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如蝉翼
2013-11-15常芳
常 芳
方达和安娜
在监控画面上,方达看见一个正在制作假发的犯人,把他刚做好的一顶假发戴在了头上。方达心里一紧,立即把画面拉近放大,看清了他囚衣上的编号。但接下来,那位犯人旋即就把假发取了下来,又埋头干起活来,神态上没有任何一点异样。方达继续观察了一会,确定那个犯人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后,他掠眼窗子外面的阳光,又盯住了墙壁上的钟表,看着圆圈里那根奔忙劳碌的秒针,心里计算着,从此刻开始,距离下午和安娜见面的时间,还有几个钟头。如果换算成一分一分的分钟,是多少分钟;再细化成“哒、哒、哒”最嘹亮的秒钟——又该是多少秒。
或许是因为职业的关系,最近两年,在方达的意识里,他觉得阳光这个东西已经变得像个魔术师了。每天,似乎只有在他迈出监狱冷硬森严的大门,抑或是在早晨与傍晚——这两个太阳缓缓升起和慢慢坠落的时刻,他才会真切地觉察到它的存在。余下的时间里,它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就给他制造出一种不在现场的错觉,让他很随意地便把它忽略过去了。
但是,今天这个下午,方达觉得好像不是这样。他想象着,他和安娜坐在咖啡店里,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那里看着安娜,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是看着在安娜手上流动的阳光。窗子外的阳光穿透薄薄的玻璃洒进来,落在安娜搅动奶茶的手上,她的手就仿佛不是在搅奶茶,而是在不断地搅着一团变幻无穷的金色光线了。最后,那团金色的光芒晃得他视线有点模糊了,他才把目光从那些黏稠温暖的金色上移开,重新转向了安娜的面部,注视着她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子外的眼睛。
安娜离婚了。一上午,方达都在琢磨着,在电话里,栗安妮为什么隐瞒着,没有告诉他安娜离婚的原因,就是因为她怀孕了。
走出监狱的大门时,西斜的阳光已经慢慢地倾轧过来,柔软地覆盖住了世界上的一切。方达放下车窗,看着被斜阳覆盖住的街道,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街道边葱绿着的树木以及灰色的楼房,现在,它们多像一条一条形状、色彩、大小迥异的鱼,各自游动在斜阳为它们铺展开的温暖水域里。
在咖啡店里,方达找个靠窗子的位置坐下来,靠在椅子扶手上,继续想象着安娜。他侧着脑袋看着她。从侧面看过去,安娜的睫毛显得更长了,比她姐姐栗安妮的至少要动人十分,似乎,轻轻眨动一下,隔着桌子就能摩擦疼一个人的心。像什么呢?方达的食指在桌面上画着一只眼睛,又画了一只,思维最终还是回到了蝴蝶扑动的翅膀上。庸俗是庸俗了点,可再也没有比这更贴切的比喻,来形容她那些毛茸茸的、撩人心魄的睫毛了。他记得,跟着栗安妮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心里就是这么形容她的。
“来杯什么?”安娜轻轻地抿了下嘴唇,微笑着问。
“只要不是咖啡,什么都行,”方达晃晃脑袋,“前几天有两个犯人捣乱,熬夜喝这玩意,把胃喝坏了。”
“我也是。可就是喜欢它的味道,怎么也戒不掉。”
“没考虑过去戒毒所试试?那里有我一个从小玩尿泥长大的弟兄,想去的话,我帮你打个招呼。”方达笑着说。
“那去之前我需要先弄明白,他们是用拿铁戒猫屎呢,还是用猫屎戒拿铁。”
安娜明显地瘦了。她看着他笑着,但那些笑容还是不能当作细腻的脂肪,将她脸颊上瘦削下去的低洼地填充饱满,放出从前那种温润的光彩来。方达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觉得她就像一条吐着丝在独自玩耍的桑蚕,吐来吐去,结果是把自己缠裹进了一个厚重的茧子里。
方达干笑了一会,说:“你一天到晚劝着我和安妮不要离婚,自己倒干净利索,没有一丝风吹草动,就离完了。”
“离婚又不是两国交战,飞机大炮不行了,氢弹核弹都拉出来。”安娜说,“我喜欢古人的方式,履行过告知义务,然后,一块瓦片敲成两半,一人拿一半,各走各的。”
“你……想好怎么办了吗?”方达说。
“你是说孩子?”
安娜仍然保持着一脸笑意。方达看着她,觉得那些笑在她的脸上,就像一条正在被太阳晒蔫的蚯蚓。他便看着她脸上的笑,点点头。
“办法总比困难多。”安娜继续笑着说,“你给安妮拨个电话吧,看看她忙完了没有,晚上我们三个人好好去吃一顿。”
“她接了案子,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方达说,“你一直在看窗外,外面是不是有人牵着骆驼在路过?”
“不是路过,是在表演,马路上围满了瞧热闹的人。”
人群聚集的地方是十字路口的一个夹角,斜斜地对着咖啡店。方达从二十八层楼的高度,穿过悬铃木蓬勃的枝叶和青色的果子俯瞰过去,黑压压的人群犹如抱成团准备滚过火场的蚂蚁球,直径大得已经蔓延到了马路中间。在蚁球的外围,从马路四个方向拥挤着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正在沿夕阳的光辉盘旋上升着,往云霄处响去。
“要么是出了交通事故,要么是城管又和那些乱摆摊的摊主交上火了。”方达说,“现在人的神经里太缺乏渣滓洞里的辣椒水了,遇到蚂蚁打架也会蜂拥上去,凑个热闹。”
“好像全是出租车,是不是出租车公司到这里开年会来了?”
“事情比我想像的要严重一点,”方达说,“但一定不是出租车在罢工。”
“你是警察,要不要下去看看?”
“我是狱警。”
“狱警也是警察啊。”
“一个重要问题是,我没有着警服。”方达看着身上白色的体恤,自嘲地笑着。
这个下午,方达一个人坐在咖啡店里,看着西斜而光滑的太阳慢慢地变成了毛茸茸的夕阳,他给安娜点的奶茶都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硬膜了,安娜还是没有到来。
安 妮
从上午开始,时间就变得漫长起来,阳光似乎也呈现出了某种模糊状态。栗安妮打着哈欠揉过了眼睛,又接着揉左边的太阳穴。左边头部像被炮弹片炸裂了似的,疼得她胃里都在翻肠搅肚地直恶心了。刚才,她已经吃下两片氨基比林,挨到现在至少有一刻钟了,还是没有半点缓解的迹象。两片不能去痛,三片咖啡因的量总可以抵挡过去吧?她想了想,决定再补上一片。药在包里,她侧过身子从旁边的椅子上拉过包,闭着眼睛从里面摸出了瓶子,然后拧开瓶盖,对准手心磕着。磕了两下,手心里还是空的。一定又是瓶口被棉团塞住了。她又来回晃了两下,瓶子里还是没有丝毫响动。一百片药又被自己吃光了?她把瓶口举起来,眯着眼睛望着,瓶子里果然只有一小团干燥的吸潮棉,被催过眠似的,不声不响地蜷缩在瓶体里,像旁边瓶子里那个小小的胚胎。
药没了,幸好还有胡椒。栗安妮从包里摸出装胡椒的玻璃瓶子,倒出最后几粒胡椒放进嘴里,快速地嚼着,欲用胡椒的辣味抑制一下胃里翻腾着的恶心。胡椒是她为了出警准备的。出现场前在舌尖下先压上几粒胡椒,是她开始做法医时,她师傅老姜教她的方法:你预先根本就没法判断现场是个什么样子,被害人是种什么状况,整着还是碎着,高度腐败还是面目狰狞,总之,不管怎么惨不忍睹,关键时候嚼上两粒胡椒,至少能往下压压喉咙里翻上来的七荤八素。从师傅老姜给了她第一包胡椒开始,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五十二个星期,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她钱夹里的钱断过,手机里的电断过,文胸的带子断过,就是包里的胡椒没有断过。
胡椒的辣味散满口腔后,栗安妮感觉头部的疼痛也跟随被辣过的神经,暂时转移走了一部分。她站起来,把瓶子里那个比壁虎大不了多少的胚胎收起来后,决定到药店里去买瓶氨基比林。胡椒用辣味带走的那部分疼痛,马上就会卷土重来的,这一点想都不用去想。现在,除了睡眠,只有氨基比林那些白色的药片,能够彻底地帮她赶走这些疼痛。决定去买药的同时,她又斗争了一会:要不要回家去睡上一觉。由于瓶子里这个小小的胚胎和它的母体,她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好好地睡一觉了。
胚胎是从“黄河十六”——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身体里取出来的。没解剖前,她就判断出了这个女孩子的年龄,绝对没有超过十七岁。也许十六岁,也许十五岁,也许仅仅只有十五岁半。做记录的时候,她把她圈定在了十六岁。落笔去写“十六岁”这几个字时,栗安妮觉得心里有个东西在来回地搅了一下,大约有一根缝被子那么粗的棉线的力量,却搅得她突然停下笔来,端详着它们停顿了十几秒钟。十六岁,人生里多么美好的一个季节。在这个女孩子的未来里,也许,本来还应该有很多个美好的十六年。她停顿在那里,知道搅得她停下笔来的那股力量,就是来自“十六岁”这三个字。她把这个十六岁女孩子的身体解剖完了,却没有从法医学的角度弄清楚,她的死亡原因到底是什么。
午后的大街上,行人比阳光稀薄了许多,来往的车辆也比上午减少了大约五成。这样的酷暑天,不是万不得已,没有人不愿意躲在建筑物的阴凉里,躲避着能晒死蚂蚁的太阳。栗安妮在梧桐树下面的树阴里走着,在扑来扑去的热浪里偶尔仰一下头,从树叶的缝隙里寻找着风。有阵风吹一吹,她的头痛也许就会好一些。现在,她才走过了半程路。走过脚下这条栽着梧桐树的老街,拐过了前面的红绿灯,要再走上半条两边栽满槐树的繁华街道,才是那家平民大药房。平时的时候,她不会跑这么远,到这里来买药。刑警队旁边就有一家药店,她通常都是到那里去买氨基比林。问题是今天胡椒也没有了,她不仅要买氨基比林,还必须买回包里每天都必须备有的胡椒,因为她不能确定,在一个什么时间里,就会有个案子跳出来,需要她去现场。她常去买氨基比林的那家药店里,架子上摆的全是西药,没有中医的草药,因此也就没有胡椒。她要买胡椒了,每次都是到这家有中医草药的药房里来。
地面上的热浪一层一层地席卷过来,栗安妮觉得头更疼了。她把身体靠着一棵树站下来,吐了口胃里泛上来的酸水,眼睛看着迎面走来的两个女孩子。她们穿着漂亮的裙子,头顶上撑着把花伞,正在随着她们轻快的步子欢快地笑着,眼睛上淡绿色的眼影随波荡漾着,犹如一抹清凉的风。她们也许十八岁,也许十九岁,栗安妮想,总之,她们和十六岁的年龄差不了几岁。那么几天之前,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她是不是也和她的某个朋友一起,撑着把花伞,这样欢声笑语地在大街上走过?
