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剃头范

2013-11-15河南红茶花

辽河 2013年3期
关键词:娃子婆娘剃头

河南/红茶花

剃头范

河南/红茶花

三娃正在吃饭,就听大门外喊“三娃,赶集不?”

三娃扭过脖子,往外一看,喊话的是隔壁小五,就三扒二咽吃完饭,“去!”搁下饭碗往外跑。

母亲说:“帽子!天冷,帽子戴上……看你慌得跟个剃头赶早饭似的。”

“剃头范啥时候到咱们小队来?”三娃爹下意识地摸摸硬茬茬的下巴,“都进腊月门了,我这门面也该收拾收拾了。”

老婆说:“得几天。你要等不急,也到集上剃。”

三娃爹撇撇嘴,不屑地说:“街上李驼子?就凭他那手艺?算了吧,还是等剃头范来家剃的好。”

剃头范,姓范名有,年近五十,长得很特色:扇扇的耳朵,圆脸,眼睛一笑一条缝,却登徒子似的养有六子一女,外加老娘老婆,十口之家。

剃头范不仅仅刮胡子修鬓角,娃娃的满月头剃得漂亮,而且是乡里八村讲故事的高手。在给人剃头刮胡子时,他会给闭着眼睛享受的年长者,讲些前朝旧代的逸闻趣事,从薛仁贵征东讲到李自成杀人如麻,杀得路不拾金,从公子落难寺院遇上小姐,到进京赶考一举及第,骑了高头大马做了乘龙快婿……不一而足,临了,用一根火柴棍卷上一点儿棉絮掏掏人家的耳朵,痒痒的,舒服,再把人家的脑袋捧正,左瞧右看,像是欣赏一件艺术杰作一样,最后满意地拍了人家一下,递上一面镜子,说一声,“老哥,好了!瞧瞧是不是旧貌换新颜了?”因此,他在这七里八村老少爷们面前,很有人缘。

逢上有人请剃满月头时,老范更是精心细致,让婴孩的妈妈先把娃娃抱好了,双手把头捧稳了,这才小心地侍弄着这颗金贵的小脑袋,生怕粉嫩的头皮一个闪失就被划开了,碰上小孩子啼哭不配合时,他就说,“奶头。奶头拿出来喂喂,哄哄!”年轻一点的母亲,会怪不好意思地掏出乳房迅速地奶进孩子的嘴里,年长一点儿的母亲,却一点儿也不害臊的把受惊了的乳汁对着老范,“我让你看!”哈哈大笑着,先彪(方言:喷射的意思)他一脸,再喂进孩子的口中。他却不恼,怪模怪样地用舌尖一舔,占便宜似咂吧一下嘴巴,说,“甜!”

老范剃头也有剃出故事的。记不得是哪一年哪一月了,他在杨树湾杨家旺家理过娃娃的满月头,被人家留下吃晌饭,喝了半斤烧酒,走时,接过人家一块香皂一条毛巾几只红皮熟鸡蛋的谢礼,醉得路都走不稳了,一块石头绊了脚,跌倒了,头正好磕在石墩上,磕开好长一道口子,血流如注,村卫生室解决不了,送到乡卫生院,缝了五针才算止住血。打这以后,剃头范再在别人家做客,人家一劝酒,他就摸摸前额上磕出的那道弧形月牙痕,就能定力把持住,不贪杯了。

那年代,家家穷,剃头范更穷,仅凭剃头的手艺,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不容易。在这方圆几十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男人们脑袋上的事,都是由各小队的队长按户头摊份子钱,一年五元,早早收齐,交给剃头范。剃头范得了钱,便循环轮流到各小队给男人们剃头刮脸。男人脑袋上的事,是大事,马虎不得,因此,在那个长毛兔都被割尾巴的年代,人们睁只眼闭只眼,允许剃头范小自由经济的存在,是个例外。村支书也说,啥朝啥代都少不了这下九流的营生,谁见有掀剃头摊子的?

