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青春的卡车

2013-11-15陈克海

清明 2013年5期
关键词:张静表哥

陈克海

1

“王拥军来了。”有人在外面喊。

“我的天,拥军你又长高了。”

每回王拥军来,都要搞出点动静。连平时逢人就叫的狗,哼了两声,也不吱音了,在那里直摇尾巴。张平贵不知道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吵死了。他从窗户探出头。好几个人都在朝张家老院看。母亲正帮王拥军拍打身上的雪粒,旁边的拖拉机还吐着黑烟。还没全化掉的雪,乌黑一片。春节才过几天啊,成群结队的大卡车疯了般,来来回回跑个不停。

“没把我们担心死,这么大的雪,生怕你误了。”

王拥军是来县里参加学毛选比赛的。自从拿了个一等奖,他就出了名,报纸上,广播里,都说他是交城的标兵。有人拿革命歌曲开涮,说,交城的山交城的水,交城出了个王拥军。他厉害的是能即兴作诗。据说是受他爸影响,大跃进,学大寨,天下都编顺口溜,他爸也是出口成章。八岁那年,联校布置展览,搿屪小学还有设他的专栏,栏题是:品学兼优王拥军。他的作诗更有名,七步成诗不算赢,出口成章有水平。有回北京来了个大领导,县里还专门派人把王拥军接来。大领导很随和,摸着他的头,问这问那。王拥军像个小猫似的,睁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配合着大领导的亲切交谈。随口吟诵了诗,似乎意犹未尽,还恰到好处地引用了毛主席语录。这让大领导喜欢得不行。事后有记者问他是怎么学的毛主席语录。他小眼睛一鼓,道,天天放羊也没事干,就只好背毛主席语录了。

这是一九七六年,王拥军才十一岁。

老实说,张平贵不怎么看得起这个表哥。一个农村人,得瑟个什么劲呢?他去过表哥的家,简直不像个家,竟住到生产队的牛棚里的。那可是真牛棚,养牛的圈。母亲说起来还直抹泪,说姐姐真是命苦。能怨谁?要怨也只能怨这地方的煤太多了。搿屪沟国营煤炭的矿洞挖到了表哥家窑底下,队上让腾地方,可怜的王家人不由分说给扫地出门了。嘿,都扫地出门了,王拥军还把头昂得那么高。

王拥军在县城里大红大紫,到处作报告,最激动的好像是杨玉梅,这个县供销社的会计,除了卖卖东西,就是指望着张平贵能像姐姐的儿子一样有出息。可张平贵居然对学习不感兴趣,对比赛不感兴趣,就喜欢蹲在门口看来来往往的大卡车。门口的大马路,一直通向军渡。卡车拉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整车的煤,整车的硫磺,甚至还有整车的牛,整车的猪,这些牛啊猪啊,正眼都不瞧他一眼,就那么傲慢地,刷刷地,从他跟前飙过去了。说起来,张平贵倒也不是羡慕这些东西,他就是喜欢那些说话张牙舞爪的司机,一个个腰粗膀圆的,多有生命力呀。最有意思的是,有回还看到一个司机居然在副驾驶位置上放了张毛主席像,那张相片起码有四册语文课本大。好几回了,杨玉梅喊他吃饭,他都没听见,就跟着汽车跑。汽车屁股后面的味道好闻死了。吃饭时还听见母亲向父亲抱怨:“一个破卡车有什么看头?眼睛都发直了。看也就看了,还要跟在汽车的屁股后面跑。”杨玉梅担心儿子的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魂不守舍的。

“你看看你表哥,他是什么环境?”

有回王拥军来,杨玉梅还在饭桌上循循善诱谈到梦想。说起未来,王拥军一脸豪迈,说怎么着也得在城里混。然后又问张平贵的理想是干什么。八岁的张平贵,想也没想就说,屁的理想,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理想?就是有,也只能说有点想法。见表哥脸色不大好看,又轻声了句,就想去开大卡车。这么随口吐出来的一句话,后来动不动遭到母亲的嘲笑。杨玉梅说起这些时有那么点恨铁不成钢的失落。她在乡下的外甥王拥军,一心想的是出人头地,做医生,当会计,最不济也应该是个县城里的老师,混个城市户口,而她的儿子张平贵呢,起点已然很高了,都城里人了,居然只想做个卡车司机。

完全可以讲,张平贵从小就生活在表哥的阴影下。直到升了初中,王拥军快从县文工团转正,杨玉梅还动不动就说,你看看你表哥如何如何。杨玉梅本以为这样的刺激会让儿子找到点榜样的力量,可张平贵听到头一句,马上就接过去:

“你要知道王拥军好,你干吗不让他当你儿子?”

张平贵的嘴边已然露出了黑黑的胡须。真是吃得太好了,才十三岁,个子就蹿到了一米七。杨玉梅拿着锅铲瞪着儿子,可张平贵看都没看她,只是坐在那里描他的连环画。晚上洗脚时,杨玉梅还和张明亮说:“你得管管你儿子,他越来越不务正业了。学习学习不好好学,天天就找什么连环画。你看没看他画的东西?全是女的,一个个。”

“狗日的,才多大?”张明亮是笑着说的,好像真是得意。

杨玉梅的脸却板起来了。

2

谁知道那么优秀的人,却连县文工团也进不了呢?照王拥军的哭诉是,就因为他爹的一个屁,就活生生把他的大好前程给毁了。

原来在毛主席的追悼会上,人人都在悲哀中呢,结果王拥军他爹却连个屁也没夹住。这样的场合,村支书气得嘴都歪了,这是什么问题?涉及到大是大非的原则啊。

真是百口莫辩,王拥军也受到了连带责任。努力了几年,被一个屁就放掉了。碰到这样的事谁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听到表哥跑来让帮着想办法时,他做梦都在放声大笑。

也是半睡半醒间,他想起来,小时候他其实并不嫉妒表哥,唯一羡慕的是,在县里还有一个和王拥军同样出名的小姑娘:向红花。才十来岁就会唱《沙家浜》。她的照片和王拥军曾同时出现在报纸的头版。姑娘人小,扮相却极成熟,唱得也好听,看得台下孩子们的眼神都转不过弯了。据说,表哥和向红花还认识,她和他都曾得到过大领导的接见。

他根本就没想过表哥回村里的事,他想的是向红花。他在想,表哥不愿回到村里,可能根本原因就是舍不得向红花。

杨玉梅说起王拥军就业的事满脸气愤,认为外甥完全是虎落平原了。不过,她更操心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初中毕业,依张平贵自己的设想,是去学学厨艺,然后到军渡开个饭店,太原也行。听到儿子的想法,杨玉梅差点没气死,张明亮也很生气,这算什么呢?他好歹为人师表,妻子也是供销社的会计,就连两个女儿也早早进针织厂当了工人。说出来,在县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张平贵最终还是念了高中。张明亮给儿子报了几个班,想着在这三年加把劲,把儿子的成绩搞上去。可张平贵太喜欢玩了。杨玉梅这个时候已经不责怪儿子了,看到张明亮每回布置那么多作业,就心疼得不行。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天天炖鸡汤,生怕儿子的身体毁在那半人高的作业题中。鸡汤倒真是补到身体里去了。不到半年,张平贵个子暴长,撑到了一米八,走起路来动静特别大,震得人心慌,还一脸青春痘。身体是长了,张平贵的脑子仍是一如既往的糊涂,心思也不在学习上,成天想的是搜集汽车卡通玩具。

这时都高二下学期了。没办法,只好走艺术门类。嘿,说来让人振奋,自从进了艺术班,张平贵的文化课成绩居然有所提高,尤其是数学,有回居然考了八十一分。

高三刚开学,张平贵就搞开了对象。姑娘有个好听名字,孟如月。如月的家也在城里,只不过在城西。自从认识了孟如月后,张平贵天天骑自行车接送孟如月。那段时间他骑自行车的距离保守点说也有两万五千里吧。骑自行车他都可以双手脱把,这,差不多说得上是他唯一能做得不错的事。那会儿,孟如月是班上公认的才女,画得好,唱歌也动听,最主要的,她不像别的女生,自以为长得漂亮,就胡作非为。她甚至还爱看书。这点很合张平贵的意。他虽然不怎么爱读书,但觉得一个姑娘要是上进点,还是挺有内涵的。有回两个人没骑车,从画室出来,走在马路上,张平贵掏出一份书单,还说那上面都是他读过的好的课外书。其实那上面列的书,他真正读过的没有几本,多数书名不过是翻报或者听人说的。其中就有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不料孟如月还真的找来读了。当孟如月说起萨特时,张平贵慌了。他东拉西扯,先是说了半天爱看杂志的表哥,结果就讲起了表嫂。他从人体模特的角度提到了表嫂的少妇丰韵。甚至还略约提到了结婚累人这件事。孟如月听了,说:“张平贵,你心里纯洁点好不好?”

