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先生与《仇池国志》*
2013-11-15王希隆赵雨星
王希隆 赵雨星
(1.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甘肃兰州 730020)
(2.兰州大学民族学研究院 甘肃兰州 730020)
(3.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 甘肃兰州 730020)
张维先生(1890-1950)是近代陇上著名学者,他工诗善文,尤以史学见长,著名学者顾颉刚、柳诒征、陈训慈诸先生对其史学成就均有很高的评价。
张维先生一生完成的史学著作不少,自谓“可以传世者,厥惟史学云。”他的史学著作大多为稿本,欲晚年修订后出版,但未及修订即已谢世。正式出版的只有数种,其中《仇池国志》即是他生前就已印行的为数不多的史学著作之一。当时印行册数不多,故该书传播不广,知者不多。本文拟就张维先生撰写《仇池国志》的缘起及目的、该书的特点及其学术价值作一述论,以期引起更多的关注。
一
张维先生数代居于临洮,其父张明远(致堂公)清末以举人选任四川盐场大使,供职成都。青少年时期即闻其父讲述陇蜀途中历史地理,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26年,张维辞官赴蜀中读书,取道天水、陇南,沿途饱览山水,考察人文地理,其诗作《丙寅夏自陇之蜀慨然有作凡四十八韵》及《咏怀古迹二首》中,有“绝塞秦山竦,阴平蜀道难”,“峡束天欲窄,岩仄路如刓”,“风尘直卷幽燕外,车马频劳陇蜀间”,“独有杜陵飘泊感,长留诗句满秦关”等诗句,可知行经陇蜀途中的山川地理民俗风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仇池国为氐族杨氏所建,其地域以今甘肃陇南为中心,包括四川北部、陕西西部及甘肃天水一带,正是张维入蜀所经之地。沿途所见使他对陕甘川交界处的民族状况有了深刻的感性认识,引发了他研究这一地区民族历史的浓厚兴趣。他在《仇池国志序》中提到,在阅读仇池杨氏相关文献之后,“又尝数过陇蜀汉沔之交,时传说杨氏遗迹至今犹存,都未废毁。”以实地考察之感性认识结合文献记载,对以后完成《仇池国志》一书具有重要意义。
氐族是我国西北地区与羌族并称的古老民族。战国以来,氐族主要生活在今甘肃东南与陕西、四川部分地区。《史记》载:“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 ”《后汉书》载:“自冉駹东北有白马国,氐种是也。”这里说到的冉駹,即今四川西北的理、茂、汶川三县一带,据此则当时氐族的活动范围在今甘、川、陕交界之处是比较明确的。
张维在研治西北民族史过程中,独具慧眼,发现十六国诸氐所建政权,大者如李氏成夏、苻氏前秦、吕氏后凉等,皆历时不长,惟有仇池杨氏政权历时几达四百年。他指出:“仇池杨氏,以氐人建国。自东汉建安中,氐帅杨驹徙居仇池,至周大象二年,达奚儒讨平沙州氐帅杨永安,先后近四百年。中间国统三绝,皆未久既复。以偏僻之地,当中夏大国十数,受兵数十百次,久而后亡。并时十六国中诸氐之雄,成李氏,前秦苻氏,后凉吕氏,虽未尝不据地称雄,烜赫一时,然其历时皆远弗如杨氏长久。”
十六国时期,北方大乱,群雄并起,氐族李雄、苻坚、吕光先后建立成、前秦、后凉等国,尤以苻坚时之前秦,统一北方后,挥师南下,与东晋战于淝水,声势之大,为十六国中所少有。氐族在当时中国之影响,可见一斑。而氐族杨氏所建仇池政权,避居一隅,不为史家所关注,十六国中无其地位。张维先生指出:“夫乞伏、秃发北燕、西凉,起止不过二三十年,封略方域亦只等埒仇池,而崔鸿列于《春秋》,《晋书》特立《载记》,其于始末,粲然可求。若杨氏者,以土著旧族建国故土,世历八朝,缅服纵横之迹,爵封朝聘之事,山川险阻,文辞往还,得其详而记之,可以知兹地兹族盛衰兴亡之所由。而诸夏君辟所以旷世竭虑以致力于此弹丸边域者,其成败得失亦可稽考而鉴戒,是于治史殆不可谓非无小补也。”
