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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色

2013-11-15孔淑茵

清明 2013年5期
关键词:长安

孔淑茵

王二等刚在院门口一露脸儿,立刻被芦萍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王二等,你个蔫东西,怎么这会儿才来?顿时,女人饱满高亢的嗓音扎得空气哗哗作响。一大清早儿就瞅不见你人影儿,你可真够忙的,心里就装着你那些破鼓烂唢呐,晚上你搂着它们睡呀。

见二等依然在门口磨叽,女人的嗓门儿随即又高上一个调去,你个蔫东西,倒是快点哪!你把蜗牛都能急死了。

要是在往日,芦萍这样密集的火力一定会被人趁机煽风点火闹腾一番。今天大家却有些顾不上。

他们正在参加一个席面儿比较特别的婚宴。那些既保留了三官村传统,又多了些南方特色的盘子碗子,让许多从没走出过县界的三官村民大开眼界。几乎每一道菜端上来,人们都是一阵唏嘘和骚动。他们先是用眼睛和鼻子,继而用蠢蠢欲动的唾液吞咽对菜肴进行热情的问候,紧接着,一双双筷子争先恐后地伸出去。

二等终于磨磨蹭蹭挨到跟前儿,芦萍忽地把一只盛满了菜的碗塞给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嘟哝着,你个死东西,好不容易有顿好料,还得别人替你惦记着。

胡乱挠了几下头皮,二等傻乎乎一个劲儿笑。

傻样儿,滚吧你!就知道傻笑,还不赶紧找个桌儿喝两盅去,正宗老白干呢,听说还有南方酒。

二等听话地朝男席那边凑过去。

他憨笑着,从一张桌转悠到另一张桌,每张桌子前都挤满了黑压压的脑袋。每个人都在忙碌着,只听见一片吧唧嘴的声音,还有呼呼噜噜的吞咽声,哧溜哧溜的喝酒声,四季财五魁首的吆喝声。没有人理会他温吞的笑容,他也不好意思让人家停下筷子挪动一下屁股。

好不容易找了个位置把自己塞进去,二等汇报般地朝芦萍那边望了一眼。他知道媳妇正在远处看着他,心里头暖洋洋的。

二等其实不喜欢凑这种热闹。他奇怪怎么人家都长了张八哥儿嘴,一开口俏皮话儿一嘟噜一串儿地往外冒。而他,总是拙嘴笨舌。有些话他只能让手中的锣鼓家什儿替他说,自己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的。为这,芦萍没少用话挤对他。可就是改不了,没办法。

二等很是尴尬——桌上负责把盏的将人们的酒杯挨个儿斟满了,单单他的杯子还空着。

豁牙子更是缺德,他扭屁股猴一样绕到二等跟前,照着二等的空杯“当”地碰了一下。这个素来不着调的光棍汉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嬉皮笑脸道,二等,来,咱哥俩喝一个。二等顿时额头冒汗,这样的场面对他来说无疑是个挑战。

远处的芦萍见了,又是心酸又是气恼。舀了满满一碗凉水,芦萍四平八稳地朝二等那张桌子走去。她一边手脚利落地往每一只酒杯里倒着凉水,一边笑容可掬道,喝吧,喝吧,大喜的日子,大伙得多喝点儿才尽兴,多好的酒呀,糟蹋了多可惜。

男人们表情有些愣怔,不明白芦大美人这是在唱哪一出。直到一桌子的酒差不多都被凉水给兑糟了,他们才逐渐回过味来。

好好的酒,干吗这是?你个败家玩意儿,你个疯娘们儿……男人们七嘴八舌抗议着。

咋了?我是疯了,大喜的日子,我高兴疯了,不行啊?芦萍大大咧咧,笑得满脸无辜。可那扫向众人的目光却分明生出了无数只爪子,连戳带刺弄得他们浑身不自在。负责司酒的长安更是差点儿被芦萍的目光烧出几个大窟窿。

男人们大都见识过芦萍的泼辣,咋呼几句后就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算了,谁跟女人家一般见识,真是白糟蹋了这副长相,整天疯疯魔魔的,谁敢要啊?

芦萍叉着腰哈哈大笑,谁敢要?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难道我还没人要了不成?问问王二等,他稀罕我不,他要我不?二等不搭话,双手笼在袖子里,只管在那耸着肩嘿嘿笑。

王老运进院时,芦萍正大笑着撸胳膊挽袖子地和豁牙子吵架:豁牙子,你个 蛋,今儿不干了这碗酒,你就不是爹生娘养的。王老运目光一寒,一张脸立刻耷拉老长。他细眯着眼朝人群中打量几遭,朝改花那桌走去。

改花是芦萍的妯娌,王老运的大儿媳妇。此时,她正慢悠悠地喂着儿子。

改花,快去我那院看看吧,那死老婆子又憋得喘不过气来了。王老运尽量表现得不忙不慌没事人一般,可那呼哧呼哧的喘粗气声却出卖了他。

爹,我知道了,你先回吧。娘这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不会有事的。等我喂饱了你大孙子,立马就过去。说完她垂下脸去,继续不紧不慢地喂孩子。改花总是安静的,很少有谁见她高声大嗓过。

王老运欲言又止,用袄袖子颤巍巍地抹了一把被北风逼出来的老泪,高一脚低一脚地朝院门走去。那条打不了弯儿的铁腿突兀地敲打着地面,“咔咔——咔”、“咔咔——咔”,越走越远。

芦萍看着那倔老头儿一步一步挪出去,心里头就升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王老运自始至终没拿正眼瞄一下王二等两口子。二等觉得心里头疙疙瘩瘩地难受,仿佛开了个调味铺子,五味杂陈。

吃你的吧,折腾到这会儿也还没吃上几口。我去,真不行再叫你,行了吧?芦萍看出二等的心思,数落着把他拦下了。

这老太太也真不挑个时候,吃顿酒席也不让人安生。芦萍嘴里嘟囔着,脚步却一刻不耽误。中途她又想起什么,回头朝着二等喊,你个蔫东西,给我把椿芽照看好,后晌别让她出去疯跑,被风顶着了当心你的皮。记住哇!等这清清亮亮的一嗓子喊完,人已经风风火火走出老远了。

多年的老哮喘,加上新患了肺炎,二等他娘确实有些熬不住了。

二等每天去村西的杨树林子里划拉些树叶子干柴棒儿,给他娘把一面土炕烧得暖烘烘的。可是,老太太喉咙里拉风箱似的呼噜声、鸡鸣般的咝咝声,还是一日胜过一日地惊心动魄。

娘,天一暖和咱就扛过去了,你放宽心养着吧。你想吃点啥,我给你做去。改花轻握着老太太的手,慢声细语地宽慰她。

老太太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少顷,又硬撑着睁开眼睛,私语般冒出一句,老头子,嘴里苦得难受,真想吃块西瓜压压火。说完,她苍黄憔悴的老脸竟有了小姑娘般的纯真扭捏,混浊的目光也透出几分晶莹,那里面含有那么点儿委屈、那么点儿控诉,甚至有点儿撒娇的成分。

王老运的脑子里轰隆隆有如炸雷,有什么东西大马金刀爆裂开来,多年的固执在那一枚含义丰富的眼神里支离破碎了。

他一下子想起老婆子年轻时洒洒脱脱的俊模样。这日子还真是不经熬,自己都没有好好待过她几天,怎么就要走到头了呢?想想那么张扬敞亮的一个女子,这些年活脱脱被自己揉搓得变了样儿。王老运喉头一阵阵发干发紧。

娘,你等着,我这就给你买去。占龙忍着泪扭身往外走,改花随身跟出去。

占龙,不是咱不孝顺,可娘这不是明摆着要短儿吗,大冬天的到哪买西瓜去?再说了,这会儿的西瓜会是什么价儿?咱掏咱的力尽咱的心就行,没那本事咱也别打肿脸充胖子。

改花说得柔中带刚,她的眼神更是硬生生罩住了占龙。

改花的话狠狠蜇疼了占龙,他鼓着眼珠子啐道,看你那小家子样儿,不就是个破西瓜吗,啥价儿还能吃穷了你?娘这些年在爹手下过的啥糟心日子,这会儿想吃个西瓜,咱怎么就不能让她称心一回?