张平贵看了眼孟如月,突然就抱住她亲了一口。闷头闷脑的响声,在黑夜里听来动静很大。孟如月竟吓哭了。哄了半天,仍是哭个不停。张平贵明白了,和女人在一起不是身体累,是心里累。他甚至想到了他妈的抱怨,她们好像不把你心里搞累,给你点思想负担,就不消停。

家人都知道了这件事。父母也没教训他,只说是为他好,让他去山西大学美术系旁听两个月。

张明亮托朋友的关系,在学生公寓找了个床位。但张平贵也不怎么在宿舍里住,有空他就去看录相,通宵通宵地看。也是看录相时,他认识了几个美术系的学生。这些搞美术的,真的像传说中那样,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白天,他跟他们一起画画,听他们说些学校里的趣事儿,都是性啊、女人啊。他们说最龌龊的是头一年入大学,床板上全是结痂的精液,抠了半天才抠掉。他知道他们关注的并不全是这些,但每回闲聊,总要拐到这个地方来。他不知道那段时间他们都在想什么,张平贵对性的想象还停留在孟如月身上,但他和她也只牵过手。自那回强吻了她,孟如月就再没理过他。他想,应该给她写封信。怎么写呢,脑子里颠来倒去就那么几个词,无非是想她想得睡不着,一想,身体就热,就硬,可就这么写显得太没诚意了,好像还是故意耍流氓。嘴里说说就算了,还要写出来恶心人。孟如月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这么说他。到底还是上了大学的人有经验,给他出主意:“把句子断开,分行,就显得厚些了。”他甚至还抄了几首汪国真的诗。当然他只是把诗混在他的话里。猛一看,和他自己说的没什么两样。临结尾还忍不住抒了把情:“那天和你走在月光下的马路上,牵着你又短又肉的手指头,没把我激动死。我想,这辈子,恐怕除了你,我再不会对别的谁再那样做,再也没有别的人会那样值得我真心去爱,那么爱。不管怎么样,我们拥有那样的回忆,不管怎么样,我们相爱过。”写完了,又读了一遍,心潮起伏,觉得真是情深意切。但他还是有点不安,怕孟如月被他夸张的话吓倒。他知道,女人最不爱听的是实话,可你依她的意说两句好听的,却又怀疑你是在骗她,女人天生就是这么敏感。

可现在张平贵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的决心搞得很大,逢人就发誓,说这辈子非孟如月不娶。他写了一封又一封,后来实在没说的,就把一天当中除了睡觉以外的各种杂事全堆在信上。这些爆辣的情书裹挟着他五内俱焚的忧伤和羞答答的性暗示。可是信寄出去后,根本没有回音。他总以为是绿皮火车样的邮局耽误了他的相思,为此,还专门回了趟交城。结果很崩溃,孟如月早和别人搞上了。传得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都详细,不是搞又是什么?他想不通。他以为孟如月和别的女生不一样,现在才知道孟如月和别的女生一个样。气得张平贵天天撞墙。幸好有“山大”的朋友天天陪着。那段时间,他跟着他们一起喝啤酒,玩吉他,甚至还和他们一起对着女生的屁股吹口哨。就是被姑娘们骂,也挺开心。他喜欢看见她们气急败坏逃跑的样子,夹着个屁股,像吓破了胆的小母鸡。

也是这个冬天,张平贵觉得上个大学也不错。他收敛了些,好像真明白了自己想干什么。张明亮来看他时,带了很多炖肉。他把肉和朋友们分着吃了。心里想着学习,脸上痘痘结了痂,气色好了许多。

3

姐姐张茹平、张爱平居然不声不响地拿到了山西师范大学的专科文凭,尽管是电大函授,可到底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张明亮高兴得要死。杨玉梅一激动就爱哭,直说,早知道这样,也让闺女读高中了,不天天上课都能拿到专科文凭,天天学习,会学成什么样?杨玉梅捂着嘴不敢说了,她好像被自己的想法吓倒了。

最受刺激的还是张平贵。张平贵对考试一点底都没有。填志愿的时候,张明亮建议他填省内的高校,离家近,杨玉梅也说,考省里的保险。可能是父母的话触动了他,一气之下,填的全是北京的大学。

七月份,整整一个月,他天天和朋友们打台球,光着个膀子。有回看见几个小痞子欺负一个姑娘,张平贵还冲上去把他们教训了一顿。尽管他也被人打破了头,却也因此交到了朋友。那几个小痞子挺义气的,动不动就请他喝啤酒。

大姐张茹平结婚的那天,张平贵收到了北京电影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张平贵拿着通知书找爷爷,爷爷一高兴就给了他两百元钱。张平贵在交城最好的饭店摆了几桌,把能叫到的人都请了过来。

有人提到了孟如月。张平贵说:“哥们儿这是高兴了,怎么偏偏提让人添堵的事儿?”老实讲,张平贵也挺想念孟如月的,可打听了一个假期,都没她的消息,听说是跟着做生意的父亲到南方去了。也有人说是跟个男的跑了。有两个星期,一喝多,张平贵不止一次提到过杀人。他动不动就跟人说:“别让我看见他,我要杀了他!”但是醒来,他什么都忘了,他连那个男的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怎么付诸行动?日子往下过,他只是有点难受,对这场有头无尾的初恋拿不准该怎么办。后来听朋友讲,和孟如月相处的男人是个小个子,“还不到一米七,”他又稍微平衡了点。可朋友觉得话没说完,半天又补充了句:“也不是太小,络腮胡子,有胸毛,长得挺结实。”想到瘦瘦弱弱的孟如月被这样一个长毛牲口天天糟蹋,张平贵不免心疼。一心疼,就天天在那里打沙包,做俯卧撑,暑假几十天,练出了一身腱子肉。有天下午,张平贵大喊大叫:“他妈的别让我碰见你,我会眼都不眨地干掉你。”看着张平贵一惊一乍的,光着膀子晃晃荡荡地进进出出,杨玉梅差点没吓掉魂。

“问问你儿子到底怎么啦?”

张明亮说:“能怎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发泄剩余精力呗。”

杨玉梅说:“我是说你看他的神情,他好像看谁都不顺眼。别惹下什么事儿。”

到底是做母亲的了解儿子心里想些什么。暑假完了,也没见孟如月带着她那结实的男人回来。这让张平贵有点失落。那段时间,脑子里好多词儿蹦来蹦去,但他只找到两个字来形容女人,但就像他喝多了对着朋友声称的那样,没有一个值得说出来。

“说出来掉价,显得我太没有水平了。”

幸亏大学比想象的要更好,张平贵很快就适应了大学生活。他天天踢球,还入了校队。他长发飘飘的样子在学校很受欢迎。北京电影学院漂亮姑娘也多,才读完大一,就换了两个女朋友。倒不是花心,主要是人太受欢迎,姑娘们容忍不了那么大的压力。甚至连收到了孟如月寄来的贺年片,他都没顾上回。有什么可回的呢,贺年片的话空洞无物,无非是些鼓励他的豪言壮语。

张平贵疯玩了一阵,好像也觉得这么浪荡下去意思不大。有回见编剧专业的几个同学琢磨着弄什么电影,他跟着搀和了几句,不曾想,大家还都看好他,一激动,也就入了伙。他说了半天,起初也没什么想法,但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表哥王拥军这么个原型。

“你们想不想得到,一个从小就是全县标兵的人,最后中专毕业还是被打回原籍在村里教书?”

他越说越激动,好像差不多理解了表哥的苦恼。

“这个电影应该搞到我们吕梁去拍。你们想象吧,把摄影机往那里一架,人往镜头前一走,感觉就出来了。片头我都想好了,就叫吕梁电影公社。时机合适了,再在北京弄个分社。”

知道儿子准备拍电影,可把张明亮吓坏了。虽然他一直声称自己家是个知识分子家庭,在县城里也算个殷实人家,但拍电影这么烧钱的活儿,他怎么承受得起?儿子还说得那么随意:“有那么几万块钱差不多就够了。”

有了几万块,不是够了,而是差不多够了。这像什么话。张明亮说:“你不是念的广告系吗?怎么又拍开电影了?”

