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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

2013-11-06一唏

西部 2013年19期
关键词:胖女人饥饿虚构

一唏

本名白云飞,1990年生人。性格乖戾,不善言谈。曾有幻想,现已平淡。

上过学,浑浑噩噩。出过书,卖的不错。得过奖,不足炫耀。在失语的年代里,只是悠然的一声叹息。出版作品:《像浮云般飘散》(2008)、《青春无用》(2009)、《小西天》(2009)。

我徒步穿行过碾子山西南部的无人区,在干裂的公路旁遇见了一个背着行囊的青年。那天正在下雨,远天外有一大片黑云被风赶着向西逃窜,像是放逐的躲避饥饿的羊群。诚然我已经很久没见到绿洲了,在这片荒芜的地方,满眼都是高低起伏的土黄,吹着粗糙的风沙,连天也是浑浊的。我一路追寻着那片雨云,却一直都没有见到一丝湿润过的踪迹,只是那雨的确在我眼前下着,我甚至能清楚地听见它淅淅沥沥的声音。偶尔响过几声低沉的闷雷,像隔壁胖女人午睡的鼾声。

不知道这时候她是否睡醒了,趿着拖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种行为一般要持续很久,有时我觉得厌烦了就会用力地敲墙抗议。但她从不理会,甚至扯开破锣般的嗓子骂起街来,内容和她身上穿的睡衣一样污秽。

那还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知了在树上没命地叫。我睡不着便出门上街去买西瓜,恰好在摊前碰到了她,依旧穿着那件多年没换洗的褪色的大红睡裙,半蹲在地上啃食半个瓜。她的吃相很难看,脑袋恨不得全部钻进瓜里,就那么不停气地吃着,嘴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鲜红的残渣和汁液从她嘴角流出,弄得满处都是。我顿时没了吃的心情,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穿过马路时却看见了一条大黄狗在嗅一只小白猫的屁股。

这都让我觉得不舒服。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或许只是觉得干渴。我望着远处的云,脑子里尽是些红和绿的颜色。我的嘴唇裂开了,可身上的衣服却被雨淋得湿漉漉。我是在公路的转弯处见到那青年的,他从北边而来,看起来又不像是旅行的学生。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问我见没见过照片上的女人。我接过那张照片,里面是一个极普通的小镇:红砖的矮墙,参差不平的石阶,一扇半掩的窗。只是照片上没有一个人影,更别说是什么女人。我觉得他是在戏弄我,却没心情理会,摇了摇头说没见过,然后便把照片还给了他。

他说,我在找这个女人,她对我很重要。

是么。我随口应和道。

是的。你可能没见过她,她有着很长的头发。说着他抬起手举过胸口:有这么长,从这到地面——或许更长。他又把手举向脖颈:她走起路来的时候头发几乎可以贴到地,像一条黑色的瀑布,和照片里你见到的一样。

可我的确没有在照片里见到任何人,除了那个红墙青瓦的小镇。可我没有打断他,并不完全是出于礼貌,而是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另一种真诚。我很想听他讲下去,关于那个不存在的女人,还有那个半掩着窗的小镇。

我们是在那个小镇里遇见的。他说,就在那扇窗下,我从那里路过,偶然抬起头看见半掩的窗里有一个女人在梳头,她眼角不经意地瞟向窗外,恰好也看到了楼下的我。我觉得这一幕熟悉极了,好像在此之前已经反复演练了许多遍。她发现了我在看她,便转身离开了窗前——这也和我之前设想的一样。我甚至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来,可能是躲避喧嚣,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但我从没想过自己其实是为她而来的,你知道,爱情这种东西不需要什么理由。

我抬眼看了看远处的天,发现雨还在下,而我的脚下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干渴。我迎着风坐下,就想起了一些东西。我点燃了一根烟,长长地吐出一嘴腥涩。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后来她突然消失了,我就出来找她,再然后就遇见了你。

