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香
2013-11-15◎夜子
◎夜 子
1
籽英之所以在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写下这些,是因为她住的小区带着一种充满溃烂的气息,令每个蜗居在格子房间的人们沉迷其中,而忽略了外部的风景。如果说小雨裹着潮湿的绿叶发出的沙沙声让她看到了窗外某种悄然存在的激情,还不如说是她手中的小望远镜,让她对周围历年来的安静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可以这么说吧,她基本上对别人的闲事充耳不闻,更没有窥私症和别的见不得人的想法。但是,她的邻居姚骊还是硬硬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几年来和邻居们没有什么来往。对姚丽的注意,是从她身上的气息开始的。其实仅仅是那么几次擦身而过,就被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吸住了目光,是的,是茉莉花的香味,是风干的茉莉花香味。那是不同于香水的味道。
籽英敢肯定,姚骊绝对没有洒过香水。几十年的生活经历使她对香水有一种并非专业的研究。她的恋人是个香水天才。不过,在认识他之前,她就对香水有一种奇异的敏感。
从拉开的玻璃窗望去,进入她视线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她不认识,后来才知道他叫春青。是一年前在她博客上频繁发悄悄话的人。当时籽英的刊物正办着一个特别火的版块叫《倾诉》。打电话相约的人,多数是有情感困惑的人,是真诚倾诉的人。但也有很多无聊的男人,就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而故意磨蹭时间。
还有看上去很富有的女人,她们说着说着就打动了她们自己,但籽英在她们躲闪的目光里马上捕捉到她的寂寞、空虚和自恋。
渐渐地,籽英对《倾诉》这个栏目失去了刚开办时的热情。两年前她从南方来到这个城市,应聘当了这个栏目的责任编辑。凭借她的善良、敏锐和文字功底,使得这个栏目做的有声有色。
主编对她最近的颓废颇有微词,让副主编找她谈心。籽英说她想办一个纯粹点的栏目。副主编说那样受众小了。籽英说《倾诉》可以保留给别的同事来做。
就是在籽英对这个栏目冷淡的时候,叫春青的这个男人多次发悄悄话找她。
持续了好多天她没有理睬。后来他直接打电话过来。这时,男人说了两句她还没有听明白的话,就哭了。
凭职业本能,籽英本来想马上打回去。但又一想,一个大男人说哭就哭,许是喝醉了吧。当时正是一个雨天的午后。她自己心情也很沉落。所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并且对这个人有些轻微的鄙视。
当然在后来的事情发生后,籽英的心颤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小树叶。如果当初她应约倾听了他脆弱时疯狂而混乱的诉说,他的罪恶是不是就会转为有利之处,至少他在发泄情绪之后会让事情在冲上浪尖时趋于退潮呢?
某种时刻,当然最多时候,每逢下雨天,她的心就咯噔一下堵上一块石子,让她在一瞬间没有了现场意识,整个人躲到一种别人看不到的痛苦当中去。
这种情绪的散布以及它挥之不去的状况,很长时间困扰着她的生活,使她忽然有了一种羞耻之心。是她的失约促成了一段悲剧故事的发生。
但回头一想,每件事情都有它自己的命运,即使不通过这个途径,也会通过另一个已经为此提供的道路而走向本来属于它自己的结局。因此,局外人并不能左右它的一根汗毛。