张平贵说:“电话里讲不清楚。过两天我把剧组带回去你就知道了。”

还有剧组!张明亮对着妻子说:“张平贵越来越不像话了。他怎么胆子那么大?”

杨玉梅听到儿子动不动就要花掉几万块,也紧张得不行。那个时候改革开放也有十来年了,但张明亮杨玉梅两口子的工资仍赶不上物价上涨的速度。两口子半夜还算计了半天存折里的钱,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钱不能花。花了就全打水漂了。”

谁知张平贵带着十来个人在家里住了几天,完全没提钱的事儿。张明亮终是忍不住,问了句。张平贵说:“你们操心这些钱干吗?早找下了。”

嘿,说得轻巧。几万块呢,又不是几百块。抢银行了还是卖血了?张平贵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我们自己拉的赞助。”

卡车还没跑到搿屪沟,就下起了大雪。人人都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被动的,还是因为要拍电影了太激动。脚底下的雪踩得咯吱咯吱地响。地面,房顶,树上,整个山野,那么洁白,看上去就有感觉。张平贵说:“就把摄像机往这一放就行了,看看,这感觉,这诗意。”又指着村名,问同学们认不认识,大家都摇头。张平贵说:“这里人的格料吧,起个村名还搞得这么复杂。”

都说这里肯定出过文化人。张平贵说:“以前不知道,但我想,迄今为止最有名的人,可能是我表哥。他上过县电视台,有一阵儿我们县里的报纸动不动就报道他背毛主席语录。”

表哥家结婚时办过流水席,但结完婚,灶台就拆掉了。现在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接待水平完全跟不上。王拥军指挥着母亲和媳妇儿搬东搬西,自己又在大雪中垒灶台。然后又领着一帮人在村里转了一圈。在村口,他指着一块冰地说:“夏天来才好,这有个大水库,可以钓鱼,县里常有闲人来这里钓鱼、烧烤什么的。”

同来的郭卫东有点兴奋,问:“能上去溜几圈吗?”

张平贵说:“别去别去,万一掉进去,可就得冷藏上几个月,夏天才捞得出来。”说得众人都直咋舌。有人像是不信,还丢了几块石头过去,石头在冰面上蹦跶了两下,又安静了。

村里的饭并不精致,但吃起来香。一个个都如狼似虎的,吃鸡不吐骨头,咔嚓咔嚓都吞了,连院子里的狗都看不下去了。王拥军一个劲地劝大家喝两口暖暖身子。

郭卫东问:“大哥,这些年你在村里是怎么过的?”

王拥军想了想:“教书,种地,养猪。”

“没干点别的?”

“有啊,一直在参加县里的各种比赛,但家里的活儿多,孩子也大了,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老觉着自己没准备好。”

到底是从小就在县里见过大场面,被人采访过。到后来,就越来越能扯了。他甚至混乱地把自己梦想的生活也当成是自己干过的事业说了出来,弄得听的人直说是传奇。

“就是这么个背景,咱的心思也大了。人过三十天过午。咱想着,再扑腾也扑腾不了几年,砂锅捣蒜,就这一锤子。血气方刚也好,激情澎湃也好,反正是动了大想法。”

“什么想法?”

“嘿,出水再看两腿泥,等到事成了,再吹牛哇。”看着村口的平地,又补充了句,“这水就是财,聚水就是聚财,我们守着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一片大好基业,要是折腾不出来事儿,就白活了。”

已经在村里当种猪场场长的王拥军,说话很放松了。看样子,他是在打村口水库的主意。只是养猪和水库有什么关系?但没人追根究底。

开机仪式时,张平贵还放了一挂鞭。本想学学香港电影,拜拜关公,但村子里的庙还没建起来。炮声引来许多人围观。安静的村子好像突然活了。

刚开始,出了点小故障,拍了二三十个镜头,才发现,摄像机声频的线没插上。张平贵有些泄气。王拥军也不知道同样的事为什么还得从头再弄一遍,他隐约明白好多事情可能都是这么无聊的重复。

张平贵给大纲弄了个题目,叫《小村之春》。台词都没有,王拥军怎么演?张平贵说:“主要是大段大段的沉默呢,摄像机对准你的时候,你就随便说就好了,反正是本地话,别人也听不懂。”

有那么几个镜头就是王拥军对着张平贵的女同学说他在村里的不如意。话不是土话,但也不怎么普通。但有几句女同学还是听懂了,因为他说到了什么老婆热炕头。

剧组回到交城,大家又看了看拍出来的素材,要剪出一个小时的电影,显然不够。他们扛着摄像机,想拍点王拥军当年来到交城参加比赛的情形。可镜头里却无意中拍了一个小偷,一个倒卖服装的暴发户,在台球厅里练唱歌的怪人,和妓女交心的小年轻,在卡车上跳脱衣舞的时装女郎。晃动的镜头似乎逮到了老县城的变化。地摊前的流行音乐嘈杂无比,力量十足。

这是张平贵头一回拍电影。剪出来的片子,小范围内还赢得了掌声,获过当年的大学生电影节奖。

但张平贵玩了一票,就再也没了重掌摄影机的热情。等张平贵毕业,在北京开起了自己的广告公司,汾阳的贾樟柯却拍了一系列《小武》、《站台》,张平贵直说:

“这些片子老子当年也差点拍出来了。”

4

刚毕业那阵儿其实是给人打工。应该说,在那家不成什么气候的公司,张平贵还是受重视的,过了试用期,就赶上跟经理去外省出差。以前在地图上看这个广袤无边的国家,那些江河山川被引以自豪的一串大字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儿时的他总会因此有一种全国一家亲的温暖。可随着火车在蜿蜒的铁轨离开北京,到达河南后,张平贵得面对那千差万别的各地口音,听着他是山西人,他们就像看到了怪物,说你们那里都是有钱人对吧?是不是黑心的煤老板不顾工人的命?张平贵笑了笑,不再接话。

要说也只能说出了趟门,给张平贵的冲击很大吧。看看深圳,看看上海,再看看北京。不能比啊。到底是南方,人人好像做梦都在赚钱。他每天瞪着这个喧嚣的时代,困了就坐在火车上呼呼大睡。回到公司,没人叫他该怎么做,但他的热情很高,好像浪费一点时间就被人落下了。每天骑着新买的欧佩克弯把赛车,沿着环城路去跑市场,探听各种建材价格。回来就写份市场报告,汇报给经理,商讨着怎么赚差价。

可生意不好做啊,九几年那市场萧条,又闹什么东南亚金融危机。一块儿共事的几个人,说到底心里还有那么点想法,当初弄什么广告,也不全是奔着钱去的。可现在,钱,突然不值钱了。恐慌啊。

别人看到的是危机,但张平贵却意识到了机遇。他甚至引用《摩根全传》上的一句话,说:

“知道吗,当初巴黎发生流血革命时,银行家们知道,又是一轮挣钱的机会到了。社会就是这么洗牌的,现在轮到我们登场了。”

开广告公司的念头就这么冒出来了。最初叫了几个名字都不理想,后来张平贵就取了个“张三和他的朋友们广告公司”。

广告起步不好做,张平贵想的是多揽些家居装饰的活儿,积累了点资金,再干别的。家装太磨人,几个年轻人一家干出来又接一家,北京的人真多啊,人多的好处就是,总有人在装房子。你想不到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买房子。张平贵谈项目签合同,郭卫东搞设计,张静带人负责施工。

有一天去密云时,张平贵竟在大巴车上睡着了。远处刮来的山风有了些许凉意,张平贵从困顿的颠簸中醒过来,看见夕阳从路边的树丛间洒在身上,那阳光金黄得像一杯沸腾的酒,车窗外一派安宁,简直可以用美景如画来形容。阳光那么暖和,世界如此安静,张平贵突然想起来,自己做的是广告啊,怎么能天天耗在家装上呢。

说起要转型,几个朋友还闹了点分歧,但最终还是听了张平贵的。毕竟几个都是学艺术设计的,到底想弄出点作品,在家装上能弄出什么作品?他们之前的那段时间完全是财迷心窍了嘛。

