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塔维奥·帕斯短诗选

[墨西哥]奥克塔维奥·帕斯著

赵振江译

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 ，1914—1998）墨西哥诗人、散文家、翻译家。生于墨西哥城。父亲是记者、律师。母亲是西班牙移民的后裔。1931年开始文学创作，曾与人合办 《栏杆》、《墨西哥谷地手册》等杂志。1945年开始外交工作，先后在墨西哥驻法国、瑞士、日本、印度使馆任职。1968年为抗议本国政府镇压学生运动而辞去驻印度大使职务，从此便致力于文学创作、学术研究和讲学活动。主要诗作有《太阳石》（1957）、《假释的自由》（1958）、《火种》（1962）、《东山坡》（1969）、《清晰的过去》（1974）、《转折》（1976）、《向下生长的树》（1987）等。其中《太阳石》是他的代表作，曾轰动国际诗坛。 散文作品有 《孤独的迷官》（1950）、《弓与琴》（1956）、《交流》（1967）、《仁慈的妖魔》（1974）、《人在他的世纪中》（1984）、《印度纪行》（1995）等。 帕斯的诗歌与散文具有融合欧美、贯通东西、博采众长、独树一帜的特点。1990年由于他的作品“充满激情，视野开阔，渗透着感悟的智慧并体现了完美的人道主义”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独白

在残破的立柱下面，

在虚无与梦幻之间，

你名字的音节

穿越我的失眠。

你浅红的长发，

如夏日的闪电，

在夜的脊背

甜蜜而又猛烈的抖颤。

梦幻的昏暗水流

从废墟之间涌出

并用虚无将你构筑：

夜晚潮湿的海岸——

梦游的大海盲目地

在那里拍打和漫延。

姑娘——致劳拉·艾莱娜

姑娘，你提到树。

树便缓慢地生长，

高空中迷人的景象，

连我们的眼神都闪着绿光。

姑娘，你提到天。

云便与风较量，

而空间便化为

一个透明的战场。

姑娘，你提到水。

不知从何处，水便溢出，

在叶片上闪烁，在岩石间倾诉

并将我们变成了湿润的雾。

姑娘，你什么也不要讲。

太阳的潮，

黄色的浪，

把我举到峰顶上，

使我们散落在四面的地平线

并使我们完好无损

依然是我们，在日子的中央。

情侣

一个姑娘，一个小伙儿，

躺在草地上。

吃着橙子，交换着亲吻

像波涛交换浪花一样。

一个小伙儿，一个姑娘

躺在海滩上。

吃着柠檬，交换着亲吻

像白云交换泡沫一样。

一个姑娘，一个小伙儿，

躺在黄土下。

不亲吻，不说话

以沉默相报答。

观海

一

波浪可有形?