乞伏氏北燕、秃发氏西凉,控制之地域范围与仇池国不相上下,存在之时间则远不及仇池国。仇池政权自东汉建安中氐帅杨驹徙居仇池,迄周大象二年(公元580年)达奚儒讨平沙州氐帅杨永安,延续近四百年时间。《十六国春秋》、《晋书》等对乞伏氏北燕、秃发氏西凉皆有其始末专载,而仇池杨氏政权则阙载,其始末不为世人所知。在群雄并起之际,仇池杨氏以土著建国,历时几四百年,为其修史作志,记其兴衰始末,则可使世人了解仇池氐族盛衰兴亡之原因,以及中原政权长期经略这一地域的成败得失鉴戒。
综上可知张维先生研究仇池杨氏政权著《仇池国志》之缘起背景,张维先生研治西北民族历史之灼见也可由此而知。
二
张维先生博览史书,大凡编年、纪传、政书、记事本末、方志诸体史书,无不通读。但他阅读史书并不局限于了解史实,辨别真伪诸方面,他对所读史书成书的背景、体例的演变与创新、作者的立场及所处时代使之所受的局限性等方面,都有深层次的认识和独到的见解。清末民初在京任学部书记官时,曾撰有《读〈史记〉后》、《读〈汉书〉后》、《读〈后汉书〉后》、《读〈三国志〉后》四文,对前四史体例等方面的优缺点提出了自己的认识。尤其是对陈寿《三国志》的体例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认识,称:“国既平列,志以纪实,特为后世修南北朝五代史者开一先例,苟非识高千古,其孰能与于斯!”青年时代即着眼于古代纪传体史书体例问题,这为他以后撰修史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其后,他主持撰修《甘肃通志稿》,拟定体例,分送各省学者听取意见,受到当时著名学者陈训慈、柳诒征、顾颉刚诸先生的很高评价。
正是由于张维先生具有深厚的史学功底,而且对于史书体例有独到的见解,故《仇池国志》虽为一部头不大的史书,但其体例设计却在兼采诸家史书体例之长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仇池国志》全书分为八篇,缀附录一篇,即:“志凡八篇:族系第一,疆域第二,系年第三,前仇池国第四,后仇池国第五,武都国第六,武兴国第七,阴平国第八。附录第九。”
首篇族系,从《诗经·商颂》所载“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追溯氐族与殷商的朝贡关系。次及秦汉时期武都一带诸氐部落的活动,以献帝时天水氐人大帅杨腾、杨驹父子徙居仇池曹魏拜为百顷氐王为仇池国的创立。其后杨千万之孙杨飞龙于晋武帝时,假平西将军居略阳,后茂搜为群氐推为主,保据武都。晋封为骠骑将军、左贤王,自是遂世有仇池。杨茂搜之后,中原进入十六国南北朝时期,氐族杨氏先后建立前仇池国、后仇池国、武都国、武兴国、阴平国,屡遭大国攻灭,但灭而复兴,继而不绝。自杨驹居仇池,先后凡十八世,历三十三主,三百八十六年。述其族系之后,以图表列其族系并记其前后关系,再按前仇池国、后仇池国、武都国、武兴国、阴平国五个政权分列其统治者世次。以文、图表及分列世次表述复杂的族系,给人以明晰而完整的概念。
次篇考订疆域。仇池国控制地域多有变化,“综其封略,盖以杨定时为最广,其次为盛与难当时。前仇池国次之,武兴、阴平又次之,葭芦最为狭小。”由于仇池国疆域之消长不出秦、梁二州,为明确各个时期的仇池国疆域,张维先生以《晋书》所载州郡为纲,以县为目,县下分列搜求于各史书中之山川地名九十余个,如秦州仇池郡西县下列有历城、鹫峡、塞峡、羊头峡、岩备戍、白石戍、错水戍、祁山军、武植戍、金盤军、武植戍、安民戍、平夷戍、兰仓城、嘉陵道、神蛇戍、威武戍、龙门戍等十八处山川地名,上禄县下列有山川地名骆谷城、仇池戍、仇池山、阶陵、董亭、竹岭、皮氏堡、西阳堡、平川、陇城等十处,武都县下列有修城、广业、兰皋、平洛、苏勒、覆津、赤土、甘泉、泥功山、柏树、杨家崖、镇番墩等十二处,每个山川地名下均列有事迹沿革及出处。疆域一篇从空间觉度展示仇池国各个时期的疆域,考订精详,可谓难得。
第三篇系年为一图表。表中按照东晋南北诸朝年号,以时间为顺序,系以仇池杨氏事件。凡十六国南北朝与仇池国之分封、战争大事,皆按年罗列,使读者对仇池国各个时期的大事件有一明确的时间概念。