听说儿子在北京开了公司,张明亮还和杨玉梅专门去了趟北京。他们说是来看看他的公司,其实是想打探打探儿子个人情况解决得怎么样。张茹平张爱平的孩子都上初中了,可张平贵还是那么沉得住气,毫无动静。杨玉梅问起来,儿子马上就转移话题,直说快了快了。可快了两三年,儿媳妇的影子都没见着,更别提孙子了。

张明亮现在是交城一中的副校长,杨玉梅也在退休前混了个正科级。两口子正是春风得意。照他们的理解,儿子能在北京开广告公司,那只能用一个词儿来形容:牛逼。从北京西站出来,两口子就沿街找张三和他的朋友们广告公司。可找到天安门了,还是没摸着公司的门。腰酸脚软的杨玉梅,让张明亮赶紧给儿子打手机。

张明亮想不起上一回来北京是多会儿,他记得他来过,结果杨玉梅问起来,张明亮什么都不知道。杨玉梅说:“还吹牛说自己来过,怎么问什么什么不知道?”两个正嘟囔呢,张平贵蹬着贼亮的皮鞋开车来接了。车子不算好,就是个富康。绕了半天,才出天安门广场。

“儿子,这北京太大了。天天上下班多累啊。”

张平贵没接杨玉梅的话。张明亮突然说了一句:“这个地方我想起来了,对,烤鸭店,全聚德烤鸭店。”

吃饭的时候,公司里的几个哥们儿也去了,郭卫东早几年去过交城,可因为留了两撇小胡子,张明亮杨玉梅也没认出来。还有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孩子,不停地叫着杨玉梅阿姨。杨玉梅也看出来了,这姑娘和儿子关系不一般。杨玉梅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家哪里的?一副婆婆的口吻。才知道姑娘是山东的,名儿也好,张静。

喝了几杯酒,张明亮问张静:“小张,觉得我们家平贵怎么样?在他的公司干得习惯吗?”张静说:“你说张三?他很能干的。都是一个大学毕业的,我们现在都跟着他干呢。”又加了句,“你们这是准备在北京住一阵呢,还是?”反客为主了。

来了自然要住一阵。回到家里时,张静还给他们倒了茶水。正准备走呢,张明亮笑眯眯地问:“坐坐坐,小张不要客气,我们本来就是本家嘛。”

这个时候张静好像已经知道张明亮要说什么了,面红耳赤的。张明亮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浓茶,看了看儿子的新家。家不大,但装修得蛮好,喝茶的地方,居然贴了一墙的竹子。

“小张,我儿子这装修得怎么样?”

“挺好啊。张三挺有想法的。我头一回来,见家里到处都是汽车卡通模型,把我惊得。”

“我们老三就爱好个这,从小就喜欢个车。男孩子都这样,就喜欢个车啊枪啊什么的。”

“是了,男人都这样。有个爱好挺好的。房子位置也挺好的。将来我也要买一套,把我爸我妈接到北京来。”

“北京的房价太贵了,你一个姑娘家。你看,平贵这个人吧,人性是不错,不过也有缺点,死脑筋。”说着又讲起了张平贵小时候动不动就坐在马路边看卡车的段子。张明亮这是骄傲呢。天天看卡车没把儿子变成一个袒胸露肚的司机,却到北京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杨玉梅一个劲儿地瞪张明亮。张静说:“张三很好的一个人啦,我们在公司里处得很好的。就是有时候想法太天真,小孩子样。”

杨玉梅斜了儿子一眼,张平贵早打开了呼噜。这个女孩吧,也不能说她是突然冒出来的,早就想了无数遍了,可亲耳听见张静口口声声爱护着儿子,杨玉梅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心理准备。

第二天,儿子说车子在楼下等了半天了,让他俩快点,带他们看看北京。张明亮杨玉梅拖拖拉拉,一心想在房子里发现点蛛丝马迹,可儿子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竟没找出一点女人生活的痕迹。

在车上,张明亮终于忍不住问了句:“你们公司那个小张人不错嘛。”

张平贵说:“原先谈过一阵儿,后来没感觉,就分了。”

分手了还这么好?杨玉梅有点不理解:“平贵你也快三十的人了,得为自己操点心。再说什么是感觉?日子过久了,感觉自然就有了。”

张明亮和杨玉梅去了趟北京,原本的计划是见见儿子的公司,看看儿子的女朋友,帮着把把关,结果他们去了,什么都插不上手。住了两天,儿子天天东奔西跑,两口子连张三和他的朋友们广告公司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问起来,张平贵嗓门儿还挺高,说:“不就是在三环写字楼里租的几间破房子,有什么好看的?”看到父亲脸色灰白,又说,“好了好了,等我搬了新办公室再带你们去看。”

张明亮说:“不管是做什么,一定要干得开心,心里热爱了,做起工作来才得劲。”尽管张明亮觉得儿子可能从不会把他的话记到心里去,爱不爱听,还是说了出来。儿子的脸色不怎么好,可能是平时工作太忙,又没人照顾。

临上车的时候,张明亮像想起来什么,对张平贵说了句:“你知道你表哥王拥军在干什么吗?他当上了煤老板。”

“穷瓷窑,饿瓦窑,少整没救开煤窑,表哥疯了?”

车站里太吵,父母还和他说了些什么,他没怎么听清楚。

公司正在起步阶段,招人啦,跑业务啦,根本没有空闲的时间,哪还顾得上管王拥军在干什么。张明亮有回还专门打电话问起他和张静的事,张平贵也是说工作如何忙,东拉西扯,应付了过去。

5

三十岁那年过中秋,张静陪张平贵见完客户,送了一圈礼,又把喝醉的张平贵送回了家。结果进了门,两人就滚到了一起。可能是好久没做了,都挺有激情。满身酒气的张平贵,霸道得很,搞了好几个花样,完后还聊了会儿天。

“最近谈男朋友了吗?”

“人人都知道你把我甩了,我去哪里谈?”

“北京这么多人,还捞不到一个男朋友?”

“张平贵你别犯浑。我跟你说,我对你爸你妈印象还不错。”

这是什么话?张平贵摸着张静略显下垂的胸睡了,女人擂了他几拳头,也没醒。

期间张平贵又和一个小师妹好了一阵儿,但姑娘太文艺,敏感得过头了些,碰到张平贵夜不归宿,就猜疑。耗了几个月,张平贵也就心冷了。可思谋来琢磨去,也找不到一个干脆利落的办法。姑娘摆明了耗死他的劲头,天天说喜欢他爱他。烦死了。

张静生日那天,张平贵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忙什么呢?张静说,能忙什么?天天给你打工啊。很明显,这丫头心里还带着气呢。张平贵有把握了。他说,晚上一起吃饭吧。结果真到了晚上,饭也吃了,两个人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又一起去喝了会儿茶。喝了会儿茶似乎还意犹未尽,就去了颐景大酒店。开了房,张静去卫生间冲澡了。张平贵拨通了要死要活女友的电话,告给了她房间号。

一个姑娘看到自己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还能怎么想?当下就崩溃了。想也没想,就说要分手。张平贵巴不得啊,但他当时还装得很无辜,满脸的委屈加无助。等到姑娘走后,才和张静说了句:“女人没脑子真可怕。”张静当时没搞清楚状况,还在旁边感慨,说,女人就得有自己的事情做,要是成天只会监视男人,就太可悲了。

结果就是这样。尽管张静间接帮了个忙,两人也有旧情复燃的迹象,可到底是时间久了,激情不如当年。张静呢,也没有死缠的意思,这个时候,张平贵反倒有些失落了,不对劲啊。

千禧年马上就到了。临放假前,张平贵装作不经意,问:“还不回老家?是不是买不到飞机票?”张静说:“我没脸回。回去就天天问我多会儿结婚。烦心。”张平贵说:“要不跟我回吧,明天除夕,坐飞机。”

张静掏出一张彩票说:“难道我昨天买的彩票中了?”

