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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读传家

2013-11-15肖德林

清明 2013年5期
关键词:杨树爷爷

肖德林

0

2013年的春天,我在爷爷的坟前挖树,这是一棵突然死掉的杨树。这棵树的突然死亡,让家人感到很不安,迷信地认为,不知爷爷在冥间要告诉我们什么。

这棵树原来枝叶茂盛,按道理,根本不会死,怀着某种不祥的预感,我们决定立即拔掉。但树根太深,我们几个人根本刨不出来。这时,我喊歪头队长帮忙,歪头队长正在帮一户人家抬泥浇坟,歪头队长现在靠给四乡八邻帮忙做丧事混口饭吃。当年栽爷爷坟上这棵树,他曾帮过忙,所以对这棵树的来龙去脉能说出子丑寅卯。歪头队长走路,一般扛着脑袋,眼睛乜扫一切,是当年当队长落下的习惯,搞得生产队养鹅场的鹅也一律斜着脑袋觅食。

我给歪头队长一根烟,歪头队长嗅嗅烟屁股,说:这烟味纯,有当年大前门的味道。我说:是有点,中华烟,相当于当年的大前门。你给谁盘坟呢?盘得蛮大的。

哦,是鲁、鲁县长的坟,当然得大点。

我又看了一眼那坟,跟我爷爷是邻居。我想:爷爷你的牛皮又吹中了!突然想起,葬爷爷时我曾经见过这座坟,荒芜成一堆草,当时过度悲伤,没想起是鲁的,更没人告诉我。

我又看了两眼这座坟墓,在河边,朝阳,风水宝地,比我爷的坟高。

1

1987年的夏天,我第二次高考落榜,生产队长歪头隔着河对我妈说,你要叫吴衡回来,找人送礼。我妈正在淘米,低头捡米里的虫子,这些细细的黑色小点子,像跳蚤。它们一样欺负我们,一个在白天,一个在黑夜。吴衡是我爸,我爸在甘肃水县修理汽车,这时候他还不知道我又落榜。水县离家有多远,不知道。远,对我只是一个形容词。天边和眼前只是到沙口镇坐不坐汽车的区别,坐上汽车就是远,不坐汽车就是眼前,睁开眼就能看到。我妈说:我们到哪去找人,谁也不认识。歪头迟疑了一下说:不找人肯定不行,找鲁去。

鲁的名字在我家是个忌讳。

我们杨树村出人才。鲁是文革后,我们杨树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现在是管教育的县长,我妈哪有勇气去找他,即使我爸回来,也没用的,一个是坐在办公室指挥全县的教育事业,一个是揣个榔头满世界讨生活的人。我爸没勇气找鲁,我完全能理解。

我爷应该有勇气。我爷对我管教严,比如他不许我呼啦呼啦吃饭,没教养;比如他不许我随便吐唾沫,会流失了元气;还有不许我用有字的纸片揩屁股……我爷曾是沙口镇杨树村的村长,管人是他的习惯,回乡知青鲁也逃不脱被他管的命运。那天傍晚,在楝树下,我爷正用筷子掏一只熟咸鸭蛋,蛋黄子黄得发亮,蛋油腻腻地流成片,我发现鸭蛋竟是双黄的,我说:爷,这是只双黄鸭蛋。我爷没理我,只低头看了看凿出一个黑洞的蛋壳,用筷子拨弄了一下,然后我爷抬起头,对在吃饭的我妈说:鲁考上大学了,上海的大学。上海?我妈吃惊中透着兴奋。这下子,秧妹要享福了!

我爷嘿嘿冷笑了一下。

谁知道他是不是个陈世美?爷爷又重重地挖了一筷子蛋黄,狠狠地送进嘴里,蛋油在下巴上流。一片叶子飘落,在地上滚了滚,归于了沉寂,惹得几只母鸡疯狂啄食,最后不过吸了一嘴的苦水。秧妹是我小姑,是鲁的对象。我们那流行定亲。定了亲,就是人家的人。鲁是长翅膀的庄稼,长了翅膀就可以飞,远远地飞离杨树村。

我妈最后嘀咕:怎么没见上门报喜的人?

我家等来的是给他们说媒的人,但这次是把他们说得散伙。

1987年的夏天,爷成了一个老头,没事可做的老头。没几个人想起他曾是村长。我爷答应去找鲁,并且准备了两只芦花大公鸡。两只鸡挣红了脸,为能肩负重任兴奋不已。爷光说去,就是不上车。老跟我说鲁县长高考时刻苦,怕瞌睡,头发悬在梁上,防蚊子,三伏天穿着雨披学习,好像已经没有骨气地忘了鲁差点成为他的女婿。在我的印象里,鲁对给村长家当女婿,好像不太热心。每次都是在屋后的树上学几声鸟叫,我小姑就匆匆忙忙出去了,留下一屋子雪花膏的香味。

鸡子瘦了一圈的时候,我爸回来了。我爸回来,我爷就解脱了。

我看着我爸带回来的白面包出神。面包已经冷却,柔软的弹性正在消失。城里人了不起,把朴素的麦子膨胀成油头粉面的市侩,咧着嘴,随时等待着赞美。现在它贴上标签,就有了城市的霸气,它被我爸作为礼物,征服了杨树村一个个感激的微笑。杨树人似乎不知道面粉膨胀起来,也会成为美食,只知道拼命捶打麦子,变成面疙瘩,变成烧饼,硬得要牙齿的命。我后来坐在河边,把它撕成细屑,喂鱼。

我爸是怎么知道我又没考上的呢?没人告诉他,家里写信一般只有我写,但我懒得写,我宁愿坐在河边发呆。那时没有Q Q,没有手机,甚至打个电话还要跑到沙口镇的邮电所排队,当然也可以打电报,一般死了人才会打,××病亡,速归。显而易见,没必要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儿子又没考上。

爸爸回来,是决定我命运的,这是他的权力也是他的责任。

我爸决定送我去当驾驶员。我爸看到驾驶员天南地北跑,见多识广,吃香喝辣,还能蹭个油钱,在配件修理上玩点猫腻,每个司机的皮鞋都锃亮,心里羡慕,当然他更羡慕在办公室吹电风发号施令的人,那中间隔着一张挂得比天高的大学文凭,祖坟不冒青烟,不会落我家门第。我家祖坟连个麻雀毛都没落下。我爸说。他坚信一点,儿子要比老子强,他是个修车的农民,他儿子最起码是个开车的农民。

我根本没真指望你考上大学混上国家户口,泥腿子要上岸,脚上的泥就把你陷死了,没门。我爸说。你以为你是谁呀?鲁,杨树村只有一个!

我爸这么一说,说实在的,我心里轻松不少。要说国家户口现在是多么没意思,那时对我,对我全家,不仅是荣耀,还有一份实实在在的实惠。国家户口不仅有一份光宗耀祖的工作,而且有米有面有油,有粮票。为找粮票,我妈要不断地给一家有海员的邻居送上香喷喷的油和白花花的米,还要送上热乎乎的笑脸,给我爸换粮票,全国粮票,我爸不能背个米袋子满世界走。

妈妈的,国家户口可以顶替,我爷爷睁着醉眼说,世世代代都是国家的人,每月有工资,像自来水,一拧就有,退休后还拿,鲁这小子确实是好样的。鲁就这样深刻地影响我们村每个人的谈话。我爷没啥文化,没有念过一天书,肚子里没墨水,后来自己“造”字勉强应付了工作。小时候,他曾经站在人家学堂门口三天,旁边是座茅房,臭不可闻,苍蝇嗡嗡地钻鼻孔。上学堂,要两担稻,上不起。他对有文化的人,莫名地表达着好感。每年春节都会派我带上一点肉,请庄上的麻子先生来写毛笔字,净手焚香,写“向阳门第”,写“耕读传家”,写字先生走了,我爷会挂起来,歪头咂嘴地看半天。目光就落在我身上,懂不懂呀?我胡乱点头。其实,耕与读,我都不喜欢,耕不就是头牛么,读不是还要跟着老师咿咿呀呀地念下去,何时是个尽头。呵呵,明年春联你写。我爷说。我爷的字像是篾片子划的,该直的直,不该直的也直,看他的字,就像是家里的竹园种到笔记本上。我爷其实有一支很好看的黑笔,英雄牌,镏金。拥有一支钢笔,在那时应该比现在拥有“爱疯”要时尚许多吧,我想,应该像战争年代拥有一支驳壳枪一样。