2
姚骊家的一幕硬闯进她视线的那一刻,玻璃窗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男人三下五除二撕去了姚骊的衣服。姚骊激烈地反抗,但一会工夫手臂就被死死摁住。等她软下来后,就是另一种激烈的配合。她反守为攻,比那个男人还狂野。籽英看得心里突突直跳,马上就把望远镜收回来。但是等她再抬头去看时,依然能够看得清。
虽然下着雨的天空并没有丧失半点明亮,姚骊家没拉窗帘。因此,即便她手中没有望远镜,只那么随意往阳台上一站,就能把姚骊玻璃窗里面尽收眼底。
具体的过程,是后来春青夹带着个人记忆加工后告诉籽英的。籽英对照着自己当时看到的局部影像,基本上得出一种合乎逻辑的故事轮廓。在这个组合过程中,她发现了这个男人有一种高贵的品质:诚实。
尽管他并不知道,当低头搅动杯中的咖啡说话时,籽英正在核对自己曾经看见过的影像。籽英一直心里嘀咕,如果他为获得同情美化自己而忽略这个片段时,她一定得提醒他。但是怎么告诉他,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呢?望远镜,太容易引起人误会了。还是不说为妙。
那一天,春青的心情的确不能做到和空中的小雨一样有耐性,他揣着愤怒得犹如一颗炸弹的心,强制自己的一只手,平静地敲开姚骊的门。进入房间那一刻,姚骊惊呆的面容可以让他看到迅速死亡的丑陋表情。
这是第一次去她家。他冲上座机,重拨了一下电话。姚骊扑过来制止,他一把推开她。她的额头磕在床角上。重拨后的电话机上,突突蹦出来一串号码,没等出全,他的脸色就变了。这是一个让他颤抖的号码,为此他和姚骊多次发生战争。穿进窗户一连串轰隆隆的雷声,让他想摔电话的手停了下来。余雷震得窗户嗡嗡作响。雨下得比刚才紧了。
进屋前,青春在他们通了两个小时电话依然没有终止的情况下,偷偷爬上通向她家一个小平台,在站不起身子的地方剪断了一根白色电线。当他得意地转身时,被一只瞪着焦黄眼睛的小白猫吓了一跳。他冲它一跺脚,小猫咪咪地叫着跑了两步,又回头看看,像个被吓着的不懂事的孩子。
春青去拿她床上的灰色小手机,在姚骊急迫的抢夺动作中他一眼看出了端倪。忍不住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余雷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第一次对她动手。姚骊心里下起了凄凉的小雨。早该结束了。这是一个无形的隐患。时时刻刻在压迫着她的神经。雷声嘎啦嘎啦地比刚才更响,像是骤雨崩溃的前奏。几个空荡荡的房间装满了雷的声音。追逐着滚来滚去。
他的脸狰狞得不像他了。她弹了弹裙子上被蹭上的污泥。坐在地上。看他留在雪白的地板上的一串泥印。风从他摔开的门口灌了进来,掀起一角花裙子。
躲在无人的墙角,闭着眼睛任雨水狂暴地浇在身上。他为刚才想杀死她的念头害怕。手不知所措地哆嗦着,小手机上的短信和通话记录没有那个号。如果这时有尾数是76的出现,他就会背过气去。雨忽然间小了下来。他用手轻轻擦去手机上的水。细细的雨,又落在了小小的屏幕上,仿佛飞错了地方的小精灵。
他走在小区里,没有遇见一个人。紫嘟嘟的蔷薇在雨中鲜嫩地挂着,有些小心翼翼,有些软绵绵,却带着一股冒出来的压不住的气势。紫得人心里有些不安。有些躁动,有些放纵的念头。
她家的门还是出来时没有关好的样子。姚骊像个暂时还没有完成的雕塑一样,摆在床边上。茉莉花的香味钻进他的感觉来。这是世界上唯一的体香。他迷醉这风干的茉莉花的香味。