“安妮。”
从两个女孩子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来,栗安妮刚往前走了两步,就听见马路对面有人招呼她,声音像是安娜。她停下来,隔着马路朝对面的人行道张望过去,寻找着安娜。马路上没有来往的车辆,对面的人行道上也一片空寂,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各自在低头疾走着,俨然是在匆忙地赴一个十万火急的约会。马路上和对面的人行道上都没有安娜,也没有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栗安妮抬起手来按了按脑袋,知道自己又在幻听了。
她的幻听从五年前就开始了。随着次数的增加,栗安妮把幻听的时间记录下来,发现每次只要一遇上棘手的案子,心里头一焦虑,她就会产生幻听,不分时间,也不分地点。后来,她把幻听的事情说给了快要退休的师傅老姜听,师傅笑了笑,问她:“产生幻听前,你心里是不是特别焦躁啊?”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我总是担心鉴定的结果会出现偏差,草菅了人命。”“有些鉴定最终没有真正的结果,也是正常的事情。比如我二十年前经手的那个案子,到现在我要退休了,也没有真正地做出了断。”师傅安慰着她。
师傅说的这个案子,栗安妮知道。她进刑警队不久,师傅就说过。那个案子里死去的是一个女人。师傅说,尽管是在农村里长大的,那个女人同样被父母视若珍宝。她父亲退休时,没有让两个儿子顶替工作,而是把机会给了女儿,让她到煤矿上当了一名工人。因为长得漂亮,工作没几年,女人就嫁给了副矿长的儿子。对方曾经也是名矿工,后来辞职开了一家饭店。几年后,女人下了岗,边在家照顾孩子,边抽空到饭店里帮忙。再后来,丈夫的生意越做越红火,顺理成章地在外面找了个女人,回家逼她离婚。她死活不同意,两个人就天翻地覆般打架。有一天,女人就服毒死了。女人的娘家认为,她一定是被丈夫毒打得不行了,趁机逼迫着她灌下了农药,证据是她浑身都是被打的伤痕。官司打了两年后,那个女人才被安葬。安葬前,她母亲仍然不能相信女儿是自己喝药死的,一定是参与解剖她女儿的那些杀死人的法医都受了贿赂,才没有人会凭着良心给她女儿主持公道。于是她举起刀,在法医取样鉴定过的地方,依次割了一部分,专门买了台冰柜,把它们冷冻了起来,说要留下它们当证据,将来有一天,她定会遇上个有良心的法医,为她女儿伸冤。师傅说他鉴定的结果,那个女人的确是死于服毒,但他又不能千真万确地认定,药是女人自主喝下的,还是被人逼迫着喝的。这件事情的真相,除了老天,大概只有死者和她丈夫清楚了。
事实上,师傅越是用这个不辨黑白的案例安慰她,栗安妮心里越是焦虑,再遇上案子,她满脑子里都会晃动着那个手里举着刀子,在女儿身体上割取着样本的母亲。
这几天也是这样,解剖完那个女孩,栗安妮的眼光只要一落到瓶子里那个胚胎上,脑子里就会出现那个举着刀的母亲,在她女儿的身体上一下下地切割着。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感觉到了那些刀锋划过肉体时的冰冷与战栗。
这会儿,栗安妮疲倦得一步也不想往前走了。前面不远处是一个公交车站,她慢吞吞地走过去,背对着马路,在两个广告灯箱夹住的不锈钢条凳上坐下来。一层薄薄的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接通某根神经后,栗安妮心里突然掠过了一丝刀尖样的凉爽。路边铁栅栏上爬满了蔷薇,枝叶的味道被翻滚的酷暑蒸出来,氤氲的气息沿路边散着。她在那些枝叶的气息里缓缓闭上了眼睛,想着蔷薇在夏初里盛开的那些花朵,它们拥挤在这些密不透风的绿叶之间,闪烁着,灿若繁星。
方达和安妮
整个下午,安娜的手机都关着,安妮的手机也没有人接听。
坐在咖啡店里时,除了拨打安娜的电话,方达至少还给安妮拨了十遍,栗安妮都没有接听。回家的路上,他又拨了两遍,同样还是无人接听。办公室里没有人,家里电话也只有留言,他猜测一定又是某个地方出了命案,栗安妮又穿上白罩衣,戴上橡胶手套,扔掉手机,扔掉一切,出现场去了。
栗安妮出现场会穿罩衣戴手套,却是从来都不带手机,不戴口罩的。不戴口罩,是为了在解剖过程里,嗅出那些他们需要的气味。就这个问题,前些年,方达曾经假以记者的口吻开着玩笑,访问过栗安妮许多次了。他说安妮女士,您出现场的时候坚持不戴口罩,究竟是不是因为在所有报道你们的文章里,那些捉刀者们都在这么描写和赞美着你们?但是,栗安妮一次也没有回答过他。每次,她都会用一种他看不明白的眼神扫他一眼,就转身去忙别的事情了。有时候手边没有要忙的事情,她那样看过他之后,也会有件事被她忽然想起来,然后,她就不慌不忙地离开他,到一边找到她想起来的那件事——洗衣机里没有洗干净的一双袜子、阳台上一盆忘了浇水的虎皮兰、手机里忘了回的两条信息、鱼缸里还没有喂食的孔雀鱼,等等等等……有条不紊地对付它们去了。
隔着一条马路,对面是国棉一厂宿舍,结婚前,方达一直和父亲住在那里。结婚时,他坚持在现在的小区里买房子的原因之一,就是考虑住得近一点,方便照顾父亲。
方达在小区右侧的门边站下来,隔着马路望着父亲。他父亲还是坐在摆满各种菊花茶的小推车左边,低头捧着本书,一边看手机,一边用笔往书上记着什么。
他父亲方大宏曾经是一名机车维修工,国棉厂破产之后,车间里停下来的那些机器不需要他去维修了,周一到周五的翻班周期不用天天瞅着日历表惦记了,白班夜班的睡眠也不用设闹铃了,他就默不作声地从厂里鼓捣回家一堆废铁烂铜,自己焊制了一辆手推小货车,到八里铺茶叶批发市场里弄了些干菊花回来,把小货车推到宿舍门口,在门口支个摊子,边卖菊花茶,边看方达上大学时捣弄回家的一些闲书。先是看方达搜罗回家的金庸小说。翻来覆去看烂了之后,又开始看方达的课本,把方达大学几年里学过的所有汉字的课本,从头到尾的滤了一遍。看完方达的汉语课本,他又迷上了英语,天天手里拿着本书,开始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学习英语,惹得和他邻着摊子卖猪下水的老丁天天都要取笑他两回。
这两年,方达每次走到父亲的小货车跟前,卖猪下水的老丁只要不是在忙着称肉算账收钱,他就一只手轻轻地晃动着算盘子,眼睛笑眯眯地望着方达,问方达什么时候才把他爸送出国留学去。“再不送出去,就把你爸耽误了。”听见老丁挖苦他,方大宏才会从一堆英语单词里抬起头来,还嘴说卖你的肉吧丁会计,你一天到晚地拨弄算盘珠子,一个百年的老厂子都被你们这些人拨弄得破产了,到现在还没算出来你值钱还是你卖的那些下货值钱?方达看着他们斗嘴,也不插话,只是站在那里笑,直到他们主动停下来舌战,问他监狱里这些日子有没有接收到犯了大案子进去的人物,比如像商河那个贪污了三千万块钱,但是到岳父家里去给岳父过生日时,连个空啤酒瓶子都还要带回来卖的财政局长。
听见方达在和老丁说话,他父亲就把手里的书合上,放在一个盛菊花的方形铁皮盒子上,抬头瞅着方达说:“是不是还没吃饭?”
“刚回来。”方达说,“我想去买袋韭菜肉的饺子,晚上咱们煮饺子吃。”
“安妮呢,晚上又不回来了?”
