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说些什么
2013-11-14何尤之
●何尤之
我还能说些什么
●何尤之
厂长催我还钱时,闫朝军拎来个布袋。打开来,是现金,“十万八千,你数数。”我说:“你拿回去,我这辈子也还不起你。”他说:“还不起就别还。”
1
一九八八年,我大学毕业刚分到凌州时,闫朝军是我唯一可以引为知己的朋友。闫朝军和我一样,也是刚分配来的。我们是在凌州市皮塑公司新入职大学生岗前培训时认识的。从此,交往甚密,情同手足。然而在我看来,我和闫朝军能成为朋友,是值得置疑的。
首先让我置疑的,是我们并没有共同语言。闫朝军是机械学院毕业,机械专业,成天拿钣手的。我是地质学院毕业,学的是财会,算盘不离手。二者风马牛不相及,何来共同语言?语言的内涵不共同,语言的表达也不共同。闫朝军满嘴赣榆乡音的普通话,听上去很不利索,嘴里总像含了一口水,有时他说了一半,我就明白啥意思了。我的普通话带着阜宁乡音,语速快得像炸鞭,有时我的鞭炸完了,闫朝军还没反应过来,我不得不再炸一挂甚至几挂鞭。我们的乡音都很重,却这么磕磕绊绊地对上话,对得连猜带估,对得囫囵吞枣,竟没妨碍彼此的交流。
让我置疑的还有,我们的爱好完全不同。我爱好音乐,喜欢弹电子琴,弹吉他,吹笛子,吹口琴。闫朝军对这些狗屁不通,还总想不明白,那些1234567扎堆在一起,咋就神奇地变成了美妙的音乐呢?我鄙夷他,我也解释不清楚。闫朝军是个没有耐心的听众,常在我弹琴旋律沉醉其中时,忽然伸出他邪恶的手,在黑白之间胡乱地按一下,一汪纯洁宁静的秋水,就被他污染了。而他的爱好我更不感冒,我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能让电子钟走时了,对讲机对话了。他钟情无线电胜过钟情女孩子,这是我后来发现的。他宿舍的桌上床上堆的都是破铜烂线,捣鼓起来津津有味。这时的他物我两忘,俨然与无线电融为一体。我实在想不通,天天捣鼓那玩艺,能捣鼓来老婆啊?有次他做了个对讲机,让我帮着测试。两人在大街上拉开距离,看信号能保持多远。结果刚拉开二百米,信号没了,害得我在街上找他找了几个小时。
不说了。总之,我们成了挚友,毫无理由却又无怨无悔。
皮塑公司下属十来家工厂,塑料厂效益最好,皮鞋厂效益最差。闫朝军这小子运气好,分进了塑料厂,不但工资高,还有奖金。我分在皮鞋厂,不但没奖金,工资还总发不出。我哀叹:“苍天不公啊,我本科生一月才八十八块五,他大专生却拿了一百二十八,凭什么他比我收入高呢?”闫朝军气我:“我们车间那些初中生,收入都在一百以上。”我不生气了。人生几十年,风水轮流转,没准哪天上帝就光顾我了。现在想来,那时我太天真了。在我还住着平房的时候,闫朝军就在城市中心地段买了三室一厅的商品房。
一九八九年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一度的置疑找到了答案。那天闫朝军带我去他乡下老家,他母亲问我多大,我说和闫朝军同岁。我说了年月日,他母亲吃了一惊,说:“你和朝军一天生的?你记的是阴历,他记的是阳历。”那时没有网络,我们就翻日历,查书籍,两人推算了半天,发现真的是同一天来到世上,相差不过几个时辰。这种概率很小的巧合,竟让我们在茫茫人海中碰上了!这个惊人的发现,直接将我们的友情推到了亲密无间的境界。后来我们出没在凌州的大街小巷时,几乎都是二人行。幸好那时没流行断背一说,否则要被人街拍炒作了。