在弥漫的香味中,他伸出怜惜的手。这是第一次动手。他知道,她对于自己的尊严和权利多么在乎,他和她一样也很在乎她的尊严。但是他控制不了。她是他的。这独有的香味是他的。不能属于别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猛地把他递过来的手机扔进他的怀里。我不要了,你要吧。我一直讨厌干扰。我想安静。他放下,她又扔过来。他逮住她的手。
虽然她从不招摇,但是一直牵动着他的心。男人爱围着她转。尤其是一些优秀的男人,只要接触到她,就会爱上她。可她却不自知。她总是让他时不时地充满了嫉妒的火焰。这把魔术般的绿色火焰,时常使他们的关系处于毁灭状态。但每每在接近毁灭的时候,又会升腾起因嫉妒而生出的更加激烈的爱,从而将两个人的感情捆得更紧。
他跟暴徒一样撕开她的衣服。她使劲反抗着。慢慢地,她不抵挡了,任由他像朵哭泣的乌云覆盖了她的挣扎。有那么一分钟的工夫,她开始浪花般猛烈地抱住他。茉莉花的香味安详地飘满了屋子。这味道春青非常熟悉,非常迷恋。就是把全城六十万的女人都放在一起,他也能闭着眼睛凭着气味找到姚骊。他把气味吸进来,再吸进来。
籽英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他们的。
二十分钟后,他问是谁先联系的谁?姚骊说,是我。春青看着她忽然间豁出去的态度。怒火就像刚才的欲望一样弥漫上来。他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她捂着脸,眼神冷漠地看着他。他看到的是鄙视。鄙视比打他还令人难以忍受,既然如此,就一起毁灭吧。他抬起脚踹在她赤裸的腿上,然后摔门而去。她冲着床的方向跌了过去。
几年来有小摩擦,有大矛盾,但基本上是他让着她。他对她的宠爱,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人可比了。但她相信他的自私,也是无人可比的。今天的爆发,是几次矛盾积累的。他的脾气她不是不知道,他性格直爽,暴烈,但一般时候很真实。爱恨分明。如果在一个他很在意的事件面前,只要是他弄清了事实,给他个合理的解释,他立马就会高兴得像个孩子。
姚骊心里明白,今天下午突然发生的这个霹雳,看似突然,但肯定是他有了把握,一般情况下,没有把握时他从不发出这么残酷的声音。实际上两个人自从发生第一次矛盾后,尽量避免再发生同样的矛盾。毕竟很伤彼此的感情和在一起的感觉。
春青临走时说,今天动手是我对不起你。以后我不会伤害你了。但是如果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那就是我干的。姚骊知道他的所指。既然该出事那就出吧。最担心的事情也许以后不用再担心了。饱尝精神蹂躏同样是灾难。
3
籽英看着埋头喝咖啡的春青,他的头发很硬也很密。
“我觉得姚骊给人一种挺神秘的感觉。”
春青略微抬了抬头,把冰块加在杯子里。“你认识她?”
“不,仅凭你这么一说。我是一种感觉。”
籽英从来不公开自己的住所。她的《倾诉》之所以能办得很顺利,也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她是外地人,和这个城市没有牵连。找她倾诉的人,跟她有陌生感。这种陌生感成了她做这个栏目的优势。
春青的手白皙得有些女人味。他的普通话携带着浙江的口音。“五年前认识她时,我也是这么说的。”他笑了一下。“那时她认真地说她就怕别人说她神秘,结果事与愿违,不知道怎样才不神秘了。后来她说其实她是一个特别简单的人,因为简单,所以让人产生复杂的错觉。”
“那,你自己觉得呢?”
他疾速地看了她一眼。“其实人都有很多面的。你不能仅凭一面就否定他的另一面,哪怕相悖的一面都不能否定。人和事有很多可能的发生。所以我很担心她在爱我时,然后又去爱别人。这跟复杂和简单没关系。我都说了?”