“不知道,手机一直不通,可能又出警了。”
“是不是又出了什么杀人的案子?”老丁手里举着叉下货的铁叉子,往前探着脑袋说,“现在的人,杀个人就跟宰只鸡一样随便了。”
方达摸起父亲放在铁皮盒子上的书,看着它灰色的封皮说:“丁叔您给切块猪头肉吧,来个拱嘴,一会等我爸收了摊子,我们回去喝杯酒。”
《一只狗的独白》,英汉对照本,他父亲已经看了两年多,书页都被翻厚翻卷了。方达握着书,用书脊击打着左手掌,盯住了铁皮盒子里那些懒洋洋的干菊花。这些淡黄色的花朵,像极了安娜脸上不断漾起来的笑,有缕淡淡的清香,又透着丝说不上来的落寞。方达知道自己最喜欢安娜的,就是她热切的神情后面掩藏着的、那丝说不上来的、带有淡淡清香的落寞,它就像落入水里的雪花,转瞬间就消失在了水里,但是,即便溶进了水里,它也还是会以不同的方式和气息存在着。栗安妮则和安娜截然不同,现在,怎么说呢,方达想了很久了,到目前为止,他还是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词语,来形容她。她的整个人,都已经随着她手里的解剖刀,变得僵硬了,像一节没有了性别的干木头。
老丁把装在塑料袋里的猪头肉递过来,看着方达手里的书笑着说:“你爸说他看的是一条狗的事,现在人的事都没人管了,他看一条狗的事,居然看了两年还没有看完。不过,这也说明你爸有福啊,坐在这里卖茶叶完全是个消遣。看看你们两口子,一个是警察,一个还是警察,双份的公务员,不用你爸操半分钱的心。哪像我,闺女在给两户人家做钟点工,儿子在一家馅饼店门前给人看车,一个比一个让人操心。”
“一家一本难念的经。”他父亲瞅了眼老丁,抬手拨弄着盒子里渐渐被黄昏笼住的干菊花,说,“你知足吧,孙子都已经上小学了。”
黄昏时分,地面上已经混沌起来,没有物体投下的影子了。父亲一说到孩子,方达就把目光转向了路中间,看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从他和栗安妮结婚的第二年起,他父亲就在盼望着抱孙子了,只是,无论他父亲怎么暗示,栗安妮始终都在微笑中保持着沉默,从来没有正面响应过这件事情,似乎它们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父亲没有办法朝栗安妮生气发脾气,每次就只能拿眼睛瞪儿子。方达当然明白父亲瞪眼的用意,可他清楚自己也没有办法说服栗安妮,时间长了,干脆也就学着栗安妮的办法,嬉笑着,对父亲的不满装作视而不见。从他和栗安妮恋爱,到结婚,再到他父亲转弯抹角地催着他们生孩子,他父亲只知道栗安妮是个警察,却从来不知道她是个从事什么工种的警察,他轻描淡写地给父亲说的,仅仅是栗安妮在刑警队里,是个刑警。后来,直到他父亲从晚报上看见了报道栗安妮的一篇文章,才弄清楚栗安妮的真正工作原来是法医。知道栗安妮是法医后,他父亲就不再催促他们生孩子了,而是转变战术,一遍遍催着栗安妮找人调换工作,对方达说栗安妮要是不换工作,他们方家恐怕就要后继无人了,一个女人整天和那些被解剖的死人打交道,整天看着一堆堆五花八门的心肝肠子肺,还怎么健康地生出个孩子来。
“把我的颈圈、皮带、外套和雨衣遗留给他。”
方达把书上的一行英语在脑子里转换成汉字,放下书说:“爸我买饺子去了,都这个点了,您也把摊子收了吧。”
“你买了先回去。”父亲说,“这个点暑气下去了,正是买东西的时候,我再靠一会。”
太阳早就落下去了,正是吃晚饭的点,这个时间里出来买菊花茶的人不会有几个。方达看了眼已经把目光落到书上去的父亲,知道是因为刚才说到孩子,他心中又装上了闹心事,不愿意和他一起往回走。
栗安妮的手机还是没人接听,安娜的手机还是关着。方达从小超市里出来,手里提着饺子,想着晚上栗安妮回来后,他是要认真地和她谈谈了,不管最后谈出点什么来,谈的结果是什么,反正,总是要坐下来,和她谈一谈了。
安妮和方达
氨基比林一类镇痛消炎的药品在左边柜台,有胡椒的中医饮片专柜在右边。栗安妮走过两节摆放各种胃药的玻璃柜,又走过了两节摆着各种安全套盒子的玻璃柜,先去左边开了氨基比林的缴费单,再拿着白色单子往中医专柜走。
“想看看什么科?”
中医专柜外靠近墙壁的位置,摆着张暗红色的老式桌子,桌子后面是位坐诊的老太太,花白的头发,皮肤白皙,很像位中医老专家。柜台里面的两个人,男人一手握住了铜质的秤砣,一手捏住了金色的铜秤盘,往几张铺开的粗纸上分着称好的草药;旁边的女人则左手里拿着张处方笺,右手拨着药,口里念念有词地核对着药品。栗安妮眼睛跟随着女人拨弄散开的药,认出其中的几味是金钱草、大黄、柴胡和木香。方达喝过的治疗胆囊炎的药里,就有这几味。
“买药。”
“你的脸色好像不是太好,”老太太说,“坐下我给你号个脉?”
栗安妮笑了一下,摇摇头说:“谢谢您,我是过来买胡椒的。”
“你这脸色看上去真是不大好,坐下来吧,我给你号个脉。”
“我就是没有睡好。”栗安妮说。
“睡眠不好现在可是个大问题。”老太太瞅着栗安妮胸前的警号牌说,“我坐诊是义务的,不收费。我女儿和你一样,也是个警察,是女子中队的,每天不是在马路上站着,就是在马路上巡逻,这些年全靠我用中医给她调理着,身体和脸色才没那么差。我一直给她说,女人就是女人,天天站在马路上,吸尘器似的,来往的汽车尾气都吸进了身体里,往后就是不在那里站了,一年两年的恐怕也调理不好,不能怀孕生孩子。我一说她,她就反驳我,说我在医院里工作了一辈子,天天在和病人打交道,他们兄妹两个不也是个个健康。”
栗安妮随着老太太笑了笑,说:“都是一个道理,通则不痛。”
“你也懂一些药理常识啊?”老太太说,“可现在环境不一样了。”
“我是法医。”
“法医啊?”
栗安妮看见老太太微微往后撤了下身体,盯着她的手看了一眼,又问她有没有孩子。
“还没有。”栗安妮面无表情地说。
“要我说,法医这工作就更不是女人能去干的了。”
老太太已经靠在了椅子背上,扭头朝药柜上望着。药柜上一个一个方形抽屉的拉手周围,是用白色油漆书写的药草名称,上下左右,一个抽屉头上注着四个名字。栗安妮一溜盯着“当归、扁豆花、白芍……”从买药的一位中年男子背后慢慢地移过去,心里默记着这些药草的名字,想像着它们在乡间田野里生长着,成为草药前的形状。扁豆花有白色的,也有淡紫色的,她想,入药的不知道会是哪种颜色的花。小时候,她们家的小院子里每年都会种满了扁豆,扁豆开花时,她喜欢和安娜一起摘了扁豆花,把它们外层的两片花瓣剥掉,只留下里边鸟形的花心观赏。在鸟的肚子下面,是一根储藏着香甜气味的弯曲细管子,偶尔的,她们也会用针线沿那根弯曲的管子串起来,串成耳环或者手链,戴在耳朵和手腕上取乐。她喜欢白色的扁豆花,而安娜喜欢的是那些紫色的扁豆花。
栗安妮没有再接老太太的话,她转过身,让已经分完药的男人给她开了半斤白胡椒,然后拿过药单,往旁边的收款台走,猜测着老太太的目光此时会落在了哪味药上。老太太尽管是个医生,显然还是被她的法医身份吓退了。这些年,只要不愿意和谁多打交道了,她就会找个时机,把自己的法医身份拎出来。身份一亮,大部分人都会像突然摸着了一团火似的,身体一缩,就远远地躲开她了。
包括方达。现在,方达也开始躲避她了。方达躲避她的方式,是他们做那事之前,他每次都会喝上很多酒,使自己在整个做爱过程中,都处在一种微醺的状态之下。这样,她每次被浑身酒气的方达压在身体下面时,满脑子里浮现的都会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那些尸体。即便是在这样的做爱过程里,他还是慢慢地,不着痕迹地,把他们以前做爱时那些枝叶茂盛的程序,都渐渐地修剪、削减,消灭干净了,甚至包括拥抱抚摸亲吻这些最常规的亲密动作,也一一被画成了省略号。不仅他不再抚摸她,他也不再允许她抚摸他,从头到尾,他的手都会像副手铐似的,紧紧地扣着她的手腕,仿佛她的手里还握着一把冰冷的解剖刀,他要奋力和她搏斗着,甩掉它。只有在她偶尔达到高潮时的瞬间,随着身体的颤动,他才会慈悲地放开她的双手,准许她搂抱住他的后背。但这样的时刻,一年里也不会发生三次两次。通常的情况都是她躺在那里,还没有找到一丝亲热的感觉,他那里却早已经结束了行动,迅疾得仿佛雷雨前划过天空的一道闪电。之后,身体一翻,他就沉沉地睡着了。两年前,在方达翻身睡去之后,她还会悄悄地爬起来,到另一个房间的床上去,在黑暗里闭着眼睛,想像着方达对她的种种亲昵,自我慰藉一会。但是现在,就连那样一点令她羞耻的欲望,也没有了。
除了做爱,在日常生活里,甚至在语言交流中,栗安妮承认,她并没有觉察到,方达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厌恶和躲避。她每次在家里洗澡,他还是像以前那样,进到卫生间里去,仔细地给她搓洗后背和手臂,如同侍弄一株名贵的花木,动作做得一丝不苟。偶尔的,他甚至还会和她开一些解剖方面的玩笑,说假如有一天他被人谋害了,她解剖他的时候,看着他已经停止了跳动的心脏,不会呼吸的肺,不能再分解酒精的肝,不能再勃起的那个家伙,手会不会发颤。“那个时候,你眼里最好不要有水,以免它们影响了你的判断力,不能为我伸张正义。”他说。
栗安妮宁愿方达是在语言上和日常生活中,对她表现出一万种躲避甚至厌恶,哪怕是肢体上的暴力,而不是在床上。没有什么比在床上对她的那些躲避,更令她难以接受了。
门外,地面上的阳光荡着波光,从药店门口,一路铺展到了人行道边的花圃上,然后,一层一层的,看似漫不经心地,攀附着月季花带锯齿裙边的叶子,覆了上去。一些伸出花坛边沿,探到路面上空的月季枝叶,在风里摇荡着它们的爱情之曲,把恣意的阴影落到了路面上,仿佛正热切地享受着某种出轨的愉悦。栗安妮挨近那些招摇的月季枝叶,贴它们站着,在一个被大红遮阳伞遮住的冷饮摊上买瓶水,把药吃了下去。
月季的叶子和蔷薇的叶子,在外形上几乎没有区别,周身都是细密的锯齿。栗安妮盯着它们看了一会,觉得它们就像自己和安娜,两个人在外表上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胖瘦,高矮,肤色,几乎没有不同,但是,月季仍然是月季,蔷薇依旧是蔷薇。
那天,安娜给她打来电话,说她刚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完字,已经协议离婚了时,她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一下子就爬满了蚂蚁。
“感觉真好,”安娜说,“你知道吗安娜,那种感觉,就像是刚从网里逃出来的一条鱼,呼吸一下,你会感到整个海洋都是为你一个人在翕动。”
她们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说话时,相互叫的仍然是她们没有交换前的名字。这样惹来的麻烦,就是她们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听起来就像是在自言自语。而最近两年,一到这样的时刻,栗安妮马上就会恍惚起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栗安妮呢,还是栗安娜。
安娜说到鱼,她忽然想到,天亮前她靠在沙发上眯着的一小会里,似乎又梦到了那条在天空中飞的鱼。和前两次一样,这回,她仍然没有看见它的鳍,也没有看见它是否长着翅膀,她只是看见它在空中飞着,像在水里游着一样自由和自如地,慢慢掠过了她的头顶,那姿态优雅的,倒好像她是一个潜在水底下向上观望的入侵者。那是一条黑色的叫不上名字的鱼,却大得像鲸鱼一样,傲慢,不可理喻,在空中旁若无人地飞着。
“就是嘴硬。”她举着手机,打着哈欠说,“难受还不是个人知道。”
“能不能亲热点,像个亲人?”安娜笑着说。
“你还知道有亲人?”
