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麦当劳”——汪国真的《我微笑着走向生活》小析
2013-10-26汪剑钊
◎汪剑钊
2012年9月至2013年1月,我为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本科生开了一门全校通选课——《现代诗解读与欣赏》。为了营造诗歌氛围和鼓励同学们在课堂上的参与,在每次开讲前,我都会拿出10至15分钟时间,安排八名学生朗诵他们自己的创作或平时最喜欢的作品。或许是学生中从事创作的人数确实不多,也或许是即便有作品也出于羞怯而不好意思拿出来,在台上朗诵自己原创诗歌的不到10人,大部分同学都选择了朗诵中外名家的作品。上述情况本也在预料之中,但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选修这门课的七十三名学生中,居然有4位学生在课堂上选择朗诵了汪国真的诗歌,其中一首便是《我微笑着走向生活》。当时,我不能去指责学生们,因为需要保护他们对于诗歌的热情,可是,我在内心已为该种将劣币当良币使用的诗歌现象的传播之深、之广而暗自嗟叹,同时也更加意识到要改变学生的诗歌观念和趣味的重要性。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汪国真的诗歌一度成了坊间书肆的流行读物,引发过大中学生广泛的阅读和追捧。据说,1990年曾被称为诗歌的汪国真年,而多少带点巧合的是,那年与“汪国真”这个名字同时成为公共媒体热门词的还有“麦当劳”、“渴望”、“传销”和“夜总会”等。从这类特殊背景下爆出的热门词中,我们多少能体味到某些特殊的意味,那就是精神巨大裂隙背景下的某种快餐式的文化流行。据不完全统计,汪国真的诗集曾达到数十万册的发行量,这在中国当代诗歌的出版史上,确实属于不多见的现象。不过,正如铁与金的对比,数量并不代表质量,尤其是涉及诗歌这样的精神产品。对此,书评家黄集伟发表了一个颇为中肯的看法:“他受欢迎不是假的。这类诗我管它叫做‘贺卡语文’、‘心灵桑拿’,《读者》式风格,大学生尤其是理工科的,语文成绩不好,可以把他的诗用作临别赠言,在励志诗歌上,没人能替代他。”应该说,这个定位是客观和准确的,汪国真那些“麦当劳”式的作品适时地满足了一部分涉世未深的中国学生的青春期饥渴。
由是观之,与其像有些读者那样把汪国真现象当做“中国诗歌最后的辉煌”,倒不如将它称作浪漫主义诗歌在二十世纪末中国的一次回光返照。浪漫主义注重情感和崇尚自然,正如英国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所称:“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但与此同时,他们还强调创造性的想象力,认为“诗之不同于其他种形式的作品,并不在于格律;凡不能感动我们的热情和想象力的,就不是诗。”(柯勒律治语)以此作为对照,我们就可以发现,汪国真的诗歌往往择取一些流行的场景或事由,然后,拼凑几段准格言的句子,其中掺入了少许夸张的激情,最后以励志的结语来煞尾。于是,在一个貌似宏大的构架下,植入一系列内里已被蛀空的措辞,日常生活中的丰富与复杂,在诗中被他设置为二元对立的模式,在许多作品中重复性地表达为“平坦”与“崎岖”、“幸福”与“不幸”、“爱”与“恨”、“生”与“死”、“进”与“退”,等等。而大千世界那些丰富的细节往往因作者肤浅的感受力而被忽略,整个创作简单化的构思恰好鼓励了一种阅读接受上的懒惰思想。
因此,我们不得不指出,他的作品虽有一定的情感元素,但实际仍停留在煽情层面,更不曾做到自然的流露;至于想象力,他的诗歌更是暴露了严重的缺陷,其意象和构思大多停留在对前人的模仿和袭用上,并且掺杂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观念,有时甚至前后逻辑出现了明显的矛盾。有论者认为:“汪诗的最大特点,应该说是通俗,明白,易懂,并带有说理性”,表达了类似“士大夫的闲愁与伤感。”另有论者曾一针见血地道破他的写作“秘诀”,那就是“将各种至理名言押韵分行拿来炒卖。”
《我微笑着走向生活》便是按照前述写作模式炮制的一首“经典之作”,而且得到了汪国真本人的“钦定”。2012年6月1日的《新华日报》刊登了对汪国真的一个采访答问。其中,我们可以读到汪国真自信满满的表述:“名人坊:按照你的标准,你的诗歌是经典吗?汪国真:我觉得是。”“我对自己诗歌的生命力很有自信,不仅是过去,现在更自信。自信的理由,就是连续被盗版22年。”
