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与逻辑学

陈一杭

生于1996年。2011年考入北京四中道元实验班，现为该校人文实验班学生。爱好阅读，兴趣广泛，从天文地理、诗歌小说到稗官野史，无所不读。对小说有浓厚兴趣。 进入高中以后，陆续创作了短篇小说十篇、独幕剧一个。曾获北京四中“流石”文学奖。

“现在，难道你还不相信那个厕所真的被鬼占据了吗？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一面说着，一面把可乐瓶递给我的朋友冉君。

“我跟你说过，我并不认为人类的智慧能够解释宇宙中的所有现象，”我的朋友答道，“但我始终不认同多数人对于超自然现象的看法。很少有人见过鬼怪，但却有很多人相信它们的存在。其中的关键在于，人们总是喜欢传播一些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且未经证实的奇闻轶事。当传播的范围越来越广时，人们会出于从众心理去相信这些荒诞不经的说法。有时候这些传闻的始作俑者都难以相信这些奇闻竟源自他们早先的闲谈。所谓的灵异事件可以分为两大类：第一类事件无法得到确证。就拿你举的这个例子来说，因为它们全都不涉及具体的人，也没有具体的日期；第二类事件是可以确证的，发生的时间你告诉我了，用这个标准来评判，你所说的那个灵异事件属于后一类，然而这都可以用我们现有的知识来解释。”

“那好，请问你如何来解释这些事情的奇异之处呢？”

“其实这很容易解释。第一件事情，涉及一名学生在无人陪同的情况下，在夜间如厕。他听到了滴答滴答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小便，同时他又发现便器前空无一人，他感到恐惧，然后逃之夭夭。很明显，你们学校的供水或排水系统出了故障。在白天，卫生间滴答滴答漏水是很平常的，丝毫不足为奇。可一到了夜晚，黑暗便会刺激人的想象力。那位富于幻想的同学被他自己设想的鬼魅吓得魂不附体，并把自己的这种想法传播给其他人。于是乎，本该由维修工解决的问题就成了你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从时间上来看，厕所闹鬼的传言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对这位朋友敏锐的分析力感到惊奇，但自信仍有把握用下一个问题难倒他。“那么你说说，之后发生的那次诡异事件又该做何解释？”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这次所谓的灵异事件是由两个发生在同一晚上的事件构成的。在第一个事件中，一名同学夜起如厕，在厕所中受到了鬼怪的攻击，热尿淋了一身。在同一个晚上的另一事件中，位于厕所附近的一间寝室遭到了鬼怪的侵袭。据当晚睡在该宿舍的唯一一名同学回忆，鬼怪似乎具有人的形态，还伴随着某种液体。在他的反抗下，鬼怪遁逃了。你还没看出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说实在的，除了都有鬼怪的出现之外，我真没看出还有什么关联。”我一边回答着，一边饶有兴味地猜想着我的朋友的解释。

“这不足为奇，你们都先入为主地认为那一晚的事件是由鬼怪造成的，因此也就放弃了所有理智的分析。你之前曾告诉过我，由于鬼厕的名声已经传开，很少有人敢在夜晚独自去上厕所。很显然，那位同学一定是憋急了才会铤而走险。在憋不住的情况下，他不小心闯入了厕所旁边的一间寝室，并把另一同学的床铺当成了便池。想象一下，一条水淋淋的大汉一跃而起，这会给他多大的惊吓啊！他当时就逃之夭夭了。那位遭到‘鬼怪’袭击的同学想必也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平日里他肯定听说过自己寝室旁边那间鬼厕的传闻，这回他自然将两者联系在了一起。这样一来，听说这两件事的人都相信了鬼怪的存在，可那天晚上甚至没有人进过厕所。难道还需要更多的解释吗？”

“从你的叙述来看，的确很难对你的推测表示怀疑。不过，这仍然只是一种推测。我固然不能否认你说的是对的，却也无法认为厕所闹鬼的说法是荒诞的。你说呢？”我还有点不服气。

“通常在针对同一事情的不同解释中，我们会选取最简单的那个。比如说，我们知道司马迁是受过宫刑的，而史书上记载司马迁是有后裔的。对此最简单的解释是，司马迁在受宫刑之前就有了孩子。当然还可以有别的解释，比如说施刑的那人是司马迁的堂兄弟的姨表妹的干儿子，下手的时候做了点儿手脚，或者司马迁因为研修《周易》而有了什么秘术，可以在受刑后生小孩。当然，我们也无法证明这些解释是错误的，但在得到确切证据前，我们仍然应该相信司马迁的孩子是在他受宫刑之前出生的。对不对？”

在我所有的朋友中间，冉君可以说是最崇尚理性的一个人了。前面说过，他并不完全否认人类理性的局限性，但他始终坚持用理智来分析问题。这使他多少显得有点高傲，却又令人尊敬。最令人惊奇的是，他能从一个细节入手，推断出整个事件的轮廓，就像考古学家能利用一块骨头复原出一个庞大的生物一样。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有点像福尔摩斯。在厕所闹鬼的问题上，我原先就不太肯定，现在已经基本上接受了他的解释。正因为如此，几天后当那次不幸事件发生时我会急着告诉他。

