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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汉魏五言诗为两种不同的诗体*

2013-11-14

中国韵文学刊 2013年1期
关键词:两汉建安曹植

木 斋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一 引言

研究汉魏诗歌,需要有诸多问题同时研究:1.汉魏五言诗体的形成,体的问题是最为本质也是最高层次的问题,将前人所总结的五言诗体的特征给予客观总结,树立五言诗的标准,再将汉魏全部五言诗作放到“体”的视角下验证,十九首等古诗产生时代的归属一目了然;2.由此深入研究古诗十九首代表的所谓“古诗”的产生时间和背景,进一步验证其归属是否吻合,这是诗人诗作的个案验证;3.建安文学的自觉,到底是两汉文学就开始自觉,还是建安时代才开始的自觉,其自觉的具体过程又是怎么样的?这是从文化史、文学史、诗歌史诸多方面的历史验证;4.汉魏乐府诗和清商乐问题:乐府诗中,特别是汉魏之际的无主名乐府诗,如《陌上桑》、《上山采蘼芜》、《孔雀东南飞》、《江南可采莲》等,它们一向是被视为汉乐府,这样,就出现了汉乐府诗艺术水准远远高于两汉所谓文人乐府五言诗的状况,从而成为十九首为两汉诗之说的最后堡垒,那么,这些乐府诗究竟是汉乐府还是魏乐府诗?与汉魏乐府密切相关的音乐史,在建安时期发生了什么样的深刻变革?这是从音乐史、乐府文学史方面的验证;5.曹植与甄后的恋情:曹甄恋情本属个人隐私,原不应该陈列出来,作为主要问题之一给予关照,这个问题涉及十九首等古诗从原作者文集失踪的破案关键,两者之间有无恋情,事涉对曹植生平经历和思想情感的深刻解读,事涉曹植文学创作(包括《洛神赋》等文赋的解读),更由于曹植乃为汉魏五言诗人之最高成就者,事涉汉魏五言诗的演变历程,因此,更为关涉十九首等古诗的作者归属问题。这是对古诗归属问题深入个案的验证。6.随着讨论的深入,必定还会连环套一般牵扯进来更多深层面的问题,譬如会有人提出古诗无背景论,如此优秀的这么多古诗,是否有可能为没有背景的游戏之作?这就会涉及到文艺学、诗学理论的基本问题的重新讨论,再譬如曹植、甄后之间的恋情是否存在,以及其存在是否为“佛头着粪”?这就涉及到心理学问题、道德伦理问题等等,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二 体与五言诗体

首先,需要追问何者为体?体的认知非常重要,亦可以说是一面照妖镜,一个试金石。体是人类对于事物品类的理性认知,如果我们能从理性上鉴别清楚何者为五言诗体,何者为汉魏六朝之际不同的五言诗体,我们再来反观那些不明时代的古诗作品,即会一目了然。中国人对于“体”从理性上的认知,似乎较晚,这也是汉魏之际所谓“古诗”现象长久不能解决的原因。对于词体的理性认知,大抵要到清代词学的尊体运动才真正开始,清代词学尊体是词学发展运动进入到成熟阶段进行理论总结的表现,是整个中国文学对各种自身体裁进行理性反思的必然结果。什么是文体?什么是诗体、词体、曲体?对于这一类问题的研究,是人类进入到相对成熟、自觉阶段对自身文化实践行为的必然回顾。一如人类进入到一定的历史阶段,就要开始思考我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去何处去之类的问题一样。同此,有关文体、诗体、词体、曲体之类的研究,也相应是学术史进入到自觉阶段的反映,是经历过一定实践阶段之后的理论总结,是塔顶峰端的研究。

何谓“体”?《词源》解释中的相关意项主要有:1.身体,全身之总称;2.事物的本体,主体;3.事物的法式、规则;《管子·君臣上》:“君明、相信,五官肃,士廉、农愚、商工愿,则上下体。”注:“上下各得其体也。”4.文章或书法的样式、风格。《文心雕龙·辨骚》:“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笔者认为,此四个义项,均与文体之“体”相关。