占龙的表情让改花有些发怵,心底不由得打了个突儿。可改花毕竟是改花,她稍一迟疑就稳稳迎住了占龙的目光,寸步不让地和他对视着。终于,占龙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返回屋去。

芦萍风一样卷进屋时,二等他娘正咳得天昏地暗。

我在大街上就听见娘咳得邪乎了,你们忘了娘这毛病闻不得烟味……芦萍一进门,就机关枪似的朝王老运父子开足了火力。

她脆生生吩咐着,哥,你撩起门帘给屋里透透气;爹,你要是烟瘾再犯了,到屋外抽两口行不?说着,她已利落地上了炕,盘坐到二等娘跟前为她轻抹着胸口。

被儿媳妇当面指责(况且还是他相当不待见的小儿媳妇),王老运非常恼火。他“呸”一声吐掉烟屁股,又用力喷了一口黏痰,这才脸一黑脖子一梗,拐着腿一溜歪斜地挪出去。

芦萍忽地一拍自己脑门儿道,你们瞧瞧我这猪脑袋,刚才一着急差点儿就给忘了。说着扭身下炕,不一会儿变戏法似的端了半个西瓜进来。

萍呀,看你这心操的,娘也是越老越没出息了。老太太自责中夹杂着抽噎的声气。

娘的眼泪一点儿没糟蹋,全都落到了占龙心坎里,一滴一滴打得他生疼,疼得他眼眶里开始湿乎乎的。

老太太见状心疼道,占龙,你出去转转,娘想和二等他媳妇说会儿话。

二等娘沉默半晌才开口道,萍呀,娘知道自己就这几天了,娘想求你,别跟那倔老头子一般见识,他这辈子也不容易。早晚我走了,你看顾着别让他冻着饿着,汤汤水水的让他吃口热乎饭。二等心善,可人太蔫挺不起门户,这一家老小以后就要靠你了。

她明显有些体力不支,喘了会儿才颤巍巍道,娘知道你心眼好,他们肯定遭不了罪,娘就是想亲口托付给你才放心。你肚大量宽,别跟改花比长短,那个人呀,娘心里跟明镜儿一样,可谁让咱走进了一家门呢?

老太太掏心掏肝的一番话,在芦萍心里激起阵阵涟漪,她眼窝子不由得一热。

娘,您放一百个心,我和嫂子啥事也没有,爹也受不了委屈。可我就是不明白,爹为啥一直看我不顺眼?

傻孩子,他哪里是看你不顺眼,他是看着娘不顺眼啊。你这脾气,跟娘年轻时太像了。

二等娘的记忆定格在多年前的一个晚上。

那晚,王老运内心万分纠结。他好几次躺下又爬起来,爬起来漫无目的地在炕前转几个圈圈,又怏怏地重新躺下。他终于下了决心似的爬起来,咬牙对二等他娘说,我非得出去弄点吃的不行,要不就等着别人给咱一家收尸吧。说完他紧紧裤腰带,晃荡着一副骨架子,轻飘飘地往外走去。

夜,漆黑清冷,风中飘荡着时断时续的哭声,不知谁家又饿死了人。

那哭声传进耳朵,阴煞煞的,凄凉。二等他娘突然生出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她张了张嘴想把王老运喊回来,可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因为占龙突然哭起来。

占龙并不是“哇哇”嘹亮地哭,他只是闭着眼睛叹息般地呜咽。占龙当时才七八个月大,大人饿得没有一点奶水,他也可怜得只剩下一把小骨头。他每天挣扎着,有气无力地窝在娘的怀里捯气儿。

他们一家已经好几天没吃上一顿叫做粮食的东西了。

尽管名字里带个“运”字,王老运的运气却并不好。他去偷生产队的青玉米,没走多远就被护青的民兵发现了。他只好慌不择路地跑,民兵就尽职尽责地追。

清汤寡水的那点晚饭,实在无法支撑如此剧烈的运动,不久双方都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王老运情况更糟,他脚下绵软得没根儿,几乎要虚脱了。

总算咬牙跑进村西的杨树林子,他勉强爬上一棵大杨树,一屁股瘫软在密实的枝丫间。

后半夜,起风了。身边的枝叶打着口哨拼命地摇晃,远处的枝叶则默契地跟着起哄,鬼森森地一片乱响。不久前没命地跑出来的那身汗早就顺着风吹走了,寒气无孔不入地直往人肉里扎。几个民兵熬不住,打着哈欠笼着衣袖,骂骂咧咧地走了。

王老运松了口气,没承想却窝在树上下不来了。也许是蜷缩的时间太长,也许是那番剧烈的奔跑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手脚拒绝他的使唤。

不过最终还是下来了,他是冷不丁从高处摔下来的。

从树上摔下来的王老运,拖着一条伤腿忍痛回到家里,面无血色地说,媳妇儿,咱们有吃的了,咱们能活命了。

一条腿硬生生给摔折了。王老运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他觉得无论是起因还是结果都相当丢脸。从那天起,三官村少了个爱唱爱闹的小伙儿,多了个喜怒无常的拐子。

女人们扎堆儿的绣花场子、男女们说笑打闹的记工点儿……只要有二等娘在的场合,总会冒出王老运那张鬼魅阴鸷的脸。

两年后二等出生了。再过几年,二等成了一个不知深浅的皮猴子。

二子,叫声爹,我给你做个弹弓子。

二等果然不负众望,干脆利落地喊人家一声爹。

二子,叫声爹,爹给你买糖豆吃。

张口就来的事儿,只要有吃的有玩的,二等几乎从来没有吝啬过那声“爹”。

每当这时,二等他娘就会笑骂道,一群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儿,你们就作死吧。别贫嘴了,有劲没处使,帮老娘把那灶屋的屋顶子修修去……二等他娘是从不吃亏的,她几乎每次都能给那些占口头便宜的人安排点活儿干。

终于有一回,二等又顺嘴管人家叫爹时,王老运呼的一巴掌扇过去,恶狠狠骂道,我打死你个狗日的兔崽子,你个婊子生的小杂种……

女人的笑声眼见着变瘦变薄,变成经年累月的忍让和沉默。

这些年,二等经常做着同一个梦,在梦里他可以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王老运的眼神却如同一枚淬过毒的钢针,无论二等飞得多高多远,都无法摆脱它如影随形的追杀。

二等竟然在梦里也不能快乐。

说,二等是不是你和别人的野种?爹狠狠揪着娘的头发,森冷的眼神闪着嗜血的寒光。

你含血喷人,我是清白的,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每次,娘徒劳的辩解都淹没在爹雨点般疯狂的拳头里。而“婊子“、”“骚货”这类字眼,雷打不动地成了每次暴行的画外音。

看着娘痛哭挣扎,二等咬着嘴唇不敢出声。他才几岁大,还不明白“野种”和“婊子”是啥意思,也不明白爹为啥总不肯相信娘的话。

而一旦王老运喝醉了,通常要兜头盖脸地揍二等几下,气哼哼地骂两句:你个婊子养的,你个小杂种。又或者,王老运不动手脚,他只是用一种相当瘆人的眼神厌恶地盯着二等,而这,往往让二等感到比挨打还要害怕。从那时起,王老运的话和他那能杀死人的眼神就清晰地烙在了二等的脑子里。

二等想趁娘还有一口气时,问明白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问题——他想知道爹到底是不是他亲爹。这些年,这个疑团一直煎熬着他、打压着他,压得他总也挺不起腰杆子来。他认为这是个必须较真儿的问题,没有什么比活了一辈子还弄不清自己的来处更窝囊了。可他鼓了一千次勇气,依然问不出口。他知道,一旦问了,自己也就成了一枚和王老运一样的针,狠狠地刺向早已伤痕累累的娘。

那晚,二等又在梦里拼命躲闪王老运的毒针时,突然看到他娘在太阳金黄色的光晕里缓缓飞了过来,她怜爱的目光天使般抚摸着他,说不出的安全温暖。

哦,娘啊。二等恍然呼唤一声,一个激灵,醒了。

二等他娘终于到了弥留之际。屋子里只能听见她粗重的喘息声和一家人着意克制着的、紧张而细碎的声息。改花俯身打问,娘,我们都在呢,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他爹,我——没——有,我——没——有……二等他娘明显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她像一支终于燃烧到头的蜡烛,不甘心地扑闪着最后一丝微火。她执拗地重复着一句话,他爹,我——没——有,直至最后一缕温热的气息也消失了。

