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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腾

2013-10-27周李立

星火 2013年2期
关键词:身体母亲

□周李立

1

果欢欢给顾一航说起她和母亲的事儿,正说到一半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瞥见了顾一航鬓角窜出来的白发,好像黏在脸上的白糖。

果欢欢于是分了神,不经意地伸出手去,像是要拂去这些烦人的白色糖点。手刚伸出了一半,就吓着了顾一航。顾一航倒是很灵活的一躲,躲开了果欢欢的手。

顾一航再问:“然后呢?”

果欢欢此时正说到青春期与母亲的抗争,那些与生理周期和身体相关的名词,之前一直从她嘴里坦荡利落地甚至有些欢快地鱼跃而出,她并不觉得有任何言语上的困难。但这突如其来的停顿,倒是被顾一航理解为她正在费力寻找一些更隐晦和委婉的措辞。

顾一航问话的瞬间,果欢欢其实是有些后悔了。她觉着跟顾一航说自己与母亲的这些陈年往事,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那些白糖一样的点点白发提醒了果欢欢,眼前这个男人,跟自己不是一拨的——他跟自己的母亲才是一拨的。

果欢欢一下子失去了诉说的欲望。原本理直气壮的她此时看来就有些萎靡。她只好低头,用勺子划拨珍珠奶茶里的珍珠,一颗两颗三颗,小勺子里最多只能装三颗珍珠,到第四颗的时候,第一颗就被挤了出来。果欢欢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挤出来的珍珠,你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你迟早注定是被挤出来的那一个。

“然后,没有然后了。”果欢欢说,换了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做出调皮捣蛋的样子。

“欢欢,关于这个问题,我得跟你详细说说了。” 顾一航好像刚准备好要说点什么,一点都没有意识到此时果欢欢已经兴致索然。

果欢欢在想自己为何要向顾一航说起那些事情,难道是寄希望于顾一航的理解吗?这样漫长而细致的诉说,她已经对不同的男人尝试过很多次,仿佛是在时过境迁之后试图寻求一些慰藉。然而这些可爱的男人们终究只是有心无力,他们善良的内心终究是男性的,怎么可能去理解发生在一个母亲与女儿之间的情绪暗战呢?果欢欢掏心掏肺的坦诚相待,换来的多是毫无新意的世俗洞见,比如她好歹是你母亲之类老掉牙的劝诫。

是什么让果欢欢又一次开始了诉说,是什么让果欢欢相信顾一航会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母亲只是欲说还休地来过一个电话。母女俩之间的电话其实很少,少到几乎可以忽略。这个无线通讯的时代让她们之间的疏远明显成为故意,果欢欢知道,其实没有什么阻拦她们联络,她们只是故意地放任着,不去理睬对方,于是越放任就越疏离,直到突如其来的每一次电话都成为事件,显得那般不寻常。

这次的电话预示的事件,果欢欢还弄不清楚。但果欢欢知道,母亲那欲说还休的表达是反常的,她一辈子都不会吞吞吐吐,哪怕在父亲刚离家出走的那些日子里,她也没有过任何难以启齿,哪怕她后来的男朋友们如何让果欢欢感到不堪,母亲,这个钢铁一般铁骨铮铮的女人,也始终理直气壮,她仿佛从未有过什么无法解开的纠结。

那么,她吞吞吐吐的遮掩是因为什么呢?

她看似无意地问起了“小顾”,其实“小顾”并不比她小多少。小顾的称呼让果欢欢迟疑,很久才明白母亲的“小顾”其实是自己的老顾——顾一航。

母亲之前从未如此称呼过顾一航,她甚至也从未如此称呼过此前的那些 “小王”、“小何”“小赵”们,她一直用“那老头”“那谁”“那个眼镜”种种临时称谓,于是此刻这横空出世的“小顾”便显得尤为生硬,尤为故作亲昵。

果欢欢敷衍着,故意无视母亲在称谓上的心机,她在等待着母亲进入主题。母亲的主题应仍是男人,是的,她的男人,或者果欢欢的男人,这是母亲多年生活的主题。既然问起了小顾,那这次她定然是冲着顾一航来的了。

却再没有然后了,母亲之后突然就宣布要挂电话,她对顾一航的反对还没有如往常那样表达出来,突然就终止了。果欢欢如同等待炮火的士兵,却只是等来了一个鸣金收兵的对手。这突然的停火,反倒让果欢欢乱了方寸,她无法判断对方是真的撤退了还是另设了埋伏。

但至少母亲是在退让,无论真假,她的姿态已经在果欢欢始料未及的时刻里发生了改变。多年的相持不下之后,任何些微的改变也足够让果欢欢对上苍满怀感激。她不恋战,尤其不喜欢与母亲这般的强势女人长久纠缠,如果顾一航最终将成为果欢欢与母亲之间的停战协议的话,那他无论如何都应该是特别的那一个。

但果欢欢没有想到过在自己与母亲的问题上,顾一航其实也是会有立场的。果欢欢理所当然地把顾一航的立场与自己等同,难道不应该这样么?他本就应该如平常一样迁就着果欢欢,无条件地投赞同票,不是吗?

在顾一航毫无新意的讲出那些 “母女之间没有什么问题是不可解决的”这种陈词的时刻,果欢欢就对自己认了错。她错了,她错在竟然让顾一航在自己与母亲之间做选择,还真不好说顾一航会偏向哪一方,他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他们都为人父母,他们天然就该是同一个立场。

这想法让果欢欢觉出一阵凉意,她坐在顾一航家里爱依瑞斯的沙发里,像沉溺于一个陷阱。

片刻,果欢欢做出决定,要从母亲的阵营里把顾一航抢回来,因为他是顾一航。

2

顾一航出过一本诗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关于诗这件事,其实都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关于这本诗集,顾一航从来没有对果欢欢提起过。

果欢欢所认识的顾一航,在大学教建筑学史,四十五岁,离异,无论如何,这些都和诗没有必然联系。

果欢欢觉得,顾一航应该告诉自己关于这段诗歌的历史。既然对于他并不那么纯粹的其它方面的过往,顾一航都可以向果欢欢轻轻松松地坦诚相见,这些陈旧的诗歌往事,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又或许顾一航根本没有想过要隐瞒,他只是自己都已经忘记了。那个写诗的顾一航与研究建筑史的顾一航,他们相互遗忘,不再有些微牵连。

那真的是两个人——写诗的顾一航与现在的顾一航——果欢欢某天突然看见这本署名“一航”名为《第五条河流》的诗集内页上作者的黑白头像照片的时候,就立即做出了这样的论断。通过封底的出版日期,果欢欢推断诗集大致是在顾一航三十岁左右出版的,很快,果欢欢又换算出那一年自己的年龄——十二岁——果欢欢并不擅长运算的脑子,在年龄这件事情上,总是反常的敏捷。

自己十二岁的时候,顾一航在想些什么?

这个问题让果欢欢如此好奇,就像游戏打到了新的一关,看见了崭新的界面,遭遇新的敌人,拥有新鲜的武器,采取不同的战斗方式,果欢欢感到了一些因为刺激而产生的激动情绪。

多是一些情诗。三十岁的男人,除了爱情,还能想些什么呢?更何况,诗这种东西,除了爱情,还能用来写什么呢?爱情之外无论写什么都是对这种奇妙的语言形式的浪费。

有些句子在果欢欢看来实在有些可笑,难怪顾一航没有告诉自己。顾一航是多么骄傲的人啊,所有值得他骄傲的历史,他都会轻描淡写如谈及家常小事一样说给果欢欢听,语气里满是毫不在意。但果欢欢能听出来,那些说给她的闲散语句里,都是顾一航的骄傲,只有真正骄傲的人才会用这种毫不在意的语气:你们都以为这很了不起是吧,在我看来,也就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大不了。待琢磨过来这其中的逻辑,果欢欢发现自己并没有因此而对顾一航有微辞,反倒是忍不住地暗自赞叹他这不显山不露水表现自己的本领。只有这个年纪的男人才会有这种特殊的本领,才会有那种经由岁月培育的,在谈笑间总能拿捏得当的分寸。那些年轻的男人们,他们总是心比天大,热烈灼人,而那些暮年的老人们,他们宛如灰烬,只剩下一些悲伤的余温。只有顾一航,四十五岁的顾一航,才能表现得这么好,这么得体,张弛有度,亦静亦动,不可增一分,不可减一分。

而那些其实可称不堪的往事,顾一航也没有对果欢欢刻意回避。这又是另一种逻辑,哦,看吧,年轻时候的我,也是这么的懵懂,也做过傻事。这些一笑而过的表述竟然又成了顾一航的得分项。一本正经的大学教授顾一航,因为那些青葱岁月里犯下的人之常情的错误,而显得如此坦诚和值得同情,而愈加博得果欢欢的爱意。想想吧,如果不是这些历史,顾一航将是多么严肃苍白而无趣的一个人啊。

而这本诗集,不可否认,它和顾一航联系在一起是极具戏剧效果的。这种反差恰恰是喜欢表现的顾一航需要的,他怎么会从来不提及它呢?

