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随笔几则
2013-10-26◎商略
◎商 略
一、气韵生动
董思白云:“画家六法,一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鄞鄂,随手写去,皆为山水传神矣。”(《画诀》)
气韵者,精气神韵。宋范温之《潜溪诗眼》中,提及“韵”字一意:“盖尝闻之撞钟,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其是之谓矣。”范温之还谈到一个“有余”的问题,“有余”即是表达中留有余地,这似乎也可归类到气韵的问题。“是以识有余者,无往而不韵也。”留有余地,也不仅仅是做文章、做字画的方法,为人为事皆应如是。在范温的审美中,“古今诗人,惟渊明最高,所谓出于有余者如此。至于书之韵,二王独尊。”
董思白之画家六法说,实出于南朝齐谢赫之论调:“一气韵生动,二骨法用法,三应物象形,四随类赋彩,五经营位置,六传移模写。”自一至六,逐渐向低级去,最低档次的习画方法便是传移模写——类似西洋之写实素描,基本功也。即使模写,既然列入六法之一,应是必不可少的基本环节。
气韵生动,是作画的最高境界,类似于武侠里的飞花摘叶可以随意伤人。思白并没有把“气韵”简单地归为“生而知之、自有天授”这一天生才能,他交给我们另外一个途径,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无论天才还是后进,他们的最终目的是相同的,便是散去胸中尘浊,还复一个澄明空旷的渺远之境。
譬如诗歌写作,天赋的发挥功效,要大过于散文小说等其它文体。诗歌最接近音乐的形式,里德在《艺术的真谛》一书中提到三个艺术阶梯形式,是音乐、诗歌和绘画。越是接近艺术的最高形式,天赋的发挥就越重要。
董思白提出了气韵生动,也为那些不具备艺术天赋的人提供了另一条出路,尽管这一条出路攀爬起来十分艰难,但总算是自古华山一条路。当然,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不止只简单的走过和读过,更是用脑子去走、去读,所以说这是一条思考和阅读之路。尤如禅宗,有缘之人若慧能者,顿悟成佛;而无缘且又愚钝者,只能苦修枯坐冥想不断,却也能精进达至般若波罗蜜。
二、诗从于心
扬雄《法言·问神》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石涛《画语录》云:“夫画者,从于心者也。”这个说法,和禅家学禅似乎类似——问题在心。如果心的问题解决了,那么禅也参透了,画的境界问题也解决了。画关乎心,“不违其心之用”(《画语录》),完全地顺从内心的方向,达到真、善、美的极致。
禅从内心求,画从内心求,诗也是从内心求得。世间草木人事之诸多元素,一旦符合内心脉动之频率,元素变词句,和内心气息一个频率共舞,这便是诗歌自然流露。越是人间的细微处,越能与内心和谐共振,越易奏出好曲。故写诗作画,都须关注草木人事的细节,关注内心的点滴。
“吾道一以贯之。”孔子为坚持忠恕之道这么说过。石涛强调绘画从心之法时,也是这么说的。
三、惜墨与泼墨
董思白曰:“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泼墨成画。夫学画者,每念惜墨泼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过半矣。”三品之说,出自元代夏文彦《图绘宝鉴》:“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故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人莫窥其巧者,谓之神品。笔墨超绝,傅染得宜,意趣有余者,谓之妙品。得其形似,而不失规矩者,谓之能品。”
这三品,若用于诗歌,当是这样:一品是气韵生动天然,为神来之笔;二品为修辞手法超绝,语言意趣有余,为妙品;三品是循规蹈矩,词句谨慎,工整而稍现平庸,功劳没有也有苦劳,故名之能品。夏文彦之“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颇像佛教中般若波罗蜜的境界,拨迷雾而见大智慧彼岸。
岁月或有长短,可不一定就是智者短而愚者长。创作者常常会惊奇于不经意时,产生的好作品,这就是艺术与人的缘份。在我看来,无论泼墨还是惜墨,都是接近好作品的一种方式。
四、士人作画
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似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若能解脱绳束,便是透网鳞也。”
董别号思白。这个号,就别有一番意义。思者,想也,琢磨也。白,即画中空地露白。其语“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却非士大夫画之做法,另一层意思应该是去掉媚俗之气,呈现内心真实和艺术真实。思白所说,是对一个画家的要求,不是画师的要求。
文学和绘画有诸多相通处,无论技法还是艺术要求。今之写作,也有媚俗之风:有媚大众者,有媚刊物者。媚大众者沦于速食快餐,媚刊物者最后迷失了自己,甚至扭曲了自己的内心和行为。
画师与画家之区别,等同于诗匠与诗人的区别。诗人为诗,不可仅注目于词句修饰,否则苦吟之下,不过得一堆漂亮词藻,到头来落得“诗匠魔界”。而放开身心,能有恣意汪洋,文字活泼起来,想象力也能调动起来,即使有粗砺处,也是杀人的锋芒。因此诗人写诗,为解脱绳束为第一,首先要解脱“写诗”的绳束,其次要解脱词句的束缚。然后才能作“透网鳞”。
五、诗文词曲贵有节制
王士祯说:“凡为诗文,贵有节制,即词曲亦然。正调至秦少游、李易安为极致,若柳耆卿则靡矣。变调至东坡为极致,辛稼轩于东坡而不免稍过,若刘改之则恶道矣。学者不可以不辨。”(《分甘馀话》)
后来,刘熙载的《艺概》指责有人以东坡为变调是大谬,大概说的就是王渔洋吧。其实东坡之归类,实是芝麻小事,王渔洋的“贵有节制”才最为重要。所谓节制,就是含而不发,或不完全发,留有余地。诗文,就贵在留出来的这一小块余地,于是意义纷呈。
渔洋先生贬刘改之“恶首语,让我想起明代王世贞的《艳异编》,其中一则就写到了刘改之,当然没什么好话:“刘过,字改之……在道赋《天仙子》一词,每夜饮旅舍,辄使随直小童歌之。其词曰:‘宿酒醺醺犹自醉,回顾头来三十里。马儿只管去如飞,骑一会,行一会,断送杀人山共水。是则青衫深可喜,不道恩情拆得未。雪迷前路小桥横,住底是,去底是,思量我了思量你。’王世贞按语:其词鄙浅不工,姑以写意而已。”一百多年后的王渔洋语其“恶道”,似意出王世贞语。其实,现在看看刘改之的这一词,颇有曲意,适合民间少男少女间传吟。王世贞大概是怪他抒情没有节制吧。
后来,我读到刘改之的《唐多令》,看上去并没有王士祯、王世贞所说的那么差:“芦叶满汀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