出门剃头时,剃头范挎着一只精巧的细蔑竹筐,红猩猩明光光的,筐内放着一把明晃晃锋利无比的剃头刀,还有一条折叠整齐的扛刀布,一件为顾客准备的白布披风……凡事考虑齐全,准备周到,以防出纰漏。别看那些爷们儿平日里灰头灰脸的,却不是好伺候的主。谁家爷儿们啥脾气啥秉性,性子急还是性子缓,嘴巴话多还是话少,剃头范都心中有数。做活时顺着他们的性子,省得让人挑理找毛病。

剃头赶早饭,这是老规矩。剃头范到哪都饿不着。剃头范个子不高,肚皮却腆腆的,走起路来姿势也很滑稽。有女人背后议论,“剃头范饭量大得惊人,那次在我家连吃三碗饺子,这肚皮怕是平常吃撑食了,撑大的。”也有的说,“他有一年生了病,医生给他吃过一副胎盘补身子,那以后他的肚皮就青蛙一样鼓鼓的。”剃头范一进村,就会有一群不懂事的孩子,追在屁股后喊:“大肚子,挺脯子,捡(生)个儿,黄胡子!”

剃头范不气不恼,回过头呵呵地笑,眼又眯成一条缝,“再喊,一会儿剃头,看俺用刀片割下你的耳朵当下酒菜不。”说着,真的拿出刀来晃了晃,吓得孩子们脖子一缩一缩的,一边学舌,他俺,俺,的话,一边跑远。

剃头范说“俺”不说“咱”,因为他不是本地人。他是从豫北逃荒到豫南落户的。豫北多山地,种的是旱庄稼,豫南多水田,多种水稻,他老婆干不惯也干不好水田里的农活,挣得是末等工分,分得口粮也少,家里孩子又多,多数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入冬是闲月。大人不做活儿,也让孩子少活动。少活动,就少消耗,少消耗,就减饭量,一天吃两顿,差不多的家庭都这样。天寒地冻的,才落大雪的天,门前水塘的冰都结半尺多厚了,各家各户偎在自己家里,平地堆起从后山上挖来的树根子,蓬上落有雪的湿松树枝子或竹叉子,用一把干蒿草引着,烧得噼噼啪啪作响,火星儿乱蹦,烧得松油直流,烧得松香喷鼻。

那天,剃头范的六儿子趴在地上拿嘴对火呼呼乱吹一通,吹得大人们头发上又落一层灰,吹得坐在上风头的小四儿眼睛熏得直流泪,还手不拾闲的拿着火钳低着头乱捣鼓,剃头范就瞪眼说,“烧火少不了三个猴。”另一个孩子并不畏惧,笑嘻嘻地反问是哪三只猴,剃头范不理他,一边的奶奶说:“吹火猴,玩火猴,还有你这烤火猴。”

烤火猴手上正拿了几根细粉条子放在火上燎,燎得赤溜一响,燎得起泡,说,熟了,就往自个嘴巴填。

“你这孩子,你看你这脏兮兮的干手爪子。改!改!你姐哩?还不快去用香胰子(香皂)褪褪(去污),再擦一点儿猪油润润,都炸血口子了!”这孩儿一听,连忙把烧好的粉条往奶奶嘴里喂一根,好堵她唠唠叨叨的嘴。

“四儿!四儿!出来!出来溜冰!”

屋檐子都垂吊着一排的冰棍棍了,可孩子们不怕冷。原来是后湾的五儿和三娃在外面喊。他们不喊范家别个孩子,怕和自己的名字喊重了。那时农村的孩子取名字,除了老大正经八百地取了一个乳名外,其余的都以二三四五六七的数字相呼,多的还有八,还有九。

剃头范门前有一口好塘,夏天莹莹一塘碧水,冬天则是天然的溜冰场。这几个大小差不离的孩子,常常纠集一块在这儿撒着欢儿溜冰。

四儿听见喊声,扔下火钳就跑,把一根刚刚烧着的一股柴火也带翻了,要不是剃头范那警惕的一眼,他的老婆差点儿也像别人那样顺口溜出“慌得像个剃头赶早饭的”话来。

四儿跑出来了,就和老张家的五儿、老李家的三娃儿,还有另外几个孩子一块往塘边跑。

正在塘边把冰凿出一个窟隆牵牛饮水的老曹说:“四儿,你这半截手杆子半截腿杆子连大脚头子都露在外面,你也不冷?”

走过一个包花头巾的妇女说:“这范婆娘是干啥的?只知道吃。让孩子穿着露肉也不嫌丢人!”她看着四儿棉裤脚翻露出的白衬里子和掉出来的旧棉絮,摇了摇头。

四儿感觉他们的话不是啥好话,猛缩一下鼻涕:“教你管!我不冷!你们咸吃萝卜蛋(淡)操心。”

“这不知好歹的孩子,冻死没人叹惜。”被顶撞的妇女又暗自嘀咕:“奇怪!这剃头范的孩子大冬天个个露胳膊露腿,鼻涕直流的,还不生病,兴许人的命贱越冻越皮实?”