这些诗歌,这些诗歌里描述的爱情,这些过时的火热的句子,它们其实都是有主人的,果欢欢沿着这些脉络就想到了顾一航的前妻。

哦,原来谜底在这里。

然后果欢欢就没有再想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想起顾一航的前妻,她就失去了探究的动力,就像面对一座云笼雾罩的山峦,她宁愿放弃,也不愿意花费力气去登爬一番。她觉得关于前妻这道方程式,其实无论如何都是无解的,无解的题,又何必费力作答。带着一种近似于无知者无畏的勇气,果欢欢倒还可以理直气壮地享用与顾一航的爱情,虽然这爱情曾经也是前妻桌上的菜,亦被他们享用过。

相比之下,果欢欢更愿意琢磨琢磨年龄这件事情。她琢磨的方式主要是假设,比如这本诗集,顾一航出诗集的时候三十岁,果欢欢十二岁,三十岁的男人与十二岁的姑娘。果欢欢想起十二岁的自己,该是小学刚毕业,还没有来月经,父亲还在家里,正是她所能记得的最后的童年时光。十二岁之后,生活像瀑布一下急转直下,裹挟着果欢欢进入她再也没有离开过的泥潭。

十二岁那年是果欢欢所有故事的起点,果欢欢对顾一航的讲述,也将从那一年开始。

3

十二岁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果欢欢觉得很难一下子表述明白,其实生活并不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告诉你,你的命运就在此刻发生改变。你只能在很多年以后,慢慢领悟到原来一生的道路正是在多年之前的某个时刻发生了偏离,所以你才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方。就是这样,只能之后回顾,你永远不能在之前得到暗示。就连那些事后想来近似于暗示的东西,也只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寻得的安慰剂。

这样的暗示之后想起来,还是能找到一些的。

比如那个异常闷热的下午,应该是六月,因为刚刚庆祝过儿童节的校园里还披挂着一些皱纹纸做的装饰品。有些红的、粉色皱纹纸不知从何处掉落了,变成了随处翻飞的、妖娆而撩人心魄的蝴蝶。

每当天气热起来的时候,果欢欢就觉得自己变得很胖,这错觉一直延续了很多年,直至如今,她依然会在每一年初夏时节的那种燥热里,感觉到四肢与小腹在砰砰砰地膨胀。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严格恪守着热胀冷缩的自然规律。那个下午,因为天气突如其来的炎热,以及低气压下的沉闷,南方雨季的潮湿,种种因素混合在一起,果欢欢觉得自己变得肥胖起来。

那个下午是小学毕业前的体育加试。这样的天气考体育,结果可想而知。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素质教育刚刚被作为一种新鲜的观念进入这个国家的教育体系,音乐、体育、美术这些曾经被忽略的课程仿佛一朝升天,得到了学校反常的重视。校长提前放出了话,体育不合格,考试成绩再好,也不能升入县城一中。学生和老师们都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更有人带着同情的或者鄙视的眼神,不经意地瞟向那些平日里学习好但因缺乏锻炼而显得孱弱或肥胖的优等生,仿佛那天将成为他们的末日。

但体育考试并不是那天下午最重要的部分。果欢欢虽然不爱运动,却总算有一项打满分的长项,那就是跳绳。靠着跳绳,优等生果欢欢可以无忧无虑地在体育加试上也拿到满分。看吧,果欢欢该是多么受上天的恩宠。

果欢欢一直记得那天自己不情愿地穿上了一件肥大的玫红色的T恤,应该是母亲或者表姐的,白色的裤子,白球鞋,很运动的打扮。但精神上却很萎靡,她的双腿出奇地沉重,仿佛每时每刻,两条腿都在变得更加粗壮。她很想念不得不换下的“六一”节时那条新裙子,那是一条米黄色的长及膝盖之下的连衣裙,仿佛她这天下午如此困顿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因为天气和体育考试,而是因为着装。她一路走到小学校,看见平日里空荡的操场此刻尘土翻飞,短跑、跳绳、单杠、铅球……在各自的阵地里热闹着,没有草的土操场像极了一口烧开的锅,翻滚着,袅袅娜娜蒸腾出混淆视线的烟雾。

这烟雾让果欢欢感觉到一种近似窒息的感觉,多年以后,和顾一航在床上的时候,果欢欢也曾体验过这种类似的感觉。这并不奇怪,这两个时刻其实有着如此精确的相似之处——都是荷尔蒙的作用。那个时刻在十二岁的果欢欢身体里发生作用的,是诱发少女初潮的荷尔蒙。

那天,在向顾一航讲述自己与母亲的关系时,果欢欢无法绕过去要提到这个下午的经历。果欢欢尽可能让自己把少女的初潮描述得圣洁与美好。这对果欢欢很重要。曾经,在母亲那里,所有这些事情都是肮脏与不洁的。母亲在言语中一次又一次地唾弃它们,用果欢欢对顾一航的话说,是“那个女人她自私地执着地唾弃着与身体有关的全部”。这唾弃无意造成的后果,是让果欢欢在漫长的青春期都无法克服面对身体的羞愧,仿佛这皮囊生来就与所有罪恶的事情有关。在与母亲的关系一度紧张乃至崩溃的那段时间里,果欢欢终于决定,要走出她对自己多年来的压制和影响。那么,果欢欢必须将身体美化,用与母亲截然相反的态度来对待身体,这可以说成是叛逆,其实比叛逆还要严重很多。在果欢欢的一生中,对母亲的这种反叛对她影响深远,事实上造成了她与她交往那些男人们在身体一事上过于轻率随便,因为她不看重身体,更相信精神——她后来才知道,她反叛了母亲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落入了母亲的逻辑。

少女的身体从来都是如此妙不可言,根本不必羞愧。

回到那个体育考试的下午,即将少女初潮的果欢欢对命运马上为她安排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只是没心没肺地觉得厌烦。她觉得也许早一点考完试,就可以告别这个烦人的下午。

那的确是个烦人的下午,果欢欢在排队的人群中焦躁不安,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也在队伍中。他经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他的目光此时可以略微减轻果欢欢的焦躁情绪,在之后,他的目光却成为果欢欢全部伤痛的导火索。

果欢欢的初潮是在跳绳中来临的。这符合重力原则。虽然缺乏最好的状态,果欢欢的跳绳成绩仍然拿到了满分。这已经不算一个好消息了,因为在排队的圈子里的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个全校有名的漂亮女孩子,她的白裤子后面,那些殷红的血迹。

成年以后的果欢欢回想当时的状态,她只是在想一个很奇怪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问题,当年负责跳绳测试的那个年轻帅气的体育老师,为何没有半点反常的反应。以他当年所坐的位置,应该首先看见果欢欢出的丑,但他竟然一点没有提醒果欢欢,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可见果欢欢从那时开始,便已经在意男人的目光了。

顾一航倒是从一个成年男人的角度回答了果欢欢的问题,他说:“十二岁的女生,在成年男人眼里,还不是个完全的女人,既然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月经出血的那点丑也不算什么,本来么,算得了什么呢,就像小孩子摔了一跤一样,不值一提,更何况体育老师么,这身体的状况该是司空见惯的。”

顾一航的答案让果欢欢心生怨愤,标志自己成为女人的初潮原来在顾一航和那个青年男老师的眼里,仅仅是“小孩子摔了一跤”。但除去这怨愤不提,果欢欢承认顾一航的分析不无道理,如今的果欢欢回想当年的经历,也只是觉得一笑而过,不值得夸大。

但当年的果欢欢却没有一笑而过的坦荡。她最不能释怀的,是那个长得好看的男孩子充满同情与不解的眼神。刚刚拿了跳绳满分的果欢欢,有些兴奋,更有些疲惫,她投向那男孩子的目光里满是希望得到赞许的娇嗔。然而她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她有一点点的黯然。

是一个女生善意地提醒了果欢欢,带着一副“过来人”的骄傲,说,“你来那个了……”果欢欢的一脸茫然倒是极大地满足了这个女生的不知道什么心理,似乎她们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让她比果欢欢还要激动。终于,她不由分说地把果欢欢拉到小学校的厕所里,让果欢欢自己看。

果欢欢一下全明白了。

初潮的慌乱并没有影响到果欢欢什么,她从小处理事情像个大人,对神秘的初潮也早有心理准备。那些心理准备更是与她的母亲,那个强势的、钢铁般的女人无关。

果欢欢是片刻之后才明白事实上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她来了初潮,还成为了这个小学校的女生中的领先者(拜那个女生所告知),而是围观者们与那个男孩的眼神,那些复杂的、各式各样的目光,就这样永远的投射在了果欢欢的生命里。直到六年以后走在北京的长安街上,深夜的长安街上没有一个人认识自己,果欢欢才恍惚觉得自己稍微的从这些目光中得到了一丝喘息。

4

顾一航明显又误解了果欢欢的叙述,就像从前的那些男人们一样,顾一航那含混着同情、猎奇以及不屑一提的目光,都在告诉果欢欢,她又错了,顾一航并不是特别的那一个,他还是不能理解,他和他们一样,把这种“童年阴影”的作用无限放大了。果欢欢要怎么才能让他们明白,初潮事件只是一个暗示,根本都不是事实本身。如果说事实是一场暴风雪,初潮事件只是之前不起眼的一次降温。

“那么,这件事对你影响很大?”顾一航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他是大学的老师,他的用词总是这样的谨慎,就像他的人生,多数时候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从不旁逸斜出。

“怎么说呢?这件事情重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后的事情。”果欢欢已经开了头,她只能这样往下说下去。果欢欢在说到“之后的事情”时,她想起了父亲,父亲才是她所有表达的核心,然而自己关于父亲的记忆却又那么单薄破碎,根本无法组织成流畅的段落。父亲声音敞阔,爱干净,然后,很喜欢笑,这样的诉说顾一航能听懂么?

想到父亲的笑容,果欢欢突然想起了顾一航的诗集。

三十岁的顾一航是一个诗人,诗集扉页的照片上诗人绽放着明媚的笑容,饱含着春风得意的激情。这激情让果欢欢想起记忆中的一个人来。那个人给果欢欢留下一个碎片似的模糊印象,其中一点碎片,就是这种堪比阳光的明媚笑容。多年之后,果欢欢在诗人顾一航三十岁的照片上,重新遭遇到了这样的笑容,激活了记忆中沉渣泛起的一滩碎片,便再也无法遗忘。果欢欢从那一刻开始,朦胧以为顾一航或许会跟此前交往男人们有所不同。

果欢欢深吸一口气,准备接着说下去。

那就还从诗集说起吧!果欢欢突然想,不如在这个初夏的下午,果欢欢总觉得自己正在发胖的下午,跟顾一航谈谈关于那本诗集。

“我发现了你的诗集。”果欢欢选择开门见山。

“哦,那个,不值一提。”果欢欢得到的回应仍然是顾一航式的举重若轻。

“我怎么以前不知道你写过诗?”