遇见我?这也是你预先设定好的么。

也不算是,这些东西谁都说不清楚。

我又抽了一口烟,想了想,对他说,我也认识一个女人。

我也认识一个女人,她有着全世界最好听的脚步声。那时候你刚刚从我这里搬走,因为忍受不了平淡的寂寞。我没有挽留,只是陪着你一起把凌乱的屋子搬空,变成我们刚来时的样子。在你走后的第三天,隔壁的那个胖女人还没有醒,我却被她的鼾声扰得难以入睡。我躺在床上盯着空荡的天花板,想着一些不关你的事情,突然有一粒灰尘从上面的缝隙中落下,伴着楼上短促的关门声。那粒灰尘恰好落进了我的眼中,我连忙抬手去揉,却被泪水模糊得什么都瞧不见了。清脆的脚步声就是从这时候响起的,高跟鞋哒哒地踏过每一级台阶,由远及近地向我而来,路过我的门前有过那么几秒钟的停顿,然后又哒哒地走远。在一个转身的时间,我仿佛被带到另一处地方,那种感觉很难表达,像是一些东西出走又归来,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没发生过的事情是否真的从未存在过?在你来到之前,我一直都在想念着你。可当你离开以后,我却从来都不会想你。我起身拉开窗帘去看,但没有发现一个从楼里走出的穿着高跟鞋的身影。然而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她本身就不该被瞧见。也许她应该穿着紧致的短裙,把身体的曲线暴露得很好,是曼妙的水一样的形状。在那样的季节里,谁都不忍心拒绝任何一种形状的诱惑。我厌倦所有的声音,无论是窗外的蝉鸣还是隔壁胖女人沉闷的响动,那些都让我觉得烦躁,想要喊叫。可现实是一个聋子,听不到任何发聩的迷茫,只能堵上耳朵忍受无言的栓塞。偏偏又正是这样一种声音让我死水一样的心变得动荡。

我知道她在每天早上七点钟的时候关上门,踏着清脆的声音路过我的门口,然后又在每天晚上七点钟的时候踏着同样的节奏回来,同样在我的门外停留。转身般短暂的时间,世界在她带上门的瞬间重回安静,隔壁女人的鼾声和外面纷乱的蝉鸣一齐奏响。

那是你走后的第九天,我们的小镇无端地吹起了东南风。

我一直都没能见到楼上的女人,只是她的脚步声徘徊在我的生命里,划分十二个小时的节奏。太阳东升西落,月亮西起就再没消失过。当我的眼前不再出现光亮时,我知道自己可能什么也见不到了。有许多次,我几乎冲到楼上敲她的门,可是手抬起来又都放下了。

你也许不会知道,在你的幻想破灭后的夏天,雪缤纷而下,一层层覆盖在我们的屋顶,融化成透明的晶莹。

那天突然有一群奇怪的人冲进了我们家,说是例行公事查抄不合时宜的想法。隔壁的胖女人家也有动静,好像是吵了起来。我能清楚地听见胖女人喊叫的声音,然后他们扭打在了一起。在那些人走了之后,我听见胖女人在哭,也许是那些人弄坏了她的饼干。我也有一些动容,想安慰她却只能抬手拍了拍墙壁。不一会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打开门,看见胖女人散乱着头发站在我的面前。她的眼睛很红,还在哭着,可是因为太胖了所以眼泪只能横着流下。她说你知道么,我很饿。

我连忙翻找出家里所有的泡面,放在一起满满地煮了一大锅。胖女人呼噜呼噜地全部吃了,连汤都不剩。她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对我说谢谢。我摆摆手说这没什么。

我的心里仍在想着楼上的那个女人和出走的你,所以没能听清胖女人对我讲的话。事实上她一直在试图向我阐释一些东西,关于欲望和饥饿的辩证。我不知那些物化的想象是否也同眼前的虚无一样没有意义,这本身就是一种没有缘由的事情,让人完全摸不着头绪。在这个理性被践踏的年代,人们似乎只能凭借本能的感受去生存。被解构的体验最终都是难以拼凑的谎言,无法自圆其说,却又不能停止地自语。

