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诗选
2013-10-26◎商略
◎商 略
父 亲
一匹老骥解鞍归来
在他的体内,升起了
秋天的烟尘和黄昏
他看不见自己的
侧影和轮廓,如今
变得柔软温顺
当鹩哥轻啄指尖
往昔的暴烈与威严
随之松动。一定有什么
从他手里漏下
是指间的鸟食?
还是枪械所的技能?
如今,他的老化的
时间结构,充满了
缓慢的衰弱和复杂
“有时,情绪会突然变坏,
让人难以忍受。”母亲小声地说
一边注视着他扶墙走来
我想,当暴躁和不安
重新来临,回到他身体的
是一个更为准确的父亲
冬至书——给祖父
向晚天晴,黄金的灰烬
落在盘龙山腰,乡野更低
寂静是一种自我繁殖
这几年,我的记忆
越来越不可靠,一度迷失在
沿途的竹林石阶
就连你的肺气肿
和老慢支,也在去年梦里
不治而愈
你的暗红拐棍,会在春天
发出一枝嫩芽吗?
它多棱,坚硬,权威
是七十岁后的另一条脊柱
你嘴角紧抿
依旧严肃,苛刻
像冬日山野霜积,长草枯伏
我默数你生前教诲
我未尽遵守,也未曾忘却
模范邨——给祖母
像陌生人那样活着
像江南弄堂的一小片阴影
就等着被遗忘
只剩那么一点气力了
不会太久
也不会太快
模范邨,只是一些石库门
泥灰和红砖
对我来说还有多少意义?
老虎灶,鸡毛菜
楼板上的积尘
提供稀薄和松软的往事
尽管不太远。我回来一趟
总得计划太长时间
我有太多愧疚
你太虚弱,已不再抱怨
你快干涸,欲言,又抛弃了语言
像阴影,深于阴影
我无法低下头去
因为这将面对我的内心
我只能侧着脸
长久地看一棵枯尽的植物
窗外是1980年的深秋——那年我初来
夜色陈旧,不可名状
岁 末
冬至上坟,腊月廿四掸尘
一缸茶喝得晦暗和耐心
记得那日,从盘龙山回来
裤边上粘满草籽
可惜了,这样没有着落的生命
把今世浪费了一次
今日消逝,再没有今日
如同祖父长眠,不再醒来
窗台一盆秋海棠上
末日的昆虫多么无力
冬去春来,你已看不到
你浪费了太多时间。
岁末假日的欢欣
早已没有。我翻培着庭院草坪
混身透着一丝丝热气
化安山——致梨洲先生
在秋天的凹形盆地
植物获得了一片向阳的沃土
溪水从盆地中心穿过
带来了枯败和流亡
带来1649年,你的隐居生涯
卵石砌成岸堤
流水无法动摇的对抗
平静和晦暗
妥协和均衡
你的太多失败,都在不惑以前
堤上茅草,北边盛于南边
蔓藤攀援在水杉
光阴斑驳。这是秋冬过渡
不可抵抗的转换
——从前朝到今朝
环形山峰,峡口松林
阻挡了季风入侵
因此得以安静,
安静得可以速朽
可以营生圹,置石床
只是厌倦太多,羞愧太多
你躺下,落叶覆面
内心暗淡。四野落下
凌乱雀影。溪水稳健,
拘囿于自身轨迹
山径的秘密
一条被长草淹没的山径
符合远游者的好奇
——能带来什么?能告诉我什么?
我曾有太多失望
但新鲜的未知
让我更加健忘
两侧昆虫,先于枯叶落下
瞬间的宇宙粒子
比之它们,我已是无限和永恒
它们跌落草尖,像水滴
“啪”的一声,很多“啪”的一声
把空旷切成微小的部份
转移了棺椁的深坑内
积水像灵魂。有时,沉默只是为了
让我们说出更多
沉默,是这个世界的尽头
露出了泥石流之后
不被愈合的创伤
山 民
你无法再长出一付好牙,
相反,它们日渐脱落。
言谈将充满残缺。
对你来说,拥有一付好牙,
比修筑一条下山通道更加困难。
尤如,让蜂鸟穿过针眼,
衔来后世的舌侧矫正器。
——可是,有没有好牙齿,
至今也无关紧要了。
浓茶和卷烟,将构成剩余。
重要的事体也不多了,
诸如犬麂、野猪和雉鸡,都被保护。
闲时就劈柴,喝茶,叼半截烟。
斧头还有早年寒光,
当你举起来,会想起什么?