她瞅着台子上装有胚胎的瓶子,觉得安娜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远了。她想不明白,现在,安娜为什么变得像个疯子似的,见了人就问:“你相信现在还有真正的爱情吗?”
安妮和安娜
在安娜打电话过来之前,栗安妮一直在盯着瓶子里那个胚胎。盯着它,是由于在它和它的母体面前,她遇到了从来没有过的难题。到目前为止,她也当了差不多十年的法医了,接手过形形色色不计其数的案子,但从来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一个花季的少女死了,她,一个从警十年的法医,除了在死者的身体里解剖出一个壁虎大的胚胎外,却无论如何也查找不出少女死亡的原因。似乎,那个女孩躺在那里,只是暂时不再呼吸、不再心跳地睡着了,像童话故事里那个被巫婆施了魔法的睡美人,一百年之后,当那个王子挥剑劈开覆盖在城堡外面的层层藤蔓,走进去,俯下身体,只需轻轻地在她的双唇上亲吻一下,她立即就会醒过来,睁开漂亮的双眼,然后,和那个王子手挽着手迈进婚姻的殿堂,从此开始了他们幸福的生活。
那个小小的胚胎,从它安睡的母体里,被她移到了一个透明的瓶子里。它和它的母体都在安睡着,却唯独,她这个研究者被驱赶到了一个悬崖边上。
路面上的高温,烤得人身上汗毛都要冒出焦煳味了。栗安妮倒了一些水在手上,涂抹到眼睛上,顺势仰头看了眼天空。由于睫毛上沾了水,她看见天空在她的眼睛里变成了一种酡红,红色的边缘上,又不安分地跳着一些绿色和蓝色,像是有一个正在转动的万花筒,疾速地在那里旋转了一下。
困倦还是像一只一只的小虫,结着队,坦克般轰轰隆隆地爬上栗安妮的眼皮了。栗安妮看见自己慢慢地飞了起来,像她在梦中梦到的那条会飞的鱼,没有翅膀,也没有羽毛,但是,她却飞了起来。甚至,她不用朝地面上观看,就能找到自己落在地上的黑色影子。那个黑色的影子,在地面上滑动着,仿佛它的脚下安装了无数个看不见的轮子。这些快速滑动的轮子,让她想到了电视动漫里那些人物飞速前进时的夸张画面:他们的腿和脚都消失了,变成了一个个滚动的圆圈或者一些折射变形的线条,又或者是一团厚厚的尘土。在他们被自己掀起来的尘土完全包裹起来时,就会变成一股小小飓风的模样,外形像极了一个冰激凌甜筒的造型。栗安妮想着,每次在电视上看到这样的镜头,她的口腔里都会旋转着一股香草冰激凌的甜味。
再次把瓶子里的水倒在手心里,又往额头和眼睛上拍了半天,栗安妮才把自己从那些坦克的轰鸣声里拯救出来。
给方达打去电话,让他找时间去见见安娜的时候,她故意没有说安娜怀孕的事情。依据她的判断,让安娜怀孕的那个人,一定不是昔日那个曾经让她爱得死去活来的大学老师。那个昔日的大学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和安娜结婚之后,这些年,他从来也没有主动和他们来往过一次。除了春节时一家人不得不凑在一起吃顿饭,平常的日子里,他极少会答应他们的邀请,进入他们的圈子。偶尔来了,他也如同一个看客般坐在那里,淡着张没油没盐的脸子,听着一桌子人的言谈,最多是嗯嗯啊啊地应付上几声,从来都不会主动和谁攀谈什么。这些年,栗安妮左思右想,始终没想明白,安娜到底是怎么喜欢上这样一个男人的。几乎是从她见他的第一面开始,她就在潜意识里等待着安娜来告诉她,他们已经离婚的消息了。只是,她从来没有料想到,安娜会告诉她,她离婚的原因,是由于她怀孕了,肚子里有了一个胎儿。
现在,安娜因为怀孕离了婚。她自己呢?栗安妮想这个世界真是有意思,她自己却是因为一直恐惧和害怕怀孕,而不得不时刻准备着离婚。方达的父亲就这一个儿子,虽然他父亲从来没有直接把话说到她脸上,但她知道那个老人是怎么想的,也知道方达是怎么想的。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吃过了年夜饭,方达的父亲借着酒劲把两个压岁的红包递给她和方达时,他眼神里那种期待之情总是会让她心里惴惴不安,充满了羞愧。在他们结婚的第一年,方达的父亲在大年夜里把压岁钱递给他们时,方达就给她说过,他父亲说,等什么时候他们有了孩子,他就不会给他们压岁钱了,因为他们方家的规矩是,压岁钱只给家里辈分最小的那些人。哪怕你活到了八十岁,只要没有后代,那么过年时,你还是会收到一份压岁钱。所以,每年拿了压岁钱,方达都会转过身来对她说:“爸给我们的可不光是压岁钱。”
这些年,栗安妮不是没想过生孩子的事情。从内心里讲,她也是很想生个孩子的。有时候她和方达一起逛街,看见那些推着婴儿车或者手里牵着孩子走路的年轻妈妈,常常会在心里想像一番,自己推着婴儿车时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他们生出来的孩子,眼睛是长得像方达呢,还是像她;闪烁的大眼睛上会不会生长着长长的睫毛。方达的眼睛也很大,只是没有她的漂亮,因为他没有她那样漂亮的长睫毛。她一个人路过孕婴用品店时,也常常会信步推门走进去,看看又有了哪些款式新颖的孕妇装,令人爱不释手的各种厚的、薄的婴儿服,柔软的小帽子、小手套、小袜子、小奶嘴、小奶瓶。就连在一包小小的棉签面前,她都会来回流连上半天,想像着怎么用它去给那个崭新的小生命擦拭鼻孔、耳朵、眼角。在她办公室的橱子里,各式各样的婴儿帽、小手套、小袜子,早已经有一大包了,统统都是她走进那些孕婴用品时,不由自主地买回来的。就连她随身携带的指甲刀,都是专门给婴儿剪指甲用的那种斜口刀。麻烦和问题又都集中在了这里,她一边渴望着生个孩子,还在用尽心思地想像着有了孩子后的各种幸福,可恐惧也总是会在此时如影随形地跟了来,开始寸步不离地纠缠着她,欢快地叫着她的名字,对她说:“安妮,看见那叶肺了吗?胸腔里积了这么多黄水,死者会不会患有肺结核?”或者是:“安妮,根据尸斑的情况初步判断,死者被害多长时间了?初步检测,有没有艾滋病的可能……”
开始的时候,这些臆想一钻进脑子,栗安妮就会立即找出把解剖用的刀子,迅速地把它们挖出来,然后找个沙坑,一一地把它们深埋进去。令她不安的是,渐渐地,不管她这次把它们埋得多么深,上面培了多少层沙土,压了多少水泥块,不要几天,它们还是会野草般疯狂地从地下冒出来,心怀叵测地随着某一阵风找到她,重新钻回她的脑子里,让她不敢去直视那些需要解剖的尸体。
有一次师母病了,她去医院里看望她。坐在医院走廊里和师傅聊到近期的工作状态时,她终于把这些事情说给了师傅老姜听,问他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师傅老姜隔着一层烟雾看着她说:“现在,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做不了法医了吧。”
栗安妮试探着说:“您的意思是……”
“开始我三番两次地拒绝带你,就是担心日后会出现这种状况。”师傅说,“从我干法医那天起,我就不赞成女人从事法医工作。尤其像你这种情况,孩子都还没生。”
栗安妮说:“您知道,我从来没有产生过那样的念头。”
师傅老姜笑了笑,说:“我还不知道自己带出来的徒弟什么样!”
“那您,那么多年里,有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困境?”
“怎么会没有!”师傅老姜说,“在得知你师母怀孕后,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在害怕发生大案子,害怕去做解剖,尤其是遇上女受害人,心就会狂跳个不停,里面塞满了莫名其妙的恐惧,甚至不敢去看她们紧闭的眼睛。一直到后来,孩子出生后,我在产房外听见了他的啼哭,心里那个结才突然化解过去。”
“那时候,您有没有给别人说过这种感受?”
师傅老姜摇了摇头。
“连师母都没有说过?”