张平贵说:“一个姑娘家,老想着买彩票,这个不好,我不相信运气。”

张静说:“有时候就得赌一把。我要不赌这一把,可能早和别的男人好上了。”

杨玉梅没想到儿子会带回一个女人来过年,还是张静。等张静睡了,杨玉梅才轻声问:“不是早分了吗?”张平贵眼皮都没眨,说:“这不又好了嘛。”杨玉梅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啦。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过家家。别挑了,张静就挺好的。”张平贵不想和家人谈论张静,就掉头往外走。母亲好像还说了句“屁股大,能生着呢”。

听说表弟带着女朋友回到了交城,王拥军开着辆越野车就来了。

从哪来的?本是句客套,问问最近忙什么,王拥军却来劲儿了。那口气,说得难听点,是牛逼烘烘,讲得好听点,叫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王拥军时来运转了。他说他先是在村里当了几年村支书。然后竟然私人资本进入,他挖开了煤。不光是挖煤,市里组织人去党校学习,他也去了。

“那可是中央党校,进修的还是经济。那气派,那学问,一下子就把咱给震了,听人讲宏观分析,微观剖析,很感动,真是感动,那学问像诗,像火,像黑暗里突然亮起的灯。”

张平贵说:“是了,人这一辈子就得不停地学习。至少主观上要有学习的愿望。”可说了两句,到底有些底气不足,在一个都进了中央党校深造过的人跟前谈学习,不对劲啊。果真,王拥军说完了这些,再不吭声,好像他本来就不是为了沟通,仅仅是在上过大学的正规军面前点明一个事实。

“学习归学习,见识是长了,但最终还得回到土地上。别人称你是老板,咱其实明白,咱就是一个村汉。十年中间,挣了一些钱,也挣下一身病。新世纪刚出头呢,就住了两回医院。糖尿病血糖高出正常数值几倍,每年春夏都得住半个月医院,天天打胰岛素。”

“呀,哥啊,你这可是富贵病啊。”

张平贵甩过去一根中南海,王拥军说:“抽我的抽我的,回到交城了,哪还能让你破费。听二姨说,你在北京开了个大广告公司?”

张平贵点燃中华,深吸了口,说:“和你比起来,都是小打小闹,混口饭吃而已。”

王拥军说:“咱那不算什么,隔壁村里搞得红火的,一天就赚上百万呢。你看看,咱们村鸟不屙屎的个地方,还天天堵车。”

这哪里还是原来的那个王拥军?

按照杨玉梅的设想,儿子应该想办法从表哥那里揽点业务。可儿子说了半天,都没引到正题上。张平贵问:“现在每天都忙些什么?”

“能干啥?监督会计收钱呗。”

好像说了这么一句,又有点不妥,说:“偶尔写写打油诗。问问你嫂子,咱每写完一首,都要先给她念一遍。”

刘淑珍说:“你表哥是发神经呢。”多年未见,表嫂比原先老了许多,头发也烫成了鸡窝头,脖子上挂的是大拇指粗的金项链。

“没去澳门赌两把?”

“咳,打牌有什么意思?再说,咱也不指望靠牌桌上赢点钱。有那时间,还不如写两首诗。咱现在写诗一般都是在车上。咱喜欢在越野车上想句子。车子开得那么快,脑子里的想法也多,好多句子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跳出来了。”

王拥军甚至说:“咱要把这些年写的诗整个集子。到时再给当年县教育局的领导一人给一本。”

张静说:“那这个书得印得好一点。要把他们震住。”

酒喝到后来,就成了王拥军吹牛逼了。他说这些年都去过哪里哪里,国内就不用说了,他说赶有生之年,一定要把全世界环游一遍。

“不光是环游一遍,每个地方我都要至少写一首诗。”

张静一惊一乍地说:“那大哥你得出多少本诗集?”

“咱现在不差钱。”王拥军气定神闲。

刘淑珍在那里直埋怨:“你看看,现在一喝多就是个这,也不知道受了甚刺激。”

第二天,张平贵还给王拥军打了个电话,说:“你那诗集还出不出?要出的话可以搞到我们公司来设计,保证让你满意。”

他们都没谈钱的事儿。第一本《挖煤前史》印了五千本,豪华装,简直不像本书,但王拥军高兴坏了。他把《挖煤前史》摆满了一书架,又用生硬的搿屪沟方言朗诵了几首,仍是觉得不错。便把旁边的《今古传奇》和《山西文学》扔到一边去了。

这回合作,张平贵从王拥军那里赚到了十五万。张静甚至还想出了个主意,既然王拥军有文艺情结,完全可以鼓动他到公司入点股,办份民刊什么的。刊名她都想好了,就叫《文艺复兴》。

张平贵看了看张静,说:“这也太夸张了吧?”

6

张静别的方面都好,身高长相没得说,就一点有时让张平贵接受不了,喜欢上大词儿。没怎么见面的朋友,头一回听她说话,可能觉得这姑娘真有意思。处得久了,就知道,这个大龄青年已经把吹牛和生活混在一起了。张平贵倒也不讨厌,广告公司嘛,就需要这样的人。

这年夏天,公司又和日本三洋合作了一把,拍了个小短片。三洋公司挺满意,还送了两台摄像机。张平贵几个晚上喝了些酒,老夫聊发少年狂了,直说晚上得拍点什么才对得起这个机子。走到路边,张静想出了个主意:

“去长安街上贴萤光纸吧。”

找萤光纸费了点工夫,到得长安街时,都过了凌晨。张静郭卫东他们在树上贴,汽车灯光扫过时会发出萤光,黄黄的,不是很亮。张平贵呢,蹲在富康车里扛着摄像机拍个不停。张平贵远远地,还听见有路人在大呼小叫。

“我操,长安街上居然有萤火虫了。”

第二天好几个论坛都转发了这个视频,有人声称那是真的萤火虫。结果真有人第二天去半夜蹲守,只为看看。当然,什么也没看到,那些萤光纸早被清洁人员刮掉了。

当然啦,最有远见的还是市政府,他们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张三和他的朋友们广告公司,认为张平贵的做法极大提升了政府正面形象,说是有意继续合作云云。

那两年,张平贵没少赚钱。但到后来他对纯粹拍个广告片已经没什么兴趣了。有回闲聊,张平贵还问张静是怎么想到这个点子的,张静说:“也不是我想的。好像是看到香港梁文道这么干过。当然他弄得要有意思些。他只是觉得纯粹做这么一件事,感觉很愉快,想想那些美好的东西只存在四五个小时。就是要做让自己喜欢的事,然后,消失。那种消失,和安宁雅静很贴近。”

“没想到你还挺文艺的。”

认识也有五六年了,那是张平贵在工作之余,头一回发现张静的另一面。她确实和别的女人不大一样。也是聊得兴致高,张平贵没头没尾地来了句:“要不嫁给我吧?”像是在征询,也像是在乞求。

“就这么一句话?太便宜你了吧?才不。”

说是不,脸却有些红。做爱的时候,张平贵想,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结就结了吧,反正要结的。

但结婚的日子还是定得晚了些。刚到山东见了张静的父母,订完婚,父亲张明亮却意外脑血栓了。得了脑血栓,杨玉梅没敢告诉张平贵,怕儿子出门在外太担心。

赶回太原,在病房里看着浑身插满管子的父亲,张平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玉梅说:“你爸也是,听人讲就是因为和老王下象棋,一句话不对,吵了起来,就激动成了这样子。”

做完开颅手术,张明亮好像醒了,只是变得有些迟钝,医生建议经常跟病人聊些熟悉的人和事。那一阵儿,张平贵天天在床边读父亲的教案。听完朗读,张明亮有时会问这东西是谁写的,张平贵说:“是你写的,爸。”沉默了一阵,张明亮说:“嗯,是写得不错。”数学教案看起来枯燥,读起来却简洁。张平贵不知怎么就想起当初的自己,年轻的时候想做的事情很多,恨不得什么都来一下,年纪日增,才明白,人能做的也就那么几样,化难为易啊。他甚至弄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什么拍电影拍不下去。想法太多了。而父亲呢,父亲竟能袖手旁观自己的一生了。

他很多年都没有陪父亲好好说话,有时说着说着,线索太乱,把自己绕进去了,有些事模模糊糊,就是说不清楚,而父亲却极有耐心,从不挑明。

“为什么不早点告我?”