第四至第八篇则为杨氏所建前仇池国、后仇池国、武都国、武兴国、阴平国诸政权分别作传,述其建立、发展、灭亡之始末,政治、军事、社会之状况,以及与中原诸政权之间的关系。第九篇则为杨安、杨赝、杨璧、赵温、吕训、杨大眼、杨华等仇池国不同时期的9位人物立传。
应该说,这种体例的特点在于吸取了中国传统史书的各种长处,将编年、纪传、纪事本末等体例融合在一起,具有纵向与横向相结合、空间与时间相结合、图表并列的特点。阅读此书,使读者对不同时期仇池杨氏所建政权的地域、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民族关系等方面有一全面而细致的了解。
三
仇池氐族源远流长,数次建立政权,但相关活动记载散见于多种史书之中,故梳理文献资料,考证事实,是撰写《仇池国志》的基础工作。这一工作不仅需要从各种史书中摘抄相关史料,而且需要做大量的考订工作。正因为如此,这本部头不大的著作竟耗费了张维先生两年的时间,他在述及这一工作时提到:“遇涉杨氏故实。莫不条记类次,考定异同;其或语出两歧,亦各随事附注。要之,词必有出文,无杜撰……而于求信求真,盖不敢不斯须競競焉。用是时越两载,稿亦数更,至民国三十年秋乃得自为写定……虽曰小记,实历辛勤。”
《仇池国志》引用的文献资料,文中列出者,正史有《史记》、《后汉书》、《三国志》、《魏略》、《晋书》、《十六国春秋》、《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周书》、《北史》、《隋书》等;杂史有《华阳国志》、《十六国春秋辑补》;编年体有《资治通鉴》、《资治通鉴纲目发明》、《历代通鉴辑览》;政书有《通典》、《通志》、《文献通考》、《五代史志》;类书有《玉海》、《太平御览》、《图书集成》;地理、地方志书有《水经注》、《元和郡县图志》、《括地志》、《太平寰宇记》、《大明一统志》、《大清一统志》、《陕西通志》、《甘肃通志》、《四川通志》、《秦州记》、《成县志》、《西和县志》、《汉中府志》、《略阳县志》、《阶州志》、《九城志》、《沙州记》、《辛氏三秦记》;碑铭有《直阁将军仇池杨大眼为孝文皇帝造象记》等近五十种,而参考之未列方志尚有不少。应该说,张维先生在研究仇池杨氏政权过程中,搜求参阅了当时所能见到的所有相关文献,《仇池国志》是建立在坚实的文献资料基础之上的。
在广为搜求参阅各种相关仇池杨氏政权史书文献的基础上,张维先生对各种文献资料之间的关系,使用的文献资料可靠与否,进行了细致的考订,他本着实事求是的治史原则,考定异同,力求做到求信求真,言出有据,无杜撰。如,《通鉴》、《魏书》中所载同一事之年月不同、语出两歧处不少,则必予考订后附注两书记载不同之处及自己所从之书,各随事附注。又如,关于氐族杨氏原居陇右天水,东汉献帝建安年间徙居仇池,《魏书》、《宋书》、《水经注》、《资治通鉴》皆有记载,但始徙居者有部落大帅杨腾及杨腾之子杨驹二说,张维先生采杨驹说,同时在文中注明:“《魏书·氐传》杨腾始徙居仇池。 《宋书·氐胡传》、《水经注》俱作腾子杨驹,《通鉴》从之。”再如,疆域一篇中所系山川地名皆系有依据之多种史书文献出处,即仇池山一地名,下即系有《华阳国志》、《后汉书》、《宋书》、《沙州记》、《水经注》、《辛氏三秦记》、《仇池记》、《括地志》、《元和郡县志》、《通典》、《太平御览》、《秦州记》十二种文献中的相关记载,可谓言出必有可靠的根据而无杜撰之处。
总而言之,从基本文献史料入手,实事求是,求信求真,言出有据,无杜撰,是《仇池国志》一书的又一特点。张维先生严谨的治学态度,不仅在当时受到学界的好评,也是今天治史者所应学习的。
四
《仇池国志》是第一部系统完整地研究杨氏氐族政权始末的学术专著,该书从数十种文献资料中摘取仇池杨氏政权的相关史料,梳理甄别,分纂为序言、族系、疆域、系年、前仇池国、后仇池国、武都国、武兴国、阴平国、附录等篇,总成一系统的《仇池国志》。这部著作的问世,应该说填补了中国史研究领域中的一项空白,为中国民族史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这首先是该书的学术价值所在。
