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弗罗斯特重逢
2013-10-26◎唐力
◎唐 力
一
在我的阅读与写作之中,何时与弗罗斯特相遇?
现在回想,早在1991年,我应该在赵毅衡先生编译的《美国现代诗选》,方平译的《一条未走的路》两本书上,就与弗罗斯特相遇了。
对于《美国现代诗选》,我相信,有很多人如我一样,对它怀有一份特殊的,难以割舍的感情。当我在上学时,从学校的图书馆里借到它,如获至宝,我如饥似渴地阅读、抄写。至今,仍对此书念念不忘。此书收录了弗罗斯特诗歌21首,但我现在查看我的手抄本,却发现没有抄录他的诗。方平先生译的《一条未走的路》收录弗罗斯特诗歌52首,并附有详细的解读,但对我来说,也没有多少印象,也许当时根本没有认真读完这本书。
那时的我,初涉诗歌,喜欢新颖出奇意象,陌生化的语言,晦涩难懂的意蕴。艾略特的《荒原》中的“四月是残酷的月份,在死地上/养育出丁香”;庞德的《地铁车站》“人群中出现的那些脸庞/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埃利蒂斯的《疯狂的石榴树》的“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在阳光中跳跃,在风的嬉戏和絮语中/撒落她果实累累的欢笑”;聂鲁达的《马楚比楚高峰》“从空旷到空旷,好像一张未捕物的网,/我行走在街道和大气层之间……”等等,激动年轻人不可一世的心,而对弗罗斯特的“金黄的树林里,分出两条道路”这种“质朴无华”诗歌,根本不屑一顾,于是我踏上了“另一条路”,长驱而去。再加上翻译过来的弗罗斯特的诗歌,有些平淡无奇,更是失去了兴趣。当然,更主要的是,那时我意气风发,不更世事,也许根本难以理解他那深沉的寄托。
这是我与弗罗斯特的相遇,之后,我与他擦肩而过。
二
转眼之间,时光如水,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2007年,我在一本薄薄的小书《博尔赫斯谈诗论艺》中,再次与弗罗斯特打了一个照面。这本书里,博尔赫斯论及了弗罗斯特的著名的诗《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一诗的最后两行的奇妙:
这首诗最后两行的每一个字都一模一样,整整重复了两次,不过我们对这两句话的体验却完全不一样。“在我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这仅是物理层次上的感受——这边的里程是空间上的里程,是在新英格兰的一段路程,而这里的睡眠说的也是真的就是睡眠。这句话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在我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我们会感觉到这边的里程已经不只是空间上的里程了,而且还是指时间上的里程,而这里的“睡眠”了就有了“死亡”或是“长眠”的意味了。要是诗人果真唠唠叨叨地说了这么多的话,诗的效果一定会大大地减少。因为,就我所知,暗示比任何一句平铺直叙的话都还要来得有效力。
——(《博尔赫斯谈诗论艺》,陈重仁译)
博尔赫斯非常赞赏弗罗斯特将技巧化于无形,大巧若拙。博氏的论述,让我印象深刻,发觉原来这样简单的话,却蕴含这样深刻的意思。但这还没有引起我足够的重视,也没有去找来弗罗斯特的书重读。
后来在另一本书:乔纳森·卡勒的《文学理论》,再次遭遇弗罗斯特,卡勒多次提到弗罗斯特的一首极短的诗,这首诗歌只有两行:
The Secret Sits
We danc rou i ig sppse,
But the Secret sits in the middle and knows.
秘密端坐
我们围绕一个圆圈跳舞并猜测,
而秘密端坐中间洞悉一切。
这首诗的英语原文是非常简单的词汇,一个中学生都能明白。将其译成中文后,也很明了,但当我一眼看到,一下子就感到它强烈的意味扑面而来。我知道,这是不一般的诗,它有很复杂的意蕴,我们可以结合自身的经验,做出多种解读。两行诗,简单而深邃,有着无穷的意味和韵味,这让我真正认识到,弗罗斯特不简单。
我们“围绕一个圆圈跳舞”,我们的行为可以看作是人类狂欢的行为,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但我们是盲目的,我们并不知道目的和意义,我们只能“猜测”,而“秘密”却洞悉一切,“秘密”是什么?它为什么会“洞悉”?如果我们把秘密看作是历史或时间所明了的东西的话,很显然,这样的悲剧在历史上一再上演。单是这样来讲,一个简单的场境,就已经具有了历史的深度。如果将我们的行为看成是生命的行为,圆圈中央是虚空,我们团绕虚空跳舞,我们的整个行为也就是注定化为虚无,而秘密就是虚无,将我们的生命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又不加以说破,以此来看,我们的生命是相当悲哀的……如此等等,我们可以生发很多的意义。