人在这时候是需要有人倾诉,但要想一点顾虑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出于好心,看得出他也不愿意涉及别人更多,但是不涉及,就失去了倾诉的意义。他实际上几年来一直保守这个秘密。他怕她受到影响。在他们的所有苦与乐中,都是两个人来承担和分享。
“你随便说,我们之间不介意什么。我能理解所有存在的东西,包括任何话题,以及人性的矛盾。首先你可以把我当作一个安全的朋友。”籽英最后笑着强调,“并且我会保密。尊重你的任何要求。”
就在春青摔门而去一个小时后,姚骊的丈夫张山回来了。他距离上次回来有一个月的时间。他本来在文物局上班,半年前借调到由文物局和考古研究所组成的省考古小组。对古城新发现的一个陵墓进行发掘。上面借调张山,是因为他喜欢历史,对考古有专门的喜好和研究。
他随着背包一起把自己也扔到沙发上。当然他还没有注意到姚骊跟往常有什么不同。这时的姚骊的确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今天是周日,又是小妮子的生日。姚骊拿着小手提包去买菜。刚走到门口被丈夫叫住。她的心腾腾地跳动。
“还下着呢,打把伞。”
她在衣架上取了伞。暗暗吸了口气往外走去。
小区门口,车来人往,热闹丛生,紧贴着两面的路边,夹杂着一两声吆喝,别的都是砍价的、问价的、推销的、乱糟糟地混乱在一起。
卖肉的,卖鱼的,卖猪血的,卖鸡肠子的。举办舞会一样的苍蝇分头而来,一起扑上去,旋来转去,兴趣盎然。腐烂的气味飘得很远很高,荡着游艇一样传到小区的高楼上。一个气味压着另一个气味,拉开比赛的架势。形成了一股结实的叠压。
有的人散发着常年不洗澡的馊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歪着身子说话的人,呼出的口臭马上让她转移了往前走的方向。而这时她还要慌忙躲开一个女人来拉她的手,女人的手上刚刚扔掉一个细长的翻过一根鸡肠子的铁丝。苍蝇在流出来的秽物上嗡嗡成一堆黑。她用撑开的雨伞挡着苍蝇,尽快地挑拣了一些稍微奢侈一点的食物。今天有理由丰盛一些。
八点多钟,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圆圆满满地吃完了晚餐。籽英在那天晚上,观察到玻璃窗内的姚骊在厨房里一会手忙脚乱,一会呆立不动。但在进入充满欢乐的那个房间之前,她一定会伫立片刻,才把饭菜端上桌去。通明的灯光下,他们喝了啤酒。
姚骊醉了。浑身冰凉。张山给她加了两床棉被。她还要。在她一个劲泪流满面说冷的时候,他才发现她额头上藏在头发下面的伤口。伤口不大,但很深,一看就是硬物造成的。就是这块并不显眼的伤口,让张山的心猛地一沉。几年来的时间姚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把自己沉在沙发里,陷入思绪之中。眼前的灯光,暗淡得足以使人昏昏欲睡。其实他不是没有察觉。最早的是有一次,他在单位上发现一个急用的资料忘在家里。回家拿时,在卫生间无意中手背碰到她私用的卫生手帕,白色的手帕正湿着,还有些微热。他知道她的习惯,什么时候都不会忽略的一个习惯,就是在夫妻生活之前和之后都会清洗私处。
不知哪来的坐立不安的感觉,闷闷地憋屈了他半天。打了她的手机。手机关机。这是不祥的征兆。他浑身充满了暴躁。在她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了半天,也没有她的影子。那个下午,还被局长骂了几句。因为他耽误了往上汇报资料。晚上,她对于他的审问,简单地回答了,而对于他之后的质疑采取了冷战。
这件事之前,也就是一个月之前,一个大雪漫飘的夜晚,屋子的暖气烧得很热乎。他洗完澡躺进她的卧室。这时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藏在她身体内部的一个红痣消失了。询问时,她淡淡地说,做下去了。去了哪个医院?她说了一个不常去的医院。那时,他对着身子底下的她说,你对这事变得越来越没有感觉了。为什么做掉呢?
是的,为什么做掉呢?在去医院的路上,春青也这样问过她。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她四岁的时候,母亲给她洗澡时,忽然扒拉着她的那个地方,说,你有邪恶的芳香,就在这。这地方长痣,注定不会快乐,邪恶和美德会纠缠你一辈子。她仅仅四岁,听不懂母亲的话,但是那恶狠狠的眼神让她很害怕,就像自己马上要被母亲遗弃。难道仅仅因为这个?