2
一九九○年初,别人给我介绍个对象,女孩叫天芳。天芳是营业员,在大光明商场卖家用电器。闫朝军陪我一起去相亲的。彼此印象还不错,一周后,我买了电影票,让介绍人送给了天芳。我给闫朝军也买了张票。我眼拙,忘了天芳的模样。闫朝军和我站在电影院的台阶上,他一眼就认出了人群里的天芳,对我说:“她来了,那个穿白裙子的。”我看了看,说:“不像。”他笑:“待会看,坐你边上是不是她。”结果是,他坐我左边,天芳坐我右边。
那时的爱情,很安静,很淡定,不比现在爱得浮躁,爱得轻狂。我们总是隔二差三地约会一次,见面了就是聊天,看电影,或吃个便餐,保持一定的距离。至于搀手,拥抱,基本要等到瓜熟蒂落的时候。恋爱像是马拉松,没个三年两载,一般是不会谈婚论嫁的。
记得有天晚上我刚下班,天芳来了。天芳说:“晚上看电影吧,新片。”那时流行交谊舞什么的,我们不会,也消费不起,看电影就成了我们恋爱时光最浪漫的事了。当然,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彼此的身体都被牢牢钉在了座椅上,什么也不会发生,发生的只是心理活动。这也很满足很浪漫了。我问天芳:“还没吃饭吧?”天芳说:“嗯,下了班就过来的。”我把手伸进裤兜里,一摸,再摸,然后直直地看着天芳,身子快僵硬了。天芳说:“你怎么啦?不舒服?”我没说话,眼神很空虚,脑子在运转。我的两个裤兜里空空的,分文没有。我尴尬极了,但不能让天芳知道,否则太丢人了。天芳主动来找我,还是第一次,所以我不能扫了她的面子,我要想办法。我脑子转到了闫朝军身上。我说:“叫上闫朝军一起看吧。”
我骑着单车,带着天芳,去了闫朝军宿舍。我说:“一起看电影吧,新片。”闫朝军笑笑,说:“我今晚有事,不给你们当灯泡了。”我有点急,可天芳在,我不好明说,我向他递了个眼色,暗示他一起去。他偷偷摆了个手。我和他耳语:“借我十块钱。”闫朝军怔了一下,又瞄了天芳一眼。天芳站在门口,正笑意盈盈地等我。闫朝军面露难色,强调了一句:“我今晚有事。”我懂他的意思,他今晚也要用钱。但是,他的事再大,能大过我吗?我这可是终身大事啊。再说,他收入比我高,不至于像我这么穷吧。我有了点不悦,闫朝军就悄悄递了十块钱给我。我递了个感激的眼色,带着天芳走了。
我没想到,闫朝军遇上了尴尬。准确地说,是我的尴尬转嫁他了。他晚上果然有事,事情和我一样的大。他也约会了,和一个女孩看电影。但他没对我说,他甚至连交女朋友的事都没告诉我。他就这性格,没有把握的事,即使在我面前,也不说。这就不能完全怪我了。闫朝军也确实没有怪我。
闫朝军交女友才一个月,女孩叫红梅,在中药厂上班,长得还不错,体态也好。我是后来见到的。闫朝军对我说了他的尴尬。他本来是不尴尬的,他为约会准备了十块钱,如果不是借给了我,足够看电影的了。现在,他没钱了,还要硬着头皮带红梅去看电影。
他们先去了黄海影剧院。这时,我和天芳在吃饭,吃完了就在黄海影剧院看电影。闫朝军挤到售票口,又挤出来,对红梅说:“这个电影看过了,一点不好看。”红梅说:“那去工人文化宫吧。”看来,红梅喜欢看电影。听闫朝军说,红梅活泼开朗,能歌善舞,在中药厂是文艺骨干。