能有个国家户口的城里人,有个识文断字的学问人,对我家是多么大的奢望。

我家最有希望捞到一张国家户口的是我爷,但他到死户口还在我们杨树村,虽然他那支镏金英雄钢笔给许多人办过变成国家户口的手续。他是有机会到供销社当干部,但他没读过书,干不了。他死的时候,城市户口几乎不值钱,值钱的是农村户口。我几乎转了个圈,最后转不回来了。

2

爸爸在等我一句话,我在等他一个行动。

要他丢下薄面很难。难道你那点面子比你儿子的前途还重要?我只看到他扶手摸脚,看着芦花鸡发呆,看不到他准备到沙口镇买票进城。我不知道我们等到何时。

我坐在河边,看鱼。

我家前后左右都是河流,我家就坐落在岛上,只有羊肠小道,推个自行车都要逼仄个身子,四季收成进出靠肩扛。岛上黑土肥沃,像枚颜色常变的棋子,棋盘是纵横交错的河流。水中刨食,谈何容易。我爸早知道,水其实最难伺候。冬天罱河泥,他曾经连只靴子也没有,赤脚!稍不小心,就会滑入零下数度的河里。要不断地跺动船板,才能勉强不把脚冻掉。爸爸是有布鞋的,但怕沤烂它,舍不得穿。同船的龚六叹口气回家取了一双大大的草鞋,我爸含泪穿上。一阵西北风,跟刀一样斩断了一些残枝枯叶,我爸一抹脸说,噢,要下雪喽。

我正在看鱼的时候,龙扣牵只老牛从我身边走过。龙扣面无表情,跟在后面的老牛摇头晃脑,不时歪过头来啃路边的芦苇或者瓜藤,我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不给老牛套个笼头,但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想到了阿箩。阿箩是我的同学,阿箩是龙扣的儿子。去年他落榜了,他没像我一样到沙口中学补习,而是去当了兵。龙扣白我一眼,继续垂着眼皮,半睡半醒地走。老牛不失时机地拉一摊屎,然后没事人一样继续赶路。我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我想我有阿箩的地址,不需跟你费口舌。

我看到小鱼贴着水面游,它们张着嘴,无聊地吞咽。那些稍微有点本事能潜水的鱼,我只能偶尔看到它们一只尾巴或者半个脑袋,它们生动着。面对它们寡廉鲜耻的挑逗,我要想点办法。人跟鱼一样,有本事的在深处,打多大的浪也没人看到,没本事的,划道水痕,屁股也给人看得清清楚楚。我想得很明白,我们农村人死乞白赖地做着同一件事,逃离土地,逃得越早越好,越远越好。鲁是这样,我爸也是这样,现在轮到我,虽然身份悬殊,但目的一样。

3

我准备了一把鱼叉,想为家里弄点下饭菜。

鱼叉是铁匠铺龚六打的。龚六对我非常热情,薄薄的脸上两只眼睛非常突兀地骨碌着。好像对我找他打鱼叉特别欣慰。他边打边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老闷着会闷出病来。我看着铁片在煤炭炉子里变得通红,龚六呼呼地拉着风箱,汗在他身上成排成排前赴后继。他说:国家户口,好。没有,也不要紧,杨树村几百号人不就出了一个鲁么?其他人都不活啦?龚六眼睛骨碌一下,饱饱地打个嗝,叮叮当当地敲,火花四溅。走远点,别烫着。龚六对我说。龚六肩上搭条天蓝毛巾,被厚厚汗水浸透,几乎成了黑色。龚六说:人说世上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我打了几十年铁,也没苦死,照样有个乐。你一咬牙,一屏气,苦就被你吞下肚子,从肛门屙掉,剩下的是啥?乐!我皱着眉,心里似有所动。世上只有饿死的,你听说有做死的么?龚六转过头,笑吟吟地问我。这个平时沉默的人,说的话似乎也有点道理,我从那一天起,常有伏下身去的感觉。我拽下他的毛巾,说,我给你到河边洗洗,让你凉快凉快。我后来对龚六说:我真的不是怕苦,你说的苦我都能吃下去。我不甘心啦!我的鱼叉已制作完成,五个齿,中间长芯带倒钩,扎到鱼身上一准扎成蜂窝煤。龚六抽根烟,眯着眼,你说的苦,我和你爸都能理解,可怎办呢?龚六用我刚给他洗过的毛巾擦脸:寻死不如赖活,你会越活越明白。现在你都不服,谁又服过呢?你头破血流,你就服啦。龚六叮叮当当又敲,左手夹钳,右手抡锤,火花飞溅,他不再理我。

龚六原来是我爸的说客。我差点被他说动。我蹲在河边,拿着鱼叉,对鱼说:我差点去学打铁匠。打铁好不好呢?当然问你们是白问,当铁匠就要打鱼叉,鱼叉就要戳死你们。这就是命运,我们谁也逃脱不了。小鱼自顾悠哉游哉咬尾巴,偶尔大鱼在水面荡个大水花。我看到那条白鲢,它悠闲地甩着头,偶尔一根青草让它咀嚼半天,像个老翁品酒,然后一甩头,扔了,再悠悠闲闲地赶路。我看着它,看着它乌黑的背脊漾出一圈圈水花,嘴上的胡子荡来荡去,仿佛说:我吃饱了。我手上握着鱼叉,没有把它变成飞镖,是不忍,还是不能?我和白鲢都无法回答。

我已上路,但现在方向不明,我的同学阿箩说,这好比玻璃罩子里的苍蝇,有光明没前途。我爸似乎在我的背后安了一双眼晴,他知道我落榜,还知道我要去铁匠铺,他还知道我一些啥,我不知道。

我等不到爸爸的行动,只好自己行动。

我鼓足勇气去沙口邮电所打电话,虽然此前我已数次在这个地方徘徊。这时还没有私人电话,只有邮电所有人工电话,先要填单子,我平生第一次用颤抖的手写下要呼叫的号码“江城2826”。当听到报话员长而清脆的声音,“2826——电话来了”,我的心已经忘记跳动了,何止于此,呼吸也忘记了。在电话亭子间,我听到话筒里嘟嘟的声音,然后听到一个男声,我说我找鲁县长。那人说:鲁县长到乡下去了,然后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我站在电话间好久,话筒上全是汗。这次通话花了0.2元钱,您知道是啥概念?一顿中饭的菜金才5分!但是我很满足,因为我不知道,如果是鲁县长接电话,我该说什么。我想,我仅仅想听听他的声音而已,说的还是不是我们杨树村的话。

此后,见一见鲁县长的愿望像蚂蚁吞噬着我的骨头,虽然我连续几天徘徊在小邮电所的门前,但再没有勇气要通电话。我谁也没说,饿着肚子,一个人爬上公共汽车,冒着高温来到县城,走在正午的水泥马路上,满世界一片白。我在无数手指的指挥下走到县政府的时候,除了满院子热辣辣的阳光,连个鸟的影子也没有——政府下班了。我甚至连打听一下哪是鲁县长办公室的勇气也没有。但是,我看到了传达室有一排白白的袋子,其中有一只袋子上赫然写着鲁县长的名字。

我满足了,又回转身去车站。——下午的班车只有一趟,迟了,就回不去了。我的瘦弱而单薄的身影在县城白花花的水泥路上疾走,随时有被蒸发的危险。我没有吃饭,后来我趴在公厕的水龙头前牛饮了一番。水能当饱。喝了城里的自来水,肚子不再咕咕叫。我拍拍肚子,回家吧。

我爸是否知道我去县城找过鲁县长,现在还是个谜。我找鲁的要求很简单,能不能写个条子让我到县城中学复读。相对我就读的沙口镇中学,县中是圣殿。人分三六九等,学校也是如此。我们是县里面的三流学校,当我们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很痛苦。痛苦什么?痛苦我们的学生生涯会突然止步。我们经常发现班上的同学上着上着,没了,再打听,学手艺啦,过不久,就会在那些走村串户找饭吃的手艺人里面找到他们的身影。一度学校要改成农业职校,除了正常的数理化,还要学一门课:《土壤化肥知识》,为回家种田做准备。谁说回家种田一定要懂土壤知识,父母大字不识,不照种一辈子田?

