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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狗

2013-11-06玉珍

西部 2013年19期
关键词:梨树长寿

玉珍

原名罗玉珍,湖南株洲人。作品散见于 《诗选刊》、《山花》、《诗歌月刊》、《诗林》、《延河》、《红豆》、《中外文艺》、《山东文学》、《散文诗》等刊。 作品入选 《2012年中国诗歌精选》、《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2012卷》、《诗屋2012年度诗选》等选本。

梨树村最大的特点就是梨树多,几乎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少不了梨树,一棵一棵跟守屋似地立在那里。年来年去一到时节就长满梨子,这树蔸不给肥不浇水不打点不伺候,照样时节一到就风风火火地结满了果子。村里人都喜欢这树,觉得这树跟穷乡旮旯的苦命孩子一样,生来朴素,命性顽强,搁哪儿都看得开长得欢。

除了梨树多,梨树村还有个特点就是狗多,跟梨树一样几乎家家都有。狗自然就是用来看家的,有钱的看钱,没钱的看梨,总之防贼防坏人。一到梨子成熟的时节,一棵棵梨树就结满了果子,硕果累累把枝条一律压弯,沉甸甸地就要垂到地面,想摘个梨子根本不需要费力,张张嘴就能吃到。路过的人多少会顺手牵羊,熟人随便摘一个两个没啥,就怕有备而来的外地人,他们会带着家伙来,一会儿工夫就提溜走了十几斤。农村人家谁有闲工夫呆在家看那几棵梨树啊,这就需要狗了。狗眼睛尖着哩,耳朵也贼溜灵,来了生人是会吠的,特别是见了眉歪眼斜做贼心虚的,一定狂吠不止。久而久之,梨树村丢失的梨子就越来越少了,大家把功劳归功于狗。

又是个梨子丰收的季节,果子簇拥着金黄一片,跟小太阳似的。远远看去梨树村四处泛着金黄,每个梨子都饱满油亮,水当当的,确实是一道风景。

日头太辣了,能把辣椒当饭吃的赵三狗都嫌辣。他皮肤黝黑,晒得眼都快睁不开了,身上的汗像屋檐淌水似的,那条舌头差点儿就跟狗似地伸出来喘气散热了。

“这狗日的日头,晒死人啦!”赵三狗用他那拧得出水的破汗巾往脸上抹了抹,气急败坏地嚷嚷。

“你咋狗呀狗的骂起自己来。”李家的凉子正坐在泡桐树下歇息,一边开玩笑一边拼命嚼着个大梨子,一溜的梨子汁溢出来,顺着嘴角再顺着下巴直往下流。今年雨水好,连梨子都那么有水分!

三狗说:“我可没骂狗,我谁也没骂,你们这些臭爷们就爱兴风作浪,狗怎么啦,狗是人类的好朋友,我看有些人连狗都不如,就说二爹家的长寿,多好的狗,比人还像人。”

三狗一说到长寿就很高兴,那一刻他仿佛把长寿当成了自己的兄弟。从小到大他因为名字受过无数屈辱,人们常常狗呀狗地叫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如今狗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低贱了,还有人养宠物狗呢!最有意思的便是村里许二爹养的那条名叫长寿的狗。

三狗和爷娘儿们拌嘴说狗的时候,许二爹正叼着他的旱烟杆子悠闲地往坡下走,他刚刚从梨树山下种完豆回来,神态悠闲,大有陶渊明“种豆南山下”的境界。长寿就跟在他的身后,像个忠心的奴仆和护卫。二爹家在坡下的黄风庙,离三狗家只有一杆烟的功夫,距离不远走起来远,都是绕路。三狗家的房子在一个高坎上,坎下是马路,属于村庄里海拔最高的一户,站在他家几乎能把村里的大多数人家尽收眼底。三狗常常站在自家坡坎上喊话,站得高声音传得远,直接扯开嗓子就能交流,所以村里人经常能听见三狗和他家的木菊没事的时候就站在门前的梨树下跟人家唠嗑,连早上吃啥都能唠个半天,声音有喇叭的效应。