自说自话。自问自答。

终于,我还是打断了胖女人的话,问她说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

胖女人抬手看了看胳膊上的抓痕,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我吃不饱,所以总是向他们索要,他们觉得厌烦了,就冲进来打我,还抢走了我的饼干——其实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我总是很饿,可他们却根本填不饱我的饥饿。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受,你根本无法停止,也没办法控制,食物到了肚子里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你能清晰地感觉到胃壁摩擦带来的疼痛。我发誓,那里什么都没有,可他们却偏偏不让我讲出来,因为这个时代是不允许有饥饿的,它必须充盈。

我的确有些没听懂她的话,但是能够大体了解到事情应该远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在你离开的前一晚,我们两人有过一次很严肃的谈话。你说这生活的形态已偏离了理想太远,日复一日的重复使你愈发地感到饥饿。可这些粮食已经不能再满足你,你甚至想把自己拿来吃。或许谁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最讨厌的东西才是最高级的营养,而你分明感觉到我们住的地方越来越使你头脑发胖。那天晚上,我听见厨房里有铁器碰撞的响动,便起身去看,发现了手中拿刀的你。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刀夺下,你却哭着钻进我的怀里告诉我你很饿。

我相信那种饥饿是真实的,因为我清晰地听到了来自你胃里那种挣扎的嘶吼。我尝试着抱紧你来给你安慰,你却张开嘴狠狠地咬向我的胸膛。

透过你的泪水,我看见倒映在里面的我们生活的小镇,被装在泪水包裹的窗子里,单薄得像剪纸的布景,都是那样的不真实。那晚我看到了许多双鞋子排着队在月色下出逃,但我却隐约地记得这个小镇里是没有任何人的。

我顿了顿,对眼前的胖女人说,或许那些东西都是你想象出来的,它可能跟你的某种情绪有关——我只是说可能,因为我也不是十分确定,但至少应该保持应有的冷静。

胖女人看着我,对我说可是我很饿。

我知道你很饿。

你根本不知道。有很多时候,我甚至想过把自己拿来吃掉。

你也想吃掉我,是么?

是的,我想把所有能看到的东西都统统塞进肚子里。即便这样也无法满足我,因为它们也同样是虚假的。

虚假的?

显然她没有理会我的疑问,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但是却又无法逃脱。这种饥饿一直胁迫着我,虽然它们都是吃不饱的,但是离开便一定会饿死。我很难抉择,而抉择使我更加感到饥饿。我紧张到不行,那种滋味让我头昏眼花,无法遏制,便冲出家门啃咬街角尽头的那座楼房。你也许不会相信,在我吃掉房子的半个墙角时,我竟然发现那东西是用纸糊成的,只有一个木制的框架,除了我们能看到的正面,其余的地方全是空空的。不光是那栋楼房,还有其他的几座也都是同样的情况。我害怕极了,连忙向家跑去,却不小心被路边的石头绊倒,把马路也掀开——那路也是粘上去的。就在那一晚,我想着所有的东西,怎么都无法睡着,然后就看到窗外有许多双鞋子排着队在月色下出逃。

我怔怔地望着她。

胖女人说,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相信我,可我真的无法控制自己,饥饿使我丧失了全部的理智,渐渐也记不清自己原来的样子了。我以前应该很瘦,头发很长,长到几乎贴近地面。直到有一天,有一个男人突然闯入我的房间里,将我强暴。我拼命在他身下反抗,可都是徒劳。他疯狂地啃咬我的身体,让我感到越发地想吃东西。我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饥饿的,或许是更早,在我八岁的时候——但这些东西都不重要了。

因为我不相信?

不,是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仍是想着窗子里的女人。那青年说,她真美,美到让人丧失幻想的能力,感觉随时都有可能窒息。直到有一天——似乎是有一天吧,我不是很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那样做了,但事实上我终于按捺不住压抑冲上楼去强暴了她。她见到我时有些惊慌,我狠狠地将她按到墙上疯狂地亲吻,而她并没有抵抗,只是迎合着我的节奏用脚在地上踏出哒哒的响声。那声音很好听,像是不停滴落进池子里的露水,慢慢地化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事后我们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地穿在身上,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站在她的窗前,看着外面我曾无数次徘徊的街,突然恍惚地觉得眼前这个洒满黄昏的小镇竟是如此地不真实。你一定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就是会在突然的某一天,发觉自己生活的地方其实是一处虚构的布景,楼房和街道都是木制的模型。我们无法把这个世界看清,因为自己就身处在虚构的真实之中,在形式的虚构和内容的虚构里幻想,在物质的虚构和精神的虚构里绝望。而我们自始至终都是空虚的,这使得我们所做出的任何行为都是毫无目的的,更不存有意义。这种感觉使我恐慌,一下子就忘了自己是怎样进入到她的窗内。她倚靠在门前妩媚地看着我,继而转身到厨房给我冲了杯咖啡——我是从不喝咖啡的,但那天我还是喝了,而且喝了个精光。然后我脱她的衣服,将她赤裸地放在床上。她的头发散开,像四处蔓延的水,一直垂到地上。我就那么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她,肌肤如同牛奶一样润滑,在黄昏的风里泛着浅棕色的光晕。