张明亮说:“早点告你有什么用?记不记得你当年在北京累得病倒从不告诉我。我后来知道了特别生气。你好像就没把我和你妈当成一家人。”

张平贵说:“我不记得了。”

张明亮说:“好吧,以后我们都别这么做了。”

他这是在警告儿子呢,好像他们还有漫长的人生道路一起度过。只有张平贵知道,父亲这话像是临终前交待什么。他决定,等父亲一出院,马上摆酒。他要在父亲脑子还算清楚的情况下,把结婚这事儿办了。

基本上所有的细节都是母亲和两个姐姐帮着操持。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他,看着母亲忙进忙出,又陌生又温馨。记得每回打电话,父母总是说一切都好,他呢,混得最惨的时候,也从没把那种辛酸告给家人。

父亲生病的时候没哭,结婚那天,看着父亲坐着轮椅被人推上台,张平贵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看的人都说:“老张不错,供了个好儿子。”

朋友们也给面子,从北京带着车过来,鞭炮放了半个多小时。挨桌敬酒时,张静说替他喝,张平贵没让。王拥军甚至还起哄,要张平贵和张静做游戏。坐在首席的张明亮眼泪口水糊花了脸,说了句:

“嗯,是不错。”

王拥军显然是喝多了,参加婚礼的人都撤了,他还霸着一张桌子,与人拼酒。他搂着张平贵说:

“老弟,看到你找了个这么有才有貌的好老婆,简直比咱自己结婚还高兴。”

好在刘淑珍早帮着杨玉梅收拾东西去了,没听见王拥军胡说八道。人在酒桌上也真是能胡扯,不知就说到了理想上头。王拥军喷着白沫说:

“知道咱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吗?当个考古学家,成天去挖古墓淘宝贝。你看看咱,现在呢,倒也是挖东西,挖的是宝贝,是更有历史的煤。赚的钱也不少,可挖煤是费力不讨好,说出来遭人鄙视,县里来的各种各样的调研考察组还隔三差五地来找你要钱。烦人哪,老弟。咱是真心羡慕你离开了小地方,混到了北京城。”

张平贵本喝了些酒,又听王拥军一激,结果两兄弟就拼上了。后来怎么回的家,张平贵都不知道。只是听说王拥军喝多了,说是出去撒尿,就再没敢回来。人们找到他时,他正蹲在酒店门口的树坑旁给这个给那个打电话呢。

也是结了婚,张平贵和家里人才来往得多些。小时候没怎么和王拥军处,结了婚,反而走得近了。当然,也不能说全是因为结婚,两个人离得近了,王拥军在北京炒开了房子。

7

县里搞招商开发,张三和他的朋友们广告公司也参与进来了。本是帮朋友忙,给做了个片子,结果朋友调动了工作,尾款迟迟不给。每回打电话,对方都说:

“哎呀,忙死了,集团公司圈了几千亩地,要搬几百个村子,得融资上千个亿。”电话里果真风声鹤唳的样子。张平贵想,狗日的,人家开口闭口都上千个亿了,可能也不会把欠自己的那几万放在心上。

打了几回电话,朋友都在那头说,要不你也来这里干一票吧。那气势,说得好像只要过去就有钱赚。起初,张平贵嫌朋友不靠谱,后来听他说得有板有眼,终是动了心。

带着公司的人去看了看,县里接待的分管领导气魄大得很,说是要合并一百来个自然村,投资建一个大型煤焦公司,名字都想好了,锦花煤焦,锦花锦花,要为全县人民发家致富锦上添花。张平贵就在锦花设了个点,隶属集团宣传部,有什么广告之类的活儿,再直接转到北京总部。

这天,又是一帮朋友叫着吃饭。问都有谁,朋友说,来了就知道了。进了包间,见一少妇坐在那里,面熟得很,却又不敢肯定。直到朋友介绍,说她是县剧团的孟团长孟如月,张平贵才不动声色地说,原来是孟团长啊。孟如月笑了笑,瓷一般光滑的脸上泛起几丝光。这么多年了,竟没变多少。好像还更有味道了。张平贵就坐在孟如月对面。朋友还若无其事地介绍,说这是北京来的张总,搞的大型广告公司,一般都是和日本三洋公司合作。张平贵说,别混说了,谁还不知道谁。他看见孟如月嘴角扯了下,差点笑出来。但也就那么对视了一眼,孟如月再没看他。后来有人问“孟团长”,这些年还上不上台了?孟如月摇了摇头,众人这才想起,“孟团长”就是交城县剧团里的孟如月,早些年很有名的,县里搞什么晚会总少不了她。一干人轮番向她敬酒。孟如月说:

“我不能喝酒的,我嗓子本来就不好。”

王拥军冲着她说了句:“你们剧团以前的团长是不是叫向红花?”好像是怕孟如月不知道向红花,又补充了句,“十来岁时就在县里唱《沙家浜》被大领导接见过的。”

孟如月抿了口大红袍,说:“你是说向团长啊。她现在主要分管剧团的经营,早不上台了。”

王拥军说:“你们一个剧团还搞什么经营?就该一心唱戏。又要唱戏,又要想着赚钱,能好好用心唱吗?”

张平贵说:“哥你不知道,现在都是市场经济。”

王拥军说:“一个女人天天琢磨的就是钱,太不好了。你给向红花打个电话。”

加餐具的工夫,向红花就来了。向红花挺会打扮的,但和孟如月比起来,不知是哪里又差那么一点气场,后来张平贵想明白了,孟如月到底是年轻些。这个岁数的女人,年轻一岁就是一岁。

事情发展到后来,好像是王拥军和张平贵两个,对昔日相好旧情难了了。张平贵倒没想着要和孟如月怎么着,但看起来王拥军驴脾气上来了。他说:“一个县里养了那么多闲人,还多了几个唱戏的?好,政府不出钱,咱们搿屪村煤矿出。”

向红花说:“王大哥,你可要我们怎么感谢你呢?”女人四十出头了吧,无论是说话,还是走路,好像都荡来漾去,捋不直了。

王拥军说:“感谢什么?别以为咱们搿屪村就会挖煤,我们也会搞精神文明。”

按张平贵的想象,照这速度,王拥军迟早会和向红花弄出点故事来。照几个哥们儿的说法,一个是老来俏,一个是枪不倒,郎有情,妾有意,明摆着的嘛。更夸张的是,王拥军还真有那么点肆无忌惮,只要兄弟们去交城,饭局上向红花总会出现。王拥军呢,也不避嫌,还要拐弯抹角地夸夸向红花。

“这么大的县,几十万的人,那么多亿的税,怎么就不能好好培养几个人才?我表弟张平贵是人才吧?可是白培养了,替狗赶了一仗。我们得支持谁?支持为我们县带来荣誉的人啊。过去我们不懂得珍惜,现在我们应该明白,文化才是生产力。我们县有什么文化?向红花团长获得了梅花奖就是文化。”

没人说得过王拥军。尤其是饭桌上。他总喜欢控制话题。他有本事把没什么联系的事情,东拉西扯的,全搅和在一起。无论什么事情,由他一说,好像都镀了金,理直气壮了。现在的王拥军,财大气粗,经常教导人。明摆着嘛,他是成功人士,他不说话怎么能行?他不说也不行,这样的场面总得有个人撑起来。

向红花不知是喝了点酒,还是被人夸得不好意思,周围的人就起哄:

“哎哟,向团长你越来越漂亮了,好像只有王矿长一来,你就变得更漂亮了。到底是女为悦己者容啊。”

向红花当场就反驳开了,说什么平时私底下开开玩笑可以,大庭广众胡说八道就没意思了。然后她还说她如何尊敬王矿长,尤其是强调了一句:

“你们不要混说,王矿长是真懂文化的,他的诗写得特别好。”

酒桌上常常是这样,有的,没的,说来说去,意思差不多,但说了效果又不同,口水把时间挤得满满的,好像大家都自在了。有的人喝酒了可能要借酒说两句气话,有的人没喝醉也要趁机开两个荤笑话,好像这就占了便宜。

但张平贵也只是凭直觉这么一想,男女间的事儿谁说得清楚?在北京住了一段时日,锦花分部来了个电话,说是有个活儿得他亲自去谈。这回张平贵没带车,坐的火车。才几年啊,吕梁居然通了火车,前两年回去还没高速呢。火车停在郊外,出站就是满天浮土。

正想着该是打车,还是叫人来接呢,一个女人叫住了她,细看才闹清楚就是孟如月。她戴着墨镜,又围着披肩。张平贵说,真巧,你这是坐车呢,还是刚下车?孟如月说,专门来接你的。张平贵说,接我?我来谁都没告啊。孟如月说,这个你就别管了,说真的,挺感激你的,那天要不是因为你,恐怕找不到你表哥这个财神爷了。

张平贵想不起那天说了些什么。回北京时他还隐约和张静提起过孟如月的事。但没提她的名字,只说有个同学如何如何。张静当时忙着上网炒股,眼里只有红绿色的曲线图,也没认真听他闲扯,只是信口刺了他一句:“哟,这是准备在老家发展一个丈母娘了吧?”张平贵还笑话张静小心眼。等真的见到孟如月,他心里却有些虫子乱爬了。

“走,坐我的车吧。你表哥给配的。”

处理完公司的事,孟如月又打来电话,说是剧团得好好感谢他,特在“海外海”请客。去了,王拥军也在。他和向红花也聊天,但语气淡淡的,倒是和孟如月好像熟络得很,讲了几个红黄相间的段子,好像生怕孟如月不明白,还开了几个露骨的玩笑。

喝酒的间隙,张平贵在王拥军耳边说:“哥,可能还得需要你帮忙,锦花那边说要拍一个广告片,他们出三十万,你能不能出点,片中女主角你来选。”

王拥军说:“咱对这些可是外行。”

张平贵说:“你不想捧个角儿什么的?”