王老运第一个听懂了,紧接着,二等也隐约明白了。两个男人如孩子一般嚎啕起来,他们哭得捶胸顿足肝肠寸断。

北方的春天,历来都是在冬和夏的夹缝里求得一线时间。棉衣刚脱下几天,夹衣、毛衣眼见着又穿不住了,人们开始翻箱倒柜寻找单薄的春装,街头巷尾一夜之间变得色彩明快了许多。

七月就是在这个时节去找芦萍的。

这孩子可真是随风长,去年穿着还合适的衣裳,今年拿出来一试就短了。七月慢声说着,随手把胳肢窝里夹着的一块布料子放在炕沿上。芦萍正在吃午饭,闻言道,我们家椿芽还不是一样,差不多每季都得添新衣裳。这当爹当娘的,就是来还儿女债的。如此你来我往几句话之后,两个人相继哑了声。

七月无疑是个好女人,可芦萍就是和她热络不起来。除了两人性子脾气不相投之外,更重要的是她们之间横着一个叫做长安的男人。长安,是七月的男人,是芦萍心头的一根刺。

妈,妈,好漂亮的镯子,给我行不?芦萍正沉默难挨,椿芽大呼小叫地从西屋跑出来,一张小脸兴奋得掩不住光芒。她高高举起两只小手,胳膊上晃荡着两只雕工朴拙的金镯子。

你个祖宗,谁让你把它给我翻出来了?从哪拿的乖乖给我放回哪去。以后不许乱翻我的东西,小心哪天我剁了你的贱爪子。芦萍扬声吆喝椿芽。

椿芽从没见过芦萍这样急赤白脸的神情,乖乖闭了嘴,闷声不响地把镯子放回原处。

在季节交替的当口儿,串个门裁件衣服,在三官村是很寻常的事情。况且,芦萍的裁剪手艺绝对一流,人又爽快,有求必应,三官村找她裁衣服的自然不少。正因如此,谁也没想到,七月去那儿裁件衣服竟然引出一场不小的是非来。

改花闯进芦萍家时,芦萍正四仰八叉呼呼午睡。

改花一拍芦萍的腿肚子说,芦萍,你起来,有件事儿咱们得好好说道说道。改花的脸色不善,语气却还是被她拿捏得恰到好处。

芦萍满脸的惺忪迷糊,半眯着眼说,嫂子你来了,你那件褂子我还没给你做好哩。

改花板着脸道,咱今儿不说褂子只说镯子。

镯子,什么镯子?芦萍显然还没从午睡中回过神来。

改花几乎是满脸冷笑了,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咱当着真人别说假话,婆婆死前是不是把家里的宝贝留给你了?

宝贝?老王家有多少家当,嫂子你心里绝对有个小九九儿。娘到临死前连想吃块西瓜都凄惶,你觉得她能有什么宝贝?芦萍一旦从迷糊中清醒过来,立刻恢复了嬉笑怒骂的脾性。

得了吧,我清楚啥,我充其量就是头蒙着眼给老王家拉磨的驴,沾光占便宜的事哪回轮到过我?咱不像你,七十二个心眼八十二个转轴儿,能说会道招人喜欢。咱捅破窗户纸说吧,婆婆临死前把你单独留在屋里,都给你啥了?我也不是稀罕那仨瓜俩枣儿,可按理当老人的该一碗水端平,谁也不能吃独食……改花一套套的说辞刹不住闸地往外冒。

嫂子,我脾气直,没你那么多弯弯绕,我只说两件事:第一呢,你要是觉得咱娘没把一碗水端平,你直接找咱娘理论去,别在我这瞎嚷嚷;第二,我是有一对镯子,可那和老王家没有半点关系。伤情分的话我不想多说,你没事还是回去吧。眼见越来越多的人闻声进了院子,芦萍不想让别人看笑话。

改花显然不打算善罢甘休,扬着声调说,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婆婆活着的时候从没听说过你有镯子,婆婆刚死,你就突然冒出一对镯子来,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七月,你是见过那对镯子的,你出来评评理。改花越说越理直气壮,居然现场拉起证人来。

七月刚走进院子还没站稳,就被改花指名道姓点了出来。见一群人形形色色的目光齐刷刷直往自己身上扫,保不齐就把自己当成了这场家庭战争的罪魁祸首,老实巴交的七月一时红头涨脸,不知道说点啥才能把自己撇干净。

同样红头涨脸的还有二等。见妯娌两个锣对锣鼓对鼓针尖对麦芒,他急得满脑门的汗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他凑上去磕巴道,嫂子,你这是听谁胡咧咧呢?你误会了,娘真的啥也没给我们,不信你问问爹去。

我说王二等,平时看你老实巴交的,怎么也尽干不实在的事儿?你媳妇都承认有镯子了,你还在这儿铁嘴钢牙说瞎话,也不怕老乡亲们笑话。你俩不愧是两口子,昧了东西还净拣好听的讲,真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专找大王八。改花铁了心要撕破脸皮闹出个子丑寅卯来。

钱改花,你会说人话不?我芦萍走到哪都理不短,嘴不软,你凭啥人模狗样骑在我脖子上拉屎?芦萍早已忍无可忍,说话间抡起长臂脆生生甩了改花一记大耳光。两个女人顿时手脚并用地撕捋到一起。

刚开始两个人是站着厮打,你扯我衣裳我揪你头发,你踢我的腿我掐你的胳膊。后来,不知谁先给谁下了绊子,一个拉扯着另一个轰然倒下,披头散发地在地上撒泼翻滚起来。一个揪掉了另一个前襟的扣子,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另一个耸动着奶子一蹦一蹿地去撕扯对方的嘴脸……

二等试图分开两个折腾得不成样子的女人,却被红了眼的改花不偏不倚踢中裤裆。人们只听见一声闷哼,二等已经软塌塌瘫了下去,豆大的汗珠子布满他苍白的脸。

大妈,求求你别打我爸妈,我把镯子给你行了吧。外面正乱得不知如何收场,椿芽抽泣着捧出了一对镯子。

院子里顿时安静了,所有目光都盯向那对惹事儿的镯子。

改花一骨碌爬起来,胡乱遮掩一下袒胸露乳的前襟,探身从椿芽手中拿过一只镯子,举步出去。嘴里还不干不净絮叨着,有些人啊就是犯贱,早点拿出来不就结了,简直财迷心窍!

钱改花,你站住,有种把镯子上的字念一遍再走。芦萍一嗓子吼住了改花。

改花下意识地去读镯子上的字。念着念着,脸变了色儿。手中那只镯子瞬间成了烫手的山芋,她臊眉耷眼地扔也不是退也不是。

有好事之人拿起椿芽手中那只大声读道,芦氏传家,福禄康宁。人群一下子炸了锅,这个说原来是人家芦家的啊,怎么有脸来和人家争;有人接茬说,人要财迷转了向,哪里还要什么脸面……

七月的日子很不好过,自从那天被钱改花一句话推到风口浪尖上,她心里就不能平静了。她一会儿想,随别人乱嚼舌根子好了;一会儿又觉得,她该给芦萍解释一下,镯子的事儿不是自己抖落出去的,干吗平白落个传瞎话的名声?可空口白牙,自己又拿不出什么凭证。

此刻,她的太阳穴“突突突”野蛮地跳个不停。她躺下来想先补个觉,脑子却死活不听号令,越想安静越静不下来。窗外的知了也瞎凑热闹,可着嗓门没完没了地聒噪。她于是有些恼,走马灯似的先是在心里责怪长安父女俩,接着又责怪那没心没肺的知了,等把觉得该怪罪的都怪罪了个遍,依然没有丝毫睡意。她索性一骨碌爬起来,翻箱倒柜去找开春没纳完的鞋底子。

按理说,这样的天气人们一般不做针线活儿,手心容易出汗,连针都捏不稳。可七月现在必须找点事儿来打发时间。她拿着针锥一下比一下用力地狠狠扎着鞋底子,白色的线绳被她哧溜溜从背面拉过去,又刺啦啦地从正面拽过来,每一下都用上了吃奶的力气。

这倒霉的日子,就没有一件叫人顺心的事儿。长安一进门,发现七月正捧着鞋底子在那发呆。他先是站在水瓮边咕嘟咕嘟灌了一气凉水,才奇怪道,七月啊,大热天纳这玩意儿?