那青年闭上眼,似乎完全沉溺在了他的回忆里面。他告诉我说她真的好美,如果你也见过她。她的样子像是一场守望,像是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又或者是期许什么事情的结束。只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什么都没结束。

我喜欢这个设定,如同不曾迎接的开始却莫名其妙地死亡。这些都是不可预知的,同样也不可阻挡。我抬眼望见远天的雨云突然间变得辽远又无限,然后感觉到一阵干渴。我仍然能够看见身后的碾子山,沉沉地隐藏在土黄色的风里,单调得没有任何颜色。诚然我真的很久没见到绿洲了,对水的渴望使我身上的衣服愈加地潮湿。而我却分外讨厌这种感觉,皮肤被撕扯,裂开了无数条口子,似乎随时都可能碎成饥饿的粉末。

雨越下越大,在我越发思念你的时候开始在远天外毫无节制地泼洒。

远远地,我听见,一个曼妙的高跟鞋的身影正款款地向我走近。

而你,却离我越来越远,远得像我永远无法抵达的墨色的雨云。

你穿着淡蓝色的裙子,光着脚赶去视线的对岸做一场盛大的告白,为了十二朵火红的花开。

我看着照片里的小镇,红砖的矮墙,参差不平的石阶,像是刚刚淋了一场雨。只是那扇半掩的窗,不知什么时候完全打开了,却仍是不见一个人影。可是青年望着照片的眼神又是那样沉溺,教人不忍怀疑,只好相信一切设定的芥蒂。青年告诉我他很爱她,将会永远地爱下去。

我说我相信你的一切痛苦,因为我也同样爱着她。

我们徒步穿行过碾子山西南部的无人区,踏着干裂的公路,追逐远天外一团向西逃窜的雨云。青年说那里正是他的女人出走的方向,沿着雨带遮盖太阳的地方,有繁华的自由和微笑——那里不存有幻想。

一如你离开的那个夏天,在一场纷纷扬扬的雪后,我们的小镇也在一夜间变得空无一人。没有你的城镇便是不存在的假象,而那些故事也渐渐变得虚伪而荒诞。直到我们路经了一个青灰色的干燥小镇,小镇里没有人,却有着红砖的矮墙和参差不平的石阶小路。我们到达的时候太阳刚刚西落,褪去它耀眼的金黄变得昏暗,为这个无人的小镇涂抹上一层不真实的光芒。

小镇里安静得喧嚣,所有的声音都可以在死一样的静止里被无限延展。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地方,从一处坍塌的墙前,到一排排敞开门窗的小屋。当我再次听到自己遗落在镇口的脚步声时,我才发现这里原来是如此地小,小到到处都是相同的重复。可那些路又分明笔直地延伸,没有尽头,让人很难意识到自己的行走。

所有的意义都是被消解的,包括那些找寻和遗失。

在我的脚步声终于停止了它的回荡后,青年从行囊里拿出了一张手绘的地图寻找雨云不可及的方向。他对我说,你有没有发现,这小镇里其实只有这几样东西:一幢低矮的楼房,一间破旧的商店,一座坍塌的红砖墙,一条崎岖不平的石板路,还有楼前一棵憔悴的杨树。除此之外,其他的所有东西都是它们无限繁衍出的后代。

这能说明些什么?