透过夜色中的窗口,一声声尖锐的猫叫穿进姚骊的耳朵。似梦非梦的她,隐约猜想到是隔壁家的婴儿。等稍微清醒后,定过神听了听,才听出不是婴儿。邻居家的孩子经常去奶奶家吃住。好多年没有听到过深夜中婴儿的哭闹了。浑身疲乏,迷迷糊糊地睡去。额头隐隐地疼痛了几下。但是那猫的叫声更刺耳了。
她第一次听到如此恐怖和令人讨厌的声音。那尖叫像爪子一样犀利,是被掐住脖子才会出来的声音。这是只发情的猫吧。若真是,这猫发起情来怪吓人的。它可不管不顾,尖尖地向黑夜发出歇斯底里的求偶信号。姚骊在黑夜里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这是猫的需求,跟人一样应该得到尊重。甚至可以赞扬它的无拘无束和大胆示爱。
但是,现在,在这样一个非常想静下心来的时刻,姚骊使劲捂住自己的耳朵。那声音还是钻了进来。这声音带着刺,带着病,带着强求,甚至是腐烂的气息,硬生生地穿透了被夜色吞没的小窗口。姚骊恨极了,要么它消失,要么自己消失。
客厅的沙发上,张山的呼噜打得正兴致勃勃。
4
泥泞。巴掌。额头。呕吐。棉被。支离破碎的片段,足以使她混沌不堪。她看着夜色。仿佛能看到什么地方露出了手脚。但又不能彻头彻尾,心里非常地不爽快。
看了看手机,没有春青的任何消息。这安静的小屏幕其实正暗含着灾难的来临。春青认上的事情,很难将就着模糊过去,他会就地解决。以前在这样僵持的情况下,他会发些极端的或者貌似平静的短信。但是一个目的,修复他认为还没有坏到某种程度的关系。但这次他肯定一根筋地认定了她的不洁。她给写了一条简短解释的短信,输上他的名字。看了半天屏幕,摁了发送。然后关闭手机。她愿意手机从此不再存在。她怕看到回复,更怕看到屏幕空空荡荡。
起身去客厅,头晕得很厉害,起了好几次才勉强起来。雨天的夜有些凉。客厅里很黑,黑影中的张山模糊得没有形状。她把被子盖上去。适应了一会黑暗后,张山以一个几岁孩子的模样进入她的视线。歪着头,半张着嘴巴,流着口水。沙发上睡觉很累。不知为什么他没去他自己的卧室。可能是太累了,没动地方就着了。
张山个子很高。结婚好几年了,没有一点增胖。新婚之夜的张山是一个笨拙而羞涩的大男孩。姚骊那时仅仅满足于被他结实的胸怀搂抱。任何进一步的探索,都不会引起她的兴趣。在将近一个蜜月快结束时,他们才在爱的小船上一起坐了下来,默契地相互拥有对方。这样的青春,单纯、美好、不孤独。两个人的漩涡。隧道里相互紧紧抓住的胳膊。
这个隧道有永久的灯光,它的光芒永远照在获得进入它的人。记得在大学二年级时,一个男老师对她说过,世上有一种男人,在开发隧道时,很有毅力和耐性,但在走出隧道的尽头时,会无情地将灯光吹灭。而女人,软弱的女人,怕羞的女人,一声不吭地坐在自己的黑暗中,听灯罩一点点破碎。
虽然姚骊对老师的话至今也不以为然,但是,在那个灯光明媚的年纪,没有人能够打通她的心灵,欣赏到她的灿烂。她将鲜嫩的光芒留了下来。直到春青的进入。张山不算,张山的进入是举案齐眉的,是由客气的氛围营造的。不能跟春青的那种相比,那可是,哪怕坍塌,哪怕撕毁,也心甘情愿。
脸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变得很陌生,夸张的又白又大。眼睛的萎靡几乎要挤出毒汁来。新添的牙具、剃须刀,塞满了洗漱台。灯光很刺目。她忽然很讨厌自己的这张脸。不安分但又不敢孤注一掷。
张山还在窝着脖子睡。她不敢过去扶正,害怕他醒来,宁愿呼噜响响的,也不愿意他此刻醒来。她闻到了一股陈腐的气息。它就在张山的身上。