1.身体,这是体之第一义项,或说是原始含义,同时,也是文体之体的原始含义。文体与作为人类生命的身体、本体之间,两者并非仅仅是一个意象,一个比喻,或说是一“体”字的偶同,而是有千丝万缕的内在同一。如同黑格尔所说,我们“只有将哲学史视为一个整体,才能实现哲学史的尊严”,一部文学史、诗歌史、词史,也是如此。所谓一个整体,正是指一部文学史、诗歌史、词学史,皆有其内在的生命联系。我们不仅仅应将其视为一个有机的生命,不应该仅仅视为是一个形象的比喻,而是要实实在在地认识到,文学史、诗歌史的文体史,不仅仅是一个“事物”,更应该视为拥有人类生命、人类灵性的主体和本体。文体、诗体、词体虽然是文学之作家、作品的体式、规则、方法和风格,以及与之相应的传播史、影响史、接受史、批评史,这些似乎是物,其实是人,所有的这些产品和走向,都是由人来完成的。因此,文体之体的第一义,就应该是体的第一义项:身体,也就是人的生命。由此第一义项,生发出本体、主体的第二义项。

2.本体、主体:我们只有将文体,譬如诗体、词体,视为一个各自独立而又与他者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生命,各自有其自身孕育(起源)、诞生(发生)、演变历程的生命,才能深刻理解文体的本质,才能深刻理解不同文体之间缘何此一个非彼一个的原因,才能理解缘何此时之体,与彼时之体之异同关系。我们之所以称诗体为诗本体,词体为词本体,正指出了文体之体与生命之体之相通共存的意义。

3.事物的法式、规则;《管子·君臣上》:“君明、相信,五官肃,士廉、农愚、商工愿,则上下体。”注:“上下各得其体也。”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文体之体,颇与“类”似。文体在形成过程之中,形成自身的生命意识,能够自身不断修正,或者扩大,或者缩小自己的类别属性,寻求作为自身生命生存发展,既不同于他者,而又能与他者兼容的历史时空坐标,并最终构建属于自身的法式、规则。《词源》中例举的“君明”、“相信”等,可以视为在经历漫长历史演变之后,为当时社会阶层所应具有不同属性的概括。各个阶层都具备、守护自身的属性,于是,“上下各得其体”,社会就会得到和谐。这里,“农愚”二字,尤为本时代之所难容,但这其实是那个时代的社会分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知识的掌握与创造,是士阶层以上之所专有,不能将某些意识形态的观念强求历史。词源民间说,诗三百民间采诗说,大类若此。

4.文章或书法的样式、风格。基于以上的认识,可知,将文体之体,解读或翻译为风格之体,实为本末倒置。文体之体,源于生命之本体,并在生命的成长中,渐次形成自身独立的法式、规则,最终表现出来之所以此一个为此一个的独立品格,呈现出与他者不同的样式和风格。

综上所述,由于文体之体拥有以上的几个意项的含义,随之拥有以下的基本属性:

首先,拥有作为自身独立生命的连续性、自律性、排他性。体之本身原本为事物而非生命,之所以能具备生命意识,从而具备如同生命体征的各种素质,是由于体由人创,人为生命,拥有生命意识,拥有连续性、自律性、选择性、排他性等,由人所创作之文体,也就具备了人之品格。