我下了汽车,在沙口镇街角的烧饼摊买了一只芝麻烧饼,又到河里捧了几口水喝,最后决定去医院碰碰兰。只能说碰,是我不敢肯定能不能遇到,更重要的是如果遇到,能不能有勇气说上一句话。兰是我的初中女同学,我给兰写过信,一年一封,这事阿箩知道。我装作是到医院看望病人的,急匆匆的样子,医院能进的门我都探了下脑袋,但是没有看到兰。

4

我爸要给我定一门亲。男人只有有了牵挂才能沉静下来,否则只能是飘的,飘的男人总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莫名其妙的做法,在我爸的眼里,二十岁的男人都要逐步克服这些想法,定一门亲是最好的办法,给这只飘着的风筝系上绳。不错的,他们选择了玉琴,铁匠龚六家的姑娘。我爷像跟大人谈话一样跟我谈。我说:爷爷你老了,这些事我自己来。我爷笑了,摸摸我的脑袋:老了才要管,老了才希望看到你早成家。我说:我还要读书,如果没学校收我,我自己自学。爷的脸上老人斑摞在一起,成个铜钱,这些铜钱要买他余下的光阴。爷说:只是定亲,不影响你学习。我说:爷,我没想过这事,你让我想想。爷爷说:好,你想想。爷一边说一边刨着一只梨,长长的梨皮委顿着身子,像一条青蛇在手里跳跃。我突然发现,爷的左手半边皮变成了纯白。我惊讶地跳起来:爷呀,你的手得白癜风了。爷停下来,平展着手,左看看,右看看,叹口气,老了,什么毛病都来了,排着队来。我不安地说:这恐怕要遗传。爷把削好的梨递给我,不安地张大嘴巴。真会遗传?那又是谁传给我的?爷不服气地问。当然是太爷或者太太爷啦。他们都不长寿,还没显示出来呵。爷皱着眉头说:不错,他们都没活过50岁,我60多,还没被祖宗召去,就是要看着你成家,我好抱重孙子。爷的声音重了,憋气似的。我不安的是我的皮肤如果也变白了怎办?我不断地看手,又看脖子,后来看脚,发现了好几个形迹可疑的白点,我抠它们,直到抠出血。我虚汗淋漓,信心全失。

龚六上次跟我谈话,不仅是爸爸的说客,还有要考察未来女婿,不动声色地考察。

我和我爸给抽穗灌浆的稻子打农药。我妈看我闷声不响地穿上厚厚的蓝布中山装,本想说什么,被我硬硬的目光阻止了。日头正中,稻飞虱、白蛾正激情奔放,它们在灼热的阳光下舞蹈、交配,产出更多的子孙与我们争饭吃。我们只有一起喷药才能杀死更多的害虫,两架喷雾器会断了它们的逃亡之路。我不知道这喷雾器是谁的发明,我和满世界的庄稼向它致敬,它不仅高效准确地杀灭了害虫,它还让我目不识丁的奶奶、妈妈有了机械知识,让她们坚信读书有用。读书照样可以读出大米和棉花。背上的喷雾器六七十斤,稻田的温度四五十度,稻穗开始扬花,小小的花粉在皮肤上肆意游走,痒,但抓不住,只能带着怨气抓皮肤,抓出血,农药一刺激,灼痛。我拼命压喷雾器的手把,背带向肉里钻,一下一下,农药雾水复仇似的喷向那些只知道吸食水稻骨髓和盲目交配的害虫,它们在喷枪下毙命,稻秆下面躺了一层它们的尸骨。劳动的快意冲出胸膛。龚六说得对:只有懒死的,哪有做死的。但我后来一阵眩晕,毫不犹豫地一屁股坐在水田里,臭水和烂泥淹没了我半个屁股。我爸听到异响,向我这边张望,很沉着,然后问:什么事?我不睬他,但不争气的眼眶突然一酸,眼前一片朦胧,周边的声音都远了。可能吸食了农药,我拼命喘气,喷雾器千斤重,我不得不丢盔卸甲,逃出稻田。到田垄上我发现两腿叮满蚂蝗,它们悄悄地潜伏在我的皮肤上,把我当血包子,贪婪地吸,腿上几处还在流血。我一条一条把它们拽下来,踩在地上,使劲地揉搓,直到它们都变成灰尘,永归天国。后来,我做噩梦,常梦见蚂蝗,它们似乎从那一刻起,便蛰伏在我的血管里,逮着时机便作祟。

但我现在是快乐的,劳动不过如此。劳动是味药剂,专治忧伤;苦是屎,从肛门屙出,就痛快了。我回望父亲,他嘎吱嘎吱地摇着喷雾器把,周边一遭的雾,人像颗西瓜在绿色的波涛里浮浮沉沉。

再次坐到河边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个事,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不过是要做给我爸看,没出息的是我已准备接受他的安排,接受玉琴。我想我现在就是龙扣牵的牛,只有套上笼头才能低头安心耕地,否则总要仰头看外面,时不时地啃一口青枝绿叶。荒废时光不说,还影响了收成。

龚六和我家隔一条河,是一个水猛子的距离,为了练一口气,从河南扎到河北,我练了几个夏天。当最后练成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是玉琴,她脸红扑扑地站在河岸的树荫下。后来,这身影逐渐模糊,在我求学时从未想起。铁匠是个好人,铁匠愿意把他宝贝女儿嫁给我,我爸说,你要知足,你自己看你自己哪点赢人?我白天看手,晚上看影子。月亮孤独地照在杨树村,我坐在高高的河堤上,河水宁静得像傻子,白天在河面上游弋的鱼,现在可否安好。月亮在树杈间睁个白眼,眨都不眨。杨树村太安静了,一个异样的声音都能把人吓醒。在这个夜晩,我跳进河。留个脑袋,身子全溶化在水里。我来自水,我嗅到河水的气息,它穿透我的五脏六腑,我成了浑身透明的银鱼。我看到我的骨头原来是一棵树,支撑着我走了二十年。这棵树原来一直梦想栽到城里,但现在发现水里才是它最好的位置,在水里,它的每一片枝叶都尽情呼吸。我看到了那只白鲢,我知道是它,迎着月光,它跃出了水面,似乎要向月亮进发。

后来,我游到玉琴家的水码头,坐在码头上,变成一个影子,与身边的芦苇一起摇曳。我数着一二三,我想玉琴应该出现,但是她家黑灯瞎火。我一个猛子扎到河底,摸出几片瓦瓣,一片一片扔向玉琴的窗子,后来玉琴终于拉亮了灯,走出屋外,我想她肯定看到了我,因为她尖厉的声音把杨树村宁静的深夜划出一条口子:鬼,水鬼!我知道她昏倒了,因为她家一片忙乱:鬼在哪里?

第二天杨树村传说,有水鬼在夜晩出现,所有的人都惊出一身冷汗。村里每年都会有孩子被水吞噬,都变成了水鬼,杨树村河里水鬼成群。

我不说破,任由这个传说发酵、变形。

后来,家里再说玉琴,我坚决摇头,玉琴精神可能有问题,世上哪里有鬼,她神经错乱。他们商量了好多天,终于同意了我的说法。只是爷爷看着我露出诡异的笑,笑得我心里长出一片茅草。

龚六隔着河叫我去他家吃晩饭,我装作没听见,只顾低头想心事,喊着喊着,变成了葫芦饭,一条河的人家都笑了,葫芦饭是个啥饭?我红着脸不答。

我爸的如意算盘彻底破产。但我感到对不起玉琴,让她在杨树村有了鬼名声,更感到对不起好心的铁匠龚六。

我在河边筑了一个小小的坟墓,埋葬了小小的鱼叉,我不能用它穿透水中的鱼,唯一的办法,是先把它埋葬。

5

乡邮员是个瘦削的歪嘴家伙,我们叫他“瘦猴”。他把自己顶替成“国家户口”,整天牛哄哄地在全沙口的办公室转,所以他喊我的名字很不耐烦,因为这是一封挂号信,必须要我签字,他才能完成任务。这是我平生第一封挂号信。签完字,我听到这个瘦削的家伙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他满村找吴大志,而全村几乎只知道我叫吴葫芦。我歉意地向他笑笑,羨慕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羡慕所有上班拿工资的人。如果没这建筑学校的通知,我就想到供销社站柜台了。县里为高考落榜生办了个建筑学校,这让我爷看到了希望,有学上,就有前途,前途就是不用种田,不用被老子带到甘肃学驾驶员。我想了三天,对我爸说,我不上这个学校,这个学校不转户口,不转户口算什么呢?我要上补习班,考真正的大学。我爸愣了一下,我爸气得掼杯子。