“是写过,我还做过很多的事情。”

“多是情诗。”果欢欢本来还想说,“是当年写给她的吗?”

“不要看了,很可笑的。”

“我不懂诗。我只是发现你三十岁的样子,跟现在很不一样。”

“现在我很老么?”

“不是,你以前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你们很像。”

“谁?”

“我的父亲。”

“哦,宝贝,你是说我老么,这对我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放心,这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

“可能会更紧密。”顾一航不怀好意地笑了,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大学教授的模样,深沉地说,“我对你也有两种情感,像情人也像父亲一样。”

果欢欢承认,顾一航是一个很好的情人。他的温柔体贴中不乏调皮,而四十五岁的年龄又让他可以更宽厚地处理感情,这几种看似矛盾的特质只有在顾一航身上可以完美统一。他心思细密,像大部分中年男人一样了解女人,轻而易举就能打点好女人所需要的一切,就连处理他们这对年龄悬殊的情侣应当以何种面貌亮相出场这种问题,顾一航一般也都能做到恰如其分。加之他生得一副好面孔,大学教授的后天习养更与这种先天优势相得益彰。

一切看起来都如果欢欢所愿。果欢欢需要这样的一个情人,不管他写不写诗。

母亲的电话所预示的突然的改变,让她曾经孜孜不倦地阻挠果欢欢感情生活的热情,看上去貌似黯淡了。果欢欢想知道,这是不是因为顾一航各种的好,终于得到了母亲的认可。

母亲怎么会认可果欢欢爱上的人呢?

虽然母亲自己的感情问题从来没有清爽过,但她多年来都依然坚信果欢欢每一次选的男人都是错误的,虽然在她看来,果欢欢的其他人生选择其实也对少错多,但感情问题上,果欢欢的错误尤其明显,尤其低级。那些男人们,无论高矮胖瘦多么千差万别,却无一例外毫无悬念地有着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苍老的年龄。苍老不是普遍意义上的,是与果欢欢的青春年华相对而言的,他们普遍分布于四十岁至六十岁之间,早已婚恋。果欢欢与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这巨大的差异尤其衬托出他们的浑浊与猥琐。这让母亲觉得恶心。而每当看见那些比自己年龄还要大的男人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和果欢欢手挽着手亲密无间,有时候甚至果欢欢比他们都更加主动,她都恨不得要杀人或者自杀。

而果欢欢仿佛铁了心的要做母亲心头的刺,从十六岁开始就乐此不疲地更换身边的老男人,十多年来从未改变。

于是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也一直持续着,如今也有些两败俱伤的意思了。

有时候她们也会有短暂的平静期,那或是果欢欢在两个男人之间的短暂单身期,或是母亲正焦灼于自己的情感问题 (那亦是一团糟的事情),或者只是舅舅家偶然有了别的什么事情需要她们,而让她们暂时找到了家人的亲切感觉……她们也会彼此安静下来,和睦相处,彼此关爱,仿佛是黎明之前给予对手一点短暂喘息的时间。她们的内心,却从未真正忘记对方,骨肉的关联在此时深刻地发挥了作用,母亲总是想起果欢欢,果欢欢也总是想起母亲。她们两个人都清楚地知道,也许下一秒的一个电话或短信,她们试图联络对方的努力又将毫无征兆的化作新一轮的矛盾与对抗。

“为什么呢?”顾一航无数次对这对母女之间的剑拔弩张表示不解。女儿不应该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么?这深仇大恨从何而来?顾一航明白单亲家庭的孩子会更容易偏执,他们的内心仿佛藏了一座小火山,热辣辣的怨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喷发伤人。但他眼里的果欢欢却并不是这样,除了面对母亲的时候,果欢欢在所有人面前都是温顺听话的,像小猫一样。她偶尔落落寡欢,并不妨碍她多数时候的爽快性情。难道她把所有的愤怒都给了母亲,才让自己从单亲的成长背景中超脱,变得如此淡然?可是母亲并不是抛弃她的那个人啊。如果有愤怒,那应该是对抛弃者的,也就是说,对果欢欢的父亲的。

顾一航还是无法理解,尽管他长得很像那个人。

5

果欢欢不愿意把自己对成年男人的偏好简单归结于恋父情结,尽管事实看上去的确如此:在青春期之前即被父亲抛弃的少女,对比自己年老的男性有执着的需要,显而易见只能是父爱缺失导致的恶果。

或许这也是一方面的原因。

果欢欢倒没有细致地去追究自己这喜好的成因,反正事实都已经这样了。

在果欢欢看来,成年男人像被调教好的机器,一旦启动情感的阀门,马上就可以圆滑地运转。虽然当初调试机器的人并不是你,但这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并没有那么大。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缺点,比如松弛疲惫的身体、油腔滑调的话语、讳莫如深的情史,以及由此带来的各种异样眼光、蜚短流长。

只有母亲一直认为,这是单亲孩子果欢欢的恋父情结作祟,由此母亲越来越怨恨抛妻弃女的父亲。怨念丛生的结果就是折磨并毁灭掉自己的生活,只是果欢欢的母亲,在毁灭自己的同时也捎带着颠覆了果欢欢的人生。

如前所述,果欢欢对父亲的记忆是朦胧模糊的,尽管父亲离开家的那一年,果欢欢已经十二岁了,已经足够记住很多事情,只要她愿意。然而记忆的鬼魅正在于此,无论成年后的果欢欢如何努力,她也想不起来更多的关于父亲的细节。

能记住的仍然是那个下午发生的事情。

初潮来临的果欢欢,怀着一个巨大的身体的秘密走回家,其实都已经不是秘密了,白裤子上那丑陋的痕迹让一切都昭然若揭。

果欢欢只觉得疲惫不堪。走到巷子口,就遇见了父亲。

在果欢欢的心目中,父亲是一个总有很多事情要忙的人,在家的时间并不多,尤其这样的下午,他更不应该出现在家门口的巷子里。

但十二岁的果欢欢却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全部的念头只想要快一点回到家里。那不断膨胀的小腹已经快让她窒息了。父亲迎面叫住果欢欢的时候,她甚至还有些不高兴,有什么事情不能回家以后再说呢?她正在自己的秘密里焦灼着,每一秒钟都成为煎熬。

然而父亲并没有看出果欢欢的反常。看吧,果欢欢从小就是这样的不动声色,哪怕内心已经倒海翻江,也只是面无表情,老成持重。

果欢欢叫爸爸。

父亲却貌似哽咽了一下,仿佛想了想,问果欢欢,书包呢?

他并不知道今天下午的体育考试,因为他不知道女儿的大部分事情。

果欢欢简短地说,下午考体育,没课。然后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她不明白为什么要与自己的父亲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站着说话,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不美好的下午。

父亲哦了一声,说,那好,你先回吧!

果欢欢什么都没有想,转身就走。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觉得初潮事件不能让父亲知道,便用手扯住宽大T恤的下摆,走得扭捏。没走两步,又被父亲叫住了。果欢欢慌乱地回头,以为父亲发现了什么。

父亲说:“想吃欢喜腾吗?”说着朝巷子口卖欢喜腾的摊位努了努嘴。

巷子口这家卖欢喜腾的摊子,从果欢欢记事起,就一直在这里。那真是一个简单的摊位呀,一年四季都包着藏蓝色头巾的老太太常年坐在摊位后面。小炉子上支着一口黑色的锅,锅里翻滚着亮汪汪的油,几个酒红色的欢喜腾在油锅里欢快地翻腾,锅上面驾着铁丝做成的小架子,架子上放着已经炸好的欢喜腾。

那已经出锅的欢喜腾尤其好看。一个一个鸡蛋大小的糯米团子,却又有着绛红的颜色与水晶的光泽,那是在放有红糖的热油锅里炸过,才粘附上的华美外衣,几颗若隐若现的芝麻成为其上恰到好处的点缀,秀色可餐地勾引着路人的食欲。

这是果欢欢每天都要经过的摊位,果欢欢也曾无数次对那绛红色的小团子垂涎。但是她没有吃过。乖孩子果欢欢哪怕咬自己的手指头,也不会破坏母亲“不要吃路边小零食”的规定。更何况,乖孩子果欢欢的身上从来没有可以消费零食的零花钱。果欢欢的童年时期如果想要什么东西,只能向母亲开口要,开口的结果也不一定都能得到,十次有五次母亲会拒绝。那拒绝的理由看来是有道理的,比如,旧鞋子还可以穿为什么要买新鞋,吃过零食就不好好吃饭,甚至家里没钱,都是母亲用过的理由。后来果欢欢便不再开口向母亲讨要什么了。她一点点地让自己对物质的需要变得稀薄。至于父亲,因为本来就不常在家,果欢欢更是从来没向他要过什么。这童年的自尊心养成的习惯一直伴随着果欢欢,让她从来无法开口向任何一个人讨要什么,哪怕本就是她应得的东西。开不了口,觉得开口也没用,这固执的自尊心啊。

然而父亲今天竟然主动问果欢欢,要不要吃欢喜腾。

如果换了另外一天,果欢欢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她不会讨要什么,但她知道送上门来的东西是可以坦然接受的。但今天总是反常的一天。果欢欢仿佛没听懂父亲的问话,于是他又问了一遍,这次果欢欢终于听懂了,但她也只是不解地看着父亲,仿佛看着一个陷阱。

怎么回事呢?引诱我吃了路边不干净的东西,再让母亲惩罚我么?

这的确是陷阱,但不像果欢欢心里想的那样。父亲这特殊的恩惠不是空穴来风,而只是他对果欢欢的告别式。人都要离开了,哪管那么多呢?小孩子偶尔吃一点零食,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哪里会像她母亲,在每次果欢欢要吃零食时都如临大敌,毫不通融呢?