其次,正如人类生命的存在,不可避免地受到其所生活的时代、环境、文化等多重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如罗庸先生在马雍《苏李诗制作时代考·题辞》所说:“盖时代风会,自有限齐,岁逾五世,则罕能相贸。”其所说明的正是此意。但文体的发生虽然皆为时代风会的产物,但文体一旦形成,就会成为一个独立的生命,其内在的演变原因,与外在的时代风会,交织发生作用,成为文体演变的双重推动力。譬如东汉时代,乃为经术时代,是故五言诗于斯时虽然开始出现,但毕竟皆在空泛言志窠臼之内,无人可以超越这一时代文化的总体制约,因此,所谓“十九首”等“古诗”,必然不可能在两汉时代发生;但另一方面,相似的时代文化,作用于不同阶段的文体演变,也会有不同的结果。譬如建安清商乐兴起,带来五言乐府诗的新阶段,其即席创作即席演唱,以及女性题材兴起,与六朝乐府艳歌艳舞之宫廷表演,与盛唐宫廷法曲清乐兴起,三者之间在总体的文化外形上,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譬如同样处于意识形态比较宽松的时代,思想比较解放的时代,娱乐型文化流行的时代等等。但三者之间,虽有外形的相似,获得的却是本质不同的结果:曹魏清商乐兴起,带给文学的是娱乐型六朝乐府诗的兴盛,六朝江南乐府的兴盛,成为了近体诗起源发生的摇篮,而盛唐清乐法曲的声乐歌唱,却成为了词体形式发生的温床。换言之,政治文化在总体上制约了文体,而具体落实到文体的演变历程,则需要文体自身内部的矛盾运动来决定。因此,曹魏清商乐歌诗的发展,不能引发曲词文学的发生,因为诗体文学内部的本质特征尚未得到充分的发育。

中国的政治历史文化演变的过程,往往和中国的文学、文体之演变,保持着相当惊人的一致。有学者曾经做过这样的假设:假如唐代之后直接进入到元代,中国文学的演变历程又当如何?可能是词体文学直接进入到曲体文学。这是一个不可知的假设,但历史毕竟没有假设,唐宋两大盛世连结,成就了中国文化的造极顶峰,词体也象是一个刚刚发育的婷婷少女,在宋代文化的滋养中成为一代之文学。诗词曲同源,这里的诗指的是近体诗。近体诗与词曲,此三种体式,其实都起源于宫廷演出,但在六朝乐府中,主要成为近体诗的摇篮,同时,兼备曲词发生的孕育,而在唐玄宗的梨园法曲演出,主要成为诞生声诗和曲词体式的摇篮,同时孕育着后来曲的形式,而曲形式则必待词体形式走向市井文化之后,才真正走向了成熟。其中作为文学本体的规律,值得研究。

其三,文体之体,一方面具有排他性,同时,还不得不具备兼容性,也就是破体为变的扩张性。前者类似闭关锁国,以求国体之尊,后者类似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兼容并蓄,有容乃大。两者殊途同归,皆为其尊。文体具有生命的连续性,主要由于人类文化之具备积淀性、继承性、作家之间具有相互影响性,特别是后代之于前人的效法性,意即每个作家并不从头开始摸索,而是往往通过效法和学习,直接站到巨人的肩上,开始自身的生命历程。

其四,体之特质,其理论的总结,往往需要经历一段文学创作的实践之后,才有可能形成对于此一体的回顾和总结。中国诗学之于诸多文体特质的总结,约略起于曹丕《典论·论文》,所谓“铭诔尚实,诗赋欲丽”云云,正是中国文学实现第一次自觉之后的反思和总结。随后,钟嵘《诗品》和刘勰《文心雕龙》,虽然论述面甚广,实则是重在对于建安文学自觉之后的总结,尤其是前者,主要是对五言诗体制及其演变历程的总结。

其五,诗体、词体之“体”,既有从其写作演变历程中的自律选择,也可以逆向反观,从后来的理性总结中,反观作品的时代性和其具有的特殊体性。

以上之于体的认识,可以以之检测传统学术之于五言诗体的一些说法:有关五言诗的起源阶段,拙作《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第二章(专论两汉文人五言诗的渐进)、第三章(专论两汉乐府诗历程),已经基本论述清楚,但一些学者似乎还有疑问,譬如提出这样的质疑:五言句法起源甚早,几乎与四言同步。但早期惯用四言,大方得体,显得稳重;五言多用于乐府俗曲之中,生新流动,逐渐惹人好感。但先秦两汉诗中已有很多成熟的五言句法,诗人要突破传统的框架,写出新意,并不困难。例如《楚狂接舆歌》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美人虞(? - 202B.C.)《和汉王歌》云:“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乐生。”李延年(? - 87B.C.)《歌》云:“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又《铙歌十八曲》之《战城南》云:“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上陵》云:“上陵何美美,下津风以寒。问客从何来,言从水中央。桂树为君船,青丝为君笮。木兰为君棹。黄金错其间。……甘露初二年(52B.C.),芝生铜池中。仙人下来饮,延寿千万岁。”《有所思》云:“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它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除了美人虞的五言四句或有争议外,其它都可以说是西汉乐府的五言句法,表现流畅。在这些佳作的基础上,任何有创意的诗人都自能掌握类似的五言句法,自铸伟词,蔚为风气。其实西汉的五言诗早就呼之欲出了。