只有我爷看我,嘿嘿地笑。他的白眉毛已经长成了两把扫帚,抖抖地在眼睛上扫来扫去。你还笑?我哭着对爷喊。

春天,我走在沙口的街上,原先的供销社已经变成了星地超巿,被一个叫瘦猴的人承包了,生意还可以。镇上人说,瘦猴现在是大老板,我想如果不是那份建筑学校的通知书,我现在也许是他的员工。我说:瘦猴是不是邮电所送信的?镇上人点头称是,现在没人写信了。当时供销社开始改制,最重要的是向全乡招聘,供销社是一个多么香的单位,都是干部子女顶替的位置。只要高中毕业,投资5000元钱,就可以逃离种田的命运,也不要去遥远的甘肃谋生。关键可以转成“集资户口”。我动心了,我爸有点不甘心,他还想带我去当驾驶员。我爷一喝:当死驾驶员还是个讨饭吃的,供销社是什么?是国家的单位。我爸不吱声,找龚六诉苦去了。

广播里有一句话,叫择优录取,你优不优谁来说,既然是供销社里当家的,想来那两只芦花鸡就上了供销社某人家的餐桌。你能被择了优,别说两只芦花鸡,一窝鸡都值。爷说。其时,我正眼盯着电视。我家有一台14吋的黑白电视,放在我爷的屋子。虽然雪花飘飞,我看到外面的世界贴着荧屏飞来,它们呼呼啦啦撞得人眼睛疼。我此前几乎没有看过电视,我克制着自己的愿望。歪头队长说:能抵挡住电视的诱惑,葫芦有出息。

我在寻找电视上鲁的身影。

此时,秋天即将来临,门口楝树上的知了叫声已没有了夏天的热闹与自信。我想到骆宾王的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我喜欢骆宾王的才气和勇气,听着满天的蝉声,骆宾王似乎背着手,领着一群鹅子,在杨树村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出没,随风揺动的芦苇成了满天飞扬的标点符号,左左右右飞落、升起。他的腰很直。

睁开眼,不过是个白日梦。这个夏天,我常做梦,白日梦。

6

乡邮员瘦猴在给我挂号信的时候,还给了我另一封信,没有邮票,盖着红红的八一印章戳,信来自东北大连。握着信,看着生动玲珑的字,扁嘴凹眼的阿箩似乎就在我对面。

去年落榜,阿箩在家睡了三天,没喝口水,嘴边燎出一排泡,唾沫都吐不出,他爸也不疼他,他爸龙扣放完了牛,在院子里呼哧呼哧给牛铡青草。突然,龙扣停了刀,扭过头,对南屋厢房喊:我恨不得铡了你!我踩上了这句话,心里一哆嗦,捏着鼻子溜进阿箩的南厢房。龙扣喊完,扔下铡刀,抽烟,腾起一团蓝雾。闭着眼,目中无我。阿箩木然地看着我,嘴角牵了一下,还是没发出声。南厢房很热,东窗的太阳把床晒烫,西窗的太阳把床烤出火,几乎可以听到木床被烤裂的声音,只有风不进来,绕道走。

阿箩说:我一定要离开杨树村,一定。我看他目中冒火,深仇大恨似的。这家一分钟也待不下去。这时院子里又传来呼哧呼哧铡牛草的声音,偶尔牛吃草迫不及待的哼哼声。我说你还复读么?阿箩一手倒插进长长的头发,无奈地低着头,嗡嗡地说:我得听他们的。

我和阿箩都喜欢兰。

你的后面怎么长了这么多眼睛?阿箩有次半真半假地对我说。

当时,我吓了一跳。

你看这是你妈妈的,这是谁的?阿箩沉吟一会说:明白了,这是兰的。我转身跳起来,死阿箩,你胡说八道哎。提到兰,我的心尖子一跳,然后热遍全身。

阿箩又凑过来,对我说他的梦。阿箩一直在做一个梦,一个长长的梦。阿箩总梦见自己接受记者采访。记者很年轻,年轻得面目模糊,除了宽大的镜框什么也没有。阿箩挪挪身子,注视着那宽大的镜框,但是却没有声音。阿箩等待着,很焦灼,因为阿箩不知道他要提什么问题,而阿箩心中更是没有答案。这种感觉与被数学老师提问时一样的。然后,阿箩看到报纸上登着他的名字,满世界飞,那些字都长着色彩斑斓的翅膀,而阿箩的名字看上去却陌生得不像阿箩的名字。阿箩经常重复着这个梦,阿箩非常非常愿意把自己永远摆在这个梦里。

阿箩讲着梦,脸色潮红,像块大大的红萝卜皮。

沙口中学三排教室,每排教室的顶头有一面墙。墙空着,可惜。不知哪一年,哪一届,哪位老师想出来,砌成了黑板,出黑板报。别小看了这三块黑板,只有字写得首屈一指的同学才能被指定去出黑板报,每天多少师生站着看,看完这块看那块,个个都是评论家。

初中生阿箩,别看他名字筐呀,箩的,土气,但写出的字用两个字形容:潇洒。同学自然自叹弗如,语文老师看了,先是一愣,然后嘿嘿笑了:我以为是庞中华到我们班来了。阿箩写粉笔字,捏个粉笔头,翘个兰花指,粉笔像蝴蝶在黑板上飞翔,发出吱吱呀呀快乐的声音,抄完黑板报,阿箩女孩子似的红着脸,回到座位,我看到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颤动。我羡慕地摸摸那为阿牛立下汗马功劳的手说:这手也不咋的,怎就写出如此漂亮的字呢?阿箩笑笑:学我叔……我叔字更好。在阿箩眼里,黑板不是黑的,是个彩色的;更不是沉默的,而是喧哗与骚动的,是他展示的舞台,他要展示给兰看。

阿箩的字写得通灵剔透,但阿箩的作文不咋的,阿箩说这是他的死穴。阿箩有天拿着张纸,纸上被他那双鬼爪子捏得全是汗痕,皱着眉对我说:救救我吧!

他说你帮我写封信。我嗤了他一下,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应他。阿箩看着我急了,写封信有啥么?

这是一封写给兰的求爱信,既要表示仰慕又不能失了男人的尊严,还要能展示文采,要可进可退。阿箩叮嘱我。我愣着,我也喜欢兰,但我不知道可以写信,阿箩提醒了我。我在油灯下,咬着笔杆枯坐一晚上,不是我没话说,而是我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后来我在纸上写满了兰的名字,写到最后,一片迷茫。灯罩已经被熏黑,我拔下来,看着火苗一下失去精神,散淡开来。我想,兰读到这封信该是什么心情。鲁阿箩欺负我。我想,要写你写。后来我就忘了鲁阿箩,我变成了吴葫芦。

第二天,信揣在我怀里,像个随时要奔跑的兔子。当我把这只兔子小心翼翼地送进邮箱的大口里,我喘口气说:鲁阿箩,对不起,我不能帮你写信。

但是,兰没给我回信,我等得唉声叹气,怀疑信被那个瘦猴子歪嘴邮递员烧掉了。

最终,阿箩没有再复读,当兵去了,揣着成大书法家的梦。

我第一次复读是那年一个冬天的早晨,阿箩跑到学校来看我。教室里每个人嘴巴里喷出的全是雾气,这种雾气使人昏昏欲睡。我读着读着,就趴在桌上,几乎要睡觉。我有睡不完的觉。这时鲁阿箩偷偷溜进教室,凑在我的耳边说:嘿嘿,我要当兵去啦!

这话惊醒了我。军队、军人、军装,多么神圣的字眼。我摸摸自己的眼角,这地方总是不自觉地挂上点眼屎,我有点兴奋地说:这是真的吗?阿箩不答,只是咧开宽阔的嘴唇,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认为这是一件神圣得不能再神圣的大事,不能大声说,一说,就显得那么草率,所以我们拿出笔在纸上飞速地画着。

画着画着,我们嘎嘎笑。

我说,你怎没找你叔?