把枯枝和树桩劈成
一个长度,随手一扔,
这漫不经心的秩序建立起来。
是的。一种整洁的秩序。
像秋天必须落木,
像你抬手掸去身上木屑。
其实,我们不需要说什么话。
听着树桩破裂的声音
就够了。——啪!像尖叫。
沿湖的树木就会颤抖一阵,
秋天就会落下少许灰尘,
湖水就会荡漾起一片波纹。
白鹿村
盘旋多时,浮云的错觉
岩石和村庄,
让我重新凝固
想坐下来喝一杯茶
看天色渐晚
一些飞禽的碎片
带来晚年的颤抖和消失
沿途的石墙,水罐和柴爿
家园只给年老的人
一生的尘埃可以落下了
小寺院令人忧伤
向晚的山巅布满了
紫红浆果,明亮和寂静
是一种善,我得确信
前生也是现在
端上的烤番薯和烤土豆
都是今年新收
每一天都可以是旧的,
但必须朴素
必须有沉默和微笑
在稍觉清冷的山巅
除了早晨便是夜晚
秋天缓慢落下,像一架
陈旧的双翼飞机
带来了生活的无限
陈 岩
云上生活
接近深蓝
形而上下的矛盾
寂静堆砌时
我可以是一个聋子
可以拒绝任何
这一年,仅有
秋天是新的
落日一天比一天旧
早上还是婴孩
到了晚上
都是年迈老朽
窗外那棵银杏树有多老呢?
老得接近透明
它们在秋风里鼓噪
也许告别,也许是欢送
一堆易碎的泡沫
光亮,干净,胸怀破灭
平 衡
水面宽阔,你尽可以
心怀孤独地撒网
一层又一层。轮胎筏子转圈
江面的孤独更集中
对岸的人,吹着葫芦丝
南来北往的风
把他弄得疲倦
如今,他要抵抗的
不只是时间的流水
有没有女人爱上过他?
晚春的草尖颤抖,倾斜,倒伏
休息日的忧伤
无论有没有女人爱过他
终于,他有了江河的孤独
宽阔的,波动的孤独
运沙船离去
运沙船离去,剩下的波浪
加深了鱼的皱纹
你可以想象,它们
讨论着流水的反面
马达又是怎样把航道的
长度折合成时间
——当然,流水的反面
并不只是时间,还有
堤岸,水杉,晚春的银笛
而命运总是这般萧条
面对流水,大量喝酒的
装卸工人,没有绿色在他身边
暖气管道从他的一侧
进入城市。他在晚风中
畅开了怀,散发出褐色和
光滑的体温。在他眼前
世界的构成只有这么多:
消沉的随波顺从,和沉默。
节制闸记
正午的夹竹桃在想些什么?
小片的阴影,像是悄悄延长的
午间休息
只有枝叶间露出的
乡村泵站是清醒的
正午的河流,等待流动
等待水利部门的
没有期限的审核
关于它们的流速、声响和危害
这是一门少数人的学问
让它们在顺从和消逝中老去
在河流密布的东方
无言和蒸发即是美德
明日的暴雨一次次冲刷着
节制闸的九片塞石
竺山岛记
似乎隔得久远一些
就可以看清你
往昔的薄雾和水汽
就会像尘埃落下
长草纷纷击打车窗
被放大。一条沿湖小路
细白而又蜿蜒
延伸向无名的宇宙深处
不会有那么多激动了
我们将平静下来
动作缓慢。黑白的山水
融合在一起
垂钓者将反复地
拎起他的鱼。他不断
收获着,同一条鱼的
不同形态
此时,没人可以解释
别人的心思
而最昏黄的山水
也熟识如故人
站在久远的岸边
我们像一个巨人,趁着时间
不多的秋色,抚摸着
岛上的小小松林
湖山记
湖在水里,山也在水里
垂钓人吐出了无色的尼龙线
谁在乎,你是不是下一个上钩者?
