢版,还有就是数码产品版。什么最薄?文化版!不信你看,拢共一版,还得分大半个版面给超市,打特价广告。”

俞树林默默叹息,唉,不管服不服,谁能说现实不是这样呢?

酒至半醺,俞树林拿出一样东西,问金毛狮王,这玩意是干嘛用的。金毛狮王一看就乐了,左手端酒杯,右手食指挑着蝴蝶面具说,这玩意,正式用途就一个,演出,比如说演个《蝴蝶夫人》什么的。非正式用途有三个,一是玩具,小孩闹着玩;二是假面舞会上用,大人闹着玩;三是歌厅、酒吧、迪厅小姐用,瞎胡闹时怕人拍照。金毛狮王问这玩意从哪来,俞树林说是同事开玩笑塞进他口袋的。

金毛狮王兴致勃勃地上网搜索,搜到不少图片,让俞树林看,其中有两幅很劲爆。一幅是,一个男子把手按在女子胸脯上,题为“在KTV找木瓜”;一幅是,一个女子把手伸向男子腿间,五指张开,像要抓取什么,当然不是真抓,题为“在KTV找话筒”。

金毛狮王离开后,俞树林心中那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无法松弛。他一刻不停地在网上搜寻,尽管内心藏着深深的恐惧,但无法停止。

俞树林熟知省城的种种历史称呼,不厌其烦,一个接一个打开以省城旧称为域名的论坛。午夜时分,他看到了最怕看到的画面:豪华KTV包厢里,一个戴着蝴蝶面具的年轻女子,纤细的腰肢被一个胖大男子死死搂住。男子的眼睛上打着马赛克,腹胯暧昧地顶在女子臀后。两人都在大笑,一副肆无忌惮的样子。那女子显然是喝了酒,面如桃花。虽然戴着面具,但俞树林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就算没有头像,只显示身段,他也能一眼认出。

呆了许久,俞树林双手按住桌子,慢慢站起,把蝴蝶面具夹进一本厚厚的书里,插到书架上。

国庆长假,李方甜回老家呆了一天,看了太婆等长辈,与俞树林会合。在俞树林的租住地,李方甜发现了一本很新的书,印刷精美,粗粗一翻,发现严重问题。她曾在电脑上读过《运河盐工号子》等五篇论文,那是俞树林上班后接到的第一项重要任务,两人曾多次谈及。而现在,那五篇作品,仅有一篇算在俞树林名下。

李方甜板着脸问:“他们,跟你谈过补偿吗?”俞树林不想再隐瞒:“谈过,二千多一点。”

“丧尽天良!就这点,打发叫花子都不够。”李方甜随后说,证据都在我们一方,只有去交涉,他们一定不敢不让步。因为害怕电脑中毒丢失文件,此前,俞树林所写的每一份文稿,包括提纲,都会在电子邮件里备份,这一点李方甜很清楚。李方甜说,那就是铁证。

“你想想,他们都是要面子的人,又事关职称,最怕出丑闻,因此说,只要我们的要求不是太过分,他们就没理由拒绝。”李方甜给俞树林下达指令,“也不多要,一篇两万块,一共八万,不给就给晚报爆料,给电视台爆料!”

俞树林说:“不太好吧,所长跟我打过招呼的。”李方甜一挥手说:“那就不干了,揣上钱走人,跟我去省城!”俞树林有些迟疑,不表态。李方甜左等右等,等不来回应,于是不客气地说:“我曾表扬过你,说你老实,但老实的反面其实是,男儿气不够。”

俞树林说:“我总得考虑一下。”说着,把那本论文集插到书架上。书架上有一本厚书摆放得不齐,俞树林看了一眼,迟疑了两秒钟,把那本书推进去。但是,敏锐的李方甜还是看出端倪,眼疾手快,一伸手就扳下那本书,不等她翻检,一件彩色的东西掉下来。那是一个面具,蝴蝶面具。

李方甜愣住,僵在那里,室内一片死寂。好一会儿,李方甜才弯腰捡起那个蝴蝶,夹回书中,把书插回书架,也不看俞树林,淡淡说:“不用考虑了,没必要了。”李方甜头也不回地离去,连一声再见都没说。

一天晚上,俞树林破天荒打电话给金毛狮王,说想去唱歌。金毛狮王很快联系到两男四女,八个人去歌厅练嗓子。

俞树林平时不怎么爱唱歌,好多新歌都不熟悉,只好选一些老歌。嗓子不如别人亮,他只好选那些低沉委婉的。不过,因为别人都是酒后扯着喉咙吼歌,只有他一个人缠绵地低唱,因此显得最有味道,不但在场的四个女子夸他唱得好,称他是“深情哥”,就连三名男同胞也很服气,公推他是今晚的“麦霸大哥大”。

也许是受俞树林感染,一名女子说,她要清唱一首歌,献给共同的深情哥:“粘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喜欢假设,如果分手要怎么活呢?后来的我们在眼泪里终于懂得,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孩子说,如果爱就请深深爱,可很多事是不由人的……”

突如其来,俞树林内心一阵刺痛,当即双泪长流。他默默擦去眼泪,自嘲似的笑笑说——

唉,有个面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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