阿箩变色道:那人我们不找,我家没这个叔。

我说:如果我家有这个叔,我还不美死呀。

他叔是鲁。阿箩家确实没找这个叔,阿箩说:找了也白找,这个叔六亲不认,穷人要有穷人的骨气。

阿箩当兵去的地方有海,咸咸的风天天腌制阿箩的小白脸。阿箩说,小时候的日子是湿漉漉的,升腾着生长发芽的气息,现在的日子已经日渐干枯,几乎拧不出水来。现在他不会笑了。不会笑,就苦个脸吧,我回信说。

你为什么不找鲁?一封信中我又问。我觉得他们是叔侄,理应照顾。

你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阿箩回信问。

阿箩的信颇具文采,越写越好了。

7

我的胡子像在一个早晨听到冲锋号一样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我突然发现胡子竟然在腮帮上也有毛茸茸的一片。我已快20岁,荷尔蒙冲击着我单薄的身体。我知道它们在寻找出口。悲哀的是我还是一个落榜青年,而且是第二次高考落榜,没有学校愿意收留我。

雨终于下了。天一直干干的,心里早就盼望着这场雨,猝不及防中它就下了,起初羞羞答答地随风飘,然后就止不住了,开始砸地,地面很快出现了一片一片晶莹的亮色,终于变成了一条河流,寂寞地咂巴着嘴。我就坐在河边,河水被雨下得煮沸了一般。河中间留一条水道,亮晶晶的,飘了层纱。

我在想着那个深夜,鲁是怎么逃脱的。就是这条水道。没人知道他会走水道,我家人以为他一定会顺着公路走到镇上,然后乘汽车,一路风尘地逃逸。我家人已经在路边柳丛里埋伏好了,要敲断这个糟蹋了吴家姑娘的陈世美的狗腿。陈世美要被腰斩,这个比陈世美还可恶的家伙,不断个胳膊少条腿,我家怎么在杨树村立足。我爷说,我爷那时还有当村长的霸气。但是,鲁还是从水路逃掉了,逃掉了对我家姑姑的承诺,也逃掉了农村的寂寞,更逃掉了农村沉重的劳苦。家人问我爷要不要追。这时候追还来得及,我家个个是水中的好手。我爷叹口气说,追得了人,追不回心。打人也是违法的,让他奔阳关道吧,我们走自家的独木桥。我姑姑秧妹整整衣裳说,我吊死在他家门上算了。然后嚎啕大哭。我爷说:嚎啥?我看这人就是个羽毛,轻得没有二两重。早了断,是好事。

可是,我爸还是带人追去了。我爸的水性好,举着双手踩水,踩一条河,脖子都不会湿,一个猛子,可以掀翻一条小船。

我想我后来坚决拒绝玉琴,爷是有经验的。他赞同我,是因为他从我的眼里又看到了鲁当年困兽般的光芒。

8

我爸总是在家敲铁皮。他把白铁皮当纸,折成一个个方格,放在硕大的黄挎包里,从水县背回家。现在,他把它们一一展开来,铺成一张张席子,摆在屋里,在上面画,用钢圆规,圆规头上包着更硬的锡金,一条条白线带着冷光诞生,他很满意这些线。我爸然后开始闷头敲这些白铁皮,自己的耳朵震聋还不够,还要震聋别人的耳朵。我最烦他敲铁皮,他的铁皮敲得全杨树村都跳起来,更提醒人们他家有一个两次高考落榜的不争气的儿子。

一天,他终于不敲了,和龚六一起带来了一个人,脸上有满足的笑容。我已经好多天看不到龚六,路上远远看到他的背影,我就躲了。我勉强向他笑笑想钻进自己的房间,但被龚六喊住。那个人瘦小,尖下巴颏,像巨大的削尖的铅笔,只是头发很长,明显被汗浸着,油光光的。他举着一只鸟笼,一只五颜六色的鸟在笼子里跳上跳下。我想这应该是一只画眉,果然是一只会唱歌的画眉。我没有见过画眉,我见过更多的是麻雀。“尖下巴”对我爸说,你家屋子里有棵老树根。我爸想半天,突然点头说:不错不错,一棵槐树根,太大,太深,当时造房子时就埋进去了。然后狐疑地说:先生,你真准呀。我不屑地想,我们这庄上本来就长满了树,哪家的屋子底下不埋藏着树根?保住,“尖下巴”说,这是你家的兴旺之根!“尖下巴”说完,含一口茶,闭了嘴。我爸晃晃脑袋:那我初一、十五烧香磕头?“尖下巴”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这时我爷晃进来。“尖下巴”有点慌张的神色。我爷后来说:这家伙搞封建迷信被批过。我爷冲他点点头,他紧张的面皮松下来,立即有了主人相。他的手指甲长,被香烟熏得很黄。他掏出一只木盒子,木盒已经很旧,粗粗地露出木头的本色。抽屉拉开来,跳出的是一排密密的纸片。画眉鸟不动,“尖下巴”捻出一粒小米。画眉隔着笼子欢呼雀跃起来。“尖下巴”看我父亲一眼,再看我一眼,眯起眼睛,想心事。然后突然睁开眼,问我的生辰八字,自然无须我开口,我爸早泄露个底朝天。画眉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尖下巴”又喂了一粒米,画眉终于为我啄出了一张薄薄的纸片,爷爷爸爸的眼光紧张地盯着“尖下巴”的手,“尖下巴”把纸片攥在手里,嘴角似笑非笑。展开来脸色凝重,看我一眼,我感到屋里的空气噼啪作响说:这孩子命里多难!我爸立即挥了挥老拳,脸色暗淡地说:你胡说八道!我听了这话,看了看屋外,屋外很亮,几只觅食的鸡在梨树下打转。白光发出巨大的声音,在耳朵里嗡嗡作响。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尖下巴”喃喃道。我爸很丧气,狠狠地说:我家就是这个穷命啦?“尖下巴”不答,悠悠地点根烟,那片黄得发红的指甲又在烟雾里炙烤。

“尖下巴”看看我再看看父亲,叹口气说:看你家满门善良,又是老村长家(我看到我爷脸上有羞赧之色,只要谁喊他老村长,他的脸上总是因得意而发红),有一个办法。

我爸急切地问:啥办法?

改作!“尖下巴”蹦出两个字。

命,可以改作?我不屑地问。对画眉叼出的命运我感到很荒唐。我又看看那只在跳动的画眉,它的左腿上缠着根几乎看不见的线,它飞一下,左腿就被狠狠地绊一下,后来它安静地栖在笼子里,眼睛也散了神。

鲁当年的命运就是画眉叼出来的,“尖下巴”说,鲁的命运也是改作的。他家祖上是地主,留个“黄屁股”,本来找你家秧妹是想被推荐上大学的。后来我给他改作了,这不,就恢复高考了,也不要你家推荐,上了上海的大学,当上了县长,呵!

我爸有点不高兴,迟疑着说:那就改作吧,要多少改作费?

“尖下巴”沉吟片刻:改作要烧香磕头,更要诚心,人生的命运只能改作一次,再改就不灵了。

“尖下巴”晃晃悠悠地伸出三根手指:别的钱,可以减,改作费,一分不能少。

我爸说:三百呀?一头猪钱!

我家一年的吃用也就两头猪钱。我说:不要改作!他明显在骗钱呢。

“尖下巴”说:胡说,你再说,改作就不灵了。阿弥陀佛。

师傅,不要听小孩胡说!

我出门,身后是他们小声的窃窃私语。我看了一下画眉,画眉又开始跳起来。我叫起来:我讨厌,鲁是鲁,我是我,我不跟他比命,我不改作命。

他们笑起来,化解了我的愤怒,我的愤怒无足轻重。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只老猫从笼子里抓走了那只画眉,只留下几根零落的羽毛,羽毛的颜色翠翠的,很鲜亮。老猫是从屋梁上下来的,谁也没注意,“尖下巴”喝得酩酊大醉。这只老猫是从姑姑秧妹家抱回来的,在家里实在没有地位,任由其生死,不想作了大孽。“尖下巴”醒来,急了。后来我爸赔了一只铁皮桶,几天的敲打成果有了去处。

“尖下巴”用绳子系好后,挂在身后,一手抽烟,一手举着空鸟笼,亮晶晶的铁皮桶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屁股。

我不再搭理我爸。我甚至不愿看他一眼。我用沉默,把我爸气得暴跳如雷,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在厢房里躺了五天。第六天,我爸出现在我的房间里。他叹了几天气,又要回到水县汽车修理厂打工。

他跑回家一趟,没有任何意义。我说:以后别买面包了,我吃烧饼。我爸狐疑地看我,歪头对我爷爷说:这孩子现在真傻了。我爷爷含混不清地对我点点头:烧饼当饱呢——

9

鲁回杨树村了。鲁回到了阿箩家。龙扣麻木的脸舒展开皱褶,活泛泛生动起来。

我爷爷在屋子里转圈子。爷爷背着手,皱着眉,这个屋子转到那个屋子,爷爷告诉我,鲁回来了。鲁回来,让可怜的爷爷非常不安。欣喜从我的内心一点点漾出来,我说:爷呀,你去吧,你去吧。爷爷咧嘴笑笑,皱纹堆成一堆,像老丝瓜的皮,白眉毛在脸上甩尾巴。我说:爷爷,你笑得比哭还难看。爷爷说:爷比哭还难受呢。

我爸被我气走后,我爷爷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我说,爷,如果鲁成了你的女婿,现在我上学就是一句话的事。爷爷说:哪里这么容易,鲁是杨树村第一个戴眼镜的人(我们杨树村对眼镜充满崇拜,戴上它要有勇气),那人心气高,我家哪里罩得住。长痛不如短痛,你姑弄不好要受一辈子气。他现在正走鸿运,哪里会轻易帮人,帮了我家,全杨树村有多少事要他帮。

我姑现在给建筑工地当小工,嫁得远,难得回家一趟。长期当小工,姑姑已经粗糙成一只水缸。

你爸脾气确实不好,下手不应该那么重。

你知道我爸去追么?