犹豫的结果,是在果欢欢还未置可否的时候,父亲就已经买来了欢喜腾,两只。他总是这样的,自己做决定,不管别人怎么想。他也是这样离开了果欢欢和她的母亲,不管她们怎么想。

那卖欢喜腾的摊子,就在他们两人身旁。炉火让这个初夏的季节更加火热。果欢欢就这么看着摊主老太太用两张裁得小小的白色油纸,小心翼翼地包起两只欢喜腾,像包裹起两枚酒红色的宝石。老太太把这宝石递给了父亲。

父亲弯下腰来,一手举着一只欢喜腾,把它们交给果欢欢。

果欢欢一手举着一只欢喜腾。父亲说,趁热吃吧。

那其实是很热的一个下午,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还要果欢欢趁热吃。

果欢欢咬了一口,觉得很甜。这种甜度,在她此后的味觉体验中,再也没有遇到过。

真好吃。十二岁的果欢欢,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甜蜜,暂时遗忘了纠缠了自己一整个下午的麻烦事。她一口一口地吃,吃得很慢。

父亲却慢慢走远。

看着父亲的背影,果欢欢并不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下午是如此特别。于是,她就想喊些什么,但嘴里全是欢喜腾糯糯的甜,她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她又想跑过去,追上父亲,但两条腿却无论如何迈不开。她想朝父亲挥手,但两只手都被暖哄哄的欢喜腾占住。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到无能为力的滋味。

她突然怨恨起这甜得发腻的欢喜腾来。

6

“哦,原来如此。”顾一航听完之后,竟然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两人都没有说话。片刻,果欢欢突然问:“你吃过欢喜腾吗?”

顾一航茫然地摇头,在他的理解中,那是一种独特的街头小吃,非常不普及。但这小吃的名字却如此喜庆。他说:“这名字倒好听。”

果欢欢便开始介绍这种小吃,从她的介绍中,顾一航听明白了,所谓欢喜腾,不过是北方的麻团而已。但果欢欢很固执,她坚持认为欢喜腾与麻团根本就不是一回事。“麻团没有那么红,欢喜腾是特别红。那是加了红糖的油锅里炸出来的红,麻团没在油锅里滚过,怎么能那么甜呢?”说这句话的时候,果欢欢被自己吓了一跳。然后两人莫名其妙地笑了一笑。

“没在油锅里滚过,怎么能那么甜呢?”顾一航故意重复果欢欢的话,这小小的人,总是有浓稠的心事,就像一锅久置的粥,以至于她仿佛时时处处都表现出与一种年龄不相符的沧桑滋味,却又不仅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没那么简单。

顾一航是下了决心,要搅开这锅粥的。

顾一航不是那种愿意出格的人,比如老少恋这种事情,就不太对他的路子。在他与前妻离婚的时刻里,他就已然决定了此后的余生都要走寻常路,越平淡越好,他将不再允许生活中有任何波澜壮阔的起伏。毕竟寻常的日子纵然庸俗无趣了些,却是养人的。年纪大了,再也折腾不起。他想起前妻,前妻属于肾上腺素分泌过旺的那一类人群,她永远无法容忍生活中哪怕片刻的宁静,于是她需要永恒的无穷动。她的一生都在折腾,无休无止的折腾。婚后拉上顾一航一起折腾,顾一航陪着她,从青丝熬成白发,耗尽年轻时的满腔热血,终于有一天心如死灰,于是他们离了婚。离婚亦是惊天动地的一出,前妻需要这样的惊天动地,话剧演员出身的她无时无刻不需要观众。离婚后的顾一航终于体验到生活本身的滋味,犹如吃惯了燕鲍翅的胃口突然尝到了一碟清粥小菜,那暖烘烘的直抵心田的舒适,让顾一航又活了过来。

前妻带走了他们的女儿顾知知。剩下顾一航独自一人,贪婪地享受着一种不折腾的生活,他一个人开车去学校讲课,下课后一个人去菜市场,一个人回家蒸一大锅番薯芋头,一个人读书然后入睡。

在身边的人看来,顾一航如此清教徒的生活,这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趣的日子,是源于离婚所遗留的暗伤。在这个时代里,即使是大学校园里的日子,也得要活色生香、风生水起,才足够正常。如若不是,那你一定得忍受一些复杂的非议,这些非议或许源自真诚的同情——瞧瞧吧,他怎么也没个人可以吃个饭喝个酒呢,太可怜了;或许源自不怀好意的猜测——啧啧,这小子准是憋着劲在折腾什么事呢,太有心机了;或许仅仅是对不合群的不满——看看,他凭什么脱离群众,他以为他是谁啊。

然而顾一航却只是简单地想放下,放下一切。他从离婚中得到的最大的收获,便是放下两字。因为这两个字,他明白了一个人的生活必需,其实并不像他们自己所认为的那么多。人们拼命折腾,生怕失去,到头来得到一堆无用之物,反而倍添烦恼,永无超脱之日,所以,全是枉然。年近半百的顾一航终于可以让自己,不再做欲望的傀儡。

也许上天只是跟顾一航开了一个玩笑,故意想考验一下他所谓清心寡欲的心灵是否真的无处染尘埃,反正顾一航在一个人生活的两年之后,遭遇了枝繁叶茂的果欢欢。

这真的是一场遭遇战。果欢欢貌似年轻,却一副无所求的寡欲状,甚至比顾一航还要淡泊清心。没想到两个淡泊宁静的人相遇之后,得到的却是负负得正的效果。顾一航忙不迭地承认此前自己的禁欲主义仅仅是因为没有遇上果欢欢。顾一航不知道,果欢欢只是对物质淡漠,对身体,她并不在意。

身体是果欢欢与母亲永远无法交流的话题。她们从来没有其他母女那种闺蜜似的悄悄话,她们大着嗓门讨论身体,不,根本谈不上讨论,因为她们都认为对方不能理解自己,甚至连用词用语都无法一致。用词的不同,是她们之间分歧最典型的表现形式。

初潮来临的十二岁的果欢欢在那个烦人的下午独自回到家,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母亲要卫生巾。母亲当时对父亲的离去还毫无知觉,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家中属于父亲的东西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零零落落地减少。父亲一直在有预谋地离家出走。母亲从来对爱情和婚姻都缺乏天然的嗅觉,甚至在父亲离家之前,她都一直将父亲的情人、她的情敌,那个讲话轻柔、永远微笑的江南女子,视作闺中密友。

果欢欢一本正经讨要卫生巾,她仿佛从来没有这么正式地向母亲讨要过什么东西。果欢欢的举动引来母亲的大呼小叫,她转到果欢欢的身后,发现了裤子上的血迹,竟然笑了起来。这莫名其妙的笑声打乱了果欢欢一个下午的镇静,从这一刻起,直到之后的很多年,果欢欢都被这笑声困扰,这笑声让她觉得这血迹是值得羞愧的,同时与此相关的很多东西,她都应该感到羞愧。

其实母亲仅仅是想表达自己的惊讶,这一刻比她想象中来得要早,她还没有准备好,她不知道身为母亲在这一刻应该如何表现。喜悦与意外共同造成的效果就是她有些手足无措,面对女儿的沉着,母亲手足无措地笑了。

笑过之后,她意识到女儿的愤怒,这让她害怕。她自做母亲之后,女儿第一次让她感到害怕。果欢欢在她这一笑之前,都还是一个孩子,孩子的撒娇任性都有着善意的可以理解的缘由,而在这一笑之后,果欢欢仿佛突然成为一个大人,她脸上的表情所显示出来的愤懑,让母亲猜不透看不破。不明缘由的愤怒,让母亲无端恐惧,她害怕果欢欢的愤怒。

母亲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来弥补自己在这个重要时刻的糟糕表现。于是她去找了卫生巾,讨好的想要再跟果欢欢说点什么,其实不说反倒更好,因为事态基于母亲这之后的言辞而变得更加糟糕。她说,把脏裤子换下,身体干净之前不要吃冰的……

这句话的问题在于,它让十二岁的果欢欢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她现在已经不干净了。

语言的歧义,蝴蝶的效应,两代人所受教育的差异让她们就此分道扬镳。在果欢欢所上的生理卫生课(这是她生理知识的全部来源)上,并没有说她的身体会因为走向成熟而成为 “不干净”的。

愤怒的果欢欢扭头而去,并没有理睬母亲殷勤的叮嘱,这个下午遭遇的事情太多,果欢欢需要回自己的房间,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之后的每一天,母亲都要例行公事地询问果欢欢的身体是否已经“干净”。这成为果欢欢最难熬的时刻,她本能地觉得不应该承认自己“不干净”,但她也无权坦荡地表示自己是 “干净”的,更多的时候她沉默或者支吾,但这只会换来母亲更多“不干净”的言辞。果欢欢在羞愧中度过了四天,终于习惯了自己已经“不干净”的状态。更糟糕的是,二十多天之后,这一噩梦又开始了,母亲又开始每天询问果欢欢是否已经“不干净”了,待果欢欢痛苦地承认自己的确已经“不干净”之后,母亲才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停止询问。

某一天,果欢欢终于忍不住向母亲提出能不能不要再说“不干净”这三个字的时候,果欢欢看见了母亲一脸困惑的表情,这神情让果欢欢感到一种无法交流的绝望。

而母亲也的确是困惑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理解自己的母亲教给自己的这三个字,为何会遭到果欢欢的排斥。但母亲还是答应了果欢欢不再说这三个字。果欢欢才带着不信任的眼神离开。然而几十年的习惯又如何能轻易更改,当母亲尝试使用别的词的时候,比如月经,她发现她根本说不出口,她觉得这比“不干净”更加让人不堪。这一问题终于以“各说各话”而不再被提上议题讨论。尽管如此,果欢欢还是会在听见母亲说“不干净”的时候,羞愧万分。