下面,我们就这首诗所存在的问题作一点解剖。首先,“走向生活”一说便值得商榷,人自出娘胎便一直在生活之中,何来“走向”?除非有人真能将自己置放在真空中。其次,就上下文来看,诗中“回敬”一词的使用也不太妥当。“回敬”最初的词义来自宴会或酒席,主人向客人敬完酒之后,客人为表尊重,一般会以同样的酒份向主人敬酒,由此,逐渐引申为在生活中在接受对方的馈赠或敬意之后,以同样的方式(内容)表达敬意,来答谢对方、回报对方。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语言也随之发生变化。在现代汉语中,“回敬”一词更经常地被用作反语,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大部分情况下表示反击、回击、对抗之意。例如:在钱钟书的小说《围城》中,方鸿渐与孙柔嘉受了在苏文纨处受了奚落,回家后便有这样一段对话:“你这人真是蛮不讲理。不是你自己要进去的么?事后倒推在我身上?并且人家并没有糟蹋你,临走还跟你拉手——”柔嘉怒极而笑道:“我太荣幸了!承贵夫人的玉手碰了我一碰,我这只贱手就一辈子的香,从此不敢洗了!没有糟蹋我!哼,人家打到我头上来,你也会好像没看见的,反正老婆是该受野女人欺负的。我看见自己的丈夫给人家笑骂,倒实在受不住,觉得我的脸都剥光了。她说辛楣的朋友不好,不是指的你么?”“让她去骂。我要回敬她几句,她才受不了呢。”“你为什么不回敬她?”“何必跟她计较?我只觉得她可笑。”这里的“回敬”就是反击、回击的意思。另外,鲁迅在自己的文章和书信中也多次使用“回敬”一词,例如:针对国民党的暗杀活动,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道:“只要我还活着,就要拿起笔,去回敬他们的手枪。”另外,就原初意义而言,“回敬”也是一个被动的或第二式的言行,而与作为主动的“生活”不相干。
第二节“报我以平坦吗?/我是一条欢乐奔流的小河”同样存在着逻辑上的混乱和严重的语病。众所周知,与平坦对应的通常是道路或大道、广场。如此,“我”以“小河”形象出现,不仅与“平坦”的修辞不符,而且与下句的“欢乐奔流”也无自然的逻辑过渡。这里,欢乐是一个形容词,奔流是一个动词,两者之间无法形成并列的关系,另外,“欢乐”是“快乐”的近义词,前者更多地运用于对氛围的描述上,偏于外在、客观,而快乐则是一种情绪的表述,偏于内在、主观。就汪国真这首诗的整体而言,此处或许选择“快乐”一词大概要优于“欢乐”,同时也能与“奔流”构成一个稍佳的组合。
再者,从吟诵的角度来看,“报我以”系三个单字音节,其中“报”与“我”都是需要重点突出的单音节词或单字词,气息过于短促,很难形成抑扬起伏的和谐之美,与后面的双字词组成的双声音节也不太吻合。从节奏上说,现代汉语多为双音节词,这可以让人们在交流上形成悦耳的效果,而就诗歌来说,由双音节组成的词句更易于上口朗诵。旧体诗词讲究平仄、韵脚和对仗,在音乐性和绘画美的追求上有一套严格的规则;自由诗虽然不再关心“平上去入”和强调“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但依然在写作中保留了诗歌最基本的元素,那就是节奏与形象。这方面,自承受古典诗词影响很深而并不在乎现当代诗人作品的汪国真在显然是连皮毛都不曾学到。
整首诗的主体部分是四个设问与回答,但这种设计由于作者对掌握现代汉语之能力上的欠缺,几乎全部缺乏自然的逻辑过渡,从而陷入了一种答问严重脱节的模式中。其中,第四节设问“报我以幸福吗?”结果,作答的却是一句“我是一只凌空飞翔的燕子”,堪称一个所答非所问的典型例子。接下来,我们继续对诗的第六节进行追问:经得起“千击万磨”的竹子是什么样的竹子呢?这样的竹子是作什么用的?抑或经过了“千击万磨”后的竹子又能作什么?水烟筒?拐杖?古人以竹明志,取高洁之意,明代于谦则作有《石灰吟》一诗,其诗曰:“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或许六百年后的汪国真想套用其中的传世名句以与前贤思齐,但因前言不搭后语而弄巧成拙了。
最后四行应是点题的句子,汪国真这样写道:“生活里不能没有笑声,/没有笑声的世界该是多么寂寞。”生活中不能没有笑声,这是一个确凿的道理,说来也颇有励志的意味。但遗憾的是,它与汪国真开篇的“微笑”之间又缺乏应有的对接。我们知道,微笑通常是不出声的,它是含蓄的,自信的,沉稳的,平静的,配合着呼吸上的张弛有度。因此,汪国真的“微笑”实在有点不合常情,身在“生活”之内而要“走向生活”,含蓄的表情中迸发了笑声,这样的写法倒也真会让读者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附:汪国真原诗
我微笑着走向生活
我微笑着走向生活,
无论生活以什么方式回敬我。
报我以平坦吗?
我是一条欢乐奔流的小河。
报我以崎岖吗?
我是一座大山庄严地思索!
报我以幸福吗?
我是一只凌空飞翔的燕子。
报我以不幸吗?
我是一根劲竹经得起千击万磨!
生活里不能没有笑声,
没有笑声的世界该是多么寂寞。
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对生活的热爱,
我微笑着走向火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