这鬼天确实热得有些不正常,空气黏浊稠滞,根本没法流动,就像刚熬好的沥青一样糊了满天满地。长安往电扇底下靠了靠,在呼啦啦荡出的一圈圈热风里,漫不经心似的问,刚才听豁牙子说,二等家那摊子烂事把你给掺和上了,是真的?

问完,长安就看着七月,可那是一张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脸,长安什么也看不出来。

七月等心头那一波火辣辣的痛过去了,才不愠不火地问,长安,咱两口子这么些年,你觉得我是没事传瞎话道是非的人吗?长安一听这话,赶紧解释道,你别想歪了,我也就随便问问,人家这不是关心你吗?七月无奈地笑笑,纵使亲密如夫妻,心里都揣着几分怀疑,更何况外人呢?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没意思透了。那笑容里便随之散发出几分苍凉来,长安的心也跟着一惊,一凉。

可长安还没来得及消化那丝隐隐的不安,豁牙子又在外面喊他去装车了。

七月死了!

长安跟斗趔趄地赶回家时,夕阳差不多快滑落到树尖上了,西面的天空弥漫着一片妖异的殷红,浓稠得像一摊化不开的血。

有一些人在他家院子里慌乱地走动。他们一个个压低着声音,用一种异乎于平时的神情和语调讲话。屋内却很安静,七月恬然地躺着,一如往常睡熟的样子。她温热的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尽,可任凭长安怎样呼唤摇晃,她却连眼皮都不肯抬一下了。

长安一时有些发蒙,随后抱起七月往外跑。可没跑出几步,他就发现自己一个劲儿地脚底下拌蒜,两条胳膊也绵软得不像自己的。他可怜巴巴地看向众人,男人们却谁也不肯去接他的目光,女人们则早就红了眼圈。

有长辈劝道,长安你清醒些吧,七月早就没气了,送医院顶个 用,瞎折腾工夫。接下来,有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你呢,这节骨眼上可不能乱了阵脚。

长安像是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有,他俯下身,迷茫地端详着怀里的七月,半晌,呜咽着唤了声“七月啊”,身子就打摆子似的晃悠着往地上出溜。

从昨晚开始,芦萍她们几个善做针线手工的女人就一直在长安家忙活。

事情太过突然,装殓衣裳都要临时准备。头上戴的、嘴里含的、手中握的、脚底蹬的,哪一样都要考虑周全。本来,有些东西可以等到第二天再去采买置办,可长安家的老婶子央求说,你们还是辛苦熬个夜吧,至少先把七月打扮妥当,明儿还不知道人家娘家怎么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折腾呢。

女人们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明天还要扯孝布、孝褂子、孝帽子,还要准备五色线、五色粮食,一过脑子真有不少的事。再说,明天人家娘家真要闹起丧来,什么也就甭想干了。女人们本就心软,一想到这,不约而同替长安捏了把汗。

三官村一带历来有这样的传统,只要出嫁的女人在婆家非正常死亡,不问青红皂白,娘家人照例是要闹一闹的。这是一种表达哀思的方式,更是娘家人对嫁出去的女儿最后的维护。只要不太过分,婆家一般都是能忍则忍。

在一片缭绕的烧纸味中,女人们手中裁裁剪剪穿针引线,嘴里心里却全是七月的死亡。

这人吧,你看着壮壮实实,能活得很长远的样子,其实也就是一闪眼的事儿,并不比蜡烛头上那撮火苗子更禁得起几下扑腾。唉,说不准啥时候没了就没了。

这样一想,她们就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浑身冷飕飕的,甚至连周遭的空气也窸窸窣窣变得鬼祟起来。

长安蜷在屋角,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七月似乎把他的魂儿带走了。

谁能想得到呢?可怜的长安。芦萍暗自叹着,随之生出丝丝缕缕的柔情,生出一股想把他揽在怀里好好安慰一番的冲动。她马上被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赶紧使劲儿摇摇头,想把这个念头甩出去似的。这可不是当年和他处对象的时候了,芦萍暗暗责骂自己荒唐。

芦萍责骂自己时,眼睛下意识地瞥向躺在灵床上的七月。七月活着的时候,芦萍相信无论自己和长安有过怎样的纠葛,七月都是看不透的。可如今,七月闭着眼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芦萍反而觉得她得了神通,自己这么多年无法示人的心思,大概都逃不过她的法眼。这想法让她生出一种赤身裸体般的尴尬和仓皇,逃也似的离开了灵堂。

十一

闹丧是从七月娘家的女人们开始的。

七月的姐姐们一下车就扯开了洪亮的嗓门:我那短命的妹子呀,你死得不明不白呀,谁欺负你了你给我们托梦吧。你有什么冤屈跟姐说呀,怎么说走就走啦。老天爷,你不开眼哪,狗日的们害死人你也不管哪。妹妹呀,你不管你家青柳啦,你怎么舍得呀……她们的哭声婉转悠扬,把最后“呀、吧、啦、哪”的声调一律都高高地拐着弯儿扬上去,哭到要紧处,还不忘使劲挥动一下手中的烧纸。

早有人把烧纸点燃了,在纸钱明灭的烟光里,女人们扶着灵床趴着供桌,或者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一唱三叹地哭起丧来。

一帮男人,一帮虎着脸拿着铁锹、镐头和铁棒的男人,就在这种悲情的气氛中闯了进来。院子里霎时有了片刻的静寂,有些胆小怕事的,心已经扑通扑通提到了嗓子眼儿;带着孩子看热闹的则赶紧抱起孩子朝门口挪去。

一个男子脸红脖子粗地吼了一声,王长安你个狗日的,还我姐姐来!

这带着颤音的吼声仿佛是行动的号角,男人们突然就野性大发,持锹抡镐行动起来。接着,七月的姐姐妹妹们也长身而起加入了这场混战。顿时,人们满耳朵都是稀里哗啦的碎裂声。

有人开始尖叫,惊慌失措地往外跑。原本圈养着的鸡鸭,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有人不小心弄翻了笼子,也横冲直撞地跑出来凑热闹。一切都乱了套!

芦萍赶紧趁乱把青柳拉到旁边,一面手脚利落地给她整理孝衣,一面伏在青柳耳边仔细交代着什么,青柳抽抽咽咽不断点头应着。

男人们砸完了却并不罢休,薅住长安的脖领子就是一记长拳。长安的本家们见状也要动手,却被长安一个手势止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一副任打任骂的姿态。

七月娘家人却不管他的姿态,一个劲儿怒吼着“跪下,跪下”,随着话音,有人不由分说朝着他腿窝儿踹过去。

青柳就在这时候走到她爹身边,扑通一声跪下去:青柳替爹跪下啦,求求你们别打了,他心里已经很难受了。青柳没了娘,不能再没有爹了。

孩子的话让众人软了手脚,一家人又聚在灵前痛哭了一场。

长安眼睁睁看着人们盖上棺材盖子,七月安静姣好的面容在他眼前最后忽闪了一下,消失了。

同时盖棺论定的还有七月的死因:突发性心脏病。法医如是说。

几枚数寸长的铁钉伴着咚咚几声闷响,棺材盖子和棺身铆在了一起。青柳随着那一声声闷响,一次次哭唤着,娘呀,你躲躲钉呀,娘呀,你走好。

可七月只管睡在自己崭新的世界里,世间的一切,她不管了。

十二

男人啊,就是没良心,七月才没了几天啊,长安就里走外转跟没事人一样了。女人们家里家外发着慨叹,顺便有意无意打击了一大片。

净瞎扯淡,真闹不明白你们这些老娘们,天生没长脑浆子还是咋的?难道你们长俩眼珠子都是当夜壶用的?没见他胡子拉碴,憔悴得都快没个人形了?难道非得像个娘们儿一样,一天到晚哭天抢地投河上吊紧折腾才算有良心?还得顾活人不是?男人们一水儿地偏向长安,也顺便为自己挣回些公道。

实事求是地讲,对于七月,长安一直说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毋庸置疑,七月温顺,勤快,知道心疼人,是个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女人。可当初七月嫁给他时,故意隐瞒了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事实。长安心里一直揪着个疙瘩。他有时觉得自己像傻子一样,被七月一家人联合摆了一道,而这也成了七月一直无法摆脱的罪过。再加上七月没嘴葫芦似的性子,也让爱说爱笑的长安觉得这日子少了许多滋味。