他们又去了工人文化宫,闫朝军故伎重演,说:“这个也看过了,没啥意思。”闫朝军将电影的故事梗概说了,说得很平淡。故事梗概就贴在售票窗口的旁边,闫朝军刚才排队买票时,顺便看了,现学现卖讲给了红梅,表明自己确实看过这片子。看过的电影再看,确实没意思,红梅说:“再去工人电影院看看吧。”红梅真是个电影迷,可把闫朝军犯难死了,总不能再说看过了吧?人都有急中生智的时候,闫朝军一急,也急出招了,说:“今天上班听同事说,他们昨晚在工人电影院看的电影很刺激,有好几处黄色镜头,少儿不宜。”红梅一听,脸马上红了。别说他们才认识一个月,就是我和天芳认识三个月了,也不敢看黄的。甚至我在结婚后,别人送我一盘黄带,我都不敢看,原封不动地退还了。
凌州市区只有三家电影院,像排地雷似的,被闫朝军一一排除了。红梅怏怏然,说:“算了,不看了,去公园坐坐吧。”公园晚上是免费的,也是谈情说爱的好去处。闫朝军如获大赦,带着红梅去了公园,总算敷衍过去,没让红梅看出破绽来。
闫朝军是两天后和我说这事的,我先是笑,笑了后,又有些愧疚。我想见见红梅,闫朝军遮遮掩掩的,说:“才接触,过段时间带给你看。”我说:“不行,当初我见天芳,你不也去了吗?我也要给你把把关嘛。”他似乎还是为难,后来我分析,他可能不太喜欢红梅。最后,他给了我个望远镜,让我在他们约会的时候,拿望远镜远眺。我只好依计行事,在华北桥头他们见面的地方,等着红梅走进我的镜头里。一会,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进了我的镜头,走到闫朝军面前,两个人推车走了。
后来,我们两对恋人就熟了,常在一起玩。我们都处于恋爱初级阶段,不需要多少私密空间,平时各玩各的,到了周末,就一起去爬山,看演出,逛街。记得有次在桃花涧,我们四人仰躺在山坡上,一起嗑瓜子。红梅吐嗑瓜子皮时,不小心竟吐到了我嘴里。闫朝军没说什么,倒是天芳,笑得在地上打滚。
四人在一起,喜欢打扑克,打升级。我和天芳一家,闫朝军和红梅一家。天芳打牌不长记性,牌很臭,我怎么指点都没用。红梅也指责闫朝军不会玩。为避免争吵,我们重新搭档,我和红梅一家,闫朝军和天芳一家。输了要请客,一餐十块八块足够了。自然是闫朝军和天芳输得多,闫朝军不好意思让天芳掏钱,只好他请了。他的收入比我们都高,偶尔请次客,应该的。
3
世事如棋。未来常常是我们无法预料的,总有些事情来得莫名其妙。就在打牌和聊天中,我们的爱情也被悄悄洗了牌。这于我和闫朝军来说,未免残忍了点,但还是若无其事地接受了。
打牌成就了我和红梅的默契,爱好相同更牵动了我和红梅。打牌打累了聊天,聊天聊累了唱歌。我用电子琴伴奏,红梅且歌且舞,闫朝军和天芳当观众。红梅有副好嗓子,还有好身材,她的歌舞让我们大饱眼福。我夸红梅:“歌舞之时像明星。”红梅累了,我就给独奏《恋曲1990》。这歌刚刚流行,红梅听疯了,说:“再弹一遍。”我又弹了,她还要听,最后让我教她,教会了又要我弹她唱。天芳也喜欢听,闫朝军则索然无味。红梅不管闫朝军,自顾地跳着唱着,点着头,扭着腰。红梅说:“下周末,中药厂有场晚会,我就表演这个节目,你和我配合吧。”我看着闫朝军,点点头。
之后的一周,红梅每天晚上都来找我,和我排练,一排练就是三四个小时。天芳有时来,有时不来。闫朝军陪了两晚上,就不肯陪了。他在给一家无线电杂志撰稿,要赶着写。红梅说:“不来拉倒,来了还影响我们。”闫朝军听了皱皱眉头。
