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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诗经——刀郎木卡姆的巴亚宛特征

2013-10-26◎沈

江南诗 2013年5期
关键词:刀郎木卡姆唱词

◎沈 苇

从亚洲腹地的新疆到南亚、西亚,再到地中海和北非,存在一个跨越亚非欧大陆的“木卡姆音乐带”或曰“木卡姆高地”。这一全球四亿人共享的音乐文化,是一种跨国界、跨族群的文化现象和文化遗产。欧洲学界称其为“世界音乐的腰部”。世界木卡姆当中,新疆维吾尔木卡姆魅力独具、声名远播,是音乐的瑰宝。而四种维吾尔木卡姆中最具震撼力的刀郎木卡姆(另外三种是十二木卡姆、吐鲁番木卡姆和哈密木卡姆),无疑是瑰宝中的瑰宝。

几年前,我在南疆的刀郎地区拜访木卡姆艺人,对刀郎木卡姆进行实地调查。后来,在《刀郎:火的歌喉》一文(载《天涯》2008年第5期)中写道:“如果木卡姆是‘音乐之腰’,刀郎木卡姆则是‘音乐之肾’——音乐的精、气、神,都充沛地在这个‘肾’里面。与脱胎于叶尔羌宫廷的喀什十二木卡姆华美、优雅、庄重的风格有所不同,刀郎木卡姆呈现的是一种粗犷、猛烈、嘶哑的旷野气质,是旷野上的呐喊和呼告,具备真正的草根性和民间性。”

这里所说的“草根性和民间性”,就是刀郎木卡姆的巴亚宛特征,也即旷野特征。有人指出,刀郎文化就是巴亚宛文化,刀郎木卡姆就是巴亚宛木卡姆。这是有依据的,也是颇具说服力的。

从自然地理来看,以阿瓦提、麦盖提和巴楚为中心的刀郎地区,位于塔里木盆地西北缘的叶尔羌河两岸,这里毗邻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干旱少雨,多荒漠、戈壁,自然地理具有旷野特征。以阿瓦提县为例,由冲积扇、冲积平原和沙漠三大地貌类型组成,沙漠和荒漠占到了县域面积的三分之二以上。从文化融合来看,刀郎文化融合了塔里木土著文化和突厥、蒙古的漠北牧猎文化,这种“多元一体”的融合,成为民族文化的血脉和基因。从生存方式来看,从前的刀郎人在叶尔羌河两岸渔猎为生,今天的刀郎人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旷野是他们的生存空间之一。从文化传承来看,维吾尔木卡姆都是“心口相授”,所不同的是,十二木卡姆经历了“民间—宫廷—民间”的传承衍变,刀郎木卡姆则一直维系“民间—民间”的传承方式。这些因素,成就了刀郎木卡姆沉潜的民间性和浓郁的巴亚宛特征/色彩。

我不是一个地域决定论者,但认同自然、地理和环境对人、对一种文化的影响力。同时相信在海德格尔天空、大地、神圣者、短暂者的四元结构中,还存在一个二元核心结构,即:地理/心灵的一体性。如此,地域文化,尤其是地域性的诗歌、音乐、绘画等艺术,乃是一门地理心理学和心灵地理学。刀郎木卡姆地理/心灵的一体性,更接近“一体同悲”。在刀郎人的生存空间里,绿洲/沙漠,家园/绝域,生命/死亡,是对手般的相依相克,是地理学的二律背反。刀郎人体验着绿洲/沙漠的生死切换和阴阳两界,他们的歌声中有太多苍凉和悲伤的成分。面对旷野,他们唱道:

荒野上孩子变成了鬼魂,

我看到了他的样子;

他变成一堆骸骨躺在那里,

我看到了他的坟墓。

神灵啊,我走在戈壁上,

我迷路在这荒野上。

骆驼刺扎在我的脚上,

啊呀呀——

取不下来了,令我惊惶。

在这里,旷野既是孩子幽魂所在的空间,又是刺痛人身体的一根刺。既是“弥漫”,又是“刺入”。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旷野是哀、悲、荒、寂的象征,有诗为证:“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诗经·小雅·何草不黄》)“旷野饶悲风,飕飕黄蒿草。”(王昌龄:《长歌行》)“旷野寂无人,漠漠淡烟荒楚。”(刘基:《如梦令》)刀郎人的旷野体验与中国古人是息息相通的,所不同的是,他们的感知有着更多的切身性,更多“一体同悲”的色彩。