爷爷点点头。由他去闹,不然我家哪里下得了台。面子是什么?面子和唱戏一样,上台风光,下台更要风光。

你爸打碎了他的眼镜,玻璃碴子划破了他的眼睛。啊哦,我揉揉自己的眼睛。心里拔凉拔凉,怪不得要我爸去找鲁比登天还难。

他成了瞎子?

没那么严重,眼睛后来还好,住医院,恢复得不错,瞎子怎么能当县太爷?爷爷一脸幼稚地笑:心里落下了恨,应该是,这些你应该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我爱睡觉,没有兴趣关心大人的事。

爷爷说,我们两家人都在小心翼翼地避着。

我摸摸自己的眉骨,很庆幸它们没有被架上镜框,我和所有的杨树村人一样,别的都可以未老先衰,只有眼睛,总是亮晶晶的模样,我们没人是近视眼。

鲁几乎从来没有回过家。回过,也许在夜里。爷爷说:别人不说,我也知道,鲁回来过,我心里有感应,每次的感觉都一样,现在我感觉他回来了。

爷爷摸摸我的头说,去看看。脸上有笑,我才发现,爷爷的几颗牙齿掉了,不关风,呼呼漏气。我爷爷说:长了翅膀的庄稼,虽然飞离了杨树村,但是没了杨树村的地气,没了杨树村的雨露,一定会死掉,鲁终于回杨树村接地气了。我看爷爷,脸上也有了那个尖下巴算命男人的笃定。杨树村的人难道最后都要变得神道?再看爷爷,竟有了诡异之色。

现在不走水路了,一条粗糙的马路像柄剑,把村子一劈两半。一辆汽车停在剑刃上。汽车像龙扣的水牛,卧着。明晃晃的,涨人眼。

爷爷从我家到这条路是难走的,爷爷每走一步心中的尴尬就增一分,乱草堵在心里,要窒息。爷爷歇下来说:我们空手去不好,应该抓上那两只小公鸡。我说:爷,再回去抓,人家汽车早走了。爷爷后来又站在路边小便,吭半天气。然后背着手,慢慢挪。他说:葫芦,我气喘得厉害,恐怕哮喘病要发了。我说:那我们走慢一点。我和爷爷隔扁担长,像被爷爷牵着的一头牛。

汽车周边围了一圈人。鲁终于在杨树村的阳光下,抬眼扫视村子。龙扣成了他的仆人,前后忙。我以为他不会笑,哪知道他的笑容一点不少。我想鲁肯定是答应他儿子什么事情了,我想,阿箩,你不用再吹什么海风了。

没人想到我们爷孙会出现在这堆人里,我们明显感到排斥的电波,一波波袭来。龙扣给鲁使个眼色,对我爷爷说:老村长来了。边打招呼边递来笑容。我爷爷笑着,嘴里咝咝漏气。鲁回来了,早上就听到喜鹊在枝头叫呢。龙扣点头,喊鲁:老村长看你来了。鲁一只脚跨进汽车里,一只脚丢在马路上,扭着身子,昂着头,留个很鲜亮的背影,像只叫天的鹅子。听了龙扣的话,这个身子僵住,我盼望着这个身子转过来,转过来。迟疑了一会,在车里的脚抽出来,身子慢慢转过来,我看到鲁的脸很白,我心里说,我到城里找过这张脸,现在他就真切地出现在杨树村的马路上,果然戴着眼镜,镜片很厚,我看到了左眼,左眼有点掉,眼珠突出。我脑子里闪过我爸的身影,野蛮的,带着咆哮。我爷爷踉跄地奔过去,鲁点点头,向我爷爷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是敷衍的,我爷爷却抓住热情地摇着。我想鲁应该和我爷爷好好唠一唠,我后悔没听爷爷的话,去抓两只小公鸡。鲁转个身子坐进了驾驶室,我爷爷把着门,急切地小声说什么,我爷爷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牛被杀时悲哀地看着天空。汽车慢慢抖动起来,汽油味霸气地压过一切田野的气味,我看到轮子在一点点移动,我爷爷跟着紧走几步,“扑通”跪下来。我听到脑袋里爆炸了,人声远了,眼前一片白,龙扣前后忙碌,成了一只蹦跶的虾。我听鲁说,这是干啥么?分数太低了,只能上建筑学校。我爷爷说:建筑学校有通知,葫芦不愿意,他要……鲁急躁地说:我真没办法么。他虽说的是普通话,但有很浓重的杨树村口音。不看他人,还以为哪个出外打工的人在说话。

我爷爷跪着,一阵风,他仅剩的几根白发枯草一样颤动。

汽车终于开走了,越开越快,像只逃离的鸟张着翅膀。我爷爷歪倒在马路边,像个无人理睬的破口袋。我扶爷爷起来,掸掸灰尘,爷爷抚我的头说:哎呀,我刚才一阵头晕,不知怎么倒在路边了。我点头说:我明白,你最近低血糖。爷爷的鼻音又重起来,几乎堵塞了呼吸,叹口气说:这个鲁根上已经没有一点杨树村的土了,没有一点。他心里还没有放下恨呀。

回家的路上,爷爷没说一句话,我也没说一句话,村上也没人跟我们答话。龚六和龙扣晃了一下,躲得远远的。我心里说:亏得我爸把你们当朋友。

鲁的鲜亮而僵硬的背影一直在我眼前晃。

爷爷第二天没起床,爷爷说,他想睡睡。

我安慰说:命改作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个泥土里找食的命,我认,我去上建筑学校。

爷爷看我一眼,拉灭床头的灯,爷爷的眼里血丝密布。我说,爷爷呀,你怎么一夜都没有熄灯?

爷爷说:我给你一支笔,这支镏金英雄笔伴我30年了,也许它能改变你的命运。

10

补习班的校长是好人,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好人。好人的脸上肌肉都松弛着,好人的眼光是柔软的。校长胡茬青青一大片,眼睛看着不知所措的我,里面有光,我感到那光一闪一闪的。我对校长说:是鲁让我来找您的,鲁是我姑父,啊哦,差点成我姑父……我们都是杨树村的。我一定好好学习。我早就准备好的话,面对一个戴着眼镜的校长说时,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校长的目光不断地扫过来,那目光不仅有光,更重要的是带电,不时就让我的话“短路”。校长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知道他跟我要鲁的纸条。我说我来的路上要蹚一条河,纸条搞湿了,字全模糊了。我掏出字条,上面的字模糊成一片。我说:校长,您说怎办呢?要不要鲁县长再……再写一张?校长举着字条,迎着阳光看了半天,对我点点头:不必了,谁介绍的并不重要,关键要成绩,高考成绩,你现在分数不高,而且已经重读过,潜力不大,你愿意与命运搏斗,也许能杀出一条路子!我点头如捣蒜,虚脱一片,脑子里有那只非命的画眉鸟在叫。那字条上的字是我写的,我虽没见过鲁的字,但我见过阿箩的,阿箩学的鲁。蹚条河是真,字条是我故意搞湿的。我掐掐自己的耳朵,疼得泪水酸酸流出,我笑了,这是真的,我这株树终于长在补习班的森林里,一片干旱的森林,缺水缺氧,盼雨。我的口袋里还准备了一只刮胡子的刀片,阿箩说如果校长不答应你,你就割腕示志。