二爹回到家,带上篱笆门,随后进了厨房,他又开始跟长寿说起话来:“哎呀,你也很热吧,瞧瞧你,这气喘的!这么热的天,我都有点儿受不了啦,过去这样的天是晒不了我的,现在老啦,老啦。”长寿蹲在门槛上认真地听着,眼神无比慈祥温和,好像在跟二爹说:“你不老,你还年轻呢。”

许二爹的名字叫许年丰,一直孤身一人,小时候四处逃难,当了几年的乞丐,后来路过梨树村就扎棚立柱了。二爹很少跟别人讲他身世的细节,人们只知道他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小他一辈的都喊他二爹,再小一辈的就喊他二爷,平辈的喊他许老二。二爹为人平易心肠又好,有啥好吃的都会拿来给孩子们,谁家有困难他就去帮忙,在村里是个很有人缘的老头子。

他六十五岁生日那天,三狗送来几斤猪肉和一斤白糖,还有两斤苹果,二爹说你们怎么都送东西来,我老啦,吃不了那么多了。他拿出菜刀叫三狗杀鸡,说要把村里的人都请来吃饭,他说上了年纪生日过一个就少一个啦。三狗看见二爹的伤感,就说好,人多热闹,把大家都叫来给二爹祝寿。

三狗扯了一嗓子,他家的木菊就赶集似地往各家走,说二爹生日请吃饭。大家都不好意思,最后还是又带花生又带黄豆的,一家来了一个代表。那一顿饭吃得很热闹。不光人热闹,全村的狗也赶来凑热闹,起初狗们在桌子底下捡肉骨头吃,吃着吃着就打起狗架来。一群村狗凶神恶煞地围住一只蓬头垢面瘦巴巴的丑狗。狗们也排生,看见不认识的就要戒备。它们还想继续进攻,龇牙咧嘴的样子似乎想置丑狗于死地。那架势真是杀气腾腾,狗牙白森森尖巴巴的怪吓人。

“我认得这只狗,几个月前就在村子周围四处找食,睡在窑洞口的草丛里,估摸是只乞丐狗。”木菊眼尖。

它瘦得连骨架都现出来了,背脊像块坚硬的长石头,它身子很长,瘦长的腿瘦长的脖子,皮包骨。二爹想起自己过去那段像狗一样乞讨的日子,他同情这只狗,说:“既然是流浪狗,也怪可怜的,我就留下它,喂它口饭吃,反正我一人在这院里进进出出也觉得空落落的,多只狗可以做个伴。”大伙儿都说好,因为都听出来了,二爹是觉得孤独了,人一老就怕孤独,人一老就容易伤感。一辈子都孤身一人,说不孤独是骗人的。

三狗说:“好啊好啊,这是做善事呀,你们看这狗又长又瘦,就叫长瘦吧,念出来就是长寿,长命百岁,多吉利啊,这条狗就是老天爷带来给二爹祝寿的啊!”这么一说大家都高兴起来,都长寿长寿地喊起来,都说这个名字取得好,说三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机灵了。

以前,二爹从不养狗,他没啥钱让狗看护,也不吃狗肉,他觉得吃狗的人有点残忍。二爹养狗是拿来作伴。

一开始这狗还挺怕生,常常吃饱了就蜷在大门后面睡觉,样子很可怜。刚开始的半个月,二爹每天长寿长寿地叫,每天给它喂食,慢慢它就不怕了,样子也好看起来,骨上长出了点儿肉,黄毛有了点儿油光。它前脚跟后脚似地跟在二爹后面进进出出,二爹出门干活它就守在篱笆旁,听到二爹的脚步声就飞快地迎上去,后来它索性跟着二爹出门,跟二爹形影不离了。它还是二爹最忠实的听众,天热睡不着的晚上,二爹摇着棕扇坐在门槛上吹风,长寿就蹲在他脚下,二爹给它讲他的过去,那些跟谁也没讲过的过去。

在那个低矮的几十年来不曾发出过多余声音的破房子里,晚上渐渐响起一个老人讲故事的声音,是悠悠的、断断续续的、深沉又怀念的声音。这破房子几十年来一到晚上就是一片死寂,二爹都是听着虫叫和蛙叫睡着的。他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一个人能说什么呢?至少要有个活物来听你说,你才觉得说得不难为情不辛酸啊。现在二爹有了个听众,一些想说的话终于可以说出来了,即使狗是听不懂人话的,但说出来就像农村里给中暑的人刮痧,痧散了总能好受一点儿。

