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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花长裙(外二篇)

2013-11-14张晴心

草原 2013年11期
关键词:淑珍山杏碎花

□张晴心

在每个女子的梦里, 都会有一袭轻柔的小碎花长裙的,我想。

如果她还年轻, 她会在某个慵懒的清晨醒来时幻想着,在未来的某一天,她穿着那件碎花的长裙,在开满野花的林间和她的心上人翩翩起舞。如果她已年老,那条裙子一定会珍藏在她衣柜的最底层, 被若干件褪色的衣服遮蔽着,她千遍万遍地揉搓着僵硬的手指,却不舍得碰它一下。

那条裙子,它的质地一定十分绵软。 可以是棉花,可以是纯棉加一点蚕丝,或者干脆是柔和质感的棉麻。

它的颜色一定十分特别,或是葱绿中带一点粉黄,或是艳紫中带一点莹白,她穿着它或走或站或起舞或沉思,都会像一首浪漫的诗。

它的花朵一定会疏密有致,不要硕大无比的大丽花,不要庄重的牡丹, 不要倔强的梅花, 不要亭亭玉立的小荷。那些个性鲜明的花朵不符合那条小碎花长裙的风格。它应该是雨后初绽的郁金香,或者比郁金香更婉约的;它应该是深夜盛开的一朵夜玫瑰,或者比玫瑰更性感的;它应该是照在暖暖的阳光里的小茉莉, 或者比茉莉更清纯的;它应该是暗香浮动的米兰,或者比米兰更优雅的。 它是一朵未知名的小花,开放在女人怀想的心间,开放在女人温柔的眼神里,一簇簇地,沉默着,热烈着……

就是在那个值得追忆的童年吧, 我盛放在自己简单的梦境里。在扎鲁特那片以盛产山杏而著称的牧场上,山杏花开了,仿佛是一夜之间,远山被披上了一层耀眼的粉白。我和一群伙伴兴奋地游戏花间,却也掰着手指盼望着杏花褪尽、山杏泛黄的日子,盼望着山杏早些成熟,我们好去采摘。我们追逐在羊群里,和牧人一样摘下青涩的山杏放入口中, 嗅到一股涩涩的甜……

大暑时节, 山杏树上终于结出一颗颗硕大饱满的山杏,结实,金黄,掩映在斑驳的叶片之间。在妈妈的鼓励下,年幼的我跟在姐姐们身后, 挎着柳条编织的小筐攀附在一棵山杏树与另一棵山杏树之间, 自信泼辣的姐姐们不管三七二十一,驱走正在树上贪吃的虫子,用力地摇动树枝,颗颗成熟饱满的山杏纷纷落地。不一会儿, 她们就竞赛似的各自拾满了一筐,我也谨小慎微地捡拾了半筐山杏,吃力地挎着筐,跟着姐姐们回到家里。我们坐在院子里认真地剥掉山杏肉、 晾晒山杏核, 然后, 走很远的路卖给收购站……姐姐们的零钱被两块三块地存起来, 换回了挂在商店里的令人羡慕的花裙子!按照按劳分配的原则,体弱胆小的我采回的山杏核最少, 所得的钱勉强买回了两块碎布头,即使如此,妈妈还是请邻居阿姨给我缝制了一条漂亮的新裙子!

我和姐姐们穿着裙子, 相约着一起去采蘑菇,我们踩着清晨的露水,被晒得黝黑的脸颊上荡漾着无与伦比的欢乐!当姐姐们兴致极高地疯跑的时候, 我却小心翼翼地拽着珍爱的裙角生怕它被露水弄湿。至今我还记得,裙子的上半截是深紫色,下半截是嫩绿色,我穿着那条用两种颜色缝制的裙子, 度过了一段难忘的童年时光!