以上所举诗句,譬如先秦时代出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不足为奇,盖因汉语的单音节性质,表现在散文和歌诗之中,不论是出现三言、四言、五言等,都是自然的现象,在先秦散文中,同样也可以出现五言句式,譬如《左传》(僖公三十年)中的名篇《烛之武退秦师》:“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矣”,《论语》中记载孔子之语:“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论语·为政篇》第二),亦为完全之五言对句,放到后人五言诗中,亦可成立。因此,先秦两汉时代出现五言诗句或是五言诗作,都不但不是奇怪的现象,而且,是五言诗体漫长岁月由涓涓细流而到后来建安五言腾跃、蔚为大观的必有的孕育阶段、准备阶段。“先秦两汉诗中已有很多成熟的五言句法,诗人要突破传统的框架,写出新意,并不困难。”汉长达四百余年,陆续有优秀诗句出现,不但是正常的,而且是应该的,但这些诗句,皆为偶然出现之作。之所以说是自觉,就不是偶然之作,而是要具备五言诗体作为文学本体的生命连续性,也就是前文所说的体的生命连续性、排他性等等。先秦西汉五言诗句、五言诗作,间或有之,连同下文分析的东汉五言诗作,都不具备这种体性,都没有形成生命的流变历程;而建安十六年之后,五言诗体写作,再也没有出现过中断情况,正说明了建安十六年之后,五言诗体方才具备了这种生命的本体性——对于中国诗歌史而言,建安五言诗体的形成和建构,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真正发端。它的两个果实:其一,就诗体而言,历经六朝文学之后,成就了唐诗的辉煌,其二,就乐府歌唱表演系统而言,同样历经六朝宫廷乐府的中介,而成为词体形式起源的渊薮,从建安之后,五言诗体就从未间断过,建安三曹七子、正始竹林七贤、太康二陆、三张、左思,晋宋陶谢等等,不仅仅是不绝如缕,而且是络绎奔会,相互之间的会通与转型的关系,十分清晰。而两汉之作,不论哪位学者能举例哪一首五言诗作优秀,都无济于事,因为,它们都还不具备相互之间的生命的连续性,都还仅仅是个人的个案行为、偶然行为,在这种偶然行为之中,既不能构成五言诗体的成立,遑论成熟?五言诗体既然仅仅还在起源阶段,孕育阶段,怎么可能早产十九首等“五言诗的冠冕”?

关于两汉乐府诗中的问题,笔者随后另立专文讨论之,倒是西汉优秀诗作的问题,值得顺便加以阐发。两汉诗作,其中最为优秀者,其实是在楚汉之际的君主刘项之间,两汉时代效法诗三百的四言(含有杂言),效法楚辞的骚体和新兴的五言诗,三种体裁来看,以骚体成就最高。就时间顺序来说,首先承接屈原楚辞而来的正是骚体诗。汉代诗歌史的开篇,应该首先是项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刘邦所谓《歌诗》二首,其《大风》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以及随后的汉武之作。这与曹魏时期三曹父子的新兴五言诗创制、先秦时代周公为辅佐成王而写作大雅诗篇,三者颇为类似。盖因彼一时代,精英人物往往兼具政治、军事、农业、文化、文学、乃至音乐等艺术领域之领袖,不仅仅成为有为之君主,亦为诸多领域之宙斯,近乎全方位地成为时代的主宰。因此,如同有学者所说:作诗在中国古代,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事件,诗的本质在于,作诗者都有一个特殊的原因。诗学在一定意义上就是政治学。刘项两诗都透露出来某种共同的时代气息,那就是言志。项羽重在个人,突出个人,因此,开篇就写自身的伟大:“力拔山兮气盖世”,以及“时不利”,时之于我不利,“时不利兮骓不逝”,《史记》记载项羽临终之前,“天亡也,非战之罪”,正是项羽之政治思想之写照;骓不逝,就是写自我之不能驰骋,写不能保护一弱女子的悲哀。而刘邦不似项羽,开篇即写自我,而是开篇即云时代,“大风起兮云飞扬”,正是一个时代的写照。大风,正指时代风起云会。第二句方写自我:“威加四海兮归故乡”,而自我之成功,正在于“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邦之成功,正在于善于用人,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等等,正是如此。因此,每一首诗,无不带有一个时代的痕迹,带有时代的、个人的几乎是全方位的信息。同此,十九首等古诗,作为“惊心动魄,几乎是一字千金”之作,又怎能不携带着浓郁的时代的、个人的几乎是全方位的信息呢?将十九首诗作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安放到汉魏五言诗人中比对,完全可以找到其中的吻合者。