走在这一条没有人烟的
细石子路上,我们没什么目的
假设这是元丰的地志
我们正驾驶潜艇,把水面
从头顶剖开。我们将看到
野鸭踩过水面,时而拍击
惊恐于自身的泡影
而湖底的萝卜地,用蓬勃的情欲
活过它们秋天的光景
沧海无非桑田,沿湖
无非是江南故人。我们无非虚掷了
光阴,换来片刻的水花
惟有孩子们伤感于荷叶的凋冷
惟有他们看到那么多的秋天
正摇动翅膀,缓缓飞来
牟山湖记——致周斌和
在江南,这是一年里最枯燥的时候
沿湖,都是沉默之物
只顾吃蟹,吃酒
许多年了,我们心里都有一些想说的话
但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吃酒,吃蟹
熟练地掰开它们的背壳
掰开它们的脚
我熟悉它们的身体和构造
胜过我自己
多好的湖光山色
多好的秋风吹在我们身上
在我们心里
都有这样一面湖水,安静,敏感
在这样的湖面之下
也都纵横着这样一群高举怒螯的蟹
老年生活
一个下午,甚至一整年
他坐在破藤椅上
什么都没干
有时,他打量
窗外的小天井
水门汀很白,像秋水
他想象,坐火车去旅行
他想象,像道士那样
穿过月光的墙壁
像灵魂那样穿过
死者的松林
和纷纷落下的松针
所以,他的肉身后仰
轻轻摇摆
似乎这样能够带来一点宽慰
他厌恶身后成排的书籍
厌恶坐在窗口
却想着抽烟
他厌恶自己
摇摆不定。他又想
摇摆也是一种平衡
这个样子,什么都干不了
旅行快到头了
他却没有旅行过
他等着什么呢?
他不知道。在下午深处
他忧伤得都不想动一个指头
那些早年没有说的
他至今仍不想说
早年不曾做的,至今做不了了
他坐在破藤椅上
什么都没干
一个下午,一整年
八月七日晚在阁楼听台风过境
她怎么来,又怎么离开
你无法描述
你无法描述她旋转的辫子,忧郁的慢
你无法描述,在平原上行走
会有多少悲伤
行道树一棵棵倒下,河水上涨
她有宁静之处
在旅途中的最疲倦之时
得到了生平所有的暴力,美和满足
她把自己称做海葵
或者哪咤
甚至麒麟,水仙和梧桐
她使用这么多别名
无非是想掩饰她的消失
将先于我们的知觉
这会儿,她的胸腔充斥着我们的心跳
她哭泣,就像我们
毁坏着自己的爱和身体
纳凉记
月亮下面,是石榴
它们一样地光滑
如孤独悬浮
石榴下面,是石榴树
低处的都被摘尽
为了高处的不胜寒
石榴树下,是猫
坐在车顶上,想象着
月光下的老虎
月光下的老虎看着我
很多的怜悯,像我看着
幸存高处的石榴
如果我一直坐在这里
可以是老虎,也可以是石榴
世界只是个忧伤的循环。
傍晚听滩簧记
月光最先照着唱戏的人
然后是拉二胡的人
吹笛的人
拨阮咸的人
用竹制小锤敲打扬琴的人
片断的小色情,月色明亮
我们都已知道结局
一开腔就知道了
我们都知道月光
照不到银杏树,草皮,飞虫
照不到我,以及
和我一样听戏的人
月光照不到我们
就像照不到
我们的过去
登风山记
沿途,在死者们中间
要保持沉默
你的呼吸要轻
甚至不呼吸
要理解他们
寂寞的光阴,不发声
在一座山看来
你和他们一样
上石阶,下石阶
离开他们
又在他们中间
化安寺——寄陈德应
袍袖里的微观山水
已不为人知。后人对于这一段辰光的描述
更倾向于虚构的隐士生活
那一个真实的陈德应
奔波在化安寺与陆家埠之间
流水跌荡,增速了饥饿
“我的胃,”他想象
“是被命运驱赶的云朵,肥马的烟尘。”
缘溪而下,都将是柳暗花明
在初夏,化安寺的钟鼓
让他觉得没有虚度此生
如何让美变得更久远呢?
丛林消失,飞来归鸟
三十年前黄梁梦,环绕着
云水遘止的重重外观
旷亭记
一只没有立柱的亭子
将如何安置它飞檐的曲线?
像鹳雀那样径直飞去?
还是像一枚螺螄
消失于自身的螺旋?
故人故去于两种途径
可是,一个没有我的书房
将由谁来领养这一群孤独灵魂?
这个问题至今没有解决
在梅里山,春色端庄
鸟鸣迟迟不肯散去
横贯的电流无语,电线竿
依旧空旷。我想起
那年来时,山阴路上晚春尘起
无主的山水和灌莽
奔赴向亭子间的空洞和孤独
我回忆里的,仅是这么
一个纸墨洁净的当年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