7

“那你父亲呢?”顾一航沉默了很久,意识到果欢欢的叙述出现的狡黠的转换。父亲的话题为何就此无疾而终,果欢欢为何久久纠缠于母女间用词的微小差异。

“走了,再没见过。”果欢欢不知道怎样才是更好的回答。在她的故事中,父亲的离去一直只是一种底色,所有悲欢离合都在这底色中上演。而底色虽无法忽略,却也仅仅是底色,没有太多可以叙述的惊心动魄。

“那你母亲呢?”顾一航意识到自己问话的偏颇,父亲离去,受伤害的应该是母亲。

母亲在当天晚上就发现了父亲离家出走的事实,她是怎么发现的,果欢欢至今不得而知。果欢欢只记得,母亲像所有遭遇被丈夫抛弃的女人一样闹出了极大的动静,她用最大的音量放声哭泣,引来单元楼里相识的同事邻居。深夜的时候,男男女女都站在果欢欢家里,听母亲一改她看起来的强硬,用一种农村妇女的泼辣诉说自己的惨痛遭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母亲那里,没有人察觉到另一间卧室里同样被抛弃的果欢欢。那夜的果欢欢正被突如其来的腹痛深深困扰,她还没有察觉到父亲离去后她常常经受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果欢欢从一开始就认定父亲仅仅是离开了母亲,而没有离开自己,这让她一直在失去父亲这一问题上保持乐观,甚至在某些时刻里,她还会庆幸父亲的离去,庆幸特立独行的父亲没有留下来和她一起承受和母亲一起的潦草生活。

母亲的潦草亦是与生俱来的,果欢欢的成长也是在母亲对其大而化之的照顾中潦草地完成的。幸好果欢欢还有一半的血缘来自父亲——那个生活得过于形而上的亦有洁癖的男子。这一脉血缘所遗传给果欢欢的特质,终于让果欢欢从母亲的潦草照顾中顽强地成长起来,像那种自生自灭放任自流反而更加顽强的植物。有时候果欢欢会觉得自己其实很看不起父亲,因为父亲竟然反而没有果欢欢的这种顽强。父亲在和母亲多年的婚姻生活里,在所有发生矛盾的生活习惯上,始终都无法向母亲做出半分妥协。他梗着脖子顽固地抵抗着妻子混乱的生活细节,然而他又高估了自己的忍耐能力。他没能改变她,他也无法改变自己,他竟然选择了最简单最容易的方式——离家出走——连正式分手离婚这样的情节他都逃避了。他天性里的怯懦让果欢欢感到悲哀,是那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悲哀。

果欢欢毫不犹豫地将母亲认定为导致父亲离开的罪魁祸首,果欢欢自己却因此获得了极大的轻松。虽然她一夜之间成为需要同情的单亲家庭的孩子,但她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心理扭曲或者阴暗,她仍然能活得不卑不亢。直到很久以后,果欢欢才明白其中的缘由,应该由自己承担的单亲家庭孩子的那些苦楚,那些世态凉薄,都被自己一股脑儿地推诿给了母亲。

尽管如此,果欢欢对母亲的那些埋怨,却并未因此而减少过哪怕一分。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果欢欢很快给自己找到了一些替代品。

父亲离家四年后,十六岁果欢欢交了第一个男朋友。那是一个与父亲同龄的男人,是县城里混混们的一个头目,外号二皮。二皮虽年届四十,却依然保持青春期的浅薄认知,他从那个流行《古惑仔》的时代里闯荡过来,很不容易才坐稳属于自己的一点地盘。虽行走江湖多年,二皮仍然不显苍老,主要原因是因为他不是太对女人着迷,他很孩子气地仿佛只喜欢打台球和打游戏。

果欢欢相信,她与二皮之间其实产生过真正的爱情。原因之一,二皮从来没有触动过她的身体,这几乎让所有人不相信。一个真正的流氓竟然从未对十六七岁的少女耍过流氓?但现实的确如此。不以身体为目的的爱情,在现在的眼光看来,足够柏拉图也足够难得。不仅如此,二皮还从耍流氓的县城小青年手里救过果欢欢,也正是因为这英雄救美之举,果欢欢才认识了与自己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的 “黑道”上的二皮。

原因之二,二皮是果欢欢的初恋。她从二皮这里,才初尝爱情的滋味。这第一口的爱情味道对果欢欢来说,或许过于浓烈,浓烈到此后再难咽下淡如水的爱情,但也因此让果欢欢记忆深刻,再难遗忘。对自己的初恋,果欢欢基本满意。她从二皮对一群小弟呼来喝去的架势里,看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男子气概。这让她极为着迷,不要忘了,那是青春期的着迷,稍不注意就伴随一生。

原因之三,果欢欢也是二皮第一个相处时间长达两年的女朋友。如果不是果欢欢来了北京,现在的果欢欢也许仍然会是县城混混们的“大姐大”,抽着万宝路,开着飞车,呼来唤去。果欢欢时常这么幻想,心中无限惆怅。二皮对果欢欢的宠爱亦是有目共睹,两年来,他坚持接送果欢欢上下学,附带上自己的三五随从作为卫队,在县城里招摇过市。他教会果欢欢打台球、打魔兽世界、骑自行车、骑摩托车、滑轮滑、蹦迪、游泳以及顺着铁路钻进火车洞。所有需要父亲来教会女儿的事情,二皮都教会了果欢欢。而每逢二皮率领众人去镇里从事打架、去店铺敲诈这些混混们的“正业”的时候,二皮都把果欢欢隔离在外,二皮如此的举动或许是出于保护果欢欢的需要,或许也仅是出于怕麻烦的考虑,无论如何,这都值得果欢欢在想起二皮的时候,心里充满温暖。

原因之四,亦是最重要的原因,是母亲。二皮的出现对母亲造成的错愕,成为果欢欢在这场爱情中的意外收获。父亲离开之后,作为被伤害的一方,母亲倒是立即博得了舆论的极大同情,母亲也很快就品尝到这同情带来的好处,她可以任意地大吐苦水,对任何人。而离母亲最近的果欢欢,自然是最便利的倾诉对象。而果欢欢好不容易保存完好的那点健全的内心,总是在那些独自面对母亲的时刻里,被瓦解殆尽。二皮的出现,让果欢欢意识到,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是可以反抗的。和所有幼稚的反抗手段一样,果欢欢反抗方式简单直接,那就是母亲越反对的,她就越坚持,到后来这几乎已成为一种惯性。

果欢欢每当回想起那些与二皮在一起的时光,总是会想起每天放学时在校门口都会上演的那一幕。母亲守候在校门一侧,神情肃穆,二皮率众混混守候在另一侧,嬉皮笑脸,两队人马竟然从来都相安无事。果欢欢走出校门之后,从来都是跟母亲走,她还有别的选择么?二皮率众混混紧随其后。一路上,母亲走得飞快,果欢欢拖拖拉拉地走在母亲身后,心里幻想着各种场景,比如突然地震,比如外星人的飞船,比如自己转身跑向二皮,比如二皮突然冲上来拉上自己就跑……然而果欢欢的幻想从来都没实现过。

其实,果欢欢从幼儿园到小学,都没有享受过被父母接送上下学的待遇。那个沉湎于精神世界的父亲,这位大而化之的母亲,他们似乎都无暇顾及孩子上下学这样的琐事。但是,在果欢欢的青春期,她意外地享受到了被母亲接送的待遇,而这一切都拜二皮所赐。

果欢欢对接送一事怀有复杂的感触,她曾经那么盼望的来自母亲的关怀,如今终于成为了现实,这无论如何都是不错的。然而这现实却又来得晚了一些,果欢欢已经十六岁了,她体内呈几何级数增长的荷尔蒙让她更期待与二皮走在一起的那种骚动感觉,那可比来自母亲的过时的呵护带劲多了。

8

顾一航渐渐发现,这是一堂漫长的心理课。

这其实并非他的强项。虽然他也有女儿,虽然他也是一个出逃的父亲,但他其实并没有多少耐心聆听果欢欢对初恋的分析与缅怀。那个在他看来根本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小流氓 (他忘了计算年龄,十年前已经快四十岁的二皮,其实比顾一航还要年长),竟然成为果欢欢念念不忘的初恋,多么可笑!

顾一航觉得自己很爱女儿顾知知,却没有一条合适的途径一种合适的方式来让他去表达他的爱。顾一航对女儿知之甚少,不是不想去了解,只是很难沟通,也没有机会沟通。此外,前妻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或许仅仅是给她自己争取一个战略同谋的考虑,总是试图阻挠顾一航与女儿的所有联系,这让顾一航与女儿之间的联络,都变成了好像见不得人的地下工作。渐渐的,甚至地下工作也没有了——地下组织也是需要经营的,但现在女儿已经不想去费心建设了。

所以那个欢喜腾的故事,顾一航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个故事里,也讲到一个不知如何表达爱意的父亲,慌乱间给女儿果欢欢买来一些她平日里不被允许吃的东西,也算是父爱的特殊表达了。

顾一航在果欢欢喋喋不休关于那个叫二皮的小流氓的往事的时候,一直沉湎于一个问题,果欢欢为什么不去找父亲呢?

他想其实自己更想问的,是女儿顾知知为什么从来不主动联系自己?

“为什么要去找他?去哪里找?怎么找?他为什么不来找我?”果欢欢对这个问题很不解,或者,她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其实,既然从没想过,那么父亲的存在是不是没那么重要呢?

这想法让顾一航心凉,虽然这或许是他早就知道却不愿承认的回答。

顾一航感到身为父亲,自己着实失败,这即刻袭上心头的失败感又让他对果欢欢的叙述产生了新的好奇。他觉得应该继续听果欢欢讲下去,她的初恋也好,她对母亲的怨愤也好,他都该去了解。天知道顾知知是否也有一个流氓男友的初恋,是否也对前妻充满了“弑母”情结呢?