周末到了,中药厂晚会上,我和红梅上场了。我在舞台中央放上电子琴,背着吉他,拿着笛子,然后和红梅并肩站着,面向观众。我先拨拉一下吉他,吉他发出清脆的鸣响。再拨了段快节奏的过门,然后迅速换上笛子,清亮的笛音悠然响起,舒舒缓缓流淌在大厅里。再换上吉他,急风骤雨地弹着伴奏,红梅随着节奏翩翩起舞。红梅歌声响起,大厅里掌声热烈。我再变换乐器,电子琴、口琴、笛子、吉他都派上了用场,每个细节表演都很完美,赢来掌声如潮。红梅就在舞台上,在如雷般的掌声中,突然抱着我哭了,又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这个举动太大胆了,我们马上就被掌声口哨声淹没了。
闫朝军和天芳就坐在台下,显然看到了这个举动。于是闫朝军和我心存芥蒂了。很明显,我们在一起玩得少了。红梅不管这些,还是和我没心没肺地玩,唱歌,跳舞,聊天,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闫朝军不来,说要研制LED,红梅就一个人来找我。而我,约天芳的次数也在锐减。
有一天,红梅羞涩地对我说:“我发现我离不开你了。”说得我心跳。有了心跳,就真的是恋爱了。其实我早就心跳了,两天不见红梅,就想她。但我不敢说。我甚至谴责自己,怕对不住闫朝军。我想和红梅断了,怕背上重色轻友的骂名,又舍不得。我内心一直矛盾着。红梅说:“我和闫朝军也没什么呀,就是处朋友嘛,又没动过感情,连手都没拉过。”我也没拉过红梅的手,但动了感情。
我和红梅私定终身后,就不约天芳了。我和天芳说了,天芳简单地说:“理解,祝幸福。”转身走了。接下来,我要和闫朝军谈。我很为难。红梅说:“我去和他说!”我摇头:“不,只能由我说。”我去了,我说:“和你说件事,很对不起……”闫朝军没让我往下说,用手势止住我,说:“我和红梅只是朋友,你和天芳也只是朋友,我们更是朋友,朋友之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用说对不起。”接下来,闫朝军的话让我更吃惊。“我觉得,你和红梅很适合。”我说:“是。”闫朝军又说:“我和天芳也合得来。”我懵了,不知所云。闫朝军说,他和天芳谈朋友了。我既欣慰又感慨,说:“我祝福你们!”
在我和红梅的感情位移发生变化时,闫朝军和天芳也在变。天芳在大光明商场卖家用电器,那时还不太注重售后服务,保修期内电器坏了就退回厂家修,超过保修期就送到维修店修,商场没有专职维修人员。有时遇上不讲理的,天芳就头疼了。这样,天芳自然就想到闫朝军了。九○年时,手机还没出现,单位也只有几部座机。要找人就打单位电话,要么就亲自跑一趟。大光明商场离皮鞋厂远,离塑料厂近,拐弯就到。天芳要维修了,不去找我,直接找闫朝军了。闫朝军修家电,基本能做到手到病除。找一两次行,总找闫朝军帮忙,天芳也不好意思,就跟领导说,付点劳务费吧。你看,这小子运气好吧,工资高,还能赚外快。那时搞兼职的很少,闫朝军就兼职赚钱了。至于天芳和闫朝军怎么就动了感情,我不知道。我一直没问过他们,其实也不用问。爱情是笔糊涂账,爱情让人变得弱智,要不后来咋出现那么多贪官呢,据说都和情人有关。
一九九○年底,我和闫朝军双双结婚了。闫朝军派天芳参加了我们的婚礼,我派红梅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我说:“没想到他天天捣鼓破铜烂线,竟能捣鼓个老婆来。”红梅回来说:“他的脑子真好使,居然做了个LED,一行红字‘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在显示屏上来回移动,好新鲜好漂亮!”