“谁也没说过。”师傅老姜吸口烟,摆摆手,“有些事情,你说了,别人也不一定能够理解,只有自己慢慢地熬着,等着有一天熬过去。”
栗安妮沉默了一会,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师傅。”
那天,从齐鲁医院里出来,栗安妮又绕到了经常去的那家孕婴用品商店,在里面转了两圈,买了两只银铃铛,让店里的服务员给她编了一条红绳,挂在脖子上。走出店门,她低着头,来回晃动了一下脖子,两只小铃铛声音细小而清脆地来回撞击着,如同一个婴儿在“呀呀”地笑着,舞蹈着胖乎乎的手臂。她抬手握住了它们,紧紧地握了一会,说我们回家了。
方达和安娜
最近两年,方达觉得栗安妮给他的折磨,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他努力想像中的最低指数。至于温暖、温馨和甜蜜这样的东西,更是至少和他有了不低于五十光年的距离。按照正常的理解,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痛苦的意义大于了快乐,那么最好的解决方式,自然就是用飞机在空中飞行的速度把痛苦消灭掉,然后,重新骑上马,带上罗盘,带上足够强大的信心和勇气,再带上治疗脚气的脚气膏,去寻找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他的问题恰恰也就在这里?栗安妮给他的折磨毫无疑问地大于了给他的幸福,他内心里也无时不在想着摆脱栗安妮没完没了的折磨,但是,他就是没有十足的理由说服自己,去做一只分飞的劳燕。
有一段时间,方达把车停在楼前芙蓉树下,发现车上总有一层细小的白色细粉,太阳一晒,黏糊糊的粘在车上,只有洗车才能洗去。开始,楼上有人家在搞装修,他以为是从上面飘下来的塑钢屑末。直到有一天和栗安妮怄了气,他到楼下无所事事地盯住了芙蓉树上的一只喜鹊看,才蓦然发现了隐藏在芙蓉树羽状叶子间的秘密——那些白色的物质,竟然是从芙蓉树的羽毛上抖落下来的。这个世界,实在是有着太多不为人所知、或者容易被人类忽视的秘密了,他想,大到宇宙,小到一株树木一粒沙子,它们的秘密都没法穷尽。说不清为什么,看着车体上那些白色物质被太阳晒过后转化成的黏稠物,他忽然就联想到了自己的精液,那些晶莹的物体,也是在一定的温度之下,才会慢慢地改变原来的状态的。现在,他体内那些东西都已经慢慢浑浊着不再晶莹透亮了,栗安妮却还是不愿意为他怀孕生孩子。
对门的池大妈和几个老邻居,正摇着蒲扇在树下乘凉,方达见绕不过去,就笑着上前打了声招呼。他们都是父亲方大宏在棉纺厂里的老同事,池大妈曾经是纺纱工,另外几个有的曾经是装卸工,有的和方大宏一样,是车间里那些纺纱设备的保健医生,成天守着堆钳子扳手和七零八落的零件,不是等着这台纺纱机召见他们,就是那台摇纱机召见他们,穿着一身油污的工作服,在车间里进进出出。方达的母亲原来也是一名纺纱女工,和池大妈在一个车间,专门纺十八支的粗纱,可惜她的生命没有她手里纺的那些纱长,在棉纺厂破产之前的几年,就急急忙忙地得了胰腺癌,去世了。没有了母亲后,方达父子俩日常里自然没少受这些老邻居们的照顾,所以,方达每次回来见了他们,都是毕恭毕敬地上前打着招呼。现在方达见了他们想绕一绕,是因为他们见了面就问他怎么还不生孩子。尤其是池大妈,只要看见了他和栗安妮,就会拦在他们面前,不厌其烦地说上一遍:“该生个孩子让你爸看着了,要是你妈在,肯定也早开口催你们了。”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比他父亲还要焦急。到最后,弄得栗安妮每次过来,都要先在远处站住了,抻长脖子朝楼前张望一番,直到确信遇不上池大妈时,才肯往里走,每回都紧张得跟去做贼似的。渐渐地,栗安妮便也以此为借口,能不过来的时候,就坚决不到他爸这里来了。
“小栗没有回来?”池大妈停下手里摇动的蒲扇说,“可是有些日子没见她来看你爸了,是不是怀孕了?”
“还没有。”方达不愿意多说话,就笑着撒个谎,“她到外地学习去了。”
“我说呢。”池大妈说,“你爸说,她现在还当着法医?”
“还干着呢。”方达晃着手里的速冻饺子说,“我得上去煮饺子了池大妈,天热,一会就化开粘到一块了。”
“你们年轻的都想不明白。”池大妈冲方达扬着蒲扇说,“现在什么工作能有生个孩子重要。”
方达笑了笑,转身往楼洞口走着,觉出背后池大妈和众人的眼睛都还在他背上粘着,一堆蚂蝗似的,叮得他脚下不由得就加快了速度,让自己都觉得有点仓皇而逃了。
把饺子放进冰箱,走回客厅,方达坐下来点支烟,慢条斯理地猛抽了一口,才觉得骨头跟散了架似的,浑身都在稀里哗啦地发着响声。他在骨头响动的声音里懒懒地看了眼窗外的树,有点后悔没去烧烤摊上喝啤酒。靠在沙发上抽完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父亲还没回来,他就从茶几底下找本落满了灰尘的《飞碟探索》,胡乱翻阅着打发时间。刚参加工作的那些年,他一直喜欢看《读书》之类的刊物,后来觉得看那些一本正经的文章太费脑子,就改订了一份《飞碟探索》,让紧张了一天的大脑亦步亦趋地跟着维尔特夏麦田怪圈,或者金字塔和猎户星座这类的幽浮想像,在宇宙空间里自由地穿越着,在时间里来回翻转,倒也有几分天马行空的乐趣。
快八点了,父亲还没回来。方达走进厨房,探着脑袋往楼下看了看,看见池大妈他们还坐在那里摇着蒲扇说笑。若是池大妈不在楼下坐着了,他就下楼去给父亲编个谎话,说单位里临时有事,不和父亲一起吃饺子了,然后自己再找个烧烤摊子喝啤酒去。池大妈还在。他站在厨房里犹豫了一会,又重新回到客厅里坐下,拿个垫子塞到背后,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想着下午安娜为什么没有来。
安娜和栗安妮完全不同,安娜的性格是那种暗暗张扬的,透明的,她心里想的是二,嘴上就不会说出一和三。栗安妮则是那种越来越蔫的性子,什么事情都喜欢放在心里捂着,嘴上不说,脸上也始终一个表情——说不上是麻木还是冷淡。遇上什么开心的事情,安娜瞬间就能满脸笑成盛开的牡丹花,在一分钟之内就能让全世界都看见;栗安妮的表现,最多是微微向上翘动一下唇角,来表示她心里是喜悦的。还有她们两个人的睫毛。方达想着安娜在阳光里眨动的睫毛,心里又滑过了一阵轻轻的战栗。栗安妮的睫毛和安娜的睫毛长得一模一样,都是那么长,那么密,那么翘,极似欧洲女人的睫毛,性感十足。假如把她们两个人挡在幕布后面,只露出她们的眼睛,让它们毫无表情地瞪着,方达相信自己没有丝毫办法能凭着视觉把它们辨别出来。但是,只要它们的睫毛眨动一下,仅仅眨动一下,轻轻的,他就马上能知道哪双眼睛是安娜的,哪双眼睛是属于栗安妮的。
上次和几个朋友聚会,安娜又在饭桌上挨个人问了一遍:“你相信现在还有真正的爱情吗?”方达想着她说话时的表情,又点了一支烟,猜测着安娜说这句话时的真实心情,还有里面所包含的情绪。这是安娜最近两年里重复最多的一句话了。
安娜最初在饭桌上挨着个这样问众人时,饭后散了场回到家里,方达边脱外套,边笑着对栗安妮说:“你没问问安娜,她最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栗安妮脱着鞋反问道。
“生活啊。”
“生活还能怎么样,有房有车,有吃有喝,丰衣足食。”
“我是说别的方面。”方达说。
“别的方面是指哪方面?”栗安妮说,“听不明白。”
方达看着栗安妮的眼睛,说:“你明明知道我想说什么。”
“诱供啊?”栗安妮说,“你想说什么我怎么会知道。想知道什么,就直接去问当事人。”
方达看了看栗安妮,笑着说:“那就不说这个了,她的画廊现在怎么样?”