时间是过得很快的,尤其是好过的日子,跟射箭似地就过去了。长寿越来越听话了,它跟二爹很亲,跟着他下地,二爹干活,它就守在旁边看着。它的记性很好,跟大家都熟了,只要是认识的人路过就不会吠,如果吠了,那一定有陌生人路过,或者那个人衣衫不整长相凶恶。

那天长寿路过三狗家,被三狗站在坡上喊住,他拿出一袋东西绑在长寿肚子上,说:“这些肉是我买给二爹吃的,我不想去送,你顺道帮我带回去。”三狗这个举动引起木菊极大的嘲讽和意见:“你这是拿钱打水漂啊,一条狗你还指望它能送货上门?这可是肉啊,半路被它自个叼了吃了你就眼巴了。”

三狗偏要这么做,他说:“那咱打赌,这肉要到了二爹手上你咋整,我们赌啥?”木菊说:“赌你个猪脑子!”三狗和木菊就站在坡上看着。长寿捎着东西的样子真的有点滑稽。

结果长寿真把肉带回去了,看着长寿进了门三狗就喊起来:“二爹,我买了一斤肉让长寿给你捎回去了,绑在它肚子上,你自个取下来吃呀。”这么一喊差不多全村都听见了,二爹听见喊声出来的时候手里果然提着一包肉。这件趣事让大家传了很久。从此三狗只要有啥就吆喝长寿,长寿知道了往它肚子上绑东西就是要带回家的。木菊说这狗真傻,绑个手榴弹它也往家跑!

不管怎样,后来隔三差五总能看到长寿的肚子上绑个东西回家去,但也免不了有出现意外的时候。有一次长寿被两只狗围攻了,因为它肚子上绑着一包卤肉,太香了,那些鼻子尖的家伙认定了要把卤肉弄到手。它们一个在前面拦着一个从后面逼近,长寿是很灵活的,它开始一直站着不动,那两只狗也没发起进攻,就那么僵持着,长寿突然就一个激灵从它们面前蹿出去了,简直是风驰电掣。然后村子里的人就看见长寿肚子上绑着货物,后面两条凶猛的狗穷追不舍,一直追到长寿进了篱笆门它们才消停,因为二爹正拿着他的锄头站在门边,他刚从地里回来。二爹说好样的,长寿跑得快,好样的。

大家对长寿更是刮目相看了,都喜欢这条又忠厚又老实还那么机灵的狗。

二爹身边有了长寿就笑得更多了,皱纹都舒展了不少,但十几年来顽固的风湿还是不见好,反而越发严重。有一天二爹很晚还没回来,起初长寿不停地举着脖子竖着耳朵听动静,直到太阳下山很久家家户户升起炊烟还不见二爹回来,它在篱笆旁着急得绕着圈,然后撒丫子跑起来。它知道二爹常去的地方,不是菜地就是水田,一处一处地找,最后在沟里找到二爹,他摔倒了,起都起不来。他的右手因为风湿常常发痛,严重时抬都抬不起。长寿拽了拽他的衣服,拽不上来。起初它使劲地吠,可是太偏僻了,梨树山下没一户人家。二爹看见长寿就放心了,他拍拍长寿的头指了指坡上的三狗家。长寿就风一样跑到三狗家把三狗引到沟边,才把二爹抬出来。

从此村里人更加赞美长寿,更有人将它神化。二爹觉得不奇怪,他说狗也是有感情的,而且狗很聪明。自打那次之后村里人见到长寿就会露出无比善良的微笑。

二爹本来就一把年纪风湿厉害,这一摔,摔得左胳膊也伤了,腰直起来都困难,二爹一下子老了许多。三狗说要带二爹去城里看看,隔天就出了门,长寿一直在后头跟着,赶也赶不走。直到他们上了车,三狗的女儿秀秀对它说:“走,咱也回家了,晚上咱再来这接他们。”谁知车快开的时候长寿一下就蹿上了车,钻到二爹脚下怎么也不肯走,三狗对二爹说这个蠢狗还以为你不要它了呢!谁知道狗心里在想什么呢!