夜深人静时,长安喜欢把七月和芦萍放在感情的天平上来回掂量,而掂量的结果,常常是七月这头儿轻飘飘地扬上去。有时连他自己也糊涂,是因为心里放不下芦萍,才没法喜欢上七月呢,还是因为和七月不投缘,才更加放不下芦萍?他经常一遍遍警告自己:真他娘操蛋,当初人家一句“不合适”,三下五除二就把你淘汰出局了,你他妈的还黏黏糊糊放不下。最让他羞恼的,是竟然败给了二等这货,操他娘的,好菜怎么就让猪给拱了。

然而七月的死亡使长安开始越来越多地挖掘出七月的好来。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面对着空锅冷灶凉被窝,他就想起七月的温存体贴;听着笼子里的鸡鸭饿得嘎嘎叫,他就想起七月弯着身子笑眯眯给它们喂食的样子……家里到处都是七月留下的痕迹,到处飘忽着七月的影子。

长安后知后觉地发现,七月其实已经在他的生活中无处不在了。他们呼吸缠绕着呼吸,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彼此的一部分。长安开始有些不敢想下去。如果说七月死亡之初,带给长安更多的是震惊和措手不及,那么现在,他开始感觉到噬骨割肉般的疼了。

十三

秋天的来临是徐缓的,且错落有致。先是早晚出门时,风一日比一日清爽通透,天也一天天高远苍蓝起来。等空气中馥郁成熟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浓烈的时候,秋就实实在在地铺陈在眼前了。

芦萍却没那个时间细细品咂季节的滋味。每天吃罢早饭,收拾好屋子,喂过圈里的猪、笼里的鸡鸭,芦萍得抽空先去王老运那儿转上一圈。这老头儿近日咳得越发厉害,消炎药止咳药吃了不少,却是巧眉眼做给瞎子看,全白搭了。每次问他晚上睡得怎么样,王老运通常从鼻子里“嗯”上一声算是回答。至于这声“嗯”到底代表睡得好还是不好,只有王老运自己清楚。

不管王老运如何阴阳怪气,芦萍权当看不见。她以一贯的大嗓门吆喝他又忘记吃药了,凶巴巴地告诫他不许再抽烟,小心早晚抽出事儿来,每次直说得老头儿额头上冒起青筋,脸上挂起好几条黑线。

芦萍唠叨王老运的时候,手脚一刻都没闲着。她拿起笤帚扫了地,用抹布擦了桌子柜子,洗了锅台上的两只碗,把板凳挨墙靠壁地放好。如果时间宽裕,她还会把他换下来的脏衣服洗了,随手把一只私自跑出来溜达的母鸡重新关进笼子里。她这样快手快脚地出来进去几回,屋里屋外就清爽得变了个模样。

让芦萍感到不满的是,她做这些事时,王老运总是木着脸闷声不哼。而每当她把他的烟袋锅子和盛烟叶子的小笸箩强行收进柜子里时,他的脸就难看得变成了一张黑锅底。芦萍的劳动常常是费力不讨好,第二天再过来,烟袋锅子早又握在了老头子手上,他正吧嗒吧嗒抽得有滋有味儿。

王老运不是椿芽,也不是王二等,打不得也骂不得,芦萍不知道拿这个倔老头儿怎么办。有时候实在气得不行,她就想,不管他了,随他去。可每当这时,她就记起婆婆临终前的托付,她答应过婆婆的。

十四

那天,芦萍要离开时,比平时多了一句话,爹,从今儿开始我打算赶集收活儿,给人做衣服。据以往的经验,王老运木头人一个,不会有什么反应。可这次,王老运居然硬邦邦地回了一句,钱难挣屎难吃,伺候人的活计不容易。话虽糙了些,里面的关心却是实打实的,芦萍心头涌起一波暖意。

芦萍再次把收拾好的包袱检查了一遍,第一次出去收活儿,马虎不得。

路过自家棉田时,王二等正慢吞吞地摘棉花。芦萍远远喊道,哎,我去赶集啦。你个蔫东西,手脚倒是快些呀,就你这样,这一轮还没摘完,下一轮又开得白花花了。王二等并不答茬儿,抬头看她一眼,又继续去捏那些棉朵了。

王二等原本就少言寡语,自从那次被改花踢伤之后,更是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芦萍多少回鼓动他没事拉拉二胡、吹吹唢呐,这些原本他非常喜欢的玩意儿,如今却也提不起兴趣了。

芦萍心里苦,却找不到个说话的人。王老运不言语,王二等也不说话,自己好像掉进哑巴窝里了。

想到王二等每天垂头耷脑的蔫巴样子,想起他们两口子已经那么久没折腾那事儿了——王二等不能人道了。每天晚上,王二等躺在炕这头,她躺在炕那头,两个人隔着一条炕,仿佛隔着全世界。芦萍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她发现路越走越窄巴,日子越过越没有嚼头儿了。

芦萍努力把那些不开心的念头压下去,还有那么长的日月要过,熬吧。

天空湛蓝澄澈,一只喜鹊正追着另一只喜鹊飞过,黑色的脊背、白色的肚皮在秋阳下一忽一闪儿,连鸟儿都过得很快活。自行车骑到没人的地方,芦萍索性“啊啊”可着劲吼了几嗓子。那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硬生生蹦出来的,尖锐中带着凄惶,突兀地撕扯着秋日安静饱满的原野,直把栖在庄稼棵子里的一群麻雀惊得扑棱棱飞出去,叽叽喳喳的叫声散得到处都是。

决定做裁缝之前,芦萍翻来覆去掂量了很久:缝纫机是家里现成的,她又不怕吃苦,也不怵出头露面,对自己的手艺也相当有信心。可真把摊子摆开了,才发现不那么简单。

同行爱扎堆儿,可同行也是冤家,明争暗抢拉买卖是相当普遍的事儿。对于芦萍热情洋溢的笑脸,那几个裁缝只是应景儿一样做了浮皮潦草的回应。对于这个新加入者,他们没有表示欢迎。他们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不是明明正正的打量,而是抽冷子瞄上两眼,抽冷子再瞄上两眼。

芦萍也就打量他们,她不偷着摸着地看,而是大大方方地看。看他们怎么量体裁衣,怎么把顾客成功拉到自己摊子前。这一看,还真看出了一些门道。那些裁缝自己都穿着样式很时新的衣裳,有的顾客直接就说:你这件蛮不错,就按这个样子给我裁吧。原来,自身的行头代表着自己的手艺,是不用讲话的活广告。她还发现,谁裁衣板上的布料子摞得越多,找谁做衣服的也越多,那些衣料就相当于一个裁缝的职业介绍信,是他的信誉保障。

那天,别人的包袱里都鼓鼓囊囊收满了布料子,唯独她总共只收了几件活儿,看起来实在惨淡。不过芦萍并不气馁,她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临散集时,芦萍到卖布的架子前,给二等、椿芽和自己分别选了块布料子,她要做出几件拿得出手的手艺活儿,给她的裁缝摊子打广告。想了想,索性又多扯了两块布,藏青色的一块她打算给王老运做件中山装,另一块是买给青柳的。入秋了,没娘的孩子也该添件新衣裳。

这样铆足了劲连着赶了几个集,芦萍的顾客逐渐多起来。她上午赶集收活儿,下午去地里侍弄庄稼,而晚上的时间,几乎都是在剪裁、缝纫、熨烫中度过的。熬夜成了家常便饭,芦萍恨不能再多长出几只手脚来。

芦萍不觉得苦,反而有些喜欢这种忙碌,她害怕闲下来。闲着的时候,她越来越喜欢胡思乱想了。

十五

长安经过豁牙子身边时,豁牙子正摇头晃脑地唱“这个女人不寻常”。《沙家浜》里的唱词,翻来覆去他却只唱那么一句,如同老式留声机上放着的旧唱片,因为有了划痕,吱吱呀呀总有些跑调。

长安说,豁牙子,看上哪个女人了吧?