她讨厌那股阴森陈腐的气息。隧道、漩涡、时间、思想、意识、环境都变了。人是它们的组合物。所以人是会变的。
作为小学英语老师的她,在最初上课的那一年,是怀着多么神圣的心情给孩子讲课的呀,可是后来一听到孩子英语比汉语表达得还流利时,内心就有些局促不安,如同当初听到张山被调去发掘古墓时一样坐立不安。古墓、古人安睡的地方,那是生命。
张山昨晚喝酒时说,他们在通往地宫的一个石碑旁边,突然一下子昏迷了六个民工。另外的四个也惊呼着跑出洞口。张山在那个瞬间,看到一道白光像丝线一样抻在他几个人的后面。仿佛一根金棍。当时正是发掘关键的时刻,他不能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要不就会被说成蛊惑人心。此前专门开过会议,任何不利于科学的说法不能在这些人的嘴里出现。
后来那六个民工被护送回家,同时给了他们一笔生活补贴。一个月后,他们相继死去。身体是一点点溃烂掉的,并且夹杂着别人听不懂的自言自语。这个消息一直被秘密封锁着,怕扰乱人心。张山说,千万别对外人说呀,我老师说了这话不是闹着玩的。张山的老师是这个考古小组的副组长,对张山跟对儿子一样。
说这些时,姚骊一口干了杯子的啤酒,抹了一下嘴角,晃晃悠悠地站在玻璃窗前,她听到了雨声在今天有了很多次的变化。现在又是急遽的。她哗啦一下打开窗户。草的清香随着凉风飞进来。她看见蔷薇花和青草一起隐没在黑暗中。在这难得的安静之夜像守夜人一样在草坪上不挪动半步。
张山和女儿一起笑话她:“她喝多了,她喝多了。”
她笑哈哈地,又接连把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敞开。雨斜斜地插进来。屋子里顿时有了潮湿的雨的味道。夹杂进她的茉莉体香。
墓室是生命的卧室。一旦打开它,就是侵犯。悠久的墓门,带着悠久的气息,带着惊讶,带着怨,将进入它的人弄得面目模糊。并且,进入它的人,浑身会招致一股发霉的气息。就像现在张山的身上。张山自己也许并不知道。但是她已经感到那股气息越来越浓。而之前,张山的气息是温柔的气息,是夕阳暖暖地照着,不热烈,但很安详。
5
张山被突然提前招走的第二天,姚骊从床上醒来的那一刻,正不知自己是谁时,(她经常这样,在猛然间醒来时,要依靠进入眼帘的熟悉物件,比如暗红色的窗帘和墙壁上的一幅秋天火红的油画拾起记忆)她穿着睡衣迎来了已经来过五次的三个客人。这次,他们带来了数目不小的现金。
姚骊还是那句说了七遍的话,“等我死后一年。你们就可以全部出版。”
“你知道,她的生活和见解能够影响很多喜欢她的作者。他们需要。”
“等我死后一年。”
她说完,起身背对着客人,站在窗口看外面的紫蔷薇。嫩嫩的紫,使外面的背景柔和了许多。
树叶在刺眼的阳光下将春青的影子碎成花。他扔掉烫着指肚的烟卷,转身跟进去。这是离市区偏远的地段。
胡同里都是年代久远的破平房。大胡同套小胡同。小胡同又七拐八拐,碎砖铺就的小道坑洼不平。身影在火热的光线中时长时短。T恤衫下面的汗水,小溪一样流着。
姚骊停在一个冲南的门口,在白色的帆布挎包里掏钥匙。
他掩藏在拐角处。谢天谢地,老天没有辜负人的天赋,可能是性格造成的观点,春青始终拥有战斗的锋芒,成为为爱情奋斗终身的战士。可是查询了多日,也没有找到那个令人咬牙切齿的人。这个隐身的对手,使人无拳出击。今天他的斗志终于昂扬起来了。
春青在姚骊进去一个小时后,闯了进去。
昏暗的屋子,差点使人忽然失明。封着窗户的塑料布上浮着一层尘土。三面墙壁站立着高达房顶的书橱。书橱里排满了书。姚骊坐在房中央的一个巨大木头箱子上。手里拿着一摞稿纸。书橱有一张抢眼的照片,一个神情忧郁,眼神犀利的年轻女子。这是她母亲瑞娟的玉照。