“这回你还不信吗，都出人命了！报纸上已经登出来了。我想不会是厕所里的幽灵被激怒了吧。”

“我已经看过报道了。你说的是这个吧？”说着，他便把一份《都市时报》推到了我旁边。

本报讯 昨日，本市××中学高中部男生宿舍发生了一起坠楼死亡事故。死者是一名高一男生，事发前住在宿舍一层。据推测，事故发生于夜间。该男生于早晨7：00左右在楼下被发现时已经死亡，经法医检验系坠楼身亡。事故的具体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报纸上写的似乎跟幽灵没什么关系。你能给我一个详细的叙述吗？”冉君仍是一副怀疑的样子。

“这次你可不要再怀疑我了，因为我和那个同学就住同一个宿舍。那天晚上，大概十一点左右，也就是熄灯一小时之后，那个同学把我们都叫醒了。令我们气愤的是，他竟然请求我们陪他去上厕所。考虑到鬼厕的传闻，以及此人一贯胆小的性格，他提出这样的请求不足为奇。但我们当时都非常困，得知他吵醒我们的原因后气愤不已，当即就倒头睡下了。这个同学只好独自前往鬼厕。在睡下不久，我恍惚间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但并没有留意。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他没有回来。后面的事情你在报纸上已经看到了，那位不幸同学的尸体在楼下被发现。就在那个早上，邻舍的一名同学在走廊里捡到了一朵红玫瑰，上面还依稀沾有一些血迹。这个诡异的发现大大加深了坠楼事件的阴影。虽然警方还没有给出结果，但我们都认为他的死亡和那朵血玫瑰，还有那个厕所有关。”

冉君还是之前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好像丝毫不感到奇怪：“首先我要明确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个不幸的同学非要去一楼的那个闹鬼的厕所呢？他既然胆小，为什么不到别的楼层如厕呢？这里似乎有点矛盾。”

“我们的宿舍是老房子，只有单层有厕所，碰巧三层的厕所又坏了。这个同学胆小至极，所以我推测，可能他连上楼的勇气都没有。或者是他走到了厕所门口，正要决定走向楼梯还是进入鬼厕，一阵阴风吹来，厕所里的景象起了变化……”

冉君笑了笑。“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优先考虑理智的分析。就按你说的，这位同学胆小至极，然而他可不是被吓死的。他的尸体是在楼下被发现的，而且是坠楼身亡的，可厕所是在一层。不管怎么说，从一层的窗户摔下去是不会死人的。你们的宿舍一共有几层？”

“一共六层。”

“你告诉我说，那天晚上他离开后不久你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问题是，只有你听到了吗？”

“我们宿舍的同学都听到了，三楼和四楼也有人听到类似的脚步声。但没有人知道那是谁发出的。”

“在理智还没有失去效用前，我们暂且不考虑幽灵的存在。要让一个人被摔死，起码要从四五层楼的高度。既然他是从楼上摔下去的，那么就需要有一个从一层到顶层的过程，那位同学是不能飘上楼的，而在同一时间，三、四层的人又听到了脚步声，因此我们可以做出判断，脚步声至少有一部分是他发出的。现在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从一楼跑到楼上去？如果这事是鬼怪干的，那么鬼怪为什么不把他拖到厕所里去处置呢？很显然，他受到了某种惊吓，因此才会逃离一层。这种惊吓应该是持续的，所以他才会一直跑到最高层，最后跳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他是从最高层跳下去的呢？”

冉君又笑了笑。“我的朋友，看来你的推理能力确实还有待提高啊。他为什么要逃跑？因为他受到了惊吓。他为什么一直在跑？因为他身后有什么一直在追着他。他为什么要跳下去呢？因为……”说到这，他加重了语气，“在顶层是没有通往更高一层的楼梯的。可以想象，这种惊吓是何等的强烈，以至于他宁愿跳下去——这是有生命危险的——也不愿意面对身后他所想象的危险。”

“可是，这危险究竟是什么呢？还有那朵沾有血的玫瑰，如果用理性的方法又该怎么解释呢？我想，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超自然的因素在起作用。毕竟，单靠理智是很难解释清楚这件事的。”

“也许如此，但我们要优先运用自己的理智。刚才你提到了一枝带血的玫瑰，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分析。玫瑰是什么？毫无疑问，它是爱情的象征，是约会的信物。而它又是在一座男生宿舍的一层被发现的——这表明，它很可能是一次违反校纪的约会的产物。下面的问题是，在一座男生宿舍中，而且是在著名的鬼厕旁边，谁会安排这样一场约会呢？”

我现在也学着我朋友的样子，绞尽脑汁地思索起来。“毫无疑问，这不是一般的约会。闹鬼的地方会让人产生恐惧，能战胜恐惧的是无畏的勇气……也许，设置在鬼厕旁边的约会是一种对勇敢和忠诚的测试。一位女生被一名男生苦追了很久，结果就想出了这个办法考验他。当然，半夜我们的宿舍楼门是不锁的，女生只要想进来还是可以办到的，本校好像还真有这么一对儿。”