多年以后,在梦里,我还在惦念着一条留存于想象中的花裙子,梦醒时,我开始发呆。 每次逛街在挑选完中意的衣服之后, 我会有意无意地看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花裙子,可惜的是,十几年来,翻来覆去,挑挑拣拣,几乎每一款裙子都不入眼,让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审美。

有时候我想,女人谈的第一场恋爱,很可能不是同一个男子, 而是和一件她所钟爱的衣衫。 她盼它望它揉搓它,白天入怀,夜里入梦。 一件小小的衣衫,寄托了太多莫名的情感! 这或许就是女人的天性吧, 她可能不在意得到过或者失去过多少财富,却会对一件衣衫恋恋不舍。不错,女人是为美丽而生的,因为她的心里藏着爱。 想到此,那一袭袅袅娜娜的小碎花长裙又出现在我的思绪里, 为了一份值得的爱,我想,我会找到它。

她是美丽的

无疑,她是第一个醒来的,在天还没亮的时候。

她轻轻地坐起来, 摸索着给自己包上一条好看的丝巾。 丝巾是晚上睡前准备好的,放在她的枕边,她要趁着病友们起床前先系好它。 她是一个爱美的女人,即使是在身患重病的时候, 她依然很在乎自己的形象。

此前,化疗引起的脱发,让她难过了好几天。 终于,在家人的劝说下,她决定剃光头发。 剪刀在她稀疏的发丝间游走,发出“咔嚓、咔嚓”的干涩声响。 她悄然拭去眼角的泪,还一声假笑。

随后, 她的房间里新添了好几件东西:假发,几种颜色和款式各异的帽子、丝巾。

没有旁人的时候, 我拧干温热的毛巾, 迅速地解下她的丝巾, 帮她擦拭头皮, 再匆匆地帮她裹上丝巾——整个过程时间很很短, 只有不到两三分钟——在她无法习惯以光头示人的时候, 我们默契地配合着彼此,无言地,五味杂陈,像一场哑剧。

她躺着或是坐在那里, 头上是柔美的丝巾,缠裹出一种别样的美丽。

那种美丽,让人心疼。

回家照料她的那些日子, 我有时会站在门口看她,忍住悲伤或者笑意。她竟浑然不觉,还揽镜自照。

有时,她强打起精神,不忘抹一点新买的擦脸油,偶有一丝得意。再审视自己的皱纹,感受自己的病态,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有时,她故意挺起脊背,捏捏关节和手指,用鼓励的眼神看着镜中的自己,干咳一声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更多的时候,她以为没人看到,悄悄地拭去眼角刚刚泛起的泪花。 一回头看到我,不知所措地笑。

那一瞬间, 我看到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美丽。

那种美丽,源自对命运的抗争。

那个初春的晚上,我们谈论服饰。她有些兴奋地拉着我的手, 到隔壁房间的衣橱里拿出一个包裹, 里面是几件她最喜爱的衣服。

她一件一件地展示给我看。 我们正在兴致上,忽然停电了。

“快点上蜡!”她说。娇嗔的语气仿佛小女孩儿般。

在柔和的烛光中, 她换上夏天的裙子,又戴上一条乳白色珍珠项链。 “好看吧?! ”她自问自答。 “要是……要是我稍微好一些,就穿着这件裙子去大海边吧,照个相! ”她忽然有些迟疑地对我说,像是询问的眼神。

我想象着:沐浴着温柔的海风,她在我的搀扶下慢慢地走……我的眼睛有些湿润。“嗯,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看大海吧,很快的,夏天很快就来了。 ”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脸。

她弄着裙摆,开心地笑了。

那一刻,她是美丽的。 当沉疴在身,当明知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时候, 她依然心怀一个梦想,那个梦,简单且美好。

她,是我的妈妈,一位美丽而真诚的女人。 她用行为告诉我, 美丽是一种信仰,只要活着,必当坚守。

淑 珍

京城,五月,粉红色的花树渲染了暗香浮动的长椿街。 她站在其间一棵花树下,笑着。 灿烂的表情,花甲之年的明显的皱纹。

真好看。 还有她身上那件深蓝底色、碎白印花的衬衫。 她天真地敲开停靠在马路边的一辆小轿车的车窗, 里面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她有些歉意地说:“哦,也没什么事, 你们可知道, 旁边的花树……它叫什么名字? ”