我的座位在角落里,感谢杨树村给我一双明亮的眼睛,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再小,我都能看到,哪怕是个小数点。我的好视力甚至可以看到男老师吞咽的喉结。我的宿舍床铺也在角落里,这个阴暗的角落滋生着病菌,那年冬天,我患上了疥疮。起初,我以为是性病,我有限而混沌的生理知识告诉我,下身这一颗颗红色的小疙瘩,与性病关系亲密如兄弟。

奇痒难忍。

夜晚我躲在被窝里捞痒,白天我要上课,课堂上有女生,我忍着,拼命忍,忍得脸红脖子粗,一下课立即向厕所飞奔,把同学堆积如山的书本弄得噼里啪啦落在地也不管,目的是捞痒痒。疙瘩越捞越多,成了片,开始流脓,开始脱皮,我的下身成了剥了皮的麻雀,时刻不得安宁。我走路成了瘸子,因为没皮,走路,疼。我不知道去医院,也不知道哪里有医院,更怕隐私被医生知道。我担心,那是性病,高考体检不过关。我抓着抓着就会流下热泪。我的化学知识告诉我硫磺可以杀菌。

我的身上硫磺味扑鼻,我怕任何一个同学皱鼻子,我蜷缩起自己,躲得远远的。

陪伴我的是一张照片。

我躺在一条干涸的垄沟里,在阳光下看照片。田野里没有一个人,同学都在午休,但是我下体的痒像无数蚂蚁在心里爬。在垄沟里,面朝太阳,我把下体放在阳光下晒。从上补习班,它一直龟缩在“草丛”里,我几乎已忘记了它的存在。它现在以卑微的姿势面见阳光,虽然天冷,温暖的感觉一点一点恢复,我掏出了随身带的小镜子,我有一只小镜子,每天睡觉前观察一下胡子的动静,我妈说夜里不能照镜子,照的是鬼。我现在不就是个鬼么?我悲哀地想。再上学,胡子都要白了。村里好心的大妈提醒我,我天天照镜子,是提防哪根胡子先白了。我把镜子的光反射到那些疙疙瘩瘩的红点子上,有灼痛的感觉,我要杀死它们。

我取出那张照片。照片是我初中毕业时的集体照。照片是在快中午的时候,匆匆忙忙拍摄的,慌张的表情溢出纸面。有阳光打在脸上,同学们都显得很白,只是眼睛小了,看不出表情。我看兰。兰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我知道她的眼睛大大的,并且顾盼之间有种哀怨,脸软玉般,亮晶晶的,像荷叶上滚动的露水,新鲜,透亮。那天她笑着,似乎看了我一眼,一整天我的脑子里都是她的眼睛在晃。虽然在一个班,我给她写过信。因为写信,我跟她仿佛就有了某种亲近,因为她为我守着这个秘密。我从这个秘密里汲取着力量。兰毕业后很快招工到沙口镇医院当起护士,因为她是城镇户口。穿着白大褂,神气抖抖地在医院里吹着电风扇,我想和她说点什么,我看到她的身影,心就提到嗓子眼,脸红脖子粗,不由自主地逃跑。我盯着兰看,她还是眯着眼,一往无前地向我走来。她不说话,我在说,我想她能答应我一声,可是她只是眯着眼,露出一点微笑,然后走远。我看她的背影,虚幻成一朵云,我看清了那云,不过是浓浓的雾气,我想抓,它从我手缝里漏走,我怎么使力也不行……

我在垄沟里睡了一觉。我醒来时,天黑,四周死寂,我怀疑自己已经不在人间。没有一个人注意我,也没人需要我,只有风,刀片一样刮脸。我想着梦中的兰。

我在黑暗而寂静的田野上狂奔,呼号,重重地摔了一个跟头,跌破了嘴唇,那面圆圆的小镜子不知所终。

11

高考那天温度有40度,夜里蚊子多,我一夜好像没合眼。我中暑了,恶心,看到物理卷子,明明会做,却没有力气写上去。我在斗争,要不要动笔,我强迫自己动笔。

铃声响了,老师严肃地说:现在,请放下你们的笔。不要“们”,考场只剩我一个人。我看着老师收走了我的卷子,上面有几道题,我一眼洞穿答案,但是我就是不愿意写上去,奇怪,那刻我很平静,想倒下。但我不能,这是在高考现场,我看着爷爷的镏金笔,咬着牙齿,走出考场,坐在一棵老杨树下,听焦躁的蝉声。我开始掐头发,懊悔。安逸半天的胯下火烧火燎地痒起来。

我爷爷喘着粗气,戴着草帽,站在我面前。汗水在湿透了的粗蓝布边际留下一圈白白的东西,我摸摸,是汗结成了盐。我看爷爷,有种死后重生的感觉。我说:我考砸了,我想回家。爷爷的白色皮肤此时通红,我知道,不久有的地方就会冒出紫色的泡。爷爷说,渴死我了,我喝口水。爷爷喘着粗气走到龙头下喝水,抓住龙头的手在微微颤抖。爷爷说:这个天考试,把人都“烤”焦了,先歇歇再说。爷爷从黑色拎包里掏出了桃子,熟成一张红脸的水蜜桃。我知道,是我家树上长的,他们不舍得吃。咬着桃,杨树村的气息一点点地流到我的鼻子里。爷爷说:怪我来晚了,昨天就该来。人家孩子都有护考,我没护好我孙子呢。爷爷说,又有了鼻音。我想起,去年的那个秋天的下午,爷爷那惶惶一跪。爷爷说:天再热,农民要割草治虫,战士要站岗放哨,天是公平的,热的不是你一个。我说,爷爷给我弄碗水来,我喝点睡睡。爷爷弹簧样跳起,你睡,我这就去取。爷爷拿起我的瓷盆奔出去,我听到瓷盆与衣角相擦的声音。我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喝完水,爷爷给我扇风,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当我再次走进考场时,脑袋里一个声音在叫:来吧,来吧,我何所惧哉!你就是一摊屎,我也要吞下!

高考结束,我爷爷挑着我的席子、被单,我提着装着脸盆、水瓶的网兜,那些也许永远用不着的书和复习资料被我藏在被单里,爷爷的担子很沉。爷爷说,当年我逃饥荒就是这样。爷爷自己笑了,捋了把脸,汗水甩在我的左臂上。我脑子里灌了几百斤浆糊,想着我已经无路可走了。眼前白成一片,看不清路。

爷爷说:我今天看到了鲁,他来学校慰问。

我脑子突然清醒,问:鲁和你说话了吗?

没有,我不想见他,我坐在你床上,没有出去。我看到他从门口走过,留个影子,一大群人围着,好像他不会走路,恨不得抬在肩上走。

我松口气。他是县太爷,视察呢。

我骄傲的爷爷,可怜的自尊心。

杨树村的人,被人拥戴,心里还是高兴,爷爷说,他是个有本事的人。

我说:你该和他说句话,我上这个学,是顶的他的名声。

你爷爷没出息,他的阵势吓着我了。

爷爷苦笑,把扁担在肩上倒个头。席子不愿被捆住,扭着身子,晃晃悠悠地在扁担下画圈。

12

那年高考揭晓,我考上了。

因为物理考得差,只能上大专,学校远,在西北,黄沙漫天。我这棵水乡的树被扛上了黄土高原。杨树村的海拔几乎为零,这里海拔2000多米,如从山脚爬上云端,我一家人爬得气喘吁吁。

爷爷把我金黄的录取通知书供在神龛上,点燃三炷香,跪倒在地,嘴唇颤抖着,不知念叨什么,突然爷爷流泪了,亮晶晶的,大喝一声:拿酒来!

