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谶语
2013-11-06孟澄海
孟澄海
我走进了楼兰王国的黄昏。这是西风瑟瑟的深秋,天上的霜霰、云朵和尘埃,地下的落叶、沙粒,还有冰冷的石头,都被空旷的宁静笼罩。我的身边横卧着一具骨架,由于时代久远,已经分不清它是死去的骆驼还是野马。亘古的沙漠戈壁死寂空旷,犹如孕育了月球的子宫,看不见任何生命的踪迹。独自置身于此,感觉灵魂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高高托举起来,悬浮如云,不知要飘向何方。狰狞恐惧的雅丹地貌,不断从我面前闪过,鬼魅般的影子纠缠着我的步履。风吹过去,像古老的陶埙吹奏地老天荒的祭歌,而那种声音一旦消逝,剩下的又是巨大的空寂和沉默。我坐下来,身子依靠着一棵枯死的胡杨,那样子恍如一个蜥蜴,把干渴的肉身托付给树木清凉的阴影,等待最后的叶子运走我的梦幻和思想。但那棵胡杨早没了叶子,它虬曲坚硬的枝干一律指向天穹,指向楼兰王国的遥远背影,呈现出一种旷世的绝望与孤独。其实,于我而言,几千年之前的楼兰王国,就是沉沦于地平线上的一颗太阳,或者说,那是一个迷乱神奇的星云黑洞。我来到二十一世纪的这个黄昏,面对的是太阳消失后的一片死亡之地,也许,自己的那种空茫的凝望,看到的仅仅是被风沙掩埋的废墟、残垣以及鬼魂般弥散的古远气息。在浩瀚的罗布泊荒原,任何生命都会随时在酷烈的阳光下消亡,然后留下一堆白骨或骷髅。橙黄如金的沙漠,黝黑沉寂的戈壁,不会存储诗意和浪漫,与死亡对峙,带来的后果就是肉体的烟消云散。然而,我还是走进了这片中亚最空旷最荒寒的土地。我坐在那里,用孤独的心灵与胡杨做近距离的交流或低语,始终以卑微的目光打量着它遗世独立的傲岸与壮美,宛若一个孩子,把胡杨苍凉的命运收藏于清纯的眼瞳,进而与它的灵魂融为一体。在想象中,我确信胡杨的手势就指向楼兰,它的年轮,它的记忆,它的梦幻,以及它生死顷刻,都留下了那个古老王国的印记。是的,胡杨不会忘记那个遥远的年代,那时候,它一定就站在罗布泊的岸边,身前是浩瀚无垠的水,那水泊着鸟影花影鱼影帆影,那水湛蓝如天,将周围的城垣、角楼、佛塔一一倒映在里面,如梦如幻,恍若童话。伫立于此,胡杨看到的是一个王国的繁华与兴盛:店铺、酒肆、客栈、佛寺、商人、歌妓、波斯人、安息人、天竺人,僧侣和诗人,商贾和舞女,还有肩扛猎鹰的土著,头顶陶罐的村女,来来往往的马帮驼队,吹奏羌笛弹拨琵琶的戍边武士……胡杨活着一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如果它在这个世界上真能存在三千年,那么,三千年之前的某个时光片段,或许,楼兰王国就用通天巫的密语谶言,给它传递了吊诡的宿命音信与消息,让它在轰然落地前的那一刻,能够再次回眸楼兰家园的前世今生。
阿尔金山沉默无语。那是距离楼兰王国最近的一座雪山,苍茫、冷酷、博大、深沉,犹如绝世独立的哲人。从我所在的角度望过去,能清楚地看见山巅之上的白雪、悬崖、幽深的流云、嶙峋的怪石以及飘忽不定的云朵。黄昏时刻,一轮月亮悬挂在山腰,被积雪和雾岚映衬着,发出一种幽蓝的光芒,仿佛就是从时间深处破尘而出的一朵波斯菊。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说,他曾在阿尔金山的冰川上发现了新疆虎,它的眼神忧郁而苍凉,好像在洞穿某种宿命的迷雾。据说,楼兰王建立自己国家的时候,就以新疆虎为图腾,把虎皮上的黄褐色斑纹当作自己部族的神秘徽号,每年四月,他都要带领部落首领,来到阿尔金山脚下,举行庄严肃穆的祭祀活动。数千年岁月随风而逝,当楼兰王国从罗布泊宽阔的岸上消亡之后,新疆虎的踪影也被漫漫的西风流沙湮没。我突然想起海明威,他在小说《乞立马扎罗的雪》中,描写了一只豹子,那流浪在非洲草原的王者,不知何故却殒命于高山之巅,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只留下了一个骨架,将死亡裸呈给苍茫的世界。作者笔下的那个意向,突兀而又诡异,似乎给喧嚣的世间暗示着什么。它隐喻了人生的悲剧和迷茫,还是传递了某个民族、国家乃至人类的最后归宿与命运?所有这些都被海明威芜杂的思想遮蔽或掩盖,留下了一个无解的谜团。我抬起头来,把目光再次投向眼前的阿尔金山,那里的雪依旧银白闪亮,那里的月依旧清冷洁净,那里的荒草和岩石依旧静默死寂,唯有月色中呈现出淡蓝或靛青的雾岚,从山谷向山巅升腾,缠绵,缭绕,飘忽不定。我问自己,在嵯峨神奇的阿尔金山顶上,千年的白雪是否也埋葬了一只新疆虎的骨架?