“咸吃萝卜你蛋操心!咸吃萝卜你操蛋心!”那一帮孩子把四儿的话学舌二遍,哈笑连天的,笑得鼻涕眼泪也跟着一起来凑热闹了。

几个孩子手拉手地绕着塘边一圈圈地溜冰。

“鸦鹊!鸦鹊!五儿,你看鸦鹊爪子粘到树上飞不走了!”打排头的四儿,激动得把手猛的一松,腿往上一跃,一只手往塘边垂下的树枝一扬,想够住那一只鸦鹊。

砰的一声。意外的断链。后面牵手的孩子们都停稳不住,一个个摔倒了,紧接着,听见咔咔嚓嚓冰的断裂声。那一只鸦鹊得力于四儿拽断树枝的力量,脱离了困境,飞跑了。

“不好!冰裂了,快跑!”五儿喊了一声,孩子们爬起来就往岸边跑。老李家的三娃子,人小,反应有点迟钝,咕咚一声掉进水里去了。

大家呆了,随后又一哄地像蜂子蜇了一样炸了窝,四下逃开,哇啦啦乱叫一气。四儿还算机警,跑回家喊来老爸剃头范。剃头范顾不上脱衣服就跳进水里救起了三娃子。三娃子身体筛糠样抖着,牙齿咯咯吱吱地打架,嘴唇子乌青。剃头范抱起三娃子就往自家跑。到了家,先是剥掉三娃子的湿衣服,随后又剥掉自己的湿衣服,抱着三娃子裹一床破被子,坐在火边烤,一边吩咐老婆:“快烧二碗姜茶来!”

三娃子刚刚喝下一碗辣姜茶,三娃子的妈就呼天抢地的赶过来“我的孩啊……”看见三娃子正在烤火喝姜茶,嚎出半腔又憋了回去。

停了片刻,又说:“这事与你家四儿不起与你家四儿不落。剃头范你得担全责!”说着说着就上来掀被子。

剃头范拽紧被角说:“别!”

李家婆娘哪里听得进。一用力,被子扯散了,赤精大条的两个人一下子暴露在面前。李家婆娘吃了一惊,连忙抱过孩子。

剃头范一愣神,立马起身,双手抱拳,对着李家婆娘作揖打躬。

“剃头范你也真能出洋相!你那二两肉也掉进冰窟隆去了吧?真真笑死人了!”李家婆娘开怀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泪,笑得穿不好孩子的衣裳了。

剃头范老婆朝剃头范后脊骨上捣了两拳,骂:“你个老东西,丢人现眼的!”又趁势对李家婆娘套近乎说:“他表婶,偎火偎近点,别冻坏了孩子!”

剃头范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当即表示愿意把三娃子养在自己家,直到他安然无恙父母满意为止。

“养在你家?像你的孩子一样?!”李家婆娘环视一眼剃头范徒穷四壁的家,轻蔑地反问一句。

三娃子喝了姜茶,又在火旁烤了半天,终于暖和过来,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李家婆娘埋怨说:“看看,这凉受得不轻,说不定要闹一场大病。”

剃头范让老婆拿出家里仅有的准备办年货的三十元钱,塞给李家婆娘,权当压惊之补。李家婆娘接了钱,嘴里嘟嚷着:“都是乡里乡亲的,这事就先不和你们计较了。以后但凡没有事不讲,有事了你们还是脱不了干系。”

剃头范头啄米似的应允。

落水的三娃子后来没出任何意外状况,倒是剃头范自己受了凉,又虚惊了一场,得了一场重感冒。年关逼近,还有好几个队的理发任务没完成,剃头范只在床上睡了一天,就坚持起床出工去。

“那哪行!”他的老婆用手试试他头上的热度说,“好好躺两天,我去替你!”

“男的头女的脚只准看不准摸。人家会让你剃?”剃头范头重脚轻地下了床,第一家来到小李湾的老罗木匠家。

“我说剃头范,你这一挠一捏一按的洗头法,还怪让人受用怪舒坦的。”

老罗的光头理好了。剃头范拿一把软毛刷子沾了一点儿白粉,扫扫老罗颈脖上落上的碎发屑,撒去披风,拍拍老罗的光脑袋说“好了!”