“分析得很不错，你已经开始学会运用理智来分析了。不过我还要提醒你，把约会放在鬼厕旁边不是一个寻常的考验心上人的办法。况且女生要想进入男生宿舍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很可能，那位女生就是想甩掉他，让他在寒冷和恐惧中度过整个晚上。这就像《红楼梦》里王熙凤对待她的那个讨厌的追求者一样。”

“可这又怎么同我那位同学的不幸遭遇联系起来呢？”

“别着急，会联系起来的。现在请告诉我你那不幸的同学在体貌上有什么特征吗？”

“身材苗条，看起来有点儿女孩子气，头发比较长。”

“这就对了。让我们设想一下，那位勇敢的情郎来到了鬼厕旁边，却迟迟不见心上人出现。此时，那些关于鬼怪的可怕传说开始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极力用爱情的憧憬来驱散它们，但那些可怕的故事却在他的头脑中制造出越来越逼真的幻象。有可能在这个时候，由于过度紧张，他的手被那朵玫瑰划破了。此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心上人赶紧出现，把他从恐惧中拯救出来。这时候，一个长发苗条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里。此时他该是多么欣喜啊！于是他急忙迎着‘她’走去。而你那位不幸的同学当然对此一无所知，当他看到一个身影从鬼厕朝他迎面走来时，胆小的他立即撒腿就跑，慌乱之中他甚至忘记了跑回自己的宿舍。那位痴心的情郎对此当然很惊奇，也许他把这当作是心上人的另一种考验吧。然而他也顾不得多想了，激动和慌乱中，也有可能在这个时候玫瑰扎破他的手，于是他丢下手中的玫瑰，立马就朝那个长发身影追了过去。那位不幸的同学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以为“鬼怪”追上来了，跑得更快了。当他跑到楼道的尽头时，别无选择，只好跑上了楼梯。那位痴情人也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就这样，那位胆小的同学在前面跑，痴心的情郎在后边追，从一层一直追到六层。等他们来到楼顶时，那位不幸的同学已经无路可走了。此时‘幽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该怎么办？——在极度的恐惧之中，他跳了下去。

“直到这时，那位痴情者还一直非常兴奋，以为心上人马上就会回头向自己走来。可令他惊异的是，那个被他认为是女朋友的身影竟然从楼上跳了下去！此时，刚才沸腾的热情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让我们设想一下吧，在深夜中，一个人在闹鬼的厕所旁看到一个长发的身影，就一直追着（她）来到了顶层。可现在（她）跳了下去！这难道是活人的举动吗？现在，那位痴情者的脑海中一定浮现出了许多跟鬼厕有关的可怕传说。一个人在黑夜之中，追逐着一个身影跑了好长时间，最后却发现那是一个……在茫茫黑暗之中，他仿佛看见那个长发女鬼回身，在一步步朝他走来，或许还夹杂着恐怖的笑声。现在一切对爱情的忠诚与勇气丧失殆尽。这位痴情者失魂落魄地跑回自己的宿舍，连回一下头都不敢。

“现在我们的故事可以结束了。那位不幸同学的尸体在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那位痴情者想必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是出于害怕，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当时由于激动掉下的那朵玫瑰如今成了厕所闹鬼的铁证，上面的血迹更是为这个故事增添了恐怖色彩。现在我们不需要做任何事，等待着警方的调查结果吧。事关人命，我想有关部门一定会认真处理的。”

不出冉君所料，警方公布了调查结果。事实的经过几乎跟冉君推测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位痴情者始终没弄明白事情的真相。他虽然觉得自己追逐的“女鬼”和一名同学坠楼身亡可能有一定联系，但始终认为厕所中的幽灵在其中作祟。看来冉君还是高估了人们运用理智的能力。最让冉君气愤的是，尽管有了警方的调查结果，但多数同学宁愿相信那个胆小的同学是被“厕鬼”杀死的，警方的说法则被说成是安抚人心的善意谎言。在最新版的故事中，那名不幸的同学自己就成了一个新的幽灵，每晚都要在鬼厕旁无助地徘徊，哀伤地望着生前曾住过的寝室。为了这一缘故，我的好几个室友不顾我的劝阻，搬到别的寝室去了。那朵带血的玫瑰更是为同学们的想象力提供了素材，一个个哀伤凄美的故事围绕着这朵玫瑰展开，那位痴情者臆想中的“女鬼”如今成了悲剧的女主角。许多人被这些故事感动了，还有人看到了长发女鬼和那位不幸同学在午夜相会的场面。正如冉君说过的，有时就连那些故事的编造者都会信以为真。

现在，这个厕所已经成了校内的一个著名景点，老生们正在向新生们一遍遍讲述着有关它的或恐怖或凄美的传说，同时凭借每个人的想象力不断丰富这些传说的细节。我估计，这个“优良传统”还会一直延续下去，成为学校历史的一部分，也成为每个学生记忆的一部分。到那时候，我们学校的鬼厕可就要名扬全社会了。我并不想谴责同学们丰富的想象力，但正如冉君所说的，在超自然现象被证实前，我们最好优先运用自己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