乔纳森·卡勒在追问这首诗的意义时说:这首诗押韵的音节和它完全明白的口气把读者引入一个思索过程,而这个过程,就是它部分意义所在。我们不知道这个文本中的“我们”指谁而言,只知道“我们”是针对“我”、“他”、“她”或“它”、“你”、“他们”而言,“我们”是某个未定的群体。这个群体包括我们认为可能的说话者。那么读者是否也包括在“我们”当中呢?“我们”是不是指除秘密之外的任何人,抑或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在试图解读这首诗时,这类疑问终会出现。乔纳森·卡勒指出:思考这首诗的意义实际上就是对照比较,赋予它们内容,再从中做出推断。
这让我认识到,弗罗斯特也许并不是我在汉语中看到的那个弗罗斯特。
三
时间又过去了两三年。在2010年,我所供职的杂志社,每期都为开卷的“好诗经典”而头疼,要选一首大家都认可的好诗(这要编辑部里得到一致的认可,有时就很难了,各有不同的看法)。我就想编辑一组“名家读名诗”,选择世界上最有名的诗人,他们赏读的著名的诗歌。这让我想到了博尔赫斯点评的弗罗斯特的《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于是就到网上去搜罗这首诗的译文。因为这首诗的译文很多,我想找一个最好的译本。查看到有飞白的《雪夜林边小立》,余光中的《雪夜林畔小驻》,赵毅衡的《雪夜林边驻脚》,黄灿然的《雪夜林边停留》等等,各有特点,但参看原文,似乎又并不令人完全满意,也许各诗都未能曲尽其妙吧,或许这首诗歌本身就没有办法曲尽其妙。正如弗罗斯特所说:诗歌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后来因为大家说这首诗读者太熟悉了,也就没有用,于是就此作罢,也没有多想。
又过来许久,北方的冬天来临。在一个冬日的晚上,忽然梦中琢磨此诗,特别是仔细推敲这首诗最后的韵脚,换用了好几个词。早晨醒来,几个词语历历在目,颇为惊讶。于是再次在网上找出原文,弄清楚各个词语的意思后,试译了一下,感觉颇有意蕴。
雪夜停留林边
我想我知道这是谁的树林
他的房屋在邻近山村;
他不会看到我停留在此,
注视他的树林,落雪充盈。
我的小马一定感到惊奇:
为何停留在无人之地?
在林子和冰湖之间
在这一年中最黑暗的夜晚。
它摇一摇脖子上悬挂的铃铛
询问是否出了什么错误。
唯一其他的声音
是微风和细雪的吹拂。
可爱的树林,深邃而幽暗。
但我有诺言要兑现,
还要赶多远的路,才能安眠
还要赶多远的路,才能安眠。
于是来了兴致,陆续找来了几首原诗,一一试译,再比较他译,发现呈现出不同的趣味,而自我感觉不错,一些诗与我自己的心境有契合之处,尤得我心。因此找到弗罗斯特的诗全集,择其短诗,慢慢翻译,两三年来,一直致力于此。
四
相对于最初与弗罗斯特相遇,再次重逢,却是二十年之后了。我也从最初的不屑一顾到如今深深的沉迷。
二十年,改变了多少事,我从一个目空一切,旁若无人的青年,变成一个为生活彷徨奔波,疲于奔命的中年人;也从一个头发茂密、目光炯炯的青年,变成了两鬓微霜,脑门微秃的中年男子。当年的踌躇满志,如今只剩下踌躇;当初的意气风发,而今只剩下意气。正是“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年龄。
1912年,弗罗斯特时年37岁,已过人生的中途。他却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卖掉祖父给予他的农场,抛弃了在新罕布什尔州的教职,带着全部积蓄举家迁往英国。他几乎是孤注一掷,对于前途一无所知,此时他内心的争斗何等惨烈,可想而知。
2006年,35岁的我,也面一个抉择:是在老家的一个乡镇里继续教书,或者去北京一家杂志试用?前途同样不可预知,而35岁年龄也不是一个闯荡江湖的年龄,然而我同样做出了北上漂泊的决定。第二年举家到京,开始艰苦的北漂的生活,也是因为心中的一份诗歌梦想。惶惑、惊惧、艰辛、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在异地打拼。其中甘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也许这样的经历与弗罗斯特有些相似,也许是因为在异乡生活的历炼,使我终于能够理解一些弗罗斯特,理解到他语言下的苦涩、彷徨、孤独、悲哀和寂寞,感受到他的欲言又止、欲辩难言。
他的诗作涵义隽永,“他诗中的意义,就像世界唤起的一样,不得不每天理解一遍”,在平淡无奇的内容和简洁朴实的诗句之中,寄寓深刻的思考和哲理。“他的诗歌很多都需要解释、建造、构成事实。”而我的翻译,只是我的一种解释,一种在汉语的重新建造,构成的事实也只是他诗歌中的一部分。
我想,翻译中失去不是诗歌,诗歌中的一部分总是藏在的翻译过后的词语里,那最少的黄金永远都不会失去。
弗罗斯特在中国有很多的译本,每个翻译者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弗罗斯特,他也用自己的语言,去建构、去呈现这个弗罗斯特,去抵达那个中心的真实的弗罗斯特。
每一个译者都会发现一个弗罗斯特。他是弗罗斯特,但又不是弗罗斯特。
每一个弗罗斯特,都不是全部的弗罗斯特,也许只是他的一部分:一个侧面、一个虚影、一个棱角。译者给我们呈现出不同风貌、不同特点的弗罗斯特,一个解读不尽的弗罗斯特。
一个大诗人的多样性也许就体现在这里。
在汉语中,全部的弗罗斯特,他们的总和可能大于本身的存在,也许永远小于。
翻译的意义也许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