“你是不是想说帮她开画廊的那个人?”栗安妮从洗手间里探出脑袋说,“此人性别男,年龄四十五岁,名字不详,被画界称作韦老,职业是画家,身高一米八零,微胖,江浙口音,家庭地址不详,婚姻状况不详,有海外背景,人际关系复杂。暂时就了解这些。”
“我没有走错地方吧?”方达站在洗手间门口说,“怎么像是突然闯进了你们刑警队。”
“是有人自己往枪口上撞。”栗安妮说,“每个人都很幸福。”
“那你怎么回答安娜问的那句话?”方达嬉笑着说,“栗安妮同志如果还真正爱着方达的话,她是不是应该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先给他生个儿子。”
“有毛病!”栗安妮用一把小刷子刷着指甲说,“要是吃得太多了,就出去溜两圈,我在后面给你吹哨子。”
“好,我现在就跑去。”方达两步走回沙发旁边,伸手抓着外套说。
“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真是有毛病。”
“晚上不睡是因为没有勇气结束这一天,早上不起是因为没有勇气开始新的一天。”
方达说着,真的穿上外套,换上运动鞋,打开门下了楼。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方达一直在回想,应该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他的心里,就老是在回荡着安娜的这句话了。有时候,他站在犯人们的背后看着他们工作,看着看着,这句话就会兔子一样,忽然从一处杂草丛里蹿出来,惊得他站在一排犯人背后,突然就忘记自己在做什么了。他弄不明白,他和栗安妮之间,到底还有没有那点薄如蝉翼的东西。
安妮和安娜
沿人行道走着,眼睛盯着落在地面上的繁杂树影,栗安妮又开始一寸一寸地想着那个死去的女孩子。她的头发短短的,因为年轻,发质是那么的好,又油又亮。她的眼睛如果能睁开的话,一定会又大又漂亮又可爱。如果睫毛再长一点,像她和安娜的睫毛,就会更迷人了。
每一棵树的影子都丰满地静止着,静止得像恋爱中喜欢坐在角落里痴想的女子。栗安妮相信,安静地躺在树林里永远睡去的那个女孩子,她一定也注意过这些投在地面上的树影,也一定一步步地踩着它们,想过很多美好的事情。现在,她虽然不能知道女孩子曾经都想过些什么,但她知道,女孩子一定想过。尽管到目前为止,她还不能知道,女孩子身体里藏着的那个小小的胚胎,是在一个美好的梦想里孕育出的幸福的种子,还是一颗被罪恶层层缠裹着的邪恶种子。
从一个小区门外的公告栏里,栗安妮又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女孩子。她在一张白纸上紧闭着眼睛和嘴唇,尽管整个头像中的眉眼稍稍有点模糊,但她仍然像是在熟睡着,安静地做着一个什么梦。
在小区保安室外边的水泥平台上,栗安妮找片阴凉坐下来,斜斜地对着公告栏,准备抽支烟,驱赶下绳索般捆绑着她的困倦和疲乏。这些年,为了遮盖从被害人身上沾染的奇怪异味,她不光跟着师傅老姜学会了喝高度白酒,还慢慢地习惯了抽烟。尤其是遇到那些身体高度腐败的被害人时,解剖完他们的身体,她的浑身上下,都会像是从火锅店里出来的一样,沾满了他们的气味。她常常要反复着洗上五遍澡,恨不能把头发都洗秃了,还是不能把沾在头发里的那股味道,完全洗干净。遇上这样的时候,她就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喝上半斤高度酒,再抽上几支烟,感觉烟味和酒味盖住了那些奇怪的味道后,才会起身回家。
找出火柴,栗安妮低头瞅见了衣服,才想起来,这些天,她身上一直都是套着警服。她把取出来的烟放回包里,摸出刚买的胡椒,捏了两粒放在牙齿间咬着。
公告栏下边不停地有人走过。栗安妮观察着从它跟前经过的人,期待着会有人驻留片刻,站在那里,看一眼那张印着女孩子头像和简要说明文字的白纸。当然更期待的,是他们之中有哪一个人能够认识她,在看完上面的内容之后,会急忙拿出手机,照着白纸上留下的电话号码打出去,提供出一条有价值的线索来。或者,哪怕仅仅能够说出她的真实名字。女孩子现在勘验档案里的名字是“黄河16”。这是栗安妮给她命名的名字。“黄河”是她被人发现的地址,“16”是她大致的年龄。这也是栗安妮第一次,以被害人大约的年龄,作为被害人的代号使用的。虽然解剖完后,栗安妮至今还没有找到女孩子的死因,但她还是在称这个女孩子为被害人。称她为被害人,一是他们的惯例,二是因为女孩子身体内,孕育着的那个神秘胚胎。
嚼着胡椒,数着从公告栏下边经过的人,栗安妮突然想数一下,在她坐在这里休息的几分钟里,到底会有多少人停下步子来,关注一下白纸上这个昙花般陨落的年轻生命。
她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开始一个一个地数。从左边走过来了十九个人。其中十二个男的,七个女的,九个是年轻人,八个是中年人,两个是老年人。从右边走过去了二十七个人,其中十五个男的,十二个女的,十八个年轻人,六个中年人,两个小孩,一个老年人。栗安妮把来往的人数加在一起算了算,十分钟的时间,从公告栏下或脚步匆忙或步态悠闲地经过的四十六个人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有一位老大爷,拄着拐杖在那里停留了下来,对着那张印有女孩子头像的白纸,一边看着,一边轻轻地摇着头。
栗安妮低下头去,看着脚尖外面的阳光在几只蚂蚁的身上照耀着,一只蚂蚁往她的脚前快速跑上一会,又犹疑着停下来,退回去一截,来来回回的几次,像是很害怕离开照耀在它身上的阳光,走进面前庞大的阴影里。
公告栏里那个女孩子的头像,也是在一片阳光里照耀着的。有一个瞬间,栗安妮看见那个女孩子似乎悄悄地睁开了眼睛,快速而顽皮地对着马路笑了一下,然后,又快速地隐藏在了那张白纸的后面。栗安妮弯腰捉住了地上那只来回奔忙的蚂蚁,把它放在手上看着:那个女孩子,她永远不会再像这只蚂蚁一样,能够幸福地感受到照耀在身体上的温暖阳光了。她的生命悄悄地消失了,却鲜有人像她栗安妮现在关注的这只蚂蚁,对着她仅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影像,认真地去关注上几眼。
当然,栗安妮想,如果是那个女孩子生前自己从这里经过,也许,她也不会停下步子来,对公告栏里贴的一张白纸和上面的内容,为一个陌生人和他的遭遇,驻留上两分钟。至于惋惜和叹息,当然就更谈不上了。
“姑娘,里面那个认尸启事,是你贴上去的?”
栗安妮抬起头,看见是那个拄着拐杖站在公告栏前的老人,站在了她旁边。
栗安妮急忙站了起来,看着老人说:“您老认识她吗?”
“不认识。”老人摇摇头说,“我是说这么小的孩子,可惜了。”
“是。”栗安妮捉着已经爬到手臂上的蚂蚁说,“您要不要坐下来歇一会?”
“不坐。”老人用拐杖点着地面说,“可惜了。”
看着老人拐杖上雕刻的龙头,栗安妮点点头,带着惋惜说:“是可惜了。”
老人又摇了摇头,在地面上敲了两下拐杖,转身走着说:“不管是谁家的孩子,现在那可都是天上的月亮。”
栗安妮看着老人的背影,一下一下地在水泥台子上磕着鞋跟。师傅老姜说过,一个法医,如果不能为被害人主持公道,替死人说话,他无疑就是一个帮凶。栗安妮忽然想给师傅打个电话,跟他谈一下这个案子。
手里没有手机,包里也没有,栗安妮看着面前完全敞开的包,努力回想着,手机是不是被她遗忘在了化验室的台子上,忘在了那个装着小小胚胎的瓶子旁边。那是一个广口的玻璃瓶子。往里面放那个胚胎的时候,她的手又微微地抖了一下,跟在从那个女孩子身体里往外取它的时候一样。这几天,面对着瓶子里的胚胎,她老是觉得自己的小腹内有个东西在轻轻地动着,似乎,是有一条鱼,悄无声息地游动在一池春水里,只是随着它身体的转动,周边的水,都被它漫不经心地晃动着,慢慢地旋转起来,就像她小时候闭着眼睛,骑在一匹缓慢旋转的木马上。
想着瓶子里那个壁虎般的胚胎,栗安妮马上又想到了安娜。那天,在她要挂断电话之前,安娜突然说:“安娜,你一定想不到,我怀孕了。”
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安娜一直在叫她安娜。
她们的母亲如果知道安娜是因为怀孕而离婚的,她相信老太太一定又会心脏病复发的。这些年,老太太几乎就要被她们这两个女儿弄得精神崩溃了,一见到亲密的老朋友或者是原来中学的同事,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拍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告诉人家,她有心脏病了。
为了追求爱情,安娜大学还没毕业,就背着家里人,把自己奉献给了她的大学老师,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中年男人。直到怀了孕,她一个人独自跑到医院里做流产,意外地引发了大出血,医院不得不通知家人前来签字抢救,家里人才知道了她的私情。后来,那个男人为安娜离了婚,安娜也用割腕自杀的手段,逼迫父母同意了她的婚事。只是结婚后,两个人带着那个男人的儿子一起生活,始终没有再生孩子。至于是安娜想在她的老师面前表现自己,主动不再生孩子,还是那个男人不愿意再生,安娜从来没有在家人面前,流露出针眼大小的一点漏洞。起初,时间长了母亲还会过问一次,安娜每次都会搪塞着,说他刚进入一个新领域,多难呀,我可不想在他事业重新起步的时候,麻包茄子的给他披挂上一身。因为离婚闹得全校沸沸扬扬,那个男人最终告别站了多年的讲台,先是去了学校的游泳馆,后来又进了一家半死不活的校办电气公司,成了里面份额最小的一个股东。家里人都知道,安娜对那个男人因为她离开了讲台这件事情,一直讳莫如深,所以,渐渐地,大家便都不再过问安娜的个人生活,他们一直以为,安娜舍命追求到的爱情生活,应该还是幸福的。至少,日子还是波纹不动的平静。
这两年,栗安妮每次回家看父母,看着母亲不停颤抖的手,心里就会不断地自责:她们姐俩个,先是一个以死相逼着,嫁给了一个比她们父亲小不了几岁的男人;然后,另一个,同样也是不顾父母的誓死反对,拿出了赴汤蹈火的精神,义无反顾地选择做了法医。手里有这么两个宝贝女儿,他们怎么能不得心脏病呢。
她们两个人做的另一件令她们的父母到今天还不知道的事情,是她们偷偷地交换了名字,让他们至今都不知道,她们两个哪一个是安妮,哪一个是安娜。在她们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相貌、身高、服装、发型,统统一样,两个人的名字经常被老师叫混。有一天,她们经过一番密谋,就悄悄地把名字、作业本和座位完全换了过来,然后,就再也没有换回去。那些年,令她们一直怀揣着这个秘密偷偷地大笑的是,她们长大了,考上大学了,包括她们的父母在内,竟然都没有人看穿她们交换了名字这个巨大的秘密。后来,安娜因为流产大出血差点丢了性命,栗安妮知道了,诚惶诚恐地想把她们的名字重新换回来时,已经没有办法再换了。栗安妮那会儿想把她们的名字换回来,是想起了她将交换名字的秘密说给一位女同学听时,那个同学曾经异常神秘地告诉她,凡是偷偷地交换了名字的人,他们将来的生活都是不会幸福的。栗安妮当时便反复地问那个同学为什么,可那个同学说她也不知道,就是听人这么说的。
安娜说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却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画家。
栗安妮站起来,到路边叫了辆出租车,准备再到安娜的画廊里去一趟,然后从那里回家看看父母。她突然那么想吃一碗母亲做的炸酱面,那些碧绿的黄瓜条,黄澄澄的胡萝卜丝,满屋里飘香的黄豆酱,一想到它们,就勾得她满口都是口水了。
方达和安妮
安娜的手机还关着,撂下电话,方达站起来进了厨房。满厨房里都是花生米的香气,他父亲已经把炸好的花生米盛到了盘子里,手里拿着煮饺子的锅,在接水。
“爸您去歇着吧,我来煮饺子。”方达伸手接过父亲手里的锅,“还要不要弄点蒜泥?”