姚骊神思恍惚地看了看春青,然后继续看手中发旧的稿纸。
这一切令春青很扫兴。
在往外走的同时,一股浓烈的茉莉香围上来,使他又回头寻找了一下源头,显然这个味道比姚骊身上的要浓得多。
对于姚骊的母亲,有种种私下的说法,说她是个美丽的迷人的但古怪的神经质诗人。喜欢一个人在屋子里发呆,一发就是一天。喜欢用花瓣泡澡,去了朋友也不出来,任朋友在浴盆旁边和她聊天。她死去已经有十六年了,三年前她的诗被一个旅居美国的朋友不经意间传出去,结果很快在诗歌圈子里火了起来。然后火苗传至国内。
姚骊的母亲有个遗嘱,所有私人的信件都在一个梨木大箱子里,钥匙归姚骊,处决权归姚骊。这些信件有自己写给自己的,有写给姚骊那从来没有合法身份的父亲的。有写给诗人朋友的。当然也有很多回信。这些暗黄的纸页虽然模糊了时光背景,但更浓缩了她的丰富个性。
小区的腐烂味依旧盎然,仿佛永不言败的生长的植物。多亏今年的雨水比较多,星星点点地冲击了一些讨厌的气味。
籽英再次见到春青时,她已经成了一个自由撰稿人。当她以一个游民的自由身份游荡在夜晚的大街上,并且刚放下恋人从远方来的电话时,春青那熟悉的磁性声音在背后响起。打过招呼后,春青就走了,他匆匆忙忙离去的背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移动得比他还快。迷蒙的路灯照着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落寞的小背影。
在这之后的第三天,他发现了姚骊的尸体。就在七拐八拐胡同里的破旧平房里。
有人说,姚骊是自杀,也有人说,是他杀,杀人的人是一个痴迷她母亲的读者。他认为姚骊的固执妨碍了伟大女诗人信件的公开发行。后者,有些令人质疑,在这样一个信息泛滥,诗歌静默的时代,谁会这么执著于一个诗人信件的阅读。在警察两次例行公事的取证结束后,她的死已经是个谜了。据说春青哭着给公安局打过投案自首的电话,结果被值夜班的人员大骂了一顿。
姚骊被安置在客厅的小灵床上,遗体有着一股自愿的、甘心的、安详的美。就像是去赴一个长久的约会。客厅里散发着茉莉的花香,风干的那种,似有非有,诱人置身其中。一个送葬的亲友,嗅了嗅鼻子,看了看房内的周围,疑惑的眼神似乎在说,哪来的香味?
6
确切说,这里不是真正的墓地,茫茫然的草地有凸出来的黄土坡。草的清香一脉而去,随风撒播。有两三个坟头稀疏地分布在里边,有的高草淹没了它们,不认真看就不会发现。
春青成了这儿的守墓人。
姚骊的石碑上,每隔三天就增添一束新鲜的茉莉花。但奇怪的是,春青从来没有见过送花的人。这让他有些恼火。
春青自己的饰物店已经转交给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打理。守墓的时间算来已有两年了。两年对于春青来说,并不漫长。
这块荒草地,一年到头见不到个人。他除去偶尔回店里看看,买些必需品之外,很少离开。有时,他把知道的歌都唱完了,就自编自造,几乎就是欧欧呀呀啦啦的,那声音趋于原生态的老牧民。
声音从地里一点点长出来。从开始的悠远细弱到中间的高亢嘹亮到最后的苍凉,他几乎迷上了这个声音。它悄悄地起步,干脆而多情地划在芳草丛,打着滚泛出很远的地方去。然后一头扎进橘黄的夕阳中去。
当然他更相信它穿进了坟墓。穿进姚骊的神秘世界。穿进茉莉香的空气中、泥土中。歌声就像加上了蓝色的翅膀随意飞高飞低。有时,蓝色的小蝴蝶在草丛的水洼中点来点去。他眼睛看得发呆了,但歌声依旧。