什么都说明不了。

我们在街角遇到了一条生满癞疤的狗,正一瘸一拐地追赶一个被风卷走的白色塑料袋,然后渐渐消失在街角右手边的尽头。我猛然发现那栋街角的房子,角落生生地破了一个大洞。洞的边缘粗糙不平整,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咬过,使得它与周围复制的景象完全不同,显得异常格格不入。

我曾记得,在你还没有离开的时候,那时我们还刚刚在一起——又似乎在一起了很久。你喜欢站在窗前看外面没有尽头的风景发呆,有时也会拿起画笔把窗外布景般的小镇画了又画。时间的齿轮碾过,晴空的幕布换成了夜色,把太阳摘下挂起月亮,你会对着月亮回忆一些从前的事情。从前的事情,连我也记不清了,似乎打出生起我们就在一起了,就生活在这里,过着重复而单调的生活。你说又好像不是这样,你总能想起我站在你窗下的样子。那时候你的头发很长,可以从二楼一直顺延到我的手掌。我望着你的时候眼睛里有大片大片的水气升起,你就这样融化在我的目光里,将那些游离脱得一件都不剩下。

还有什么呢,我记不起了。记不起自己为什么来到那里,也记不起自己为什么要出来找寻。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行走在干裂的无人区,路过了一个又一个相同的风景,相同的小镇,还有相同的你。

而你还是离开了,和之前设定好的一样。你饥饿,在你虚构的幻想里。我不断地行走不断地在小镇里生活,在夏日的暖阳里堆一个雪人,做成了你的模样。我迷恋着关于你的记忆,却爱上了另一个不属于你的脚步声——这些都是不可触及的,我始终都还是一个人。

青年指着二楼那扇敞开的窗对我说,当时我就是这样来到那个小镇的,就是站在这个位置,抬眼就瞧见了窗子里的她。

我看着照片里的小镇,竟也是同样的此处复制的影像。只不过那不是青年的小镇,也不是我们的小镇,因为它们都少了你,一切便都没有了意义。

尽管所有的东西都还是那样的熟悉。

我拒绝相信。

我们在这个没有名字的小镇里住下,把淋湿的衣服挂在窗前,遮住了阳光,于是小镇就这样迎来了它的黑夜。青年把女人照片放在了桌角,方便随时起身都可以拿到。就在那时我突然间仿佛又嗅到你存在过的气息,恍惚般一闪而过,但又很快消失了踪迹。

而我仍然觉得干渴,可我又是这样的寂寞。

寂寞的夜里恰好响起了如雷的鼾声伴着凌乱的脚步,像是一头困顿的野兽。青年觉得奇怪,我说那只是隔壁的胖女人刚刚睡醒,起来发泄她无处放逐的想法——她很饥饿。青年说我这里还有一些干粮,可以送给她吃。我摇了摇头说没用的,她的饥饿是永恒的,因为她告诉过我,这虚假的世界无法填饱她的渴望。她不满足,想要绝对的自由,却最终被物化的饥饿给牵绊。她永远都走不出,所以被永远地困顿,以及她不可名状的想法。

那些想法着实诡异,因为她告诉过我,她曾亲眼见过一团墨黑色的雨云向远天外未知的地方逃窜,只是从不远离。她说这生活其实本就是个圆圈,我们不停地在平行的时空里重复着相同的事情。没有人来过,也没有离开,不曾有过生命,也终究无法堕入死亡。

说得再明白些,我们都只是为了存在而存在,为了反抗从而最终消解存在。

到头来,都还是不存在的,是么?青年问我。

也许吧,这个谁都说不好。

你相信不可抗力的存在么,比如一些设定好的假象。

不,我拒绝相信——但我绝非无神论者。

那你一定相信荒诞了。

这是生命本质的东西,不需要去相信,只是许多人都不愿意承认。就好像你上街去买东西,在超市货架的转角处邂逅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正是自己中意的类型。你拿了一卷卫生纸想上前去打招呼,却在这时候突然有了屎意。你知道这种感觉也许并不诗意,但的确又都是我们不得不做的。至于我为什么要给你举这样一个蹩脚的例子,是因为我想给你证明荒诞。而证明荒诞的过程本身就是荒诞的,它存在却不需要被感知。