豁牙子说,屁话。豁牙子自然不会告诉长安,他刚才遇见芦萍,嘴上一时没把好门,半真半假地说了喜欢人家之类的话,结果被那女人激情澎湃地骂了个狗血喷头。

长安骑着自行车,豁牙子踢踢踏踏走着,他们擦身而过。

拐过弯去,长安远远看见芦萍,脚下不由得紧蹬了几下。

芦萍正沿着一条东西向的街道骑行,红彤彤的夕阳照亮了天上的云彩,也把芦萍照亮了。她优美的脊背稍稍前倾,修长的双腿一伸一曲,动感十足有如舞蹈,柔软的腰肢摇曳着,比电影里的镜头还要好看。

长安悄悄追逐着那个场景,芦萍就被他看进眼里再也没法拨拉出来了。

时光刹那倒流,这个场景和十几年前何其相似。那时他未娶她未嫁,他们骑车偷偷到杨树林中约会。背靠背坐在缤纷秋色中,你一句我一句拿腔作调地唱“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笑笑闹闹不识愁。曾经的一切,那么模糊,又那么具体,如同一颗充满生命力的种子,尽管被尘封着,但只要条件合适,随时准备发芽。

如今,那些杨树还在,生活却已经被打磨得变了模样。

想到这些,长安心头顿时飞沙走石,空蒙迷乱得不成样子。他警告自己应该离芦萍远些,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可芦萍那被太阳镶了金边的身影,仿佛有着无限的魔力,长安不觉间又变回当年那个毛头小伙子。

十六

前两天还湛青嫩绿的玉米皮儿,一夜间变成了青白色,秋收冷不丁就到眼前了。拉到场里算庄稼,收到家里才算粮食,家家户户忙碌起来。

王二等却不知受了谁的奚落,不早不晚在这节骨眼上彻底撂挑子了。

二等原本酒量有限,可他偏偏和酒杠上了。一日三餐他以酒下饭,几盅过后往往就喝多了。喝多了也不撒酒疯,脱鞋上炕,闷声不响昏沉沉睡去。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炕上、在酒醉中无声无息度过了。

芦萍终于意识到,钱改花那一脚,让二等失去的不只是裤裆里让人蛋疼的事儿,还捎带着把他身上最后一点男人气一并踢飞了,二等没用了。

她明白二等心里其实比谁都难受,于是忍着不愿和他吵,她也没有时间和精力与他吵。

从集上回来,匆匆扒拉了两口剩饭,芦萍赶紧收拾家什奔玉米地。节气不等人,一地熟透了的玉米等着她呢。她想叫上二等,干活多少不论,有个男人在身边杵着,心里就有了倚仗,觉得自己还是个柔柔软软的女人。可掀开被角儿,迎接她的是一张被酒精麻醉得迷糊懵懂的脸,一双毫无生气的死鱼眼,直勾勾的看不到焦点。芦萍弄不清二等醉着还是醒着,但她突然不想叫他了。

晌午时分,太阳安好地照着,寂静的原野勃发着悸人的野性。芦萍一忽儿想着玉米地里突然蹿出两个蒙面大盗,一忽儿又想着在那郁郁葱葱的植物丛林深处,一个酿酒的血性汉子正对着一个叫“九儿”的女人跪下去,四周摇曳着疯狂的红高粱……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芦萍把自己都逗乐了。

有拖拉机“突突”地开过来,长安一踩刹车,从驾驶室里探出脑袋来向她打招呼,大裁缝,你裁衣服裁得连地里的棒子也不要啦?

这就去啦!芦萍脚步没停地答道。

就你一个人?还真当自己是三头六臂的孙悟空?长安望着莽莽苍苍的庄稼地,语气里有惊讶,隐隐还有些别的什么。

而这些“别的什么”无疑极具杀伤力,原本粗线条的芦萍,不知不觉被里面某种抽象又具象的东西催眠了。

人若是被催眠了,就极容易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不过,芦萍倒没说出什么听起来不妥的话。她只是倔强地使着小性子说,瞧不起人是不?我还就不信了,等着瞧,我一个人照样能把棒子弄到家。

这句话本身确实没有什么不妥,关键是说这话的语气——那是彼此间极其亲密的人才会使用的一种语气,有点耍赖,有点期许,有点撒娇的性质。

这声气儿让长安如闻天籁,心中眼中顿时忽闪闪地蹿起一撮撮小火苗。他乐呵呵地说,得,我把车卸了过去帮你一把。芦萍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十七

秋收是一块滋润而丰满的面团,被巧手的师傅不停地抻抻拽拽,慢慢拉出一道壮观而充满弹性的线来。

收过玉米,人们把土地翻耙打理一番,种上了小麦。

紧接着,高粱、谷子、黄豆、芝麻归了仓,花生、胡萝卜和山药陆陆续续被人们从暗无天日的泥土中刨了出来。棉朵儿们热闹了那么长日子,终于开乏了,在萧瑟下来的原野上有气无力地残喘着。小雪过后,大白菜也收获了。今天一点儿明天一点儿,人们随着时令把所有收成搬回了家,身后的土地变得空空荡荡。

一个闲散的季节来临了。身子一闲下来,脑子管的事情似乎就多了,舌头也开始不甘寂寞,总有一些故事出一家门进一家门,以接力的形式疯草样传播着。

王老运被改花气吐血的消息,也是从人们的舌尖儿上打着旋儿出来的。

收过白菜的第二天,改花去给王老运送白菜(二等哥俩每人每月给王老运多少零花钱、多少米面油盐、多少过冬的煤和白菜,都是事先定好了的)。改花逢人便说,给孩子他爷爷送白菜去。人们看着车上喜人的大白菜赞道,改花,这菜真不赖,刚收了就给送过来啊。改花笑笑,慢悠悠道,早晚都要送,不如早些,让老人吃个新鲜。

可是改花的话音才落,王老运就被气吐血了。据当时在场的一老头儿讲,放在车上层的那几棵菜确实不赖,可下面的菜就着实不像话了,净是些扑棱棵子菜,只有青帮子不见菜心。王老运一辈子眼里容不下沙子,当时就变了脸,吹胡子瞪眼道,狗日的,你们这是喂人还是喂猪呀。

王老运因为愤怒而剧烈喘息着,喘着喘着就觉得嗓子眼儿有些痒,咳了两声没咳出痰来,一口鲜血倒出来了。

王老运被连夜送到了市中心医院。医生说先拍个片子吧,结果发现肺部有很大一块阴影。医生把占龙哥俩叫到办公室,面色凝重地说,百分之九十九是不太好的病。占龙面色一变,鼓着勇气对医生说,您就直接说是啥病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医生轻轻吐出两个字——肺癌,想了想又补充了两个字——晚期。

十八

一个病人,一个明知无力回天的重症病人,对于每一个家庭来讲,都绝对称得上是老天爷发给的一份刁钻试卷,每个成员都注定要接受一场考验。

老天爷沉着一张意味深长的脸,看着每个人转折钩挑、起笔落墨。

在这场测试中,王老运无疑是表现最为淡定的一个。他瞪着眼珠子骂两个儿子,都给我精神点儿,这算个 ,人吃五谷杂粮早晚是个死。我早活够本了,是时候过去陪陪你娘了,你娘一个人在那边孤单呢。没有人告诉王老运他得了什么病,他却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结局。

占龙终于把改花暴打了一顿。不仅因为那一车白菜,不仅因为改花死活不肯出这笔数额颇为庞大的医疗费。有时候理由太多了反而就不说理由了,占龙只说:我忍你忍得太久,我早就想打你了,你早就该打了。

但一顿打无疑制伏不了改花这样的滚刀肉,她索性以被打伤为名赖在炕上,里里外外什么事也不管了。

那时候,瘦骨伶仃的王老运已经回到家里。其实,他并没有在医院待多少日子。他嚷嚷着实在受不了医院里那股熏死人的来苏水味,他说见不得人像牲口一样被放在案板上眼睁睁等着挨刀;他说孩子们挣点钱不容易,犯不着用来填那个不见底的窟窿;他说老婆子的魂还在家等着他呢,死也要死在自己屋里头。总之,他是下定决心再也不住医院了。

二等随之结束了陪床的生活。对于他,回家并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熟悉的环境再次唤醒了他某些悲催的生活印记,他在轻车熟路中再次拉开了昏睡百年的架势。