清晨的风凉爽地吹拂。他溜达在草丛中,忽然悄悄地笑了。他想起最后争吵的那次,自己跟暴徒一样撕开她的衣服。她使劲反抗着。慢慢地,她不抵挡了,任由他像朵哭泣的乌云覆盖了她的挣扎。有那么一分钟的工夫。她开始浪花般猛烈地抱住他。茉莉花的香味安详地飘满了屋子。
这味道他非常熟悉,非常迷恋。他说过,就是把全城三十万的女人都放在一起,他也能闭着眼睛凭着气味找到姚骊。他把气味吸进来,再吸进来。
在这万花草丛中,芬芳的依然是姚骊的体香。姚骊的体香通过湿润的泥土,通过湿润的空气,弥散着芳香。他在昨天傍晚时分已经撤下了隐秘人献上的那束鲜花。
他的嘴角泛起微笑,“姚骊,你说过:你小子坏得透气,就在一个时候不捣鬼。”他继续自言自语,充满了幸福感,“其实,我知道,你不是指责,而是欣赏。对不起姚骊,从现在来看,你跟隐秘的那个人,确实如你所说,是保持一种对美好事物的联系而已。即使你喜欢他,爱他,背叛我,我现在也能理解了,如同我常常原谅自己一样。因为我知道了人性和人生。”
一顿早餐刚吃完,就下起了雨。这场雨下得特别不痛快。刚下了喘几口气的工夫,就戛然停止了。可一会儿,又下了,还是喘几口气的工夫,如此反复。跟老年人的小便一样没有劲头,稀稀拉拉。天黑一阵,白一阵。弄得人真恨不得给天上通通气,让它正常些,下就下的利落,停就停的心安。不过半个小时后,雨就草草收场了。不到十几分钟天空就迫不及待地闪出了太阳。
在张山到达这片荒草地时他脸上的快乐还没有褪尽。虽然他已经停下了惊疑的脚步。
昨天,他在发掘现场,听到几个民工兴奋地嚷嚷着,“我们挖到皇后的玉簪啦!”一个民工爬出两米多深的沟来,手里举着一根五厘米长的比铅笔芯还细的小东西,酷似皇妃头上插戴的玉簪。
老师和另外几个成员都在,有的人拿不定它到底是什么。在老师询问的眼神下,张山说:“这是骨针。新石器时代的东西。是从远处的地下迁移过来的。”
就是这根细小的骨针把他们几个人引到了这块很偏远的地方。这里应该就是三千年的先民遗址。张山和几个成员一点点凭借迹象和资料追寻到这片荒郊。杂草生得很旺盛,雨后的香味在阳光下汹涌澎湃。仿佛少女在群居时散发出的体香。
有点迷乱的张山,一手按住衣角一手摘下墨镜。阳光刚刚在雨后普照下来。一股强烈的草香和泥土的气息融合在一起,好像要把人熏个大跟头。他带着二十个民工直奔荒草地的中心。
光着脚丫子,拿着一根大木棍的春青,站在一洼积水中,水中长着葱绿的草。他看见对面的张山在刺眼的阳光下把手中的墨镜架到脸上。
双方没有一个人说话。一阵微风吹来,茉莉的香味生机勃勃地袭来。姚骊的体香自从掩藏在地下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深地、浓烈地弥散在周围过。他们两个不免都吸了一口大气。
对峙了有半个小时的工夫,在春青回头看姚骊的坟墓时,墓碑前多了那个隐秘人送来的一束鲜花。这时,他笑了。他突然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一直看不到这个人,因为在刚才他打着哈欠睁眼看张山时。张山和他后面的二十个人正掩面才从哈欠中睁开眼睛。
(籽英后注:这篇文字里边的隐秘人,就是我的恋人。自从春青讲到某个地方时,我就猜是他,但后来又否定过两次。再后来就确定是他无疑了。我的恋人是香水天才。能引起他感兴趣的香味一定是天然的,独一无二的,带着生命原始的体液。他在电话里跟我说过,他碰到了一个奇异女子。这个女子想必就是姚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