两汉五言诗,几乎都是言志的,但因为他们并无刘项等人这样的身份地位,潜意识之中,作为一般的文人,是不应该作诗的,作诗,如同司马迁说“诗三百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因此,他们,包括从班固到孔融,都仅仅是代圣人立言,抒发的是这一时代士人的普泛的政治理想,因此,这些诗几乎都是一种普泛的言志之作,而较少携带个人信息。

三 汉魏五言诗

对于五言诗体之体性的总结,莫过于钟嵘《诗品》,而其中最为典型的一段论述是:“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邪。”此段论述,可以视为五言诗体自汉魏渐次形成以来的第一次理论总结,也是第一次针对四言诗体的理论辨析,同时,也是五言诗体的第一次辨体尊体的诗学阐发。

首先是针对四言而论:“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此一段似乎与后文所写“每苦文烦而意少”相矛盾。《诗品集注》引王叔眠《疏证》:“四言每句仅四字,易广其词,故曰‘文约易广’也。”……陈庆浩《集校》:“实则此处‘文约意广’与下文‘文繁而意少’相对。”曹旭先生按语解释:“文约意广”,谓四言最适合教化推广普及。笔者认为,钟嵘两次所说,乃为不同时代之四言,前者所说之四言:“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重在说先秦时代之四言,主要是诗三百之风诗,风诗文字少而含义深广,这是其在传播中比兴联类之故,虽为情诗,而解读为政治,因此,成为人伦教化的经典;后者“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省略主语,但无疑仍是四言,但此四言,已经非彼四言也。此四言乃指汉魏后人所用之四言。汉魏四言,除了曹操、嵇康、曹植等,仍有优秀之作(此数人之四言,乃用五言诗体之写法而改造四言诗体,因此,此四言诗体非风诗四言诗体,更非王粲以还之两汉四言诗体),从主流而言,已经陷于“每苦文繁而意少”之窘境。

其原因,如前所述,诗三百风诗所写,原本并无儒家教化之枷锁,乃为自然人性之表达,在传播中加以比兴解读,从而出现“文约意广”之局面,而汉魏之后,特别是王粲之前的四言诗,采用言志方法,将四言诗体视同经术之文,句式之中多用虚词连缀,个体情感空泛无物,因此,走向“每苦文繁而意少”的末路。到建安十六年,铜雀台建成,清商乐兴起,《求贤令》颁布,思想解放,五言诗兴起,所谓“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也。五言居于文词之要,不仅仅是五言诗五个字,居于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之中,更为指明,五言诗在建安时期兴起,居于诗歌史流变之要路通衢,上承风诗四言诗体(风诗四言与两汉四言诗体,虽然同为四言诗体,又为体中之体之所不同),下启晋宋齐梁五言诗,若从后来者的角度,则更开启近体诗之兴起也。