长寿不去还好,一去便去掉了一条腿。二爹极少进城,三狗也不常去,长寿更是第一次。长寿不知道马路上那些一会儿一辆来回跑的是什么玩意儿。三狗搀着二爹还要留心身边的长寿,一个没注意,一辆三轮刮风似地冲过来勾着二爹的衣服就把他拽得摔了个大跟头,衣服都撕烂了,幸好没出意外。那人非但不道歉,还下车骂起人来:“没长眼睛啊!看见我过来了还往前走,这是城里不是你们乡下!不会走路就别走,还带只臭狗!好狗不挡道知道不?”那人指着二爹的鼻子骂骂咧咧,长寿听不懂人话却是长了眼睛的,三狗正要开口,长寿就一阵狂吠扑上去,扯住那人的裤腿,吓得那家伙浑身发抖。长寿终究没有咬他,但是它表明了对主人的忠诚和对恶人的不满。二爹说:“算了吧,我们走。”

二爹进医院的时候长寿被拦在了门外,他们说狗不让进去,长寿就在门口站着。二爹再出来的时候长寿却倒在地上了,断了一条腿,扶起来的时候长寿都站不稳,那后腿的下半截都晃荡了,伤得很厉害。医院门口人来车往的,没有谁在意一只狗,腿都断了都不知道谁干的。三狗只好找个麻袋把长寿装着扛起来,看完人病,看狗病。城里的兽医难找,找着个老中医给敷上点草药就了事了。从此长寿就瘸了。

木菊和秀秀站在桥头等着,看见三狗搀着虚弱的二爹和瘸了腿的长寿从车上下来时,就发出喇叭一样刺耳的尖叫:“怎么回事?长寿怎么这样啦,腿怎么折啦?”秀秀把长寿抱回篱笆院,可怜的!疼得都不愿动弹了。二爹一进门就忙着给它上草药。可没人会接骨,何况它只是一条狗,那个时候的人给自己看病都舍不得。

长寿很顽强,几天之后就开始四处走,一瘸一拐地很招人同情。二爹感觉身体好点了就下地了,长寿照样跟在后头,多远也不嫌辛苦。他们都说狗的命贱不容易死,断条腿也能马上走路。不久之后长寿怀上了狗崽子,它大着肚子瘸腿走路的样子更招人同情,大家都说它生出来的狗崽子会不会也是瘸子,可就在它快要生的时候,突然失踪了。

那是快入冬的时节,有一天长寿跟邻村的凶狗干了一架,是因为狗眼看狗低,它们欺负长寿是个瘸子,最后当然是长寿伤得惨不忍睹。天都黑了,二爹喊它的声音在天上荡来荡去,长寿费很大的劲才拖着它挂彩的身子进了门,伤得那叫一个惨!一进门就躺下不动了,往后的日子它也成天躺在过厅的墙角,目光呆滞神情哀怨,连二爹特意做的狗食都不怎么吃了。二爹给它上药,跟它说话它就抬起头听着,可眼神无力。几天之后长寿就不见了。

半个月过去,村里人都认定长寿死了,瘸着腿大着肚子还一身的伤,况且寒冬腊月的,不冻死也会饿死,不饿死也病死了。大家都说长寿死定了,准是死在外面了。听到这句话格外伤心的还有三狗,他还特意出去找过,可是哪里也没有。二爹又变得沉默寡言,他没有了伴儿,又孤身一人。

转眼又过去几个月,春天来了。梨树村的春天是很美的,大片的梨林梨花盛开,整个村庄似乎覆满了纯白的雪。长寿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那天天气很好,是入春以来第三个晴天。比起前两天的湿润和清寒,那天的阳光明显灿烂许多、明媚许多,二爹心情也跟着乐呵起来。他把窝在屋子里一个冬天的茶叶啊棉衣啊都拿出来晒,阳光真的是金灿灿的,他一边铺匀茶叶一边想起长寿来。世上哪有这等怪事,唉,平时跟我那么亲,没想到不声不响就走了,怎么也得有个原因啊,除非是被谁掳了去。唉,我一把年纪还遇到这放不下的疙瘩。你倒是去了哪儿啊长寿。正这么想着呢,篱笆门打开了,钻进来一群狗,打头的居然是长寿,在它脚下跟着四个怪招人疼的小狗崽子!