你在讽刺我。

没,我只是觉得你很像另一个我。还是和我说说那个女人的故事吧,我指了指放在桌角的照片:我很想知道那里的生活是什么形状的。

其实很多东西我已经记不清了,我没办法用足够的语言去阐释。那样的生活是平淡的,没有波澜,她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站在窗前发呆,有时也会光身子穿着我的衬衫。我望着她的背影,以为自己会有许多想法,可是到头来脑子空空没有任何除了欲望以外的冲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想法到哪去了——你知道的,我从前有许多的想法,一些转念而过的红的还有绿的颜色。在无聊的时候,我会下楼出去走走,沿着马路顺延的方向,看那些重复的景色,走累了就会径直上楼,这时她一定还在窗前站着。我曾认真思考过我们之间的关系,算不上是暧昧,或许用冷漠来定义会更好些。有一段时间,我一度坚持地认为自己彻底迷失了,也只有在我们做爱的时候才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她的需求渐渐大了起来,每到兴起的时候都会撕咬我的身体,像野兽一样,用饥饿的方式为自己带来更大的刺激。那并不是她平时安静的样子了,她会疯狂地喊叫——是我唯一可以听到的她的声音。你也许很难相信,我们之间是从没有过一句对白的,我甚至没能听过她讲过任何一句话,虽然她并不是一个哑巴。可我发誓我是绝对爱她的,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动摇过。

我问他,除了这些,你还记得些什么?关于你自己的。

彻底忘了,没有来由,但我好像是一个作家。

青年是一个作家,流浪在一些无处流浪的边缘,带着许多无端的情绪和虚无。那些东西让他觉得抵触,在很多时候,他甚至忘记了怀疑。他说这很像他正在写的一个故事,故事讲一个人徒步穿行过碾子山西南部的无人区,追逐一片墨黑色的雨云。在路上他会邂逅一个背着行囊的青年,青年去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女人,于是也勾起了他一段不存在的回忆。那里有无限多的交集,是许多可能的以及不可能的幻想,抑或正在沉溺着的莫名的情绪——从无关任何悲伤。

而这也着实让我悲伤。我想起了我们的小镇,正躲藏在别处的此刻的地方,我路过你的窗口,看见窗前你的头发从二楼一直触摸到我的手掌。我叫唤你的名字,听你用高跟鞋在地板上踏出爱情的节奏。那些都是不存在的东西,包括我幻想中的你,那样的影子像小镇里重复的风景一样被无限地延长,一如你光亮的头发。

它该像我望着你的视线那么长,也应该像我思念你的时候那么重。

我问青年,故事里的女人为什么而离开?

青年笑了笑说,她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

和你之前设定好的一样?

不,是和你之前设定好的一样。

可这没有任何缘由,也没有结果。

故事本身就是一个虚构的事实,不需要缘由,也不需要结果。

你爱她?

她是谁?

我不知道。

谁知道呢。

我在早上醒来,发现那个青年已经离开。我拉开窗帘,发现远天外那片雨云仍然还在,只是小镇里无端地下起了淡粉色的雪。雪落在地上,开起无数朵紫红色的花,然后就很快融化,不留有任何湿润的痕迹。

那刚好是早上的七点,我竖起耳朵,却没能听到楼上的脚步声。隔壁的胖女人下了楼,依旧穿着她那件褪了色的大红睡裙,提一个篮子,抬起手接无根的雪花。

我不知道这样的设定有着怎样的寓意,只是突然想起自己在很久之前,还没有遇见你的时候,也曾写过一个奇怪的故事。这时我发现青年的照片遗落在桌上:红墙青瓦的小镇,里面站着一个穿白裙的姑娘。她的头发很长,就这么在风中飘着,飘向照片以外看不见的地方荡漾。

我知道那个青年一定会再回来,因为照片还在我的手上。

而这个不存在的姑娘,她曾站在不属于我的窗外,用高跟鞋踏出世上最美妙的节奏。如你翩翩而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我看着你从美丽变作憔悴,被那些无端的想法不停地强暴,变得臃肿而狂躁。

可那些东西,却一直都还没有来到。

而我是如此地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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