五言诗居于如此重要的地位,其重要的诗体特征是什么呢?钟嵘论说为:“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邪”,其中“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关键,是说五言诗指说事情,创造形象,臻于极致地抒发感情,描写景物,最为详尽。通过写物以达到穷情,并且,“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这种指说事情,创造形象,穷情写物,具有令人吟咏不尽的滋味,岂不就是后来意象诗论的雏形型态的表达?因此,同为五言诗,钟嵘之所总结的,恰恰正是建安曹植等人代表的新兴五言诗体的艺术构成方式,而非两汉空泛言志的五言诗。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五言诗,非独谓诗作之有五字也,更为重要的,是指这种“穷情写物”之有“滋味”的五言诗体。

东汉的文人五言诗,根据陆侃如、冯沅君的研究,认为到东汉方渐渐有作纯粹五言诗的诗人,其中可考者计八人:应亨(60)、班固(32-92)、蔡邕(133-192)、秦嘉(约 160)、郦炎(150 -177)、赵壹(约180)、高彪(140?-184)、蔡琰(约200)。两汉五言诗人仅有八人,原本就少得可怜,其中还有不在东汉之列的,如应亨;有后人伪作的,如秦嘉《别妇诗》三首。选择3首,班固《咏史》,赵壹的《刺世疾邪诗》,这是两汉五言诗之两首代表作,孔融之《临终诗》,这是两汉进入到建安之后的文人五言诗。班固《咏史》:“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太仓令有罪,就逮长安城。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赵壹的五言诗名作《刺世疾邪诗》:“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忧北堂上,抗脏倚门边。势家多所宜,咳吐自成珠。被褐怀金玉,兰蕙化为刍。贤者虽独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尔分,勿复空驰驱。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孔融《临终诗》一首:“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室。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靡辞无忠诚,华繁竟不实。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王瑶先生说的:“从作风说,孔融文多范蔡邕,不作五言诗,仍是东汉以来的传统风格。”胡应麟《诗薮》引《谈艺》云:“孔融懿名,高列诸子,观《临终》诸诗,大类箴铭语耳”,胡应麟对此评价说:“北海不长于诗,读此全篇可见。”孔融之所以不长于诗,一直到临终前所作之诗仍然是“大类箴铭语”,并非孔北海个人的原因,而是这个时代还大体不会作抒情五言诗,同为七子,孔融早死数年,成为汉音之尾,正说明汉音魏响之分界点就在建安十六年左右。沈德潜《古诗源》说:“孟德诗犹是汉音,子桓以下,纯乎魏响。”沈德潜首次提出“汉音”和“魏响”的概念,表明了“魏响”之于“汉音”,乃是两个不同的时代,但说曹操的诗歌还是汉音,却并不属实,黄侃《诗品讲疏》所说:“魏武诸作,慷慨苍凉,所以收束汉音,振发魏响。”“收束汉音,振发魏响”,这八个字说得非常精辟,也就是说,曹操既是汉音的最后收束者,同时,又是开辟一个新时代的魏响的开启者。“汉音”和“魏响”,也就意味着这两个时代的不同。

再看十九首之作和建安诗作,十九首之《西北有高楼》:“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此两首诗作,皆为所谓汉魏五言诗名篇,我们将其置放到一起,再用汉魏不同的五言诗体性来加以鉴别,再和汉代无争议的五言诗作对比,是一目了然的,十九首之作属于建安五言诗体无疑。再看其细微之处的语词、句式等:“西北有”这个语汇,曹丕《杂诗二首·其二》:“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曹植《杂诗》:“西北有织妇,绮缟何缤纷”,与《西北有高楼》中的女性形象,同一机杼。曹植为何说是“西北有织妇”,而不说其它的方向呢?是由于铜雀台正在邺城之西北方向,此首“西北有高楼”,也正应该是指铜雀台,而铜雀台中也正是曹氏政权宫室之所在,后宫嫔妃之所居住之所。曹植《登台赋》说:“连飞阁乎西城。”据潘眉《三国志考证》说:“魏铜雀台在邺都西北隅(见《邺中记》),邺无西城。所谓西城者,北城之西面也。台在北城西北隅,与城之西面楼阁相接,故曰:连飞阁乎西城。”这是一个重要标志。“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曹植:“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箜篌引》)“慷慨对嘉宾,凄怆内伤悲”(《情诗》);曹植《弃妇篇》:“慷慨有余音,要妙悲且清。”《赠徐干》:“慷慨有悲心”,都是同样句式。其中曹植的“慷慨有余音”,更与十九首中的“慷慨有余哀”仅仅一字之差;而曹植《七哀诗》中的“悲叹有余哀”正好为之补全。曹植是汉魏诗中记载有关杞梁妻的唯一的一位诗人,曹植《精微篇》的“杞妻哭死夫,梁山为之崩”和《黄初六年令》中的:“杞妻哭梁,山为之倾”,为其中的重要文献。后者曹植写于黄初六年,以杞梁妻哭梁,山为之倾倒,来说明“精神可以动天地金石”。