孔雀河静静地流淌着,岸阔沙净,波澜不惊,夹河的胡杨漠然肃立,虬枝横空,在瑟瑟的西风中,橙黄的树叶不停地飘旋、翻转,坠入淡蓝色的黄昏。我的肩上、头顶也落了许多叶子,它们宛如时光哀婉的断片,覆盖或笼罩着我思古之幽情,将我如梦似幻的感觉带入一片苍茫虚空。我坐下来,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抽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雾喷吐在风中。待袅袅的青烟消散之后,我的目光雪花般飘进了死气沉沉的罗布泊——前面是连绵不断的沙丘,在暗淡的天光下,犹如隔世的坟冢,呈现出一种决绝的孤独。再远处能隐约看到破败倾圮的残垣断壁,上面蹲踞着几只乌鸦,没有啼叫,也不会哀鸣,完全像穿着玄衣黑裤的巫师。那里还有一座佛塔,周遭伤痕累累,仿佛是遗失在荒原的一根断指,想靠神的旨意,把前世的繁华与衰败、恩怨和情仇全部点化成迷蒙的历史云烟。想象,再现;再现,想象,置身于这个场景,我不由记起了传说中的楼兰千棺山。据当地土著人讲,在罗布泊深处,有一处神秘的石山,那里埋葬着数以千计的楼兰先民尸骸,每座墓周围都用石头和胡杨木做围栏,摆设成太阳的形状,每到夜幕降临,睡在棺材里的人们就走出来,登上山冈,对着月亮和星星唱歌跳舞,而到了黎明,他们又纷纷走进坟墓。鬼魂出没,亡灵舞蹈,这很可能是人们的幻觉或臆想,不值得信服,不过,上世纪初,有一支外国探险队,确实在沙漠深处挖出了一具楼兰干尸。经研究考证,墓主人是一个女子,她躺在阴暗的墓穴里已经有两千多年的时间了。我在新疆博物馆见到过那具干尸,她平卧于玻璃橱柜之中,有一张瘦削的脸庞,尖尖的鼻子,深凹的眼眶,褐色的头发披肩。她身上裹一块羊皮,毛织的毯子,胸前毯边用削尖的树枝别住,下身裹一块羊皮,脚上穿一双翻皮毛制的鞋子,头上戴毡帽,帽上还插了两枝雁翎。那日,外面阳光灿烂,而展馆内却显得有点儿昏暗,几盏电灯迷离闪烁,光线透过玻璃,照在她那干瘪枯黄的皮囊上,给周身涂抹了一层淡蓝色的光晕,仿佛连皮下的骨骼都呈现出莹莹的暗蓝,恍如临冬的葡萄藤,虽然失去了水分,但依然保留着那一份柔韧和遒劲。两千年前,她是一个少妇,还是一个姑娘?是贫民女子,还是贵族王妃?还有她的生命,是死于疾病瘟疫,还是陨落于战争杀戮?这一切都已成了千古之谜。不过,看着楼兰女尸,给我更多的是一种地老天荒、旷古不变的眺望和遐思。我想,在她生命即将结束的那一天,她也许会躺在一张胡杨木做成的大床上,透过窗棂,凝视着美丽的楼兰世界——那临窗之地,罗布泊铺展着无边的碧波,湖水清澈,微风鼓漾,芦苇挑着璎珞似的穗子在风中摇曳,白天鹅从罗布泊的东岸飞向西岸;忍冬草和波斯菊在岸边静静地开放,花瓣上的露珠闪耀着珍珠般的光芒;白蝴蝶黄蝴蝶在阳光下绕着花朵,展开优雅的翅膀;罗布泊附近,高耸的佛塔上栖息着几朵白云,梵呗从寂静的寺院里缓缓飘升……她就这样把对楼兰的最后印象,一点点地收敛进瞳孔,然后闭上了眼睛,而眼角的那一滴泪水却流了下来,一直滴落于时间深处,打湿了两千年后的每个晨昏,结晶了一个个有关楼兰美女的传说……
那个夜晚,我踏上若羌县城的土地。盘桓、逗留,不停地东张西望,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萦绕在胸:一边是高楼、酒店、汽车、熙攘的人流、热闹的巴扎、迷离闪烁的霓虹灯、穿着时尚的青年男女,一边是骡马、毛驴车、古旧的民房、戴着面纱的维族女子、高亢苍凉的诵经声、神秘玄奥的十二木卡姆……恍惚时光轮回,古代与现代交汇于某个节点,展现出别样的异域风情。繁华与骚动触目可及,荒凉和寂寞也并不遥远,我在感受这个城市现代化的同时,脚下就踩着古楼兰人的骨骸和坟墓,甚至觉得那吹来的瑟瑟西风,也带着楼兰人亡魂的气息。时间其实就是一种宿命,它可以把美轮美奂的楼宇变成一片废墟,又接着将废墟转化为灯红酒绿的繁盛与辉煌。一切都在时间的笼罩和覆盖中变幻,一切都在岁月的洪流里沉沦、积淀、漂浮、升腾,或沧海桑田,或白云苍狗。
我抬起头来,穹庐似的天空深蓝如墨,浩瀚如苍茫大海,突然想起了楼兰人留下的一句谶语:我们在洁白的天鹅翅膀下唱歌,我们在悲恸的星星下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