4
爱情是浪漫的白云,婚姻是沉实的黑土。我和红梅结婚后,过去的浪漫归于平静,日子变得真实而枯燥。红梅的可爱和娇气,被日子锤炼得没了影,大小姐的脾气在现实中显得不可言喻,对我也是横挑竖拣。“一个男人,换个灯泡都不会!”“水龙头坏了,也不会修,你这男人有啥用啊?”那个下午,我被逼无奈,从市场上买了个灯泡回来,想自己摸索着装上去。推门一看,闫朝军正站在椅子上,往天花板上装灯泡。红梅一手扶椅子,一手扶闫朝军的腰,怕闫朝军半空摔下来。我装作没看见,心里却酸不溜叽的。见我进来,红梅没说话,闫朝军在装灯泡,顾不上和我打招呼。我尴尬地坐在沙发上。等闫朝军装好下来了,我们聊了几句,闫朝军就走了,连口水都没沾。后来,家里水电出故障了,红梅不催我,直接找闫朝军了。
听红梅说,闫朝军不在塑料厂做了,天芳也辞职了。他们开了个家电商店,将近两年了,专门销售和维修家电,生意不错,一月能赚四五千。红梅说这话时,有刺激我的意思。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工资才一百多,皮鞋厂摇摇欲坠,还总是发不出工资。厂长也急,去年就决定了,辟出半爿厂房,和凌州房开公司合作,开发住宅小区,眼下正在如火如荼地施工中。当时房地产还没炒热,这算是个创举。厂部研究了,科长以上干部每人一套三室一厅,享受六折优惠。我已经是财务科长,可以享受这个优惠。红梅说:“别说六折,一折你都买不起!”也是,我们那点工资,勉强够维持生活,一分结余也没有。我问红梅:“你有没有亲戚买得起房的?指标作废了可惜!”红梅说:“都是上班族,谁买得起?”
又一次,电视坏了,杂音很大,红梅让闫朝军来修,我也在家。闫朝军换上个音响接口,就好了。我给闫朝军泡杯茶,两人聊了一会,聊他的生意。后来我想到皮鞋厂的优惠房,问他要不。闫朝军算了算,差不多要六万块,点头说:“要!”我第二天就去厂办,做了购房登记。后来在购房时,递交的是闫朝军的资料,厂长不让买,说:“这个指标不对外。”我说:“闫朝军是我朋友。”厂长说:“那也不行。”我知道厂长的用意,他的小舅子是厂里保卫科副科长,不符合优惠房的条件。当时也想将条件放至副科长,但副科长太多了,没敢往下放。如果我买不起房了,他小舅子可以乘虚而入。但我坚决不让步,而且使出了杀手锏。厂长去年销售一百多箱皮鞋给黑龙江,货发出去没三个月,黑龙江那个皮鞋商店就不见了。销售科长偷偷告诉我:“黑龙江皮鞋商店是厂长叔叔开的,与销售科无关,你不能销账,否则皮塑公司追究下来,你我都有责任。”厂长见我提了这事,不说话了,在闫朝军的购房申请上签了名。一年后,闫朝军拿到了钥匙,住进了新房。这套房子位置好,处于凌州市中心,后来升值了,翻了好几倍。
或许是我帮了他们吧,又或许是他们住皮鞋厂边上,天芳便常来找我。我们早就不尴尬了。皮鞋厂有十几部卡车,专往外地送皮鞋。天芳要去上海进电器,可找车难。我们厂常去上海送货,回来时是空车,天芳就请我帮忙。反正是顺便的事,我和司机说了,又送了点烟酒。司机不好意思拂我面子,还指望报销时我手下留情呢,就应了下来,每次都帮天芳把电视空调风扇捎回来。天芳会处事,请司机吃饭,或送烟送酒,关系也蛮融洽。