传说刀郎地区曾有十二套木卡姆,流传至今、能搜集到的共有九套,分别是:巴希巴亚宛、乌孜哈尔巴亚宛、区尔巴亚宛、奥坦巴亚宛、勃姆巴亚宛、丝姆巴亚宛、朱拉、多尕买特巴亚宛、胡代克巴亚宛。九套刀郎木卡姆中,除朱拉(阿拉伯语,意为“光芒、欢乐”)而外,另外八套均含有“巴亚宛”一词。“巴亚宛”意为“旷野和荒漠”,与“区尔”基本同义。有三套木卡姆的名称含义不明,另外五套可译解如下:

巴希巴亚宛——旷野开端或旷野高音

区尔巴亚宛——旷野上的旷野、荒漠里的荒漠

奥坦巴亚宛——旷野上的旅店和驿站

勃姆巴亚宛——旷野低音

丝姆巴亚宛——旷野琴弦(钢丝弦)

刀郎木卡姆的民间性和旷野特征还在于:它的唱词不是文人创作的律诗,而是民间流传的“库夏克”(qosaq,意为“歌谣”、“押韵短诗”),绝大部分是四行诗(词),少量为两行诗(词),均为无名者的创作,所有的唱词集成在一起,就是一部民间歌谣集。

我们发现,流传在刀郎地区阿瓦提、麦盖提、巴楚三县的木卡姆唱词是有一定差异的,这是“心口相授”的必然“走样”和历代木卡姆艺人添加了即兴创作的缘故。今天,少数出色的木卡姆艺人在尊重传统的同时,仍痴迷于即兴创作,尤其在那些游走旷野和乡村、巴扎(集市)和麻扎(墓地)的阿希克(痴迷者)那里,即兴创作是他们的童子功和看家本领。如果说十二木卡姆的唱词已基本达到固化状态(共收入四十四位诗人的四千四百九十二行诗),刀郎木卡姆唱词则是“半固化”的。因此,刀郎木卡姆唱词是一部未完成的民间歌谣集。

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交的《新疆维吾尔木卡姆》“非遗”申报书说:“刀郎木卡姆的音乐粗犷、高亢,更加野性;唱词全部是民间歌谣,语词简朴、直白。如果说喀什的十二木卡姆是在塔里木盆地西北缘各绿洲城邦国宫廷中被雅化的形式,那么,刀郎木卡姆则是一种民间的版本。有趣的是,刀郎地区和喀什地区在地缘上最为密切,一雅一俗构成了维吾尔木卡姆宫廷化与民间化的传承互动空间。”

从唱词去分析刀郎木卡姆的旷野特征是饶有趣味的。它们涉及到哀叹命运、思念亲人、沉思死亡、观察日常、道出哲理、祈祷上苍等主题,关乎刀郎人日常命运、内心生活和民族心理的方方面面。虽经过了转译,唱词仍保有简洁、率真、炽热的温度和底色,展读或聆听,一种野性的精神气象扑面而来。我把将刀郎木卡姆唱词称为“旷野诗经”,因为它们保有人类早年歌唱、叙咏的天性,一种直抒胸臆的本能和发自内心的悲苦之声。换一句话说,它们有着《诗经》和汉乐府般的古风先声和赤子情怀。“思无邪”、“赤子心”等诗人气质,在刀郎木卡姆艺人身上都具备。每一位忘我歌唱的刀郎艺人,都是不折不扣的“旷野诗人”。唱词举例:

哀叹命运:“马儿赶路,马儿赶路,/路在冰达坂;/好人坏人一起生活,/日子很艰难。”

思念亲人:“像父亲那样的亲人在哪里?/像母亲那样的恩人在哪里?/在苦难中煎熬的时候,/像母亲那样的神灵在哪里?”