命运在顾一航身上上演了一出奇妙的轮回:当初顾一航在女儿顾知知身上亏欠的那份耐心,如今得在果欢欢这里补上。这么一看,这心事重重的果欢欢其实仍然是一个孩子,没长大,于是她才会把人生应有的悲欢离合当作严肃的心理课题。他甚至突然感到一种委屈:身为父母的百般用心和努力,没想到在儿女那里都走了形变了样,宛如年老妇女的身材一般,那么令人悲哀。

这理解之路仍然遥远而漫长,尽管对顾一航与果欢欢这般熟识的热恋中的人来说,这并不容易。

其实,他们也都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另外一条路,可以让他们更迅速地走进彼此,并理解彼此的善良,这条路有更好的风景,却也有更大的风险。

这是身体之路。

顾一航很难忘记,当初果欢欢在他耳边说出的那句话,“只有通过身体,你才能理解我的善良”。天长日久,顾一航发现事实的确如此,肌肤之亲看似俗不可耐,却仍然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建立联系、取得信任的最佳方式。他此前的漫长岁月,漫长的没有你的岁月,都会存储在他的身体里,由他的身体来告诉你。

那么奇妙。

十八岁的果欢欢第一次体验到身体之路的神奇,是在长安街上。这条全中国最有名的道路在这之后成为果欢欢最喜欢的路,它那么长,那么宽阔,那么空空荡荡,罕见人烟。

十八岁的果欢欢跟一个男人走在那年国庆前夜的长安街,初秋时节北京的夜晚已初现寒意。这寒冷让并肩行走的人们更容易被温暖俘虏。于是当男人从身后抱住果欢欢时,他高大的身体让果欢欢只像他怀里的一个婴儿。这是一个艺术学院的男人,老师,有长及肩头的卷发和一口的东北话。他们就这么突然信任了彼此,通过身体。在那一刻,果欢欢突然觉得二皮其实从来都没有理解过自己,因为二皮从来没有接触过自己那和灵魂一样美丽的身体。

这刹那间袭来的灵光,让果欢欢突然意识到,母亲多年来如何错误地引导了果欢欢对身体的认知。

先是对身体接触的抗拒。母女俩从来没有什么身体的接触,也不允许与其他任何同性异性有身体的接触。母亲和果欢欢,就仿佛是两只带有磁场的绝缘体,永远形单影只,抵抗着其他任何生物的靠近——她们甚至从来都没有养过一只狗或猫这样的宠物。她们身体的孤单与心灵的寂寞倒是相得益彰,彼此和谐。

有一次,母亲和果欢欢走在县城的街上,果欢欢试图像别人家的女儿一样,去挽住母亲的胳臂,但很快她便发现了这其中的尴尬与不协调。她们挽在一起走路的样子永远是紧张和别扭的。母亲仿佛突然不会走路了一般,她甚至走出了同手同脚的步子。果欢欢于是只好知趣地放开母亲,两人并肩而走,像革命同志一般保持着适度的距离。

还有一次,果欢欢和女生们打闹在一起,母亲在多少天之后某个不起眼的时刻里,看似无意地暗示果欢欢,女生们追逐嬉戏的游戏是多么放荡和不洁——在母亲眼里,那都是女人们用来招摇过市的伎俩。

在果欢欢的成长记忆中,遍寻不着关于身体接触的记忆,她就像一个没有身体的透明人。

在长安街上,这个透明人如此轻易地,便成为被长发男人捡拾进篮子里的果实,她不再透明,却终于散发出香甜的味道。

更加值得被铭记的发现,在于果欢欢突然明白一个事实:自己此刻正身处一个陌生之地,这长安街上并没有一个人认识她果欢欢。哪怕她此刻正和学校的老师抱在一起,也没有一个人对她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再也没有了异样的眼光,这是多么让人欢欣鼓舞的一片新天地啊!那些压抑了果欢欢多年的目光,都留在了家乡县城,只有她果欢欢逃了出来,像脱逃游戏一般,果欢欢胜利出逃。

于是,果欢欢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身体,也是对其他的身体有感觉的,这感觉敌得过千言万语。

9

逃出家乡县城也是因为母亲,想要离母亲远一点。

如果不是因为二皮突发奇想的举动,母亲与二皮每天在校门口的对峙,可能会一直进行下去,至少表面相安无事。

然而现实的情况却是,二皮开始觉得烦了。他是兄弟们的大哥,大哥厌倦了每天来校门口都接不到自己的女朋友。二皮很没面子,他简单地觉得这个问题该得到解决了。他却没有想到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果欢欢母亲出现在校门口,完全是因为二皮出现在校门口,想要母亲不来接果欢欢,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二皮也不来接果欢欢,也就是说,二皮只能以退为进。

二皮可能并没有这样的智慧,也有可能是他觉得处理这件事并不需要这样的智慧,反正他最后采取的方式是勇往直前,并不是以退为进。

他让一群小兄弟拖住了果欢欢的母亲,这对他来说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他迎着刚走出校门的果欢欢走去,带着胜利者的自得。而母亲,正被一帮少年包围着,眼睁睁看着果欢欢上了二皮的摩托车。

只是母亲也不是省油的灯,母亲在单位都是被唤作“灭绝师太”的角色的,她连吼带闹,破口大骂,吸引了更多围观的人群。

也是因为二皮已经带着果欢欢走远了,二皮的小兄弟们便按原计划四下里散开去,任务完成。

母亲却不能就此罢休。她又急又气,失去了丈夫,还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她平生累积起来的信心在那时起便再也不剩下什么了。她找到学校,宣称学校纵容流氓勾搭女学生,她在校长办公室倾诉了一个下午,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倾诉了一些什么。

她还让整件事通过放学时分围观的人群在全县城都得到了传播。于是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了果欢欢被流氓骚扰,还是在果欢欢母亲的眼皮底下。果欢欢在那段时间被各式各样的流言裹挟,有些流言倒是让二皮兴致盎然,至少,他出名了,以一种非常江湖的方式在县城出名了。

那些各式各样意味深长的眼光,穿越了果欢欢的少年时光,最终抵达十二岁那年,小学校的操场。那些目光饱含着沉重的重量,就这么压在果欢欢的身上,和她坚定地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到那时为止,果欢欢都没有想过要决绝地离开县城。真正让她意识到唯有离开此地才能重生的,是之后与母亲关系的彻底崩溃。

显而易见,果欢欢认定母亲是那些流言与非议的罪魁。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母亲,可以放弃保全女儿的声誉,只为了逞自己的一时意气。如果不是母亲失去理智的行为,果欢欢又怎么会成为县城百姓茶余饭后乐此不疲的谈资?

但还没有等到果欢欢寻找到机会,把这怨气发泄到母亲身上,母亲却已经先发制人了。母亲也有一万种的苦衷不能忍受:她不能忍受小流氓如此公然的挑衅,不能忍受果欢欢对她如此的忽视,不能忍受女儿和二皮如此荒唐的早恋,不能忍受一片苦心无人可以理解,不能忍受独身一人的荒凉生活……于是她一刻也不能再等了,她要抓住现在她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女儿。

于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战斗就这么开始了。

母亲仿佛突然给自己的生活找到了一个堂皇的方向,保护果欢欢,她要让果欢欢从流氓们的包围中隔离出来,一想到这个目标,她便觉得自己突然有了百倍的勇气、力量和智谋。她明白当年因为自己的疏忽才失去了丈夫,如今她将不再因为同样的缘由失去果欢欢。

不惜使用一些不高尚的手段。比如窃听,果欢欢不再有资格接听电话,所有找果欢欢的电话都被母亲严密盘问,即使盘问过关,母亲也会在另一个分机拿起听筒。

比如暗查。母亲在果欢欢上学的时间里,仔细翻查过果欢欢的房间,虽然并没有找出一丝半点的可疑物品:烟、情书或者避孕套……母亲又在果欢欢睡着之后,悄悄翻查果欢欢随身背的书包,倒是有所斩获:一本电话通讯簿。母亲连夜抄写了上面所有电话,她那时还不知道,这些电话有一天都将派上用场。

比如跟踪。其实意义并不大,因为果欢欢除了学校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了。但是上学放学的路在母亲看来也是危机重重,她不能容忍自己有半点疏忽。

比如收买。母亲成功地联络了果欢欢同班的同学,她买了一台跳舞机送给果欢欢同桌那个胖乎乎的女生,如此果欢欢在学校期间的举动都将被汇报到母亲的耳朵里。

在母亲看来,每一天都惊心动魄,都会出一身冷汗。

10

倒也很难判断母亲的做法最终实现的效果,一方面,她的举动让果欢欢离开了县城来了北京,另一方面,她的举动也让果欢欢急不可耐地选择了一所不入流的三流大学。

来北京之前,她们就已经分崩离析了,像干裂的土地一样,露出骇人的沟壑。果欢欢与母亲,就这样对峙在沟壑的两岸,都不妥协低头。母亲的策略都是进攻,获取信息,从严管制,颁布一道又一道的禁令。果欢欢只能以守为攻,非暴力不合作。一场没有输赢的战役,双方都留下暗伤。

果欢欢是在某个清晨突然意识到要离开县城的。这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她都暂时遗忘了二皮的存在。而此前,她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完全是因为二皮,她还不想离开二皮。

这个清晨的决定源自前一天的夜里发生的事情。夜里,果欢欢在半梦半醒之间,隐约感觉到母亲在翻自己的书包。是夜晚的宁静让母亲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非常明显。果欢欢听见了那些书本、钥匙、笔混杂在一起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响动,即使她没有睁开眼睛,她也足以分辨母亲正在拉开的是书包哪一侧的拉锁。那都是她的东西,她对它们很熟悉。但她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她只是迷迷糊糊地觉得让她翻去吧,反正自己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东西。她觉得自己还像儿童时期一般一身清白,无处染尘埃。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果欢欢突然感到一种绝望的后怕。彻底醒来之后的果欢欢方才醒悟到自己并非一张白纸,她也有为数不多的一些秘密是不能为母亲所知道的,可是谁在这个年纪又没有过一些秘密呢?尽管她暂时还无法分辨母亲可能从深夜的行动中收获到什么,这更让她感到担忧。