“长寿!长寿你回来了!”二爹的喊声有点激动,声音里啥滋味都有,这么久来一直想着的以为死了的长寿突然出现在面前了!二爹盯着它们看了很久,是长寿,就是长寿!长长瘦瘦的骨架子,温顺的眼神,还有依旧瘸着的一条后腿,就是长寿!长寿更瘦了,过去它的黄毛油光光的,现在又成了乞丐狗的样子,不过它竟然没死,没死已经是奇迹了,还生了狗崽子并且把狗崽子们带回来就更是奇迹了!

二爹先是蹲下来仔细地看着它们,眼眶里泪花儿滚来滚去,然后像招待远方许久不见的亲人一样,把长寿母子们带到过厅,盛了一大盆子的饭菜搅匀了给它们吃。果然是饿极了,像很久没吃过好饭一样,看着长寿大口吃饭的样子,二爹有点心疼有点想哭。狗崽们还小,嗅了嗅饭食就去扯母乳,长寿瘦成这样,哪里还有母乳。二爹带上门,就往村口小副食店去了,他要去买包奶粉回来冲给崽子们吃。

副食店的大陈问:“二爹你终于舍得买这种东西吃啦,吃了好啊很营养,做人不要太抠啦,钱再多也带不进棺材,还是有多少花多少最好!”“啪!”他的泼辣媳妇一把扇子拍过来:“就你知道吃就你会过日子就你会享福,还有多少用多少呢,天上会掉馅饼子你也捡不着啊,成天一副好吃懒做的破德行!”二爹笑着说:“不是给我吃呢,我买给长寿的崽子们吃。”“长寿?!”大成跟他媳妇把眼珠子瞪到要冒出来了,“长寿不是都死了么?!”

“长寿没死,今天回来了,还带了一窝崽子呢,想来也挺邪门的,不过它回来就好,只是更瘦了,崽子们也瘦不拉几刚学会走道,长寿没啥奶水,我买点奶粉冲给它们吃。”大成和他媳妇彻底相信了这个事实,二爹是最正经严肃的人,从不说瞎话。

几天之后长寿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子,这完全归功于村里那帮吃饱了没事爱扯咸淡爱说是非爱传东传西的婆娘们。三狗跟他的闺女秀秀进了篱笆院子的时候,二爹正在给崽子们喂奶,四张饿慌了的小嘴拱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秀秀说:“爹,这帮小崽子真好看。”二爹说:“喜欢么?喜欢等它们长大些你抱一只回去养着。”秀秀笑得两个小虎牙亮晶晶的。三狗说:“长寿真是命大,长寿不愧是长寿,没那么容易死的。”

二爹又开始每天晚上给长寿讲故事了,他说:“上次跟你讲到哪了?好几个月了我都快不记得啦,我接着跟你讲吧,其实啊,应该是你跟我讲,你出去那么久也没个音讯,到底是去了哪里啊?一身的伤还瘸个腿,大着肚子,大冷天的生了一窝的娃,不容易,你是怎么活的啊?兴许你的命跟我一样硬,我就想到你还没死,你是长寿啊,你应该长命的,没那么容易死。当年我四处乞讨,晚上就睡在桥洞里,哪料有一晚桥被炸了,天知道是哪帮坏蛋干的,兵荒马乱的年成说不清啊。他们把桥炸了,我就睡在桥洞里啊,可我也没死啊。我一身的伤,还是连走带爬重新找了个地儿,一个窑洞,我就在那里把伤养好,表面好了,落下多少病根啊,老了自然就要吃这苦。”二爹说着说着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拿手在长寿的脑门上抚,长寿还是那个眼神,可怜巴巴的忠厚温顺的眼神,但似乎多了些忧伤。狗也会忧伤吗?狗至少是有感情的,尤其是遇到了好的主人的狗。有句俗话,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狗,凶神恶煞的狗到处都是,被主人辱骂棒打跟主人没感情的一脸恶相的狗也到处都是,但长寿不是,长寿有个对它好甚至把它当人看的主人。