芦萍的日子如陀螺一样没日没夜地旋转着。为了照顾王老运,她减少了赶集收活儿的次数,可又不敢减得太多,这个家太需要钱了。

每次从集上回来,芦萍直接把自行车骑到王老运院里,让在这儿守了一上午的占龙回家,她则洗菜熬粥地忙活起来。昨儿听说癌症病人饮食要清淡,今儿听说哪种食品能抗癌,芦萍尽可能照顾着王老运那只碗。

变着花样的食疗没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善王老运的身体,却在日复一日中把王老运的心慢慢暖了过来。

你过来做吧,那屋没生炉子,冷。王老运闷声招呼芦萍。

芦萍正躲在西屋做鞋子,时间长了手脚已经有些木。

别藏着掖着了,给我做的总得先让我过过眼吧?王老运长着千里眼一般。

芦萍赶紧过去解释,我可没别的意思,你老千万别瞎想。我就觉得自己慢慢做着,可以把活儿做得舒坦些。说着,她递过一双鞋子去。那是一双尚未做完的云履寿鞋,蓝色的缎子鞋面儿上,已经用密实工整的针脚绣好了黄色的寿字纹,纯白色的鞋底子上则绘着轻灵飘逸的云朵,似乎能一步登天的感觉。

王老运“嘿”一声笑了,真不赖,比我平时穿的鞋好看多了。

日子一天天忙碌着过去,芦萍终于把里里外外的送老衣裳都做好了,整整齐齐放在炕头的大纸箱子里。天气好的时候,王老运就会提醒她,去,把我的新衣裳晒一晒,说不定哪天就用得上。有时候,他还会心血来潮地问,你说这要是大夏天死了,里三层外三层地捂着这么些衣裳,会不会生一身痱子?

他这样有些孩子气地说话时,芦萍就想不起他曾经是一个多么冷面寡言的老头子了。

十九

她在这里躺多久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者更长?芦萍甚至搞不清是怎么翻进这个沟里的。她只模糊记得,在翻滚中,脑袋被自行车重重砸了,天旋地转中,一股黏津津的东西顺着发根儿流出来。她挣扎着想动,腿脚却好像都不是自己的。

而这,大概也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此刻,她身上的热气快被这广袤的大地慢慢抽光了。寒冷是一只大肚皮的饿鬼,龇着尖利的牙齿,蚕食着她的每一寸肌骨。阳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天空阴着一张洗不净的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北风吹着口哨,裹挟着弥漫的雪霰,兜头盖脸地往芦萍身上扑打。芦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好冷,又要下雪了。

天地一片死寂,荒凉得就像天王老子刚生出这片天地来,连个人影子也看不见。芦萍不喜欢这样的安静,于是想弄出点儿响动来,可一张嘴才发现腮帮子和牙齿都被冻住了。她一度听见了什么声响,可等了半天却只有一只野兔子“嗖”的一声过去了。

就这样了吧,芦萍有些遗憾,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欢喜,她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好几辈子,活得有些腻味了。现在,她又累又困,只想好好睡一觉。

芦萍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被一个怀抱温暖着。她潜意识里判断这人应该不是二等,可她迷迷糊糊又觉得有些熟悉这个怀抱,熟悉这种久远的味道,熟悉得让她有些沉醉其中不愿意醒来。

可她还是醒了,因为这个人在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是长安。

芦萍第一个反应是要离开这个怀抱。在梦中,她可以任由他抱着,可醒了就绝对不行。长安无疑并不打算让她随便逃出去,他把身上裹着她的羽绒服紧了紧,把她更结实地圈在怀里。芦萍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徒劳地挣扎着。她的挣扎看起来像是花拳绣腿,甚至沾了些打情骂俏的味道。更糟糕的是,她居然有些享受这种感觉,这个一向洒脱的女人不由得臊红了脸。

听话,别动,你摔得很重,缓口气儿咱们得去医院。长安宽厚的手掌轻拍着芦萍,他的声音低沉喑哑,蛊一样魅惑着芦萍。芦萍果真伏在长安胸前一动不动了,一种久违的温暖呼啸而来,强烈地撞击着她,荡漾着她,无声无息间使她的脸上爬满了泪水。

不久前还孤零零的芦萍,此刻生出一种燃烧的充实感,肺腑间的寒意随之咝咝皲裂着,哗哗脱落着。

两个人回到家时,已近黄昏。其实几乎分不出晨昏了,天一直阴沉着,街上除了北风的声音和炊烟的味道,只有豁牙子一个人孤魂野鬼般游荡着。

乖乖,你俩唱的这是哪一出啊,夫妻双双把家还?豁牙子腻歪地调侃道。

没工夫和你瞎扯,快去找个手脚利索的老娘们儿来,芦萍她摔坏了。豁牙子这才注意到坐在车后座的芦萍,头上煞是触目地箍着一圈圈白纱布。

邻居女人帮芦萍清理周身时,二等依然不知黑天白日地醉着,怎么推搡都弄不醒。蜂窝煤炉子早灭了,屋里阴煞煞的。

这人啊,宁可长糟了人,千万别长糟了命。邻居一边生炉子一边叹息。

行啊长安,不会那么巧吧,你和她是不是背地里有一腿?豁牙子随着长安往外走,还不忘眨巴着小眼睛瞎磨牙。

长安见不得他嬉皮笑脸的猥琐劲儿,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二十

夜渐行渐深,芦萍睡不着。她感到自己的脑袋正被一把利斧一下一下无情劈砍着,眼见着一片血肉碎裂得到处都是。她疼得差不多连呼吸都忘了,可她必须起来,她想小解了。然而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撑不起破碎不堪的身体,骨折的脚踝更是火烧火燎地难受。

二等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芦萍叫了他好几次,却不见他回应。有一次她听到他嘟囔着应了一声,可只是翻了个身,又没有动静了。

芦萍第五次叫二等的时候,她听到自己压抑的呜咽声。然后,这细雨般的抽泣轻而易举地调动起了她原本洞藏着的所有无望和委屈,泪水一波逐着一波,她终于哭了个畅快淋漓。

娘呀,你看看吧,看看你给我挑的好女婿。芦萍泪眼模糊地望向窗外的一片虚无,仿佛她娘就在那儿看着她。

她娘也是泪流满面的,在那过往的岁月尽头。

王家那个小子我见过,虽然长得不如长安,可一看人就实诚,心眼儿善。和这样的人过日子,一辈子心里踏实,受不了委屈。芦萍娘显然已有中意的人选。

娘,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和长安会过得很好的。芦萍不肯听任娘的摆布。

傻孩子,别犟了。长安那眼珠子整天骨碌碌的,嘴皮子太巧,心眼儿太活泛,一看就不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和这样的人过日子,一辈子操不完的心遭不完的罪。前有车后有辙,你爹不就是这样的东西?娘这一辈子,糟心啊。芦萍娘有自己的坚持。

娘,长安和我爹不一样,你不能因为被我爹寒了心,就把别的男人都想成他那样。芦萍极力维护着长安。她心里一百个不高兴,很想痛痛快快地顶娘几句,可见娘一口气儿在那撑着,心就立马酸了软了,顶撞的话冲到嘴边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口。

芦萍娘绝食到第三天的时候,芦萍终于绷不住了,她知道不得不和长安说再见了。临终之人的眼泪和目光有着超乎寻常的力量,让人不忍违逆。

第四天,芦萍和王二等定了亲,换了礼。

第五天,芦萍娘带着微笑放心地离开了人世。那时候,芦萍的爹不知正在哪个女人的炕头上快活着。

那些忘不了却又抓不住的往事,在黑漆漆的冬夜里黯然沉浮着,像一把碎屑,在寒冷的北风中打着旋儿,再也拾掇不起来。

那一夜,芦萍的一泡尿一滴不剩地浇透了身下的褥子。

二十一

王老运走了!