时而自我雕塑

时而将浮出

水面的弧线抻平，

二

动，就是形。

退潮：

脖颈、脊背、臀部；

涨潮：

泡沫、嘴巴、胸脯。

三

大海充满渴望。

石床上

旁若无人地伸屈。

气喘吁吁。

诗人的墓志铭

他要歌唱，

为了忘却

真正生活的虚伪，

为了记住

虚伪生活的真实。

大街

这是一条长长的寂静的街道。

我在黑暗中行走、跌跤，

爬起来，踏着干枯的落叶和沉默的石头

用盲目的双脚。

我身后也有人将它们践踏：

我停，他也停，我跑，他也跑。

当我转过脸：一片静悄悄。

满目漆黑，没有出路，

我在街口转来转去

总是回到原地，

那里没人将我等候，也没人将我跟随，

我却在那里将一个人紧追，

他跌倒了又爬起来

一见我便说：没有谁。

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是闪电和泪水的家乡，

会说话的沉寂，

无风的暴雨，无浪的海洋，

笼中的鸟儿，驯服的金色猛兽，

真理般冷漠的黄玉，

林中清澈的秋天，那里的树叶全是鸟儿，

那里的阳光在树的肩头歌唱，

清晨布满目光的海滩，

盛着火一样果实的篮筐，

维持生命的谎，

今世的明镜，冥府的门廊，

大海在中午安详的脉搏，

会眨动的至高无上，

山野蛮荒。

友谊

这是盼望的时刻

灯盏的头发

在桌面

不停地落下

夜变成了无限的窗口

没有谁

但无名的存在却将我包围。

事物的教训

1.鼓舞

在书架上，

在一位唐朝音乐家

和一个瓦哈卡陶罐之间，

糖制的小小骷髅

热烈而活跃地

用银纸闪光的眼睛

看着我们来去往返。

2.特拉洛克的面具

刻在透明的水晶上

化作岩石的水。

年迈的特拉洛克在里面安息，

梦着雨季。

3.同样

在光的抚摩下

石英已经成了瀑布。

孩子，神在它的水面上漂浮。

在粘土的花瓣中

人类之花

微笑着，诞生。

4.出自泥土兰花中的神

人类之花

带着笑容

在黏土的花瓣中诞生。

5.阿兹特奥尔默克女神

四方的基点

回到你的肚脐。

武装的白昼在你的腹部敲击。

6.日历

火的日子，与水对抗。

水的日子，与火对抗。

7.索齐皮利

玉的果实

挂在白天的树上，

夜晚则有火与鲜血流淌。

8.日和月画成的十字

在这十字的手臂中间

两个鸟儿筑起了巢房：

亚当，太阳，而夏娃，月亮。

9.孩子与陀螺

每次将它抛出

都十分精准

落在世界的中心。

10.物 体

它们生活在我们的身边，我们对它们一点不知，

它们对我们不知一点。

有时却与我们交谈。

碎石

1.花朵

呐喊，尖嘴，牙齿，嗥叫，

一切的惨无人道和它们的喧闹，

在这朴实的花朵面前都会挥发掉。

2.贵妇

每个夜晚都下到井的底部，

第二天清晨重又出现

抱着一个新的两栖动物。

3.生平

不是他能怎么样，

而是他是怎么样。

可他是的已经消亡。

4.夜钟

阴影的波涛，

打湿我的思绪，

——别让它销声匿迹。

5.门前

人群，话语，人群，

刹那间我曾怀疑：

天上的月亮，孑然一身。

6.幻象

我憧憬着，当双眼紧闭：

空间啊，空间，

我在那里又不在那里。

7.风景

忙碌的昆虫

太阳色的马匹，

云色的驴，

云，巨大的岩石失去了体重，

山峦宛似倾倒的天空，

一片树木饮着小溪，

一切都在那里，对处境感到幸运，

面对不在那里的我们，

我们被愤怒、被仇恨、

被爱情、被死神生吞。

8.文盲

我仰望天空，

无边的岩石布满磨损的文字：

那么多星星什么也没向我表明。

同一

一只小鸟在院中啼鸣，

宛似一枚硬币在储钱罐中。

一丝风儿吹动，它的羽毛

在翻转中变得朦胧。

或许我所在的那个院落

既没有鸟儿也没有我。

另一个

人们将一张面孔发明。

在它后面

自己一次又一次地

生活、死去、复生。

他的面孔

如今布满了皱纹。

他的皱纹却已没有面孔。

墨西哥之歌

当祖父喝咖啡的时候，

和我讲华莱士和波菲里奥，

讲述法国士兵和包银帮的绑票。

桌布散发着火药的味道。

当父亲喝酒的时候，

和我讲萨帕达和维亚，

讲弗洛雷斯、加玛、索托。

火药的气味弥漫在餐桌。

可我，现在只有沉默：

又能将谁叙说?

惊叹

蜂鸟

安然

不是在枝头

而是在空中

不是在空中

而是在瞬间

借鉴

蝴蝶在汽车间飞舞。

马丽·何塞对我说：一定是庄子

从纽约经过。

但是蝴蝶

不知道自己是梦想

成为庄子的蝴蝶

还是梦想

成为蝴蝶的庄子。

蝴蝶毫不迟疑；

继续向前飞去。

兄弟之情——为纪念托勒密而作

我是人；生命短暂

而黑夜茫茫无边。

但是当我向天空仰望：

繁星在书写点点斑斑。

尽管不懂我却明白

我同样是一种字迹

而就在此时此刻

有人也想将我破译。

心中之树

一棵树曾长在我的前额。

它向里生长。

根是血管，

枝是神经，

模糊的树冠是思想。

你的目光将它燃烧

而它影子的果实

是血的柑桔，

光的石榴。

黎明

出现在夜的躯体。

在那里面，在我的前额，

树在低语。

靠近些，你可听见它的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