房子交付使用一年了,工程款还未付清。工头天天求我,我有啥办法。皮鞋厂效益每况愈下,银行账上只有二三十万,不够工厂开销的。有个叫周大侉的,送沙的,余款有万把块,来找我好几次了。不过周大侉不说穷,不说难,也不请我喝酒,来了就陪我喝茶聊天,临走时也不说什么。我对周大侉印象不错,北方人,直爽,干脆,不像那些南方工头,天天磨人,累死我了。那次周大侉在我办公室悄悄递张名片给我。我一看,是海鲜店老板的名片。周大侉说,明天去他那儿打升级吧。我说,好。不少年没玩升级了,给周大侉提起了兴趣。第二天,去了海鲜店,周大侉不在,我掏出名片,说:“周大侉让我来的。”营业员一看,上面有周大侉的签名,马上从里面拿出几大包海鲜来,说:“周大侉送给你的。”
两天后,周大侉来了,我二话没说,开了张空白支票给他。我说:“还欠你一万二,你自己填吧。”谁知周大侉一下划走了十二万。三天后,厂长找我,说:“你怎么能给周大侉空白支票呢?你这是工作失职,咋办?要么赔钱,要么,怕要坐牢。这么大的巨款,我也保不住你。”我心想,就是保得住,你也不会保我,恨不得落井下石呢。
我急得不得了,四处打听周大侉的下落。凡熟识周大侉的人,都找了,都说不知道。周大侉像团灰尘,被风吹散了。红梅和我吵得不可开交,天天哭,天天闹。最后说:“那你就坐牢吧。”我嗯了一声,坐牢是唯一的办法了。没等厂里把我告上法庭,红梅先把我告上法庭了。红梅提出了离婚。我不想连累红梅,在判决书上签了字。
那天,闫朝军来了,我们好几年没这么单独聊天了。他先看我房子,三间平房,在凌州算是贫民窟了。东拉西扯了几句,闫朝军才说正题,“咋离婚了?”我说了情况。闫朝军低头半晌,说:“要不,我去劝劝红梅?”说了这话,又觉得不妥,大概怕我猜疑他和红梅的关系,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说:“不用了,离了好,离了我一个人扛着,头砍了碗大的疤。”闫朝军说:“要赔多少钱?”我说:“十万八千。”
“找厂长好好谈谈,这是工作失误,不能全赔吧?”
“谈不拢,他正好借机报复我呢。他小舅子觊觎你那套房子,被我搅了。”闫朝军又不语了。
大概一个多月后,厂长催我还钱时,闫朝军拎来个布袋。打开来,是现金,“十万八千,你数数。”我说:“你拿回去,我这辈子也还不起你。”他说:“还不起就别还。”我说:“我宁愿坐牢。”他一怔:“你不拿我当朋友?”我说:“不是。是我不想连累任何人,更不想连累你。”闫朝军说:“要还拿我当朋友,就别多说了。”说完就走了。
我上唇咬住下唇,紧紧地咬着。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将钱还给了厂里。厂长吃惊,没想到我能捧出钱来,笑里藏着刀,说:“财务科长就是有钱啊,当初买房说没钱,现在一下冒出这么多钱来。”我说:“告诉你个秘密,我是贪污的,我将厂里一百多箱皮鞋倒卖了。”然后转身出门,“砰”的一声,将一头冷汗的厂长关在办公室里。
我去了闫朝军的家电商店。商店转让半个月了。
突然,天边滚过了一个响雷,在我头顶上劈开了。西天乌云密布,风雨压城。我情知不好,急忙赶到闫朝军家。开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我愣了。
“闫朝军呢?”
“听说去南京打工了。”
“他老婆呢?”
“离婚了。”
“离了?”
“能不离嘛。他太老实了,为了凑钱给他朋友,把商店转让了,房子也卖给了我,哪个女人受得了?不过听说是他主动提出离婚的。”
告别了胖女人,太阳出来了。乌云不知啥时散了,南边的天空很鲜亮,清澈如镜,一朵朵白云在自由自在地浮游着。我远眺南方,看见一根细长的丝线,正从我的身体里抽出来,蜿蜒着向南方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