王拥军侧过脸看了眼向红花,又扫了眼孟如月,偏过头去和张平贵说:“你这是给咱设套了,咱可不上你的当。”

宴会弄得很热烈,向红花也唱了一段《沙家浜》,醉眼蒙眬的王拥军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落落大方的小姑娘。这边嗓音刚落,他就跑到台上,拉着向红花的手,说是要即兴献诗一首。张平贵看到孟如月坐在那里,好像现场发生的一切和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8

到底还是出了事。一个男人成天夜不归宿,动不动就说在县里打造文化。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刘淑珍火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刘淑珍也真是有一套,来了,也不闹,只是说孩子上学的事。她说孩子现在正调皮,要是父亲不在旁边管,恐怕就无法无天了。女人来了大半天,说来说去,就这么些话,王拥军想装腔作势声音高点都没有底气。

“别听别人嚼舌根。你知道咱在县里不过是资助了一个剧团。”

刘淑珍说:“我知道。”

“我和向红花一点事都没有。你知道,不过是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表演。”

刘淑珍说:“我知道。”

女人的好脾气反而让王拥军发慌了。

“你知道你知道,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刘淑珍说:“我来不是和你吵架的。我来是想和你说,你好久都没回家了,孩子老问起你,担心你。”

又是孩子。天大的事还能比孩子的事大?王拥军羞愧了。本来计划资助县剧团做强做大,张平贵还出了些好主意,要拍一系列广告片送到电视转播,但王拥军突然声称矿上资金不足。县城铺天盖地的剧团广告牌也撤掉了,换上了县妇科医院的广告。

孟如月后来还找过一回张平贵,语气仍是淡淡的。张平贵说:“这事儿找我不顶用。”孟如月说:“当初是你牵的线,你现在不能不管。”

张平贵看着孟如月,说:“我媳妇儿要知道我还在和初恋对象来往,恐怕会气爆。”孟如月说:“少胡说八道,谁和你不三不四了。现在是别人说我和你表哥有问题。我跟你说,张平贵,你要不好好处理,你就成了皮条客了。”

怎么处理?张平贵一点脾气都没有。

最烦心的还是公司里的事,张静跑到澳门玩了一趟,居然喜欢上了赌博,从公司的账上支走了三百多万,他一点都不知情。说起来,张静还有些气急败坏,好像弄成目前这个局面,完全是张平贵的过。

“就你能天天交城跑,我就不能找点乐子?”

这乐子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郭卫东也算是多少年的兄弟了吧,这家伙,自从当年在大学里客串了几个小电影,就自以为是了,张平贵邀他进广告公司,好像也是不情愿得很。最崩溃的是,居然和张静搞上了。张平贵问他怎么可以这样做,郭卫东喝了几两酒,还蛮不在乎:

“张静算什么,你之前的几个女朋友,我都睡过。”

妈的,这算什么。也他妈太欺负人了。一直到现在,张平贵都没搞明白当初他们为什么会成为朋友。你看,郭卫东这个人,不喜欢读书,成天守着个电视,无论什么节目总能让他看了眼睛都忘了转动。电视笑,他跟着笑,电视里哭,他也沉下胖脸。他的大部分知识来自电视,他总是照搬上面的一切,没有自己的判断。问题是,他还把那些二手信息讲得煞有介事,好像是他头一个发现的。他有那么点儿无赖劲儿。据他讲,读书那会儿,他还基本上算个坏人。逃课、打架、留级、早恋……他喜欢郑重其事绘声绘色地跟公司刚进来的小孩们讲鬼讲神。可张平贵还真就看郭卫东顺眼。可再顺眼,碰到这样的事,也生气。结果,两人干了一架,朋友是没得做了。

和张静离婚后,张平贵搬到了公司住。这天他正在电脑上鼓捣着弄个什么越野族的比赛策划呢,王拥军打来了电话:

“老弟,坏了,通州的房价降下来了。”

当初买入的时候,通州的房价是一万九,一夜之间降到了一万四。而王拥军呢,一口气买了两个单元。

“哥啊,都说买涨不买跌,当初你的时机没错,只是你捂得太久了。”

后来两个人在交城还喝了顿酒,张平贵说:“你看我跑回老家,本以为能扩大业务,没想到后院起火,赔了夫人又折兵。”

酒喝到后来,就剩王拥军以一个人过来人的口吻安慰张平贵了。上了点年纪的人好像都喜欢教导别人,好像别人因为听了自己的挫折经历,就可以少走点弯路。

“老话讲得好,家和万事兴。你不该为了孟如月就离婚的。离婚这伤筋动骨的事儿,太不划算。”

张平贵说:“我和孟如月?”

王拥军说:“不说了不说了,咱们两兄弟还……咱还不知道,别看孟如月和咱走得那么近,其实她在乎的是你。”

张平贵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因为你,也离了婚。”

要是张平贵说他现在对孟如月一点感觉都没有,也是骗人,毕竟有初恋的那份美好想象在里头。说到后来,张平贵好像也被王拥军说服了。他张平贵如果对孟如月没点好感,那真不是个东西。事儿还不是他挑起来的?他不是挑着说什么企业搭台剧团唱戏,人家孟如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和王拥军说不通,就想再找个能说得通的人,张平贵在街上乱走一气,走着走着,一个算卦的朝他招手。张平贵说:“怎么啦?”那人说:“看你印堂发黑,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事了?”

岂止不顺心,简直是糟透了。越说越亲切,越听越熟悉,张平贵想起来了,面前的这个熟面孔就是从前的书摊老板,他记得小时候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每天中午爬起来跑到这里来翻翻报纸,看看外面的世界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我张平贵啊,张明亮家的三小子。”

“我说嘛,这么眼熟。”

“怎么不卖书了?”

“现在这个县城里谁还读书?人人都想着抢钱呢。你呢,在干什么?”

“做点小广告。”

“广告?啊,老三,我跟你说,别看不起我是个算卦的,其实我和你们搞广告处理的东西都是一样一样的。骗人钱财这个最终结果咱先不说,咱们处理的都是时间,你看,我算命,算的是时间,给人看日子,看时间是什么,因为人的命运是由时间来决定的,你在正确的时间做了正确的事情,你的时间线上的事情就全通了,所以我的工作就是研究时间。你拍点广告片呢,研究的也是时间,撇的是商品在时间中的价值。”

张平贵有点晕,不知道是因为之前听王拥军安慰了一通,还是因为确实想明白了,他觉得这个书摊老板的胡扯也挺对自己脾气的:“还别说,倒也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命运只有通过时间才能呈现。”

我靠,张平贵想不到小小一个县城,竟是藏龙卧虎。晚上睡了还有点意犹未尽,又给王拥军打了个电话:

“哥你不是也懂奇门遁甲嘛,改天你得找这个人切磋下,看谁算得更准。”

“我说兄弟,离婚既然离了,就那么大点事儿,别成天想不开。我跟你讲,我有个堂弟,也是和老婆闹离婚,还没真离呢,就因为老婆搞了个蓝颜知己的,他就觉得委屈得不行,成天到晚给我打电话,还哭。男人啊,一定要挺住。”