除了填补中国史研究空白的学术价值之外,《仇池国志》的编纂,如上所述,将编年、纪传、纪事本末等体例融合在一起,具有纵向与横向相结合、空间与时间相结合、图表并列的特点。应该说,在史学体例方面,《仇池国志》作出了有益的尝试,具有创新的价值意义。
《仇池国志》编纂,并非只是搜罗史料,分篇予以编排,而是在复原展现仇池杨氏政权活动全貌的基础上,探究这一民族政权持续几达四百年的原因所在以及中原王朝经营治理民族地区的教训。张维先生指出,仇池杨氏之所以能够长期割据称雄,与其所处的地理环境有密切的关系:“区区数郡,分扰四百年后而入于中国,则杨氏之故也。杨氏据地多在西汉水、白水上游。自仇池循西汉而东为下辨、武兴,南出关城则至汉中;自武都波白水而南为葭芦,阴平又南则至景谷、白水;若自仇池溯汉北出塞峡则可撼动天水、略阳。故历代有事,杨氏与夫杨氏之凭轶外肆,莫不在此三途。山岭丛峻,易守而难攻,族类勍强,易动而难靖,长时陆梁,厥因在是。”而仇池杨氏政权之所以不能进一步发展,问鼎中原,也在于地理环境的局限:“然竭其兵势,终不能大为患于中国者,亦以地隘众少,有以限也。”张维先生指出,中原地区的战乱,也为杨氏割据一方提供了机遇:“值中原多故,故得乘间蹈隙,姿肆犷横……杨氏始居仇池,盖仅小小部落耳……藉使中国有道,当久已自同于诸夏。暨乎晋惠失驭,羌氐肇衅……”这些见识应该说都是客观而具有说服力的。
氐族是我国古代与羌族并称的西北民族之一,隋朝统一以后这一民族逐渐融入汉族、羌族、藏族等其他民族之中,我国现有56个民族中已无氐族名称。《仇池国志》在着眼于氐族杨氏政权的世系、疆域、政治、军事以及与中原诸政权之关系等重要方面之外,也关注到仇池氐族的经济文化方面,根据记载比较集中地叙述了历史上氐族的社会经济与民族文化。
关于仇池氐族的社会经济,《仇池国志》中记到:“土地险阻,有麻田,出名马、牛、羊、漆、蜜、铜、铁、椒、蜡……地殖九谷……种桑麻,出绸绢布漆蜡椒等,山出铜铁。”氐族“俗能织布,善田种,畜羊、豕、牛、马、驴、骡……煮土成盐……其地良沃,有土可以煮盐,故杨氏累世据焉。”当中原战乱之际,“四方流人以仇池丰实,多往依附。”
关于氐族的社会文化,《仇池国志》中记到仇池氐族部落众多,初以服色区别:“或号故氐,或号白氐、青氐、蚺氐,盖中国人即其服色而名之也。”其性刚勇:“勇戇抵冒,贪货死利……土人相传杨难当率兵至狼岔族,羌人归附,因挽弓射箭,以示刚勇,其箭至今犹在崖石间。”自有语言:“其语与羌杂胡同……多知中国语,由与中国错居故也。其自还种落间,则自氐语。”有姓氏:“各自有姓,如中国之姓……其大姓有苻氏、姜氏。”记婚娶及服饰云:“其妇人嫁时著袵露,其缘饰之制,有似羌袵露,有似中国袍,皆编发,其嫁娶似羌。”或“著乌皂突骑帽,长身小袖袍,小口裤,皮靴。婚姻备六礼,知书疏。”记其住所:“宫室、囷仓,皆立板屋。 ”
北周时,仇池杨氏政权灭亡,氐族则逐渐融入其他民族之中。但以上记载对于今天我们了解历史上仇池氐族的社会经济与社会文化,研究川陕甘交界地带藏、羌等民族文化习俗渊源,都具有重要的价值与意义。
[1]王希隆.张维先生学术述略[J].兰州大学学报,2009,(3):9-20.
[2]张令瑄.甘肃张鸿汀先生遗书提要[J].西北史地,1981,(1):10.
[3][6][7][8][13]张维.仇池国志·序[M].兰州:甘肃银行印刷厂,1949:1.
[4]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9:2991.
[5]范晔.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5:1959.
[9][16]张维.仇池国志·族系篇[M].兰州:甘肃银行印刷厂,1949:1,2.
[10][11][14][16]张维.仇池国志·疆域篇[M].兰州:甘肃银行印刷厂,1949:6,8,10,12.
[12]张维.仇池国志·系年篇[M].兰州:甘肃银行印刷厂,1949:29.
[15]张维.仇池国志·后仇池国篇[M].兰州:甘肃银行印刷厂,194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