现在,我们再来重新解读钟嵘的这段论述,可知四言诗有先秦时代的四言诗体,有两汉时代的四言诗体:诗三百时代的风诗四言体,其特性在于:1.内容以情诗为主体,多用比兴手法;2.多用虚词,具有一定的散文性特征;3.皆为诸侯各地的不同乐歌;两汉时代的四言诗体:1.内容已经与情诗无关,主要为议论言志;2.多用虚词,更具有散文特性;3.一般皆不入乐;曹操之后的四言诗体,改造新兴五言诗体写法而入四言诗体,其特性为具体场景入诗,一诗而写一时一事,渐次摆脱散文性。入乐方面,或者入乐为乐府诗如曹操之作,或者不入乐,如嵇康之作,显示诗乐分流的状况。

而五言诗,也同样可以分为不同的五言诗体。综上所述,再承上启下加以归纳,五言诗体从两汉到初唐,大体可以分为四种:

一、两汉时代言志之五言诗,此为五言诗之第一种文体,其特点是“起于《诗》《书》”(徐师曾:“夫文章之体,起于《诗》《书》”),承接或说是延续着“诗三百”的表达方式,不离言志,带有浓厚的散文文体特征,而非吟咏情性之五言诗也。

二、建安开始的五言诗,穷情写物,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即为意象式的写作方式。但在声律方面,还处于一个探索的阶段,即古诗的五言诗体阶段。古诗十九首等完全吻合第二个阶段的诗体特征。

三、齐梁时代,五言诗开始走上声律的道路并实现山水诗题材的定型化,是近体诗的第一个阶段。

四、初唐到盛唐,是近体诗的五言诗体完成阶段。至此,作为诗体意义上的五言诗体基本完成。中晚唐到苏黄时代,虽然仍有一些形式方面的的变化,已经属于五言诗长河的流衍余绪。

在这个基点上,反思《古诗十九首》的产生时间,则其写作时间暴露无遗。盖因两汉时代的五言诗体,其基本属性乃是空泛言志,同时,它也不吻合于齐梁时代的声律宫体,而仅仅吻合于建安时期的“穷情写物”“怊怅述情”,不仅仅是吻合,而是更为本质地体现了建安时代文学之体的特征。古人凡说汉魏五言,必说十九首、苏李诗、曹植诗。换言之,十九首代表汉,曹植代表魏,这是由于古人还未能认知到,十九首并非汉代作品,十九首、曹植五言诗,一而二,二而一,实为一体。

其中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值得关注:就四言诗体而言,诗三百时代的四言诗体优秀于后来之四言诗体,就五言诗体而言,则后来者(曹魏)的五言诗体优秀于前代(两汉)的五言诗体,曹操的四言诗例外,他是采用新兴的五言诗体的写作方法来改造四言诗体。因此,我们也可以说,先秦两汉就本质而言,是四言诗体的时代(虽然其中开始有五言诗体生命的萌芽或说是五言诗体长河的涓涓细流),而建安之后,则本质上已经是五言诗体的时代。正是在这个这个意义上,有人认为曹操是四言诗的终结者。