挺住什么呢?张平贵本来有心情说点别的,又觉得再说什么也没多大意思,便挂了。

9

日进万金的小煤窑,转眼就不行了。王拥军早听到了风声,当时还和人辩论,争得脸红脖子粗。总以为政府不大可能搞什么整改,都放开搞活了,怎么可能倒退回去?历史还想不想进步了?他的所有判断源自所谓的见识,总想着,市场经济都几十年了。他不信。等到县里开了通气会,才知道,正在上马扩产的上亿设备,马上就要转让给政府了。价钱低得简直匪夷所思。甚至连老婆都嘲笑开了他这个中专生。

“你以为你以为你以为,现在你以为能怎么办呢?天天就是你以为你以为,你就天天念经吧,你以为。”

回到搿屪村时,刘淑珍不在家。偌大的村子,太阳干晒着,简直可以用凄凉破败来形容。原先他怎么没发现?因为它到处是卡车?到处是热火朝天的工地?他就以为这里大有可为?现在,他只是觉得这里脏,尘土弥漫,不像个活人的地方。他就这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到底进了书房,想着写两行诗。书房也空得不像样子,二三十平米的房间,除了那一书架诗集,两刀宣纸,再无他物。好像早就准备不在这待了。墙上不知什么时候裂了一道缝,毛笔都能塞进去。下了楼,裂缝仍在。

那个下午,他就顺着裂缝一直走,发现搿屪村百多户房子都有了裂缝,粗细不一,不细心看,根本注意不到。王拥军心烦意乱了。

心烦意乱也得想办法。召集董事到村委办开会,拖拖拉拉半天,人才到齐。听说煤窑马上就要收归县里,人人都带着质疑的口气问王拥军:

“凭什么?”

王拥军也不知道凭什么。他要知道了凭什么,可能早就做了别的打算。正吵嚷一团时,矿上打来电话,说出大事了。王拥军当时正在气头上,说:

“我知道出大事了,慌什么慌。”

可平日里百依百顺的会计,不依不饶地又打了过来,王拥军直接关了机。

正发飙呢,只听外面叫喊声一片,推窗一看,几个孩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喊,要地震了要地震了。一问,才知道,狗日的,搿屪村头的水库没了。

那么大的水库,怎么说也有上百亩吧,它居然没了。它一个水库能跑到哪里去?走到村口,只听放羊的张老三在那里结结巴巴地描述:

“操他妈,我正在太阳底下打瞌睡呢,只听一声巨响,我还以为垮了山。吓得尿出来。羊也不听我使唤,全乱了。看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后来才看见,狗日的水库好像一下就被人抽干了。那得需要多大的水泵?”

原先水波荡漾的地方只剩下一摊烂泥湖,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看到水里有鱼,也不管死活,就往里冲。矿上再次打来电话,这回确定了。

“巷道被淹了,底下还有十三个人。”

王拥军说:“没人知道吧?”

“怎么没人知道?上面的工人吵成一团,直说自己的亲兄弟都在下面。”

水太大了。谁也不知道水是从哪来的。几个先跑出来的工人说:“肯定是有人把黄河引过来灌我们。”

损失最惨的还是王拥军,先是被刑拘,罪名是蓄谋破坏国有资产。两个月后,到底是放出来了,可矿彻底毁了,本来还说能卖个几千万,县里说:

“什么几千万,没让你再修一个水库就是好的了。”

这件事,王拥军也写了一首诗。可能是情绪上激烈了些,集子送到出版社审查时,被删了。张平贵还安慰他:

“你也赚得太多了,等通州的房子一卖,投资广告业吧。将来的社会是新传媒的天下。”

与张平贵一起的小女人也在那里大谈什么麦克卢汉约翰伯格尼尔波兹曼,话语渐次朝王拥军控制不住的方向走去,喝了会儿酒,也甚觉无趣。

第三本诗集刚印出来,王拥军就查出来患了癌症。起先只是肝有点不舒服,他以为是平时烟抽得太凶的缘故,根本没当回事,该喝酒喝,该抽烟抽,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过几天,右腹处疼得不行。刘淑珍揉了半天,不管用。先是到省人民医院查了下,说是肝上有片阴影,应该是积液,炎症,建议吃点药。可吃了药还是不管事,又跑到北京,找关系,到积水潭医院,这回确定了:肝癌晚期。

张平贵听说了,怎么都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前两天还说是准备要举办易经研究会呢,这会儿竟已经晚期了。人这一辈子呀。

王拥军最终葬在了搿屪,按他生前的意愿,明目张胆地搞了回土葬。坟地选在水库旁边。水库早干了,但名字没变。有人在烂泥湖里种上了庄稼,长势特别喜人。刘淑珍哭得死去活来,直说:早就劝他别挖煤了,可他不听。他挖煤也就算了,还写什么诗。写诗也就算了,还要去通州买什么房。在通州买房也就算了,还要投资什么县剧团。投资县剧团也就算了,他还要和人乱搞。

“他活活是被自己累死的。”

女人哭丧有一套,听得张平贵半天没回过神来。他记得好几次给表哥打电话,还没等他出口说玩什么越野车比赛,表哥总是说太忙了,得为矿上几百人考虑,身不由己了都。看看表哥写的那些诗吧,是真的关心县计民生,念叨的都是为县里创了多少税收,给矿上带来了多少效益,给搿屪村带来了多少福利。不管表哥内心到底作何感想,至少张平贵在人前见到的,听到的,都是表哥马不停蹄、日理万机的样子。

“他真是活活把自己搞死了。”

有时工作累了,张平贵还会想起王拥军。他想起表哥每回坐着拖拉机来到县城时母亲一惊一乍的叫声,浑身板正的王拥军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那个慵懒的午后,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他好久没和母亲好好说话了。他其实是想好好和母亲说说话的。就是在听母亲唠叨时,他还在想,要是父亲知道他变成了这么一个人,可能早跳起来扇他耳光了。杨玉梅在那头说:

“你爸可以自己看点报纸了。他看到了关于你的采访,还专门看了看你拍的公益广告片,说你终于上正道了。平贵啦,我不管你上什么正道也好歪道也好,总之要照顾好自己,钱是赚不完的。身体最重要。”

他就这么听着母亲的话,头一回觉得母亲的话句句都落在了实处,温暖极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印象中好像总是讨厌母亲的话呢?也不是讨厌,是烦躁,是头皮发麻。以前人们听见他这么说,总认为他年轻,说话不免夸张,其实上了岁数,只有他自己明白,这是老毛病了,颈椎扯着头皮疼。他扭了扭脖子。那头的母亲大概觉出了他的不耐烦,说,不说了不说了,我们都很好,别浪费电话费了。母亲都挂了,他还把手机举在耳边。

眼光落在书架上,又看见了表哥的诗集,那么多次应该也看见了,可他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或者说他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那是垃圾,心里全是鄙视和厌恶。一个乡下人居然也想着附庸风雅。可这天,他却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他试着用交城话读表哥的诗,有那么几句打动了他,看起来平仄不分,却朴素极了。但也只是朴素而已。翻了几十页,又觉得这些东西实在没什么意思。他双腿张开,搭在办公桌上,望了眼北京城,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太阳从干净的落地窗透进来,晒得人鼻子痒痒。仰起头,看了看,天晴朗得很。等了半天,喷嚏没打响,泪却出来了。脸上湿湿的感觉真好。他就那么梗着脖子,酝酿着,怎么痛哭一场。

正憋着呢,女人进来了。女人长得像孟如月,也像张静,但到底要年轻许多。女人从背后搂住他,不说话,只是亲。张平贵说,去宾馆吧。女人说,办公室不更好吗?见张平贵只是抻着脖子不说话,又说,办公室方便,你说了要陪我去逛北美新天地的。张平贵想,还是这样的女人好,给她一张信用卡,什么事都省了。活到他这个年龄,什么都成了驾轻就熟,只要不多动脑子,一切都好。就是在女人咬着他的耳朵时,他的眼光又晃到了表哥的书上。不知怎么,脑中划过一个念头,好像是在说,再也回不去了。可那念头比高潮还快,还没等他咂摸下,女人已经把他的脖子舔湿了。

猜你喜欢

张静表哥
表哥来了(1)
表哥来了(2)
青蛙表哥
Self—redemption in Desire—Analysis of Desire under the Elms
过两年我就比你大了
他鼓励了我
一本书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