我爷爷大醉三天。

我现在有时间来收拾我的情感了。杨树村每月生动在爷爷用竹片样字围起来的信纸上。我每次读信都想读到信纸的背面,能读到兰的消息。可惜,没有。

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我是单相思。我写信给在东北的阿箩,说这朵兰花长在山上呢,我怎么踮脚,也够不着,我说,我想她的每个眼神,甚至走路的姿势。阿箩给我回信,你以后别给兰写信,我们恋爱了。

我五雷轰顶。阿箩字好,摘录几句诗,思念思念家乡,叹几声人生孤寂,他就摘走了这朵山上的兰花。我孤苦伶仃奋战,阿箩背着我……我以为他憨厚得像头牛,它原来比猴子都精明,阿箩求我写信的样子还在我的眼前晃,晃成一张得意洋洋的脸。我对爷说,我不想再回杨树村。我和阿箩彻底断了来往,想故作潇洒给他回封祝福信,写了十页纸,祝福中充满愤懑,在要寄出的一瞬间,我撕了,很碎,像满地败落的雪梅花。

我这时早已在西北这个城市扎下根。我和爷爷的信也少,巴掌大的杨树村没有多少新鲜事,外面的世界每天带着侵略者的表情,热闹着。我担心,那个牛哄哄的邮递员会失业。2005年的夏天,一件事轰动了杨树村。这时候,杨树村早已经有了电话,爷爷的牙齿全掉了,他几乎说不动话,但他努力挣扎着,话筒里尽是哼哼声。我爷爷在电话里说:杨树村出大事了。

阿箩退伍后,是没有能力把自己安插在县城,更没有能力把在沙口镇医院当护士的兰拔到县城医院的,这比登天还难。但阿箩办成了,后面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鲁。从不肯帮杨树村人的鲁,终于还是帮了阿箩。人家是亲叔,能不帮?

不满足的是兰。你想明白了吗?当年兰看不上你,看上阿箩——我说这你也知道呀?爷不理我,继续说:那是因为兰胸怀大志,知道阿箩的叔是鲁,知道鲁会把他们前面的道铺得平平的,这不铺进县城了么?县医院在电视上看,全是大楼,晃眼。

兰不满足的是阿箩只是一个保安,一来二去,搭上了他叔。咝——,爷爷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似的。你知道,鲁爱吃鱼,爱吃刀鱼,我们杨树村人都爱吃鱼。呵呵,我已经十多年没看见刀鱼的影子了。刀鱼现在一斤上千块。鲁有得吃,还带兰吃。一次高档宴会,喝醉了酒,两人搞腐化,不知怎的,牙缝里的刀鱼刺没剔干净,刀鱼的刺又细又软,呵呵,啃进兰的奶子里,后来因为疼,流脓,去医院检查,被阿箩发现了。我说:这不像是鲁,鲁怎能做这事呢?

爷爷不接我的话,说,全县人的唾沫把他们淹死了。

爷爷的话简略,像所有杨树村人一样,说什么事都简单得让人心疼。

淹死他们的不是唾沫,而是河水。他们的丑事败露,阿箩保安也不做了,要告状,把他叔告回杨树村,让他还当农民。你知道,现在哪有地给他种,寸土寸金,搞开发的人眼睛都睁出血。我说:怎能呢?是他叔呀。

被阿箩打得没有办法,兰对鲁说:我和阿箩离婚。她的下文谁都知道,鲁怎么能答应,没几年就要退休了,能干这种荒唐事么?兰说,我不想活了,你不娶我,我跳河给你看。鲁还是不表态。鲁也想不到她真跳了,你知道,现在的河里全是烂泥腐草,没人愿意罱泥了。兰跳下河,一下子栽在烂泥里,挣扎了几下,喊:叔,救我!你听听她喊的是叔。鲁顾不得许多,一下跳下去,鲁的水性好,救个人应该是没话说的,哪知道县城的河不是杨树村的,那河根本游不动,两个人就拽在一起,死了。深更半夜,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弄上来的时候,手还拽在一起,掰都掰不开。

我心很疼,泪水很快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想起那年去医院偷偷看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张望。

最大的麻烦是什么?鲁死后,城里的老婆不仅不愿给他收尸,更不给他在城里买墓地,骨灰要葬到杨树村,阿箩不答应,你知道,阿箩的倔脾气。

我说,那怎么办?

爷爷说,你说,能怎么办?肯定要葬到杨树村,杨树村的人千错万错,总让他有一个安息的地方。是英雄是狗熊,杨树村总有那么大的位置,这事我见得多了。这个阿箩,跟死人作什么闲气呢,死了,就啥都了啰。

我说:爷爷,你还真想帮他?

我爷爷顿了顿:我本来不想帮的,他也从来没有把我这老头子放在眼里……但他有学问,是杨树村的脸面,为杨树村争了光;死了,无处葬身,丢谁的脸?杨树村!

后来我无奈地说:你还是村长。

爷爷笑起来,亮着嗓子说:没人听我的……我豁出老脸也要给他在杨树村葬身。鲁在的时候忘了自己是杨树村人,死了,让他心甘情愿地永远做杨树村的鬼。

我想起那年爷爷把着车门以及鲁僵硬的背影。

后来,虽然断绝来往多年,我还是拨通了阿箩的电话,阿箩像个受伤的孩子,哭得抽抽噎噎。我说,阿箩,你练字,练字就会忘了这些鸟事。

我爷爷把这事办成了,像个人人生画个句号,光荣地把自己圈在了床上。——这事把我爷爷累病了,一个早晨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全身皆白,花蛇蜕皮般。

13

我们家族的灯灭了,在下一盏灯未亮之前,我们的家族陷入了一片黑暗。——我爷爷他老人家驾鹤西游了。这是2006年的事。我们一直认为这盏灯会永远亮在头顶,照亮我们的路。

我在西北小城,灰头土脸地奔到家,我爷爷早没了气息。

我姑回来了,我姑脸上有写不完的沧桑,我姑对我爸有道不明的怨,一般不回这个家。我对姑姑笑笑,我说:姑你啥时脚瘸了?姑看看左脚,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好着呢,姑说。我姑的左腿是跌下来摔的,她听到鲁投河溺亡的消息,正在脚手架上拎水泥桶,突然就不知道是自己干什么的了,茫然往前走,义无反顾地落下来,好在脚手架不高,但左腿瘸了,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姑后来烧了一些信,这都是当年鲁写给她的,有浓情蜜意,更有翻脸无情。

我看我爸,侧面越来越像我爷爷了,越来越像,说话的语调,甚至声音。他已彻底告别了水县,成了杨树村安分的一棵树,不再移动。

我说:你怎么那么狠呢,他的眼睛哪能打,人家悔婚约又不犯法。

我爸说:我没有打他。我当时只是想把他的船拱翻,是他自己摔碎了眼镜,玻璃碴擦伤了眼睛。都是你那爱吹牛的爷爷瞎说。

我一下愣住,半天没喘匀气。

那你怎么不解释,这是多大的冤屈呀。

能解释吗?解释了你爷爷就下不来台了,你爷爷那张当村长的脸更没地方搁。我看着爸的脸,所有的皱褶都表达着委屈。

我看我姑,瘸着左腿,锅上锅下的忙。那鲁应该解释么。我说。他解释?他巴不得我打他,我打他,他心安,伤重一分,他内疚减一分,他们都愿意是我打瞎了鲁的眼睛。

我说,我跟姑说。

别说了,人都过去了,说什么!

我爸又沉默了。这辈子他的榔头说的话比他多。

我说:爷爷最后说啥?

我爸沉默半天后,瓮声瓮气地答:耕读传家。

我说,这次他没要我一定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呀。

我爸苦笑。

14

我喝的第一杯啤酒是爷爷不知从哪儿弄来的。

在爷爷的坟上,我倒上酒,说:爷爷你喝吧,这是你最喜欢的“玉琼浆”啤酒。

我又看了一眼鲁的坟墓。我看到那些飘飞的纸钱,几乎是爷爷诡异的笑脸。你现在可以开会,天天开,这么多坟墓,全听你的。我回头对爷的坟说。

我将回到我西北的小城市,回到我的秩序里去。车子路过江城政府门口,我想起那年夏天一个人来到这栋楼,看到鲁的名字占在白信件袋上第一个,我看到了那个背影。原来不管走南闯北,我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这个影子,一直依靠着这个影子,一直和这个影子较着劲。它像条鞭子,冷不丁就会跳出来,抽得我皮开肉绽。现在好了,这根鞭子断了,湮灭了。

但我一点不轻松。

回到小城,我几乎茶饭不想。一个傍晚,在一个灯火通明的饭店,我点了几个菜。年轻的服务员给我上了一盘五香牛肉。

我说,我不吃牛肉。

服务员说,今日是饭店免费赠送的。

我又说了一遍:我不吃牛肉。

他不知道,我爷属牛,吹牛的牛。

我一直不安,杨树突然枯死,爷爷要告诉我什么?想到那个背影,我突然明白,没人伺候,鲁的坟几乎成了荒冢,杨树村人为省事把坟用水泥浇上,鲁透不了气。不透气,只能烂树根。爷爷要我站出来制止歪头。让鲁的坟在杨树村自由吞咽雨露。

爷爷,对么?你该给我托个梦。你在阴间还

不问青红皂白地为鲁着想,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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