钟嵘《诗品》同时指出魏晋之后,中国诗歌史特别是五言诗的诗体演变史,开始出现诗人之间的相互模拟和效法。模拟效法,正体现了笔者前文所说的作为诗体连续性、继承性、排他性的文体特征。钟嵘说:“模拟古诗,效其字面,窥其作意,为学诗之途径,陆机创其首,陆机之后,模拟者代不乏人。如江淹等。古诗遂成一种诗学法则。”钟嵘所揭示的模拟古诗的历史现象,很有典型意义,典型地再现了五言诗体在形成过程之中的尊体现象,或说是一种建体过程,建构过程。诗体的体的品性的形成,是一个漫长岁月经过排他、自律、模仿过程。我们旧有的本体理论,比较重视排他性和自律性,较少注意到模仿性。其实,模仿性是诗体、文体形成过程之中具有第一性的特性。由于诗本体并非个人之所能建构,即便有重要的大诗人给予奠基,也仍然需要漫长岁月众多群体诗人的效法和响应方才能够得以最终完成,并进一步由效法性的创作实践的感性认知,升华为自律性、排他性等理性的自觉。

钟嵘这里将诗体建构过程之中出现的效法性,给予了具体的阐发:1.效法古诗。之所以效法古诗,而非效法它者,正是由于古诗具备五言诗体“指事造形,穷情写物,为众作之有滋味者也”的诗体特征;2.指出“效其字面,窥其作意,为学诗之途径”,效法古诗写法的具体方法的两大方式,或是效其字面,或是窥其作意,这些理论后来经过黄庭坚的发扬光大,遂为江西诗派的核心理论。由此亦可知,江西诗派理论,与中国诗歌,特别是五言诗体形成时期的理论,有着一脉相承的渊源关系;3.记载了陆机之后,众多诗人对于古诗的效法。而这种效法,反过来说明,古诗在钟嵘之前,在玉台之前,一直在文人中口耳相传,不绝如缕。建安之前,两汉诗作,相互之间并不效法,之所以呈现数百年间之诗作,皆不出言志教化之窠臼,乃在于士人皆难出经术之统治。建安之后,思想解放,而能呈现众人之作而为一体,主要在于相互之间的模仿启发。模仿是人类的本能,也是人类文明前行的阶梯。这一点,在建安时期,三曹七子之间,就有相互效法的现象。盖因这些人,以铜雀台为基地,同题写作,在共同的时空之下,难免有相互效法比对。陆机之后,除了同代人之间的效法学习,更有对于古人古诗的效法,从而将不同时代的诗人之作,构建成为一个共同的诗体。关于对十九首的效法,最早见于陆机,陆机之后,晋宋诗人,不绝如缕,但大体皆体现在句式的化用痕迹。如陆云《为顾彦先赠妇往返诗》其二:“悠悠君行迈,茕茕妾独止。山河安可逾,永路隔万里。”明显见出十九首其一“行行重行行”的痕迹,或说,应该就是以曹植、甄后生离死别为本事摹写;“雅步袅纤腰,巧笑发皓齿”,见出曹植《杂诗》“南国有佳人”痕迹。再如何劭《游仙诗》:“青青陵上松,亭亭高山柏”与十九首其二:“青青陵上柏”;“羡昔王子乔,友道发伊洛”与十九首之《生年不满百》:“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曹植《游仙》诗:“人生不满百,戚戚少欢娱。意欲奋六翮,排雾陵紫虚。蝉蜕同松乔,翻迹登鼎湖。翱翔九天上,骋辔远行游”。刘琨《扶风歌》:“去家日以远,安知存与亡”与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以上诗人见于《诗品》之中品,下品中有宋南平王刘铄《拟行行重行行》,中有:“芳年有华月,佳人无还期”等。

以上仅从《诗品集注》中辑录的诗作中,即可看到,陆机之后,十九首对于晋宋诗人的影响,模拟诗句,不绝如缕。与十九首相同相似的诗篇诗句,最为标志者,乃为曹植,其具体数量统计,参见拙作拙文相关部分的论证。陆机之后,代有模拟者,这一现象,正说明十九首不可能产生于曹植之前,否则,不会没有任何影响的痕迹,同时,十九首和曹植之共同被后人所效法,也正说明了五言诗体的演变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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