她是感性的, 她的身上总是洋溢着一种孩子般的天真。 的确,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她像个孩子——她,名叫淑珍。

童年的淑珍是苦难的。 失去父亲,母亲拉扯着她们兄妹几个艰难地生活。 没等上初中,淑珍便辍学了。 可她似乎舍不得丢掉好不容易学会的那些生字, 于是她读遍了所有能碰到的书。 那些书改造了她的内心世界, 却未能阻止她和许多人一样在那个火红的年代到偏僻的牧场上当了一名农垦工人。 苦难的生活让她出落为一个倔强的姑娘——是的, 至今我都忘不了她年轻时拍摄的那张神姿秀美的照片:麻花辫,薄流海,倔强的眼神!她成家立业,自己也做了母亲,生下几个让她无法停止操劳却也带给她希望的孩子,其中有一个黄发白肤的小女孩,就是我。

时隔多年之后,她替我背着行李,第一次送我走出生活了近二十年牧场。 那一次相送,我们开始了各自行走的时光。此后, 我在与她相距一千两百公里的城市里读书,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 我给她写信,打电话,视频聊天,每年辗转地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赶回去, 只为还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夜深了,我躺在她的身边,听着她的鼾声均匀地响起。 窗外,是皎白的月光。 “太远了。 ”我自言自语。是啊,我怎么可以离她那么远?

短暂的相聚之后, 我还是回到自己的生活里。电话的那一端,依然是她低沉而温和的嘱咐:“孩子,别太累。 ”“嗯,知道了。 ”我说。 但她的嘱咐很快就被我抛到了脑后, 当我自认为在为理想不顾一切地打拼并且自得其乐时, 我似乎忘记了,我的母亲——淑珍,她正在慢慢地老去。 有一天,我的女儿语气天真地问我:“妈妈,等我长大了,你是不是变老了? ”“是的。”我说。“那我变老了,你变成了什么呢? ”女儿继续问。 “你变老的时候,妈妈就变成了土。 ”我再一次回答她。 说这番话时,我的眼泪流下来。

我不怕变老,也不怕变成土,但我是多么的害怕分别!

几个月前, 母亲躺在病房里接受治疗,我在走廊里捧着她的诊断书发呆,恍惚间,一大颗泪珠掉落在她的名字上,我看到了我们之间或许已经所剩不多的时光。 我终于回到病房里,她慌忙坐起来,几本杂志散落在地上。 “不看了, 不看了。”她说。她摘掉老花镜,熟练地戴上假牙,提起精神接过我递去的苹果。

那颗苹果, 让我想起多年前那个阳光明亮的夏日的晌午——我和姐姐去田地里送水给她喝, 她用力擦掉头上的汗珠,痛快地饮掉半壶凉水。 “来,帮妈一起铲地吧! ”她笑着说。 我们一边用小手拔掉散落在谷子中的杂草,一边听她唱歌。她穿着素花的小衫, 风吹日晒却没能改变她细腻而白净的肤色。 我奋力地紧跟其后, 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汗水的芬芳……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身影,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妈,等我长大了,我要赚很多钱,买苹果给你吃! ”我骄傲地对她说。 她忽然回过头,爱怜地抱起我,帮我擦掉沾在小手上的泥土,开心地笑了……那一刻,我是认真的。 对于这位给了我生命的女子, 对于这位更像是朋友的母亲,我许下了一个郑重的承诺。 此后的很多年,我和生活对抗,我和生活讲和, 我跋涉在童年时代就隐约可见的所谓的理想的征程上——似乎, 都是为了兑现那个承诺。

又一个春天来了, 长椿街那些无名的花树开始孕育新生的花蕾, 淑珍却没有再上京城的打算。 我知道,此刻,她正守候在老家的门前,等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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