她感到长久被压抑的情绪终于在体内爆发:县城里蔓延的非议和眼光,父亲离开之后的孤寂,身体的变化带来的羞耻,被母亲匪夷所思的举措伤害的自尊……层层叠叠地发酵在一起,终于在这一天,像一颗原子弹洞穿身体。

成年之后的果欢欢,曾经非常诧异于自己在那样的情绪之下还能维持一种表面的平静,仿佛她很早就已经知道,唯有必要的隐忍才能成事。至少她若无其事地吃过了早餐,甚至咽下了一枚最不喜欢的白水煮鸡蛋——这贯穿了她整个少年时期的早餐,也是源自母亲潦草的生活方式。果欢欢自离开母亲之后,便再也没有碰过白水煮鸡蛋这种食物,她甚至都再未正眼瞧过它们。

她还若无其事地去了学校。上学路上,她走过巷子口,卖欢喜腾的老太太正在出摊,老人比几年以前要老了,一些非常微妙的变化,但果欢欢感觉到了。自父亲离去,果欢欢再未买过欢喜腾,不过她从未忽略过这个小吃摊位的存在。她仿佛是要借此提醒自己,那甜蜜的欢喜腾,是她一生苦涩的开始。

但这个清晨,果欢欢又有了新的领悟。十二岁时吃过的欢喜腾的味道在那一刻又从记忆中显现,让她想再尝试一次。但老太太的摊位还没有摆好,炸欢喜腾的锅都还没有摆出来。果欢欢只得放弃再吃一次欢喜腾的念头,但她在那一刻却终于坚定了信念——她也是要离开的,和父亲一样离开。她似乎可以在离开之前,再吃一次欢喜腾,她是这么想的。

果欢欢暂时还不想去想,她应该怎么应对离开二皮这件事。

事实上,就在果欢欢决定要离开母亲的这一天,她被告知她将有半个月的时间来填写自己的高考志愿。果欢欢意识到,这是专门为她所准备好的机会,这意味着她终于有了机会,名正言顺地完成自己的出走。于是她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填好了自己的志愿——选了几所分数低的在北京的学校,这不是太难的事情,她没有觉得她填写的是一生的命运。

小县城里没有秘密,母亲也于当天就知道了果欢欢的选择。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悲喜莫辨的消息。喜的是女儿志向远大,没有如她之前一直宣称的那样要放弃高考,留守县城,这似乎意味着她近来的围追堵截起了作用。悲的是母亲明白自己终将要面对女儿离开的那一天,从那一天开始,她孑然一身的孤独命运将再也无法更改。

同一天知道果欢欢的选择的人,是二皮。他倒远没有果欢欢的母亲那么情绪复杂,那不符合他一贯的风范。他反而是暂时把这个问题放下了,他觉得只是一个志愿而已,他不认为志愿就注定会成为现实,他相信果欢欢的成绩还不够去北京。

他们不约而同都没有对果欢欢的选择做出反应。母亲和二皮对这件事共同的沉默出乎果欢欢的意料,她觉得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像十二岁那年一样,她再一次被生活扔到一边,那么无足轻重,没有人真正在乎她会去哪里,身会在何处。

这其实并不是果欢欢想要的效果。她希望母亲能够被自己的决定触动,她难道不应该被触动么?丈夫不辞而别,女儿又远走他乡,母亲难道还不应该反观自身,寻找自己的生活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么?为了这样的效果,果欢欢甚至都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省城——省城有什么用,两个小时的长途车就可以到达的地方,对果欢欢来说,还不够远。果欢欢以一种虔诚的决心,选择了北京。而此前这个宛如天堂的远方,她只是在电视上见到过而已。

果欢欢还希望二皮能够有所反应。风平浪静不是果欢欢的初衷。她以为自己经历暴风骤雨才做出的选择,至少应有同等规模的暴风骤雨作为回应。而二皮的冷静让果欢欢意识到,也许自己或多或少美化了与他的感情,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初恋,并借此更坚定了离开的信念。

11

母亲对果欢欢的高考志愿未作任何评价,这一方面源自她潦草的天性、乏善可陈的情商:她并不知道身为母亲应当在此刻如何表现。换句话说,如果她知道如何表现得像一位贤妻良母,她也不会成为现在的她。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其时母亲自己也正在一段情感的焦灼中,她那些少得可怜的情商,被分配去处理自己的情感事宜,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那个男人仿佛叫做徐澎,或者许鹏。果欢欢从来没有弄清楚过。只记得他很瘦,纸片一样,又走路很轻,仿佛没有一点重量,他整个人只剩下一种味道,他就像一股味道一般若有似无地飘进果欢欢的家里,然后又那么静悄悄地消失。因为他的安静,果欢欢倒真的不讨厌他。母亲已经让生活足够喧闹了,不能再添一个聒噪的男人。

但这安静或许只是他的表象,谁知道呢?

果欢欢承认,在对顾一航的叙述中,徐澎其实应该是一个早该出场的关键人物,她知道自己只是刻意把这个男人回避掉了。像一段坍塌的城墙,她希望可以跳过这一段,继续前进。然而这段坍塌的空缺,却终于成为一个出口,她滔滔不绝的故事终于还是流到了这里。她其实根本回避不了。只有徐澎,才能接续上这处缺口。

一如既往,母亲从来没有向果欢欢坦诚过她正在和徐澎交往,她从来不向果欢欢说起自己的情感生活。她认为,这个十八岁的表情紧绷的让她紧张的女儿,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倾诉心事的对象。

母亲甚至都无法面对三人共处一室的局面,徐澎已经让她紧张,而果欢欢那招牌式的不动声色的表情,又让她觉得更加不堪。她无法处置三人间这微妙而复杂的关系。后来,她索性选择了不作为,不说也不解释,让事情自行决定发展去向。虽然这种方式对她来说,实在是万不得已。

母亲的放任自流倒是成全了果欢欢和徐澎,这两个内向的人亦正踌躇于如何面对生活中突然多出来的这一层关系。果欢欢和徐澎,因为母亲的关系,这一对陌生人需要经常性地照面,以及长久地待在同一处房子里,他们同样地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而母亲选择了不作为,母亲甚至都省略了为他们作介绍,仿佛他们可以不用认识。这倒成全了他们,他们就一直这样心照不宣地装作不认识,即使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也决口不提彼此。

然而陌生却仅仅是表面的。果欢欢当然知道,这个弱不经风的男人正和母亲处于一段暧昧的关系之中。徐澎也当然知道,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儿将是自己进入这个家庭的最大障碍。但他们都选择了不动声色,删繁就简地为自己省去了诸多麻烦。

于是家里便更加显得安静,母亲成为三个人里唯一说话的人,她急枪快火地冲着徐澎发布各种指令,徐澎倒也非常受用地接受服从。徐澎的温顺倒正迎合了母亲,多年来她都从未从果欢欢的父亲那里,享受过这种被迁就被顺从的滋味。她差一点就觉得这一次她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男人。

然而问题在于,在果欢欢的印象里,她好像从未记得母亲与徐澎有过任何的身体接触。他们之间的暧昧形式如此奇怪,没有眉来眼去的传情,没有拥抱,没有亲昵,甚至连牵手,轻拍肩头这样的接触都没有过,母亲和徐澎,他们之间的情感以一种命令与服从的方式诡异的存在着,母亲不停地发布自己的命令,徐澎便心满意足地接受和服从,双方皆从中获得了情感的乐趣,仿佛都不再有其他的需求。他们不自觉地陷入一种变形的虐恋。

在果欢欢填写高考志愿的那段日子里,这场虐恋终于出现问题,出问题的一方是徐澎。

这个小个子男人在和母亲交往四个月之后,仿佛终于想起来自己身为男性这一客观事实。和任何一个男人一样,他在全部事情上对女人的服从,其实都指向一个结果——对身体的占有。仅此一件,便足以回报。

于是徐澎带着四个月累积起来的信心,第一次去触碰母亲这个已经不年轻的身体。徐澎比母亲还要年长一点,他自认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耐心,然而他的耐心仍然无法剥开母亲的身体。他还不明白,这个不年轻的女人在身体一事上为何有如此强硬的坚持。在几次的铩羽而归之后,他便想要放弃这段关系了。

虽然只有四个月,母亲却已然习惯了徐澎的百依百顺,就像吸毒者,母亲对徐澎的服从已经上瘾。徐澎的动摇让母亲慌了神,那是她差一点就想要托付终生的人啊。

这一次服从的是母亲,她还有别的选择么?

于是他们看起来又像回到从前。

然而事情就这样起了变化,三个人谁也不说,但统统心知肚明。在徐澎与母亲,他们终于通过身体进行交流之后,他们的关系将再也无法如此前四个月一般纯粹。母亲的强势地位被动摇,她变成了服从者,徐澎转而成为命令者,他占据主动,这就像上帝为人类设计的模式,他们试图僭越,却终于回归。

12

顾一航此刻在沙发上抱住果欢欢的姿势,让果欢欢感到一丝非常不易形容的别扭和古怪。她喜欢顾一航可靠而结实的怀抱。但此刻,她却感到呼吸艰难。于是果欢欢挣脱了顾一航,在沙发上坐直身体。

顾一航亲切地看着她,像看着某种小动物的挣扎。他喜欢她身上一些别扭的劲头,总要和世界过不去的样子,这样子让他觉得,生活还没有那么无味和乏力。

是的,别扭,果欢欢在想,我究竟一直是和谁过不去呢?