二爹接着说:“有人一生金贵得很,不背不扛,日子别提多安逸了,可有人就草一样被人嫌弃,差别大着咧。但怎样不是活?都是个活,能活下去才是重要的,比起那些金贵的人,我更稀罕顽强的人。长寿啊,我更稀罕你这样的,虽然你是狗,也比有些人强。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是不是也躲在窑洞里,是不是也忍饥挨饿?不容易啊,但是吃点苦又有什么要紧。”二爹说着说着又伤感起来。他认定了他跟这只狗是有缘的,它多像当年的他,那样沿街要饭,被人当狗一样欺负和辱骂,但他不会把狗当乞丐,也不会把乞丐当狗。

二爹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他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年纪大了是容易犯困的,二爹就那么靠在大门的门沿上睡了,长寿看许久没有动静,就咬着二爹的裤腿使劲拉,硬是把二爹拽醒了。二爹说:“哦,要睡床上去,不然得着凉了。”他又从杂屋抱了些干稻秸放进狗窝,四个小狗崽子睡得很香,“睡吧,长寿你也睡,都睡,都睡。”

打这以后长寿又开始了过去的生活,看家,跟在二爹背后上山下地。四个小崽子起初是不跟的,后来长大了身子骨硬起来也喜欢跟着二爹到处走了。梨树村又多了一道风景,就是二爹背着锄头,后头跟着五只狗。

后来人们又看到三狗让长寿捎东西了,那次是八块豆腐。木菊看见他往狗肚子上绑豆腐就骂咧起来:“你两条腿拿来当摆设啊,这么几步子小路也不愿走,豆腐那么嫩,这狗一瘸一拐地颠簸回去还不都成烂成了豆腐脑了?你脑壳子里装草啦!人蠢没药医,偏着还长根该天煞的懒筋。”三狗说:“这怕啥,豆腐渣都没关系,二爹都不嫌,这狗走路连声响都没,能颠簸成啥样?不信打个赌。”当然三狗更多是觉得这很好玩很有趣。

“就知道赌赌赌,赌你个糟糠脑壳子!”骂过了,他俩又站在坡上瞧着,长寿进了屋三狗就喊:“二爹,豆腐没破吧?”二爹捧着豆腐出来说:“没呢,好着呢!”长寿果真是把豆腐丝毫不烂地带给了二爹。

日子过得还是很平静的,偶尔会有点波澜。一天早上起来,二爹发现有只狗崽子病恹恹地趴在长寿身边,眼睛都睁不开,没五分钟就死了,就死在长寿的腿上。它很可能不小心在田里吃了老鼠药。二爹把它埋在门前的梨树下。长寿就那么趴着,在梨树下坟堆旁趴了一个上午。后来长寿的三个崽子都长大了,一个毛黄的送给了三狗的闺女秀秀,还有一个大黑和大白。在每个狗的名字前加个大字是二爹的主意。他说大黑比小黑好听。它的崽子个个都跟它一样身形长瘦。大黄是长得最像长寿的,都是黄毛,简直跟还没瘸腿时的长寿一模一样。

二爹一天比一天老了,风湿一天天蚕食着他,手脚都有点变形了,做什么都力不从心。有一天他突然想去市集走走,半个小时的脚程,回家的时候提着几袋子东西就感到吃力了。太阳晒得他睁不开眼,好不容易到了一棵大树下,屁股还没坐热呢,等他回头看的时候一袋子鸡肉到了一只黑狗的嘴里。二爹一追上去大狗就跑,长寿也瘸着腿去追,结果又是一场狗战。两只狗咬着袋子死命地撕扯,袋子撕烂了鸡肉掉出来长寿叼起来就跑,可是大狗比长寿跑得更快,不得到鸡肉誓不罢休。狗战升级了,它们俩在马路中间打起来。二爹一见急坏了,大狗比长寿结实不止一倍,可别把长寿咬死了。