给王老运烧过“头七”的第二天,长安拦住了芦萍。他单刀直入地说我想和你谈谈,明天下午两点我在村西杨树林等你。芦萍听罢白了他一眼说,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讲,非得给自己找毛病,让别人上烂药。长安却不理这个话茬,固执地说反正我等你,然后僵着身子走了。

平日里敢作敢当的芦萍失眠了。她不知道长安要和她谈什么,她只是隐约觉得这场谈话一定非常重要,比什么都重要。芦萍的心顺着这个思路翻江倒海起来。她心里如同揣着一只小兔子,一张俏脸燃烧成了热烘烘的火焰山。对明天那场不可知的约会,她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憧憬。然而从理智上来讲,她又劝阻自己不应该赴这个约,一旦去了,也许什么都变了。

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你进我退你死我活地在她脑子里纠缠不清。一个声音说,随了本心吧,干吗一辈子委委屈屈地活着;另一个声音马上跳出来,你是王二等的媳妇、王椿芽的妈,你若张狂,会被人戳断脊梁骨的。

芦萍被这两种声音折磨得整夜难眠。她知道无论去还是不去,她都将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绝不会有两全其美的结局。她内心深处轰隆隆地奔涌着滚烫的、将喷未喷的岩浆,它们野蛮地在她体内左冲右突,躁动地寻找着一个出口,而所有的路径走向最终都指向同一个人——长安。长安对她依然是有吸引力的,啊,那简直是无法割舍的吸引力!

第二天中午,二等又喝醉了,烂泥一样在炕上扑着酒气打着鼾。这场酒醉似乎来的正是时候,它莫名其妙地给了芦萍一个推力——操他娘,这狗屎日子实在没法过了!芦萍这样想着,忽而生出一股力量,一个让她血脉贲张的选择呼之欲出。

二十二

门轴在身后发出吱扭一声脆响,这充满金属质感的声音在午后清冷的空气中振动着,一漾一漾向外扩散。那声音其实并不大,听在芦萍耳朵里却有如霹雳,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她下意识地左顾右看,街上空荡荡的,连只猫也没有,她这才轻拍拍胸脯,暗笑自己草木皆兵。

冬日的杨树林,除了满目光秃秃的枝干和铺了一地的落叶,就剩下漫天漫地的清冷。太阳像一个被搅拌得严重变形的鸡蛋黄,拖泥带水地泼洒着无聊的暧昧,半死不活地悬在天上。它似乎只是为了存在而存在,光线中流泻不出丝毫暖意。

芦萍在林边踌躇半晌,还是抬脚走了进去。厚厚的落叶在她脚下一个劲儿扑簌簌响,每一脚都仿佛是踩在她心坎上。她的心随即跳动得越来越快,以至到处都回荡起一片“怦怦”、“怦怦”的心跳声。

隔着几步的距离,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长安不说话,芦萍也不说话。

有人给我提亲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长安终于打破沉默。芦萍心里一颤,她感觉自己的欢喜正在打着旋儿地快速下落,一直落到看不见底的阎罗殿里去。她下意识地将双手抱在胸前,天有些冷。

那是你自己的事儿。这声音把芦萍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清晰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冷漠和虚伪,有什么东西在这声音里没有痕迹地破碎了。

怎么不关你的事儿?我眼巴巴地盼你来,就是等你这句话?长安生气了,三步两步跨到芦萍的跟前,撼着她的肩。芦萍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心尖颤抖地问,那你希望我说什么,想让我说声恭喜吗?

你是成心的对不对?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拼死累活地干,王二等那 货心疼过你半点没有?难道你真打算守着个太监过一辈子?他迟早会把自己喝死的!长安心里燃烧着不甘和不忿。

你混蛋!二等其实很可怜……

他可怜,那你呢?他没资格让你陪着他一块儿可怜。

人各有命,用不着你管。芦萍倔强中散发着绝望。

都什么年代了,你就算把一辈子都搭上,也没人给你立贞节牌坊。什么狗屁命,你认我不认,我就是要让你当我媳妇,让你做快快乐乐真真正正的女人。说着,他大手一捞把芦萍紧紧往怀里贴。

芦萍分明是在挣扎,可说不清为什么,人却越来越深地陷在长安的怀里。两个人的气息都开始粗重起来,他们把自己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释放出来,仿若带着无数只触角,彼此试探着、触嗅着、抚摸着,进而欢喜地搅在一起,形成一个翻江倒海的巨大漩涡,呼啦啦撕扯着他们、诱惑着他们。

长安迫切地要有进一步动作时,芦萍鬼使神差地睁开了眼睛。睁开眼的芦萍,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长安,而是杨树干上那些闪着青韵的大大小小的“眼睛”。那里面有二等的眼睛、七月的眼睛、椿芽的眼睛、青柳的眼睛、她娘和她婆婆的眼睛、王老运的眼睛,还有三官村的眼睛……那么多的眼睛齐刷刷地瞪圆了看着她,继而那些眼睛忽然又变成了一张张嘴巴,它们不停地开合着,七嘴八舌齐来声讨她……芦萍不禁激灵灵出了一身冷汗,原本燃烧得噼里啪啦的身体瞬间冷却了,僵硬了。

二十三

豁牙子东倒西歪地进来时,芦萍正准备晚饭。

芦萍说好你个豁牙子,喝成这样还到处瞎游逛,赶紧回家挺尸去。

豁牙子口齿不清地说,嫂子,嫂子看你说的什么话,干吗我刚来你就赶我走?我是来让你做衣裳的,要进腊月门了,咱这光棍汉子也要好好捯饬捯饬,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芦萍皱眉说,先把布放这吧,明儿等你酒醒了我再给你量。

那不行,就现在量,我就让你现在量,你就这样量。豁牙子说着,一伸手把芦萍搂了个正着。

芦萍扬声骂道,豁牙子,你个缺德带冒烟的,老娘不管你真醉还是假醉,赶紧给老娘滚一边去,小心老娘撕了你。芦萍一边挣扎一边唤二等,王二等你还在磨叽什么,赶紧帮我把这个埋汰货弄一边去!

豁牙子兀自不肯撒手,嘴里撒泼似的叫嚷着,王二等你个乌龟王八蛋,你敢动老子一根手指头试试,老子一不高兴把你媳妇那点破事全抖搂出去。随后又打着酒嗝睨视着芦萍,你个骚娘们儿装什么正经,凭什么长安能抱我就抱不得?

芦萍一听这话脸色一变,忙说,二等你别听他借酒装疯瞎咧咧,你就眼看着你媳妇被人家欺负啊?

二等苍白着一张脸,用一种空洞飘忽的语气问,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芦萍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先帮我把这头猪打发喽。

告诉我是不是真的。王二等无视豁牙子对芦萍搂抱抠摸上下其手。

芦萍终于愤怒了,她这么长时间的坚持一瞬间轰隆隆倒塌。她长嚎一声狗日的们啊,随即拿起扫帚拼了命地追打豁牙子,怒骂道,豁牙子你个脚底生疮头顶流脓的缺德货,我招你了还是惹你了,你要这样来败坏我。

豁牙子踉踉跄跄往外跑,嘴上依旧磕磕巴巴不依不饶,我才没有败坏你,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亲眼看见的,我两只眼睛都看见长安和你亲嘴了……

这注定是一个让人难眠的夜。窗外,风刮得格外邪乎,它们砰砰啪啪拍打着屋檐,稀里哗啦摇晃着树干,晃得人心也跟着揪起来、乱起来。

偶尔传来被风抻长了、打乱了的二胡声,人们会意味深长地叹口气道,唉,这个芦萍啊。

有河北梆子《大登殿》的唱词时断时续地钻进人们的窗子,飘飘忽忽,似被风揉碎了:十八年王才有这一天,马达江海把旨传,你就说孤王我驾坐在金銮,内侍臣扶为王上金殿……一见王允跪殿前,不由孤王我恼心间,当年你把为王害,近日杀你报仇冤。马达江海一声唤,绑出午门用刀餐……人们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又意味深长地叹口气说,唉,这个王二等呀。

芦萍抱膝蜷缩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她思绪纷杂,娘的影子、婆婆的影子在她眼前飘忽着,她们都是有伤有痛的女人,眼泪、隐忍、经年累月的期待,接下来该轮到自己了吗?芦萍一度希望二等能狠狠打自己一顿,哪怕是拍两下桌子摔几只碗,可他选择了躲进西屋用咿咿呀呀的二胡讨伐她。她知道王二等已经在心里判了她的罪。不过,无所谓了。她到底算不算是偷人了,连她自己都没法说清。其实探究这些没有任何意义,即便这次没有,那么下次呢?下次的下次呢?若生活总是如枯井这般既无润泽又不见光亮,早晚有一天她要变个活法。

王二等的二胡呜呜咽咽流淌在三官村人的梦里,直至“啪”一声弦断,一切回归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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