这罗木匠七八十岁了,耳背,眼神也有点不济,闭了半天眼睛在享受,这下听说好了,猛地睁开了眼睛,见到理发师脚上的一双绣花鞋,吃了一吓。“你怎么穿了一双女人鞋?我就纳闷你这一双手咋变轻变柔和了哩,原来你是范家婆娘吶!我不发财了可要找你算账去!”

剃头范这次起床天还不大亮,也确实赶得慌张了,不仅错穿了老婆的绣花鞋(北方女人个大脚大),还把褂子穿反了,剃头范闹的这个笑话,老罗这认错人的笑话,让小李湾的人开心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谁说男的头女的脚只准看不准摸?才过三五年的光景,这些都成了过时的理论。

大集体解散了。分田到户了。再也没人牵头去收理发的份子钱了。剃头范的田地也得由他亲自种了。他光侍弄他那几亩水田就够受的,哪里还有工夫去给人剃头?

“老范使牛不像使牛,倒像是牛在使唤他,他把牛鼻子扯越(破)了,牛也不听他的使唤。”剃头范把牛鼻子扯越了的事,又为人们饭后茶余添了笑料。他那把明晃晃的剃头刀也像打进冷宫的贵妃娘娘,一冷落就冷落得到遗忘。

过一年,剃头范那个长相标致性格叛逆的女儿,改,要女承父业。

“笑话,哪有女子学理发?”

“爹,你老土不是?你去武汉看看,汉正街的女子不光做服装卖服装,开理发店的漂亮姑娘海了去!”

常和下乡知青一块混的改,也是满口的新词。一二九,九二三,老范的立场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因为听人说街上的李驼子,生意兴隆,手艺现在也不比他差,他支持女儿学理发,藏了一颗要扳倒李驼子的私心。学成归来的改,在街西头租房开了一间理发店,用油漆家具剩下来的红漆在一块白铁皮上,请知青点的知青龙飞凤舞地写上“迷你美发屋”五个大字的招牌挂上。

美女开店,捧场人多,一些赶时髦的男男女女涌来了,或烫卷发,或剪齐眉刘海或蘑菇头,或板寸或王连举似的三七分梳大背头。改应酬不了的光头,满月头,得由剃头范来打理,“田地转交别人种!”

剃头范重新出山了!

剃头范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去这不上台面的下九流的行当,如今堂而皇之成了引领小镇时尚的新潮流,生意火爆得要招学徒工才行。风头很快盖过街上经营多年的李驼子。

然而,事不过二年,剃光头的人越来越少了,指望他显摆技术性的活儿越来越少了,剃头范也有一些老了,老不中用了。日子一天天的,洗洗头,刮刮胡子,干干杂事,就滑过去了。环视一眼二度扩张再次装修的美发屋,打量打量进进出出个个光彩鲜亮的人,心中却泛起说不出的伤感,女儿几次扬言要扔掉的那只细篾竹筐,都被他当文物似的保护起来。奇怪,有些日子了,只要他的目光一黏上这只竹筐,所有过去那些剃头讲故事的气场,所有过去那些插科打诨闹笑话的日子,在心底都活过来了,一只竹筐承载了他多少喜怒哀乐的感情。

“剃头范,小李湾的罗木匠走不动路上不了街,请你去他家!”

“好嘞!”剃头范简直有些感动地挎起他那只冷落已久的细蔑竹筐。刚要走,他的女儿拦着说“爹,店里的生意都忙不过来,你还有闲工夫去?”

剃头范立马厉颜生色地对女儿说:“这是道德!这是操守!以后俺们店得立下一条规矩,但凡有七老八十上不了街的老人,没有满月见不了风的婴孩,看得起俺们的,只要言一声,俺立马无条件上门服务去!”

改终是拗不过她爹。

自此,剃头范那只应急外出的竹筐内,随时预备有一把锋利明晃照人的剃头刀,一条折叠整齐的扛刀布,一件清洁的白披风……他的影响力也辐射到全乡各个角落,无论时代如何变迁。

book=21,ebook=1

猜你喜欢

娃子婆娘剃头
剃头店
官娃子
盖碗肉
鱼塘儿
马剃头
串坟的老人
剃头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