“你想吃就弄上一点。天热,吃点蒜也好。”
烧上水,方达就站到了窗子前,剥着蒜,瞅着对面阳台上一盆绿色植物。和他们家厨房正对着的,是一对个子很高的夫妻,凭他的目测,男人差不多要有两米高,女人至少也有一米八九。现在,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正打开了阳台朝西的一扇窗子,探出半个脑袋和一只手,在空调外机上放置的那盆枝叶葳蕤的植物上,掐着叶子。方达一片一片的替他数着,数了七片之后,那个男人便把手和脑袋缩了回去,转身进了房间。十几秒钟之后,男人高大的身影又出现了。这会儿,他正在穿过餐厅,往厨房里走去,然后,就站在了水池子的位置,大概是在拿水在清洗着刚摘的那些叶子。方达转回眼睛来,看着那盆枝叶茂盛得差不多覆盖住了空调外机的植物,猜想着它是什么植物。隔着十多米远的空间距离,他认不出来,但一定不是薄荷,他认识薄荷叶子的外形。男人摘了它的叶子拿进厨房里,会做什么呢?方达觉得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些叶子一定能够食用,因为他已经不止一次,看见那个男人在采摘它了。有时候,栗安妮值班或者出差去了外地,他在父亲这里吃过晚饭后睡在了这里,早上起来做早餐时,就会看见这个男人探着胳膊和半个脑袋,采摘上几片叶子后,拿着去了厨房。
他或者是在给他妻子做一道什么美味的汤。方达想。
方达之所以关注对面这个男人和他的妻子,是因为他每次在院子里遇到他们,都会看见他们并肩走着,就像一对新婚的夫妻那样洋溢着满脸的快乐。而实际上,方达在假期里曾经多次看见过他们的儿子,那个小伙子和他们走在一起,甚至比他的父亲还高出了一块。他们骑着自行车进出,同样也是齐头并进着,脸上互映着太阳光一样的暖意。方达从父亲那里隐约地知道过一点,说他们两口子都是退役的运动员,但具体从事过哪一项体育运动,他父亲并不知道,方达也不想弄清楚。方达感兴趣的,是他们透出来的那种生活气息,散淡,悠闲,与世无争。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满脸上洋溢着的,那种植物的喜悦与平淡,仿佛他们就是阳台上那盆茂密的植物。这些,与他父亲那种老年人的“悠然见南山”是截然不同的。他们是蓬勃生长着的,带着一种看不见的向上的力量。现在,方达看见他们,心里就会由内到外地生出一种不由自主的松弛,仿佛他们淡然的影子在楼宇间长长地拖了过来,春天细腻柔软的风包裹了他,把禁锢在他身上的各样东西——软的、硬的、生的、熟的,一一地剥离掉,漫不经心地扔进了旁边正在融化的一堆残雪里。
说白了,方达觉得自己的潜意识里,无非就是希望他自己就是那个男人,栗安妮就是那个女人。他们,就像他们阳台上那株他不认识的植物一样,茂盛而平淡地生活着,他们的孩子,也像他们的孩子那样,生机勃勃地走在他们身边。
“安妮那边现在什么情况了,去找没找领导?”
方达把饺子端上桌后,父亲把酒杯递给他,往油炸花生里撒着盐问。
“应该找了吧。”方达倒着酒说,“这段时间我没顾上问她。”
父亲喝了口酒,沉默了一会,又说:“过去都说是地球绕着太阳转,现在对你们不一样了,风水换了,眼下都是太阳绕着地球在转。我也不是有意在难为你们。我的意思是,你们生了孩子后,她愿意当一辈子法医,就当去。”
方达笑了一下,说:“晚上她回来了,我就把您现在的指示传达给她。”
“说不说在你,听不听在她。”父亲的眼神在方达脸上停顿了一下,“对了,你们监狱里,最近都太平吧?”
“太平着呢,有什么不太平的。”方达说,“我每次回来,您都要问一遍监狱里太平不太平,比我们那些头头脑脑们都能操心。”
“太平就好。”父亲说,“整个监狱里太平了,我儿子就太平。”
方达今天不想和父亲谈论监狱里的事情,于是放下筷子,站起来进了厨房,磨蹭着在碗柜里找出一只碗来,慢慢地在水龙头上冲洗着,说要盛碗饺子汤凉着。水花沿着碗壁盛开着,跳跃到了水池子的外面,就像一个疯狂的成功的越狱犯,获得了空前的自由。这几次,父亲每次问他监狱里太平不太平时,方达心里都会弥漫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抗拒着,很不情愿去回答,仿佛由于他父亲的寻问,他的心里就会慢慢地滋生出一个令人惊慌窒息的烂泥潭。
现在,有一件事情连方达自己都在恐慌,那就是他似乎一直都在隐隐地期冀着,自己在工作中能出现一点什么纰漏,那点纰漏不大也不小,恰恰能够让他离开现在的岗位,平安地从监狱里走出来。好像是从去年开始,他发现自己每次进出监狱的大门,都会恍惚上那么一会,觉得自己也是被收押在监的一名犯人,只是,他比较走运,意外地拥有了某种外星人才可能有的奇异功能,能够让自己在地球上隐形,他不愿意让哪些人看见了,就随时可以逃过哪些人的视线,让他们完全视而不见。借助他的这个特异功能,他还可以让栗安妮在工作中出现一次比较重大的失误,那个失误造成的严重后果是:栗安妮会被迫着离开法医的岗位,并且,终身被剥夺当法医的资格,一生都不允许再从事法医工作,犹如那些犯罪后被终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人。不再从事法医工作的栗安妮,就不用天天只穿那种大红颜色的内衣了,她可以穿绿色的,穿黑色的,穿粉色的,穿紫色的。她还可以留一头长长的披肩发,可以把它们做成飘逸的直板,也可以烫成那种跌宕起伏的大波浪,或者让人心旌摇荡的碎波浪。在床上,他的手可以随心所欲地撩拨着她的任何一绺长发,他的嘴唇可以忘乎所以地亲吻她的任何一根长发。做爱之前,他会期待着,她的手指也会像他抚摸她一样,轻轻地抚摸遍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做爱之后,他的脸还可以埋在她的一头秀发里,慢慢地呼吸着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发香,安静地进入梦乡。
按下其他的姑且都不说,方达常常带着点愤怒地想,单是在枕头边闻着老婆的发香去睡觉这简单一点,在普通人那里,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吧?可就是这最最普通的,在别人那里根本不足以挂齿的小事,在他这里,居然也成了一件奢望得不能再奢望的大事——老天啊,谁能相信,栗安妮头发里藏匿着的,那些从各种被害人身上带回来的复杂气味,就是把她放进世界上最大的一场暴风雨里,也不能把它们清洗得一干二净。
这些当然也可以放下,不去理论,不能闻着老婆的头发睡觉就不闻,老婆不愿意生孩子就不生,这些方达都还能忍受。方达现在不能忍受的,是从去年开始,他意外地发现,栗安妮患上了恐怖的梦游症。栗安妮不吃任何肉类制品,方达还是要吃的,为此,家中的冰箱里,仍然会冷藏着一些猪肉牛肉。去年春天,方达半夜里起来上厕所,发现安妮不在床上,他一时也没有在意,以为她去另一个房间里睡了。他打开卧室门走出来,看见的情景却差点没把他吓蒙了:栗安妮正一个人坐桌子前,发疯似的,大口地在吃着他晚上剩下的半盘牛肉。从认识安妮起,方达就没见她吃过一次肉,这些年,他已经接受了安妮的饮食习惯。现在,看着安妮大口大口地吃肉,他心里都在一阵一阵地替她恶心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说安妮你怎么了?栗安妮一直在低头嚼着牛肉,看都没看他一眼,当然更没有回答他的话,好像他根本没有存在一样。他又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忽然意识到,她是不是梦游了?他记得看过一个梦游的科教片,里面一个女人,就常常会在半夜里爬起来,到厨房里去找各种食物吃,吃完后便回到床上继续呼呼大睡,到了第二天,她还会奇怪地问丈夫,那些夜里被她吃掉的食品,都被他弄到哪里去了。梦游的人是轻易不能叫醒的。方达不再和栗安妮说话,他憋着尿退回卧室里,重新躺回床上,想看看安妮下面会做些什么。
一会儿,安妮洗了盘子筷子,放回碗柜里,回到卧室,躺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睡了。
第二天吃早餐时,方达故意去找他昨天剩下的牛肉,栗安妮拉开冰箱,说冰箱里空空的,哪有什么牛肉?后来,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方达弄回来一个针尖摄像头,偷偷地安装在了厨房里。他的猜想果然正确。在摄像头拍下来的画面里,每过一段日子,栗安妮就会在半夜里爬起来,到厨房里去弄一些肉吃。有时候剩下了,她也会像电视里那个女人似的,在第二天里质问着方达,他吃过的东西,吃完了为什么不收起来。有好几次,方达都想把摄像头拍下来的那些画面,拿给栗安妮看,但又怕她被自己的行为吓住,就只好悄悄地把那些东西藏了起来。最后,他害怕栗安妮发现自己的梦游,干脆就连那个摄像头,也取了下来。
安 妮
斑驳的太阳光在车玻璃上跳跃着,大约只跳跃了五秒,就在栗安妮的眼睛里消失了。她闭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喧嚣声,大海边的潮水似的,慢慢地退着,退着,就要退到遥远的天边了。她赤脚走在松软的沙滩上,清凉的海风轻轻地吹拂着她的头发和肢体……仿佛,一羽白色的鸽子扇动着轻盈的翅膀,正在融入蓝色的天空。忽然,随着一声清脆的摔碎玻璃的声音,那个小小的壁虎大小的胚胎,又从破碎的瓶子里摔落出来,和几片碎玻璃碴一起,跌落在了她的脚边。
栗安妮一个惊颤睁开眼睛,发现司机已经在路边上停住了车。
安娜的画廊在新世界商城的三楼。栗安妮习惯地仰头往楼上看了看,洇染了一层淡淡橙色的阳光,正照射在整栋楼的玻璃上,火焰一样,在蓝色的玻璃上静静地燃烧着。
在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里拐上三楼,栗安妮远远地便看见,安娜画廊的门关着,合一起的金属门把手上挂着个木牌子,上面是一个手机号码。号码是安娜的,栗安妮迎着它走着,一边默背着那串数字。
门上挂着牌子,自然就是安娜不在。栗安妮反复设想着,安娜一定是被方达叫走了。
走回一楼,栗安妮才听出来,一直叮当作响的刺耳声音,竟是从自己脚下发出来的。她靠着楼梯扶手,把左脚上的鞋子取下来,看见后跟上钉的鞋跟已经磨掉了,只剩下中间那根钢钉,一个落魄的打击乐手似的,独自寂寞地敲打着水泥地面。
刚才那辆出租车还没有走,司机正在和摆修鞋摊的一个女人说着话,女人说:“这两天我都快急死了。”
“换个鞋跟。”栗安妮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来,觉得浑身的骨头也跟着散落了下去,那些轰轰隆隆的坦克,又趁机从四面八方卷土重来了。
“等一下。”女人扫了眼栗安妮,转回脸去对出租车司机说,“这两天就该去见他了,你说我该怎么给他说!”