我只是想要在离开的时候,有一件特别的事情发生,然后被记住。

但这话只出现在果欢欢的心里,她想她也许需要换一个方式来讲给顾一航。

从填完志愿到高考再到拿到录取通知书的这段日子,果欢欢只有一个念头,她要为自己的离开做一点设计,宛如父亲当年的告别式一样,她也需要一个告别式,来纪念自己终于得以告别这早已经万劫不复的生活,也让自己的离开被永远铭记。果欢欢觉得,她的告别将比父亲的离开更特别,或者,更具报复性。

但果欢欢始终想不出,一个什么样的特别的离场,才能让自己满意。

她想过欢喜腾,但那不会让母亲有任何触动。她想过二皮,但她已经对二皮的感情感到失望。无论如何,她的思路只有一个方向,与母亲相反的方向,她要去做母亲反对的事情。

于是她终于想到了身体,那被母亲唾弃的女性的身体,那属于自己的年轻的身体,她可以自行支配的身体。

这个念头一闪便让果欢欢感到一种宛如神启的光芒。于是她立刻把自己脱光,站在卧室的镜子前,她第一次看见自己全身赤裸的样子,她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如平常一般站着,就这样她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就像看着别人的身体,直到站得全身僵硬,她觉得,她仍然没有看懂自己的身体。然而她却对自己的身体有了新的领悟,她不再为它感到羞愧,不再觉得它代表不洁,她甚至觉得是它,身体,又让她重新获得力量。

尽管她仍然不知道该如何上演一场告别式,但她已经有了方向。

13

其实事情发生的时候,果欢欢才觉得自己并没有策划过,事情只是这么自然地发生了。

如果非要说她做过一些计划,那仅仅是,她早走了一天,而已。

但如果事情没有发生,她会不会早走一天还很难说。事情发生之后,果欢欢就非常坚定地认为自己必须马上离开,带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和录取通知书,乘坐长途汽车去省城,再从省城搭乘第二天到北京的火车。事实上她也正是这样离开了县城。

她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仔细回想那场所谓的告别式,觉得自己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忧伤,或许都有一点。事情跟她的预期有一些细微的不同,这些细微之处却正好成为她此刻的忧伤。

小个子男人徐澎的手始终没有落到果欢欢的身体之上。

有那么一刻,那双手已经离果欢欢的肌肤很近很近了,零点零一厘米那么近。果欢欢已然能感受到那双手所散发的热腾腾的水汽的温度。那是徐澎手上的汗水,在这个暑天,这个关紧了全部门窗的房间,那些汗水争先恐后地从手纹的各个缝隙钻出来,又凝结在十八岁女孩一丝不挂的皮肤上。

果欢欢也在出汗,尽管她并没有穿衣服。她从一开始就没穿,并不是脱掉了。她从中午开始就这样光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紧闭的窗户和拉紧的窗帘在这小房子里制造出一种不同往常的陌生的光线效果,这效果让果欢欢觉得很刺激,而寂静的空气又加重了这刺激。一点声音都没有,那么安静,以至于连空气擦着皮肤而过的凉风都可以被听见。那是一个炎热的日子,但身体某些地方,比如小腹、脊背、脚踝……却会偶尔滑过一丝清凉,像被滴上了一滴风油精。

果欢欢知道徐澎在星期三的下午会过来等母亲下班。每个星期三的晚上他和母亲会如常去他们共同的牌局。

自从第一次在镜中看见了自己全部的身体,果欢欢就开始和自己玩这样的游戏。她从自己的身体里跑出来,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身体,猜度她是谁,她有怎样的心事。那个身体也会回答她,直言不讳地告诉果欢欢她的心事与渴望。她就像被冷落了太久的一桌菜,急切地想说明自己多么美味。果欢欢会毫不留情地辱骂这身体,因为她是那么不知羞耻,她看起来那么急切,那么焦灼,但事实上,却又那么诱人。这诱人的感觉让果欢欢备受折磨,但那些毫不留情的辱骂又让果欢欢感受到一些隐秘的快乐。

这个星期三的下午的游戏中,又被加入了新的元素,一个男人。

徐澎有钥匙,他下班比母亲早,往常的周三下午,他会在五点不到的时候来到果欢欢的家。母亲会在五点半到家。

徐澎对他会在这个下午面临的局面仍然一无所知。

他开门而进,看见赤裸的果欢欢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事实上那只是他手中的钥匙掉在地上的声音。

他好像受了些惊吓,他并不是一个有勇气的男人,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还要懦弱一些。

他本能地退出门去,连连说着对不起。

果欢欢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笑,是那种很畅快的笑。果欢欢对门外说:“没关系,我已经穿好衣服了。”但她根本没动。

他过了很久才又开门进来,眼神落在地上,说着对不起。

果欢欢在笑,她轻捷地跑过去,堵住了门。

他才发现她仍然赤裸,于是他闭了眼睛。闭上眼睛反而让他终于可以开始思忖这局面,却根本想不清楚,这姑娘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一个声音却一直在说,离开这里,这明明就是是非之地。

他于是要去开门,但果欢欢站在门口,轻轻地说了句,你要再走我就喊了。

于是他再也不敢动。这单元楼里都是熟人。

他觉得或许有别的方式摆脱眼前的困境,他说,你先穿上……穿上。

无论什么话,穿上衣服都好说。

果欢欢笑了,笑声清脆而陌生,他突然觉得自己接触这母女半年以来,仿佛从来没听见过这女孩的笑声。

他听见她说:“你别紧张,我不害你。”

“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果欢欢如实相告。此时她已经有些厌倦了与自己的身体做的那种无聊的游戏,她需要他者的目光,或者说,她的身体需要一点目光。那带给她无穷烦恼、从不与她默契的身体啊。

“不,欢欢,不,快,衣服……”他慌乱得很,像快要烧开的水。

“看看我……”

徐澎一直觉得是果欢欢的眼神击溃了他。此后的很多年,他都在后悔自己在那个下午不应该直视果欢欢的眼神。那眼神里的坚定的东西让他无法拒绝。他承认那个下午他被这女孩异常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他本能地觉得形势对他非常不利,但他却无能为力,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拯救自己,或者拯救这女孩。但她的眼神里,那些坚定而安静的东西却瞬间抚平了他焦灼的情绪,那一锅快开的水突然被降了温。他从她的眼神里明确读出了她急切想要表达的愿望,她真的只是一个孩子,想要一点爱的孩子。

他们面对面站着。他觉得自己几乎是不自觉地抬起了手。那双手仿佛有自己的思想,完全不听他摆布地沿着少女身体的曲线在自由的游走,却并不真的落在那之上,而是始终隔着一寸的距离。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像看着一个怪物。

他的手与她的身体之间,那一寸的距离,让他和她都倍感紧张,难以承受。

这一寸的距离是她所没有想到的。这细微的距离让她觉得忧伤,觉得事情也许会开始变得大不一样。

但她又觉得,虽然距离存在,虽然他的手从未真正触碰过她的身体,她却仍然获得了她想要的东西:那是来自自己之外的另外一个人的,对自己身体的认可。

这局面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只大约一分钟,徐澎便撑不住了,他说我该走了。

果欢欢这次没再阻拦他,他便伸手去拉门,果欢欢问,你还会回来吧?

他想了想,没答。

果欢欢说,还是一切正常最好。

他迈出门去的那一刹那,仿佛听见果欢欢说:“买两个欢喜腾回来吧。”

半个小时候之后,先是母亲回来了,一切如常。之后徐澎才回来,带着两只欢喜腾。

母亲并没有质疑徐澎今天为何比她还要晚,更没有关心徐澎为什么买了两只平时并不吃的欢喜腾回来。母亲对徐澎显然并没有那么多心思。

他们一起做饭,话不多,但看起来真的像一家人了。

果欢欢和徐澎,仍然互不理睬,连眼神都避开。

晚饭后,徐澎和母亲去打牌。果欢欢离开了家。

母亲发现果欢欢提前了一天离家,是在晚上十二点她从牌局回来的时候。尽管她知道女儿第二天也该去北京上学了,但这突如其来的不辞而别仍然让她觉得忿怒,一种无名怒火无处宣泄,六年前那个被抛弃的夜晚里,她也没有感到如此忿怒。

母亲找出此前偷偷抄下来的果欢欢的通讯录,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想要探寻一点关于果欢欢的信息。那些号码多数是果欢欢班级里的同学。母亲冥冥中希望果欢欢并没有像她那个冷血的父亲一样不辞而别,而只是在某个同学家贪玩了一晚。

那些在那天深夜被母亲的电话惊醒的同学们,有很多被果欢欢母亲焦灼而疲惫的声音惊扰,当晚再也无法安眠。

果欢欢如果知道她的离开终于影响了很多人,她将会满意。虽然这效果其实也还是拜母亲所赐。

离开家之前,果欢欢还做了一件事。她把那两只徐澎买回来的欢喜腾,装在盘子里。它们看起来好像一盘贡品。之后,她又找了一张小时候一家三口的合影,放在这盘贡品前,像是一种祭奠。

摆好之后她觉得,那两只欢喜腾红艳艳的样子,非常诡异。

14

顾一航得承认,果欢欢这段描述无论真伪,却着实让此刻的他对她的身体更加好奇。这在他听来其实有些变态的行为,让他暂时无法对果欢欢说出一句话来。那个主动袒露身体的女孩,和眼前的果欢欢,她们真的是一个人吗?顾一航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判断。

他终于只是抱住了她,然后亲吻她,然后他们或许还有了更亲密的纠缠。在这纠缠里,他们始终沉默。这个下午他们已经说得太多,语言的盛宴真伪难辨,唯有身体不说谎。此刻,在他们共同的沉默中,他们紧贴在一起的身体却开始另一种真诚的交流。这交流让他们觉得,那么多处心积虑的沟通其实都是枉然,还不如这一刻,他们理解彼此更多。

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吗?果欢欢想。但仅仅片刻,果欢欢便决定不再想这个问题了。她只是放任自己在顾一航的怀中,婴儿一般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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