最后长寿没被咬死,却被咬得半死不活,半死不活可比死更痛苦。长寿又病了。它身上是旧伤未好新伤又来。二爹突然就发现不止他老了,连长寿都老了。二爹带着长寿去村里的王医生家,王医生说要他治人可能还行,但是狗这一身的伤他真的没什么好办法。那个时候有谁这么在乎一条狗,只有二爹这么心善,二爹说都是血肉之躯,照着医人的办法去做应该也差不多。看到这个样子怪心疼的,王医生就答应了,开了些治人伤的药,还告诉了二爹一些土方子。

一阵子过去,长寿精神是恢复了些,但还是遍体鳞伤,看来难以复原了。

在长寿受伤之后的三天,村里的金花婆婆去世了。金花婆婆待人很好,和二爹一样是村里备受敬重的老人,她比二爹年长五岁,二爹一直称她为老姐。他一听到消息就往金花婆婆家去,一屋子的子孙在哭号。二爹说:“老姐你咋就走了呢,你身子骨一向比我硬朗些的,人老了就是不中用,说走就走了。我这条命也不知道阎王啥时候来收啊。”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起来。葬礼上长寿趴在地上,表情恭恭敬敬的还有点哀怨。震耳欲聋的锣鼓喇叭声、哭号声,因为听不清而大着嗓门的说话声,还有狗们争骨头打小架的声音塞满了耳朵。估计村子一半多的人都来了,长寿拖着一身的伤在桌子底下捡肉骨头。它实在不想再打架了,它想过安宁的日子,可还是有一群狗用轻蔑的眼神看它,为求自保它随便吃了点就回去了。

还是那么吵,声浪像风一样一阵一阵地刮来。家里没人,长寿就趴在篱笆旁,眼睛半睁着,像疲惫后的休息,有种独自舔伤顾影自怜的感觉。二爹到九点钟还没回来,大黑和大白回来了,它们一起蹲在篱笆门口打起瞌睡来。农村的夜里十点是很安静的,金花婆婆的葬礼也没那么热闹了,但是二爹还没回来。突然院子里扔进来三团红烧肉,天上怎么会掉红烧肉呢,大黑已经一口叼着那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了,很快就把三块肉全部吃光了。大黑平时就格外贪吃,而且喜欢争食,这一次却要了它的命,三块肉刚下肚它就四肢歪歪地倒下去了。然后从门外跑进来两个大汉,提起大黑就往外跑。长寿就跟着两个大汉死命地追,一边追一边吠,可是到了路口他们就上了一辆三轮车。那车跟滚球似的,转眼就在消失在大路的拐弯处。

二爹回来后问过长寿大黑去哪里了,可是长寿不会说话,它很想告诉二爹真相。长寿三天没有胃口吃饭,也不到处走了。它趴在地上不声不响的样子很像一个饱受命运摧残和苦难打击的看破红尘的人。它的目光格外像人,蒙着蛛网一样深不见底的忧郁,它的眼睛是比别的狗眼更显出些情感来。二爹知道它难受,他知道这只狗跟别的狗不一样。

后来有人上门买狗,说要买大白,二爹说不卖。大家都说养狗也要粮食,卖了还能换点儿钱,一个人要伺候两条狗,还有那么多的鸡鸭,又要种地,太多事情了。何况防人太难,指不定哪天大白也被谁掳走了。大家还说大白这狗不比它娘那么温顺,它浑身上下很有一股子笨犟气,看见熟人也吠,还常常和别的狗打架。有一次还咬了徐家的胖儿子,那孩子朝他扔了个石子,结果害二爹赔了不是还赔钱。狗咬人在农村是很被防范和介意的事情,大家都很怕咬人的狗。二爹上了年纪哪里还照顾得了那么多,卖了它免得以后生事。二爹听他们这么一说,就答应了下来。那人隔天就来了,长寿看着大白被关进杂屋,出来的时候装进一个大麻袋,大白在里面乱踢,很愤怒很压抑地狂吠着。长寿就上去阻止,去撕扯那个袋子,那些人拿棍子赶它,二爹在旁边喊它不要吠。大白被扛上拖拉机就走了。像上次一样,长寿依旧是不停地追,拖拉机已经不见了它还继续追,它总是记得住车是往哪边走的。后来它瘸着腿跑了半个多小时,怎么也追不上了,车子彻底不见了,它只好停下来歇息,它太累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时以后,大白的惨叫声突然响起,跟夏天的雷声一样,是在山的那边。