“先别着急,不会有什么事。”出租车司机说。
“谁知道她会跑到哪里去,什么都没带,连手机都没带。”
“不会有事,你先别着急。”出租车司机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能先换个鞋跟吗?”栗安妮打着哈欠说。
“等一下。”女人又扫了眼栗安妮,继续对出租车司机说,“我是真后悔死了到这城里来。不到这里来,他就不会开出租开进了监狱里。这些年我死活也想不明白,抢出租车的人先用刀子扎了人,他是去帮着抓坏人才把抢劫犯撞死的,为什么要判他去蹲大狱?这天底下还有没有黑白了?”
“再有一年半载的,就出来了。”出租车司机说。
“我现在最怕的就是他出来那天。你说到时候我怎么交待?”
“没有事。孩子无非就是想吓唬吓唬你,赌过气就回来了。”
“他刚进去的时候,就嘱咐我带着孩子回老家去,说这城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为了方便见他,才没听他的话,死活留在了这里。留来留去,结果是把好端端的孩子又赔了进去。”
栗安妮心里又晃过了那个小小的胚胎和它的母体。她捂着嘴巴打个哈欠,试探着问:“是孩子离家出走了吗,男孩女孩?”
“你是不是换鞋跟?”女人低头瞅了眼栗安妮的鞋。
“是,换鞋跟。”栗安妮把左脚上的鞋脱下来,递给女人,看着她从地上摸起把钳子。钳子很旧了,一根柄上包裹着暗红色的麻点胶皮,另一根上的胶皮已经掉了半截,裸露着一段冷硬的黑铁。女人用钳子口夹住了鞋跟上的钢钉,往后撤着上身,咬紧嘴唇,摇晃着握钳子的手腕,一点一点地往外拔着。
“你先别着急,再等两天,要是还不回来,咱们再想办法。”出租车司机盯着女人粗糙的手说,“不管怎么说,孩子就是孩子。”
“离开家几天了?”栗安妮说,“时间要是长了,最好还是先报个警。”
女人停止了拔钢钉的动作,眼神咄咄地瞅着栗安妮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如果是个女孩子,独自在外面待时间长了,很不安全。”
“你到底什么意思!”女人握着栗安妮的鞋和钳子站了起来,往前探着身子,俯视着栗安妮说,“我招你还是惹你了,让你过来诅咒人。”
“我没有诅咒人。”栗安妮赤着一只脚站了起来,“我就是想提醒你一下。”
“你就是诅咒了。你的意思就是在诅咒我们。”
“你这人讲不讲理啊?”栗安妮说,“我只是提醒你,如果是个女孩子,在外边很容易出意外。前两天有个女孩子在黄河边的树林里死了,到现在还没有破案,没找到她的家人。”
“你这还不是在咒人吗!”女人说,“你女儿才出意外死了呢。”
“你怎么骂人啊。”栗安妮说,“我没有说是你的孩子。”
“你就是说了!”女人用栗安妮的鞋跟指着她的鼻子说。
“你应该听到了,我真的没说什么。”栗安妮对旁边的出租车司机说,“这个人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你前边诅咒我女儿死了,现在又骂我神经病,你个臭婊子才是神经病!”女人说着,把手里的鞋狠狠地扔到了栗安妮脸上。
栗安妮先是看着女人愣愣地站了几秒钟,待脸上的疼痛蔓延开之后,她才下意识地摸了下脸,然后一把将女人推在了地上。怎么会有这种不可理喻的神经病!栗安妮捡着鞋想,她好心地提醒她,她竟然跟疯狗一样乱咬人。
令栗安妮没想到的是,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往她身前一扑,照着她的脸又是一巴掌。
盯着女人那只粗糙得有点肮脏的手,栗安妮心里的火“腾”地一声,就油烟滚滚地蹿上了脑门子。她想都没有想,看准女人黑黄的脸,照着它的左边就扇了下去。
栗安妮弯腰从地上拿起包,转身准备离开时,女人却像一条粗壮的蟒蛇,已经死死地捆住了她,让她丝毫也不能动弹了。栗安妮站在那里,脑子里挤满了坦克碾过的轰鸣声,装着胚胎的玻璃瓶子,以及“黄河16”紧紧闭着的眼睛。她觉得脑袋就要爆炸了。栗安妮弯下腰去,用力地推着女人,准备把这个野蛮的女人推开,然后回家去,好好睡上一觉。
方 达
从十月份开始,方达所在监区里的犯人们,又开始加工制作一批假睫毛。这天午后,方达在犯人们身边巡视时,把捏在手指上的一根假睫毛舔到舌尖上,轻轻地拿牙齿咬着,想着栗安妮曾经给他讲的那条会飞的鱼,觉得女人的心思真是没法琢磨,一条鱼也能在她们的梦里飞起来。
那次换鞋跟,栗安妮被修鞋摊上那个女人抱着腿抱了四个小时,被围观的人群包围了四个小时,那条路上的交通也中断了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最后被媒体定为了“修鞋事件”。栗安妮是在“修鞋事件”的第二天,脱掉警服,告别了她的法医生涯的。方达只知道栗安妮在那天夜里又一夜没有回家,还有,因为她和那个修鞋的女人,这座城市里的很多人都像打了鸡血,在那个夜晚里彻夜未眠。第二天上午,栗安妮是由她师傅老姜陪着回家的,回家时,她就已经脱下了身上的警服。至于是有人说服她脱下的,还是她主动脱的,方达一直不得而知。栗安妮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情的原委,方达也从来没有细枝末节地问过她。
但在那天夜里,方达做了个无比惊悚的梦。在梦里,也就是他在咖啡店里等安娜时,有人发现安娜被人杀害了。而栗安妮遗留在现场的手机,成了她杀死安娜的一个重要证据。
“她怀的是你的孩子。”这是栗安妮被警车带走之前,对方达说的最后一句话。栗安妮是在看守所里,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两个月的。因为怀有身孕,加上方达为警方提供的她患有梦游症的病史记录,杀死并解剖了安娜的栗安妮,被判处了无期徒刑。
在方达做过这个梦后不久,栗安妮居然真的告诉他,她怀孕了,而且怀的是双胞胎。栗安妮一说完,方达就呆在了那里。倒是他父亲,得知栗安妮怀的是双胞胎后,什么话也没说,站起身就去外面买了一块红布和一大捆香烛,去了千佛山。他先是在山下万佛洞里给那尊滴水观音披了红,然后又到半山腰的兴国禅寺里,去进香。进完香后,他老泪纵横着,突然就瘫在了一尊佛像面前。
告诉方达自己怀的是双胞胎之后,栗安妮便把她曾经跟栗安娜交换了名字的事情,也一起告诉了方达。还告诉他,将来他们一定要看好两个孩子。如果是一色的女孩,或者一色都是儿子,该怎么仔细辨认好他们身体的特征,别让他们浑水摸鱼着,偷偷把名字和书包交换了,就像当年的栗安妮和栗安娜,长大后她们看见另一个,就会自己叫着自己原来的名字,不知所措。
安娜和那个韦老已经去了香港。方达现在最热衷于和自己讨论的一件事情,就是安娜和安妮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后,到底哪一个孩子的睫毛,会长得像安娜那样漂亮和迷人。他的桌子上压着一帧剪报,上面说亚洲地区的女人睫毛普遍短,所以她们才喜欢戴假睫毛。每次对着这张剪报,方达都会一边凝视着它,一边在猜想,犯人们正在加工的这批假睫毛,会是销往哪里?是香港、新加坡,还是韩国?假如和韦老去了香港的安娜正在逛街,她看到这些假睫毛时,会不会想到,这些假睫毛都是他监管的犯人们制作出来的?
回到办公室,方达吐掉咬在牙齿上的一根假睫毛,伸手去端咖啡杯子时,又瞅见了昨天晚上画在两个拇指上的眼睛印痕。在手指上画眼睛,是他几年前想出来,准备栗安妮怀孕后,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做胎教的。因为昨天晚上墨迹在手上留的时间久了一点,后来他搽了两遍洗手液,用小刷子仔细刷了三分钟,还是没有彻底把它洗净。为了让栗安妮怀孕后肚子里的孩子能长出漂亮的眼睛和长睫毛,他还曾经设想过,栗安妮怀孕后,一定要让她每天去照两个小时的镜子。后来因为偶然间听池大妈对一个孕妇说不能多照镜子,照多了不仅孩子将来会贫血,还容易长得丑后,他才把照镜子那个想法彻底放弃了。
在手指上画出眼睛,然后把假睫毛粘上去,拼出一只漂亮的眼睛,这是方达看着犯人们制作睫毛时,突发奇想想出来的。开始,他从犯人们制作的假睫毛里随便拿了两只,回去拼两次,都不理想,后来就想到了自己动手制作假睫毛。跟一个犯人学着制作了几次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艺,居然远远地超过了那些长期制作假睫毛的犯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