沉思死亡:“即使你做了世界君王,终有一天会丧亡。/殓尸布裹在你身上,终有一天会埋葬。/即使你喊冤叫屈,死去的再不能复生。/即使你长吁短叹,坟墓也发不出声响。”

观察日常:“向左飞过一株玫瑰,/向右飞过一株玫瑰;/两株花中夜莺啼鸣,/优美的歌声令人迷醉。”

道出哲理:“心宽人可以让人高兴,/好心人可以找到心上人。”

祈祷上苍:“真主啊,你的恩德无比宽广,/我的罪孽却像大山一样;/躺在黑暗的坟墓里,/乞丐和国王变成一个模样。”

当然,就像世界各民族灿若星辰、脍炙人口的情歌一样,刀郎木卡姆反复歌咏的重要主题是“爱情”。1997年,新疆艺术研究所所长周吉先生率《刀郎木卡姆的生态与形态研究》课题组在刀郎地区进行田野调查,共采集歌词九十五首,其中表达爱情的达六十三首,占66.3%。据周吉先生介绍,实际歌唱男女情爱的木卡姆词曲要超过这个比率。刀郎旷野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情歌旷野”。

在中国,南方民歌大多是含蓄的,北方民歌比较直率。即使在整个西北地区,像刀郎人歌唱爱情时那样大胆、率直、坦诚、火热的,也只有个别的陕北信天游和回族花儿可以勉强与之相比。唱词中常把爱情比作“烧烤”,称爱情是“旷野上的死去活来”,爱着的人也是行动着的人,充满了渔猎民族劫掠般的行动感。有时是野性的,是一根筋的冲动和颤栗;有时是顽童式的,像撒娇派的自言自语。不装蒜,少修辞,直截了当,直入人心,这是唱词的最大特点,感染力超强,使听者欲罢不能。比如:

情人啊,你是来把我瞧瞧?

还是来把我烧烤?

莫不是要让熄灭的情火,

又在我心田熊熊燃烧?

你那黑羔皮做的帽子,

我戴行不行?

你那玫瑰似的嘴唇,

我吻行不行?

还有:

你的命,我的命,

本是一条命;

为了你呀,我的一切,

可以牺牲。

(副歌)

多情的妇人,美妇人,

你向哪里奔?

傍黑时分戴着花儿,

要了我的命!

刀郎唱词掏心掏肺,表达了爱的“死去活来”,歌唱爱的天真与烂漫、沉溺与牺牲,其实是在歌唱人类的某种情感失却。如此,刀郎情歌既是刀郎人内心情感的真实写照,更是现代人“爱情已死”的一首首哀歌。从现代体验来看,它几乎是一个讽喻,正如舞蹈者是对丧失了舞蹈本能的人的讽喻一样。聆听刀郎人的“旷野诗经”,想起孔子对《诗经》的评介“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刀郎人善于将爱的痴迷沉醉化为一种健朗的气质,将神魂颠倒化为一种醇正的表白,聆听就是一次洗礼。在他们那里,爱是人间食粮,是尘世宗教。正如孤独是孤独者的宗教,爱是情郎们的宗教。在刀郎旷野上歌唱着的,有如许多的年轻或成熟或苍老的情郎。——白发苍苍的歌声,郁郁葱葱的心灵。

在我与刀郎艺人的接触中,发现他们大多性格内向、羞涩、不善言辞。但当手鼓响起,喊腔引领,他们精神抖擞、两眼放光,一个个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们的嗓音十分沙哑,大多有过失声经历,有的失声后再无法治愈、复原。中年和老年艺人,大多患有疝气。这也是高亢的、全力以赴的歌唱造成的,是喊出来的疝气。

“外,安拉!外,安拉!……”刀郎木卡姆每每用这样的喊腔为引子和开篇,将低沉推向高亢,将高亢推向神圣。荒漠里的长歌,旷野上的摇滚,在拯救大荒中不安的心灵。刀郎木卡姆中彻底的抒情性和自由性,将音乐推向信仰的高度。——他们用歌声将荒凉的刀郎旷野改造成音乐天堂。这个天堂不在高处,而在地上,在刀郎人每一天的生活中。

最后,谨以个人的一首小诗《刀郎巴亚宛》(2012年10月写于《西部》杂志主办的“首届刀郎诗会”)来表达对刀郎木卡姆和刀郎艺人的敬意:

跪着,在叶尔羌河畔

听旷野摇滚,荒漠呼告

在死去的胡杨林

鼓声激昂,歌喉决堤

十九根琴弦在体内疯狂

饥饿者赐予我们音乐

贫寒者擅长丰饶之歌

跪着,羞愧于自己

失灵的关节,一肚子的

红柳烤肉和慕萨莱思

远道而来者,在羔羊跪乳

的家乡,失魂落魄

此刻,来到刀郎旷野

痛饮一碗异族狼奶

跪着,在叶尔羌河畔

领受一份洗礼

如同被迎面痛击

在流淌音乐和月光的

刀郎人的巴亚宛

这是今夜唯一的姿势

这是此生最后的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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