两个拿大棍子的汉子对着麻袋一顿暴打,他们居然在暴打大白!大白的惨叫声从麻袋里钻出来,一声比一声可怕,一声比一声凄惨,这是撕心裂肺的喊叫,喊声一声比一声小,由惨叫变成呻吟,再变成喘气,再就是越来越弱的呼吸,之后没有声响了,大白死了,大白真的死了。

长寿不声不响,它的眼神像海一样深,眼里流出眼泪来,没有人明白一只狗的心。天快要黑了,很沧桑地暗下去。长寿在草丛里趴了大半天,眼里有一种寒冷和绝望,它是有家的,二爹还在家里等它,可是它不想回家,纵然天下的人不都一样,可它真的害怕起人来。它害怕某些狗,害怕某些人,他们太残忍了,无法躲避。

天已经黑了,田野上都是灯火和萤火虫,二爹坐在篱笆门口等长寿,一会儿一声“长寿长寿啊你去哪了呀”。长寿终于一瘸一拐地进了门,眼角的泪痕还没有干。

二爹就这么一直守着它,它一直疯转,撞翻了院子里所有东西,然后惨叫着往外狂奔,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二爹打着手电拄着拐找到了邻村。长寿不见了,像一滴墨,掉进没边的夜晚。

长寿又一次失踪了。二爹意识到,长寿准是疯了。一大早路过二爹家的人都问:“二爹你的篱笆怎么烂啦?好像是被什么咬的,院子怎么乱成这样?我来帮你收拾吧。”二爹说不要,他说是长寿咬的,长寿不见了。二爹不知道该怎么讲,他不怪长寿,可是如果真的疯了就要告诉大家,疯狗是要防的。大家都猜到了,大家都听到了那天晚上狗的疯叫。长寿准是疯了,长寿成了一只疯狗!

很快,长寿疯了的消息就传遍了,大家说看见长寿要防着,被咬了说不定要命的。大家突然都把长寿当成瘟疫了。

长寿半个月没回来了,还好没有发生疯狗咬人的事情,大家都舒了一口气,认为长寿准是死了,孩子们出门也可以放心了。二爹的病已经很严重了,他没有办法去找长寿。长寿真要死在外面只能是它的命了。长寿没回来,到二爹去世也没回来。二爹死前还说,长寿也死了,它命这么硬都死了,我也差不多了,我活够了。二爹就这样去了。

二爹就这么走了,一辈子都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从头至尾孤零零一人,谁明白一个从孤儿到乞丐到光棍一生都没个伴的人有怎样的苦?长寿明白么?

二爹还山(上山埋葬的日子)的前一天晚上,长寿出现了,大家都很惊诧,吓得赶紧往后躲。长寿瘸着腿走向过厅趴在棺材旁,除了瘸腿和满身的伤,长寿没有发疯的迹象。它一声不响,就那么趴着。

直到二爹入土,长寿都没有离开过,也没有吃一口饭,最后坟都封了,长寿还是那么趴在坟前,也不动。三狗说:“走,长寿我们回去了。”长寿不动,一动不动。三狗走了,所有人都走了,长寿还是趴在那里,不动,它眼神跟湖面一样,很深,忽然就滚出些眼泪来。

二爹就葬在三狗家的梨树林,那个时候梨树正开着花呢,雪白雪白的还挺香。傍晚三狗上山,看见长寿还趴在坟前,近前一看,死了。长寿安静的躯体上落着几瓣梨花。大黄跟在三狗身后,不声不响,三狗说:“这是你娘,你娘叫长寿。”

三狗把长寿埋了,就埋在梨花树下,在二爹的旁边。三狗有点想哭,转身对大黄说:“你娘又去陪二爹了。以后你不叫大黄,你叫长寿吧,你跟你娘长得像。”

大黄摇了摇尾巴,三狗对大黄说:“走,我们回家去,长寿,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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