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建设的第三条道路——近代中国发展新式教育的轨迹及经验
2013-10-24张礼永
张礼永
(浙江大学教育学系,杭州 310028)
“轨迹”一词在数学上是指“一个点在空间移动所通过的全部路径”,可用来比喻“人生经历的或事物发展的道路”。①本国教育的发展有没有轨迹(并非“规律”)可寻呢?若有,那又会是怎样的轨迹呢?这一轨迹,对于今日有无借鉴意义?研究以为,兴学以来为中国教育出谋划策者,在借鉴东西方成熟经验的基础上,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走出了一条切合中国实际、符合本国国情的“第三条道路”,这条道路对当今中国的教育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一、从“教育政论”走向“教育新政”
1894年甲午海战之后,中国的士大夫精神上受到了强烈刺激,思想开始有了转变。如盛宣怀于次年就提出“自强之道,以作育人才为本;求才之道,尤宜以设立学堂为先。”②但是对设立什么样的学堂、设立多少学堂、在哪里设立、开设哪些课程、师资问题如何解决、经费从何处着手、授课怎样安排、如何评价学生的学习等问题,并没有明确的意见。
“百日维新”之时,康有为奏请“广开学校,以养人才”,希望光绪皇帝能“远法德国,近采日本,以定学制”,并乞下明诏,“遍令省府县乡兴学”。③张之洞虽反对变法,但是并不反对广设学堂,他在《劝学篇》如此表述:“夫学堂未设,养之无素,而求之于仓卒,犹不树林木而望隆栋,不作陂池而望巨鱼也。……是非天下广设学堂不可。各省各道各府各州县皆宜有学,京师、省会为大学堂,道府为中学堂,州县为小学堂。”④然而,这都是近代先贤的政论而已。因为“兴学”不是一个简单的名词,其背后有一系列的问题需要解决,而且在解决的过程中还会不断产生新问题。
“庚子”之后,统治者亦有所反思,慈禧于西安避难时曾颁发上谕,令清廷重臣“就现在情弊,参酌中西政治,举凡朝章、国政、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制、财政,当因当革,当省当并,如何而国势始兴,如何而人才始盛,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备始精。各举所知,各抒己见。”⑤同年4月21日,又令成立督办政务处,作为推动“新政”的专门机构。9月14日,清廷又下兴学诏:“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应切实整顿外,着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城均设大学堂,各府厅直隶州均设中学堂,各州县均改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⑥
辛丑年十二月(1902年1月),两宫回銮,以创痛巨深,力求改革,颁发上谕曰:“兴学育才,实为当今急务,……派张百熙为管学大臣,责成经理,务期端正趋乡,造就通才。其裁定章程,妥议具奏。”⑦是年8月15日,张百熙进呈学堂章程,候旨颁行。⑧此即“钦定学堂章程”,又称“壬寅学制”。因其年限过长,脱离实际,6月27日,清政府又命张之洞会同张百熙、荣庆重新厘订。⑨1904年1月13日,三人覆奏“重订学堂章程”,当日,清廷即加以颁布,并谕次第推行,此即“癸卯学制”。同日,三人还奏请递减科举,提出“必须科举立时停罢,学堂办法方有起色。”⑩次年9月2日,袁世凯、张之洞、岑春煊等会奏“请废科举”,认为“科举之阻碍学堂,妨误人才”,提出“欲补救时艰,必自推广学校始,而欲推广学校,必自先停科举始。”⑪清廷准其会奏,决定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⑫10月间,山西学政宝熙奏请设立学部,称“欲令全国学制划一整齐,断非补苴罅漏之计所能为,一手一足之烈能济”,而且“变更伊始,造端宏大,各处学务之待考核统治者,条绪极纷,必须有一总汇之区,始足以期日臻进步”,故而“拟请政务处会议,速行设立学部”。⑬12月6日,上谕:著即设立学部。⑪中央教育行政机关由此发端。
如上所述,清末实施新式教育,有一个渐进的过程。先拟定学堂章程,后排除一大干扰,再成立中央教育行政机构。如此,才算告别“政论”,走向“新政”。上述这些变化同时也是清政府新政中教育方面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谋求新式教育在中国之普及
就在几省总督会奏停止科举之后的几日,发生在中国东北的日俄战争也宣告结束,给正在实行新政的清廷以很大的震动,日本那么小的一个国家战胜了俄国那样大的一个国家,原因是什么呢——“日俄之胜负,立宪、专制之胜负也”⑮,“非小国能战胜于大国,实立宪能战胜于专制也”⑯。这一事实给了立宪派以强有力的证据,来说服顽固派,人们一致以为中国要想自救必须实行立宪。于是清廷派出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接着又成立了“宪政编查馆”,在1906年9月1日又颁发了《宣示预备立宪先行厘定官制谕》,提出“时处今日,惟有……仿行宪政”⑰,此即“预备立宪”。这样一来,中国发展新式教育,性质上有一大转变(参见表1)。
学部成立前后,对于教育的发展,已经有所讨论,自然希望是实现教育的普及,这更多是出于“广育人才”需“广设学校”的逻辑。“预备立宪”之后,逻辑就不一样了。
教育与宪政关系极重要,正如学部所指出的:“教育为宪政根本中之根本,……关系立宪至为重要,实心举办,然后成效可期;通力合作,然后事机不误。”㉗何以普及教育关系到宪政的实施,并且有“根本中之根本”的断语?因为实施宪政,并不是给国家多增一名为“议院”的机关,而是须众人重新过另一种生活。对于数千年来生活于君权之下的中国人,令其普遍地发展民权,这样的转变可谓天翻地覆,实在是太大了,然而这样的转变既属于大变革时代的应对,也是历史的潮流。要想实现这一转变,需要实施新式教育,消除文盲,提高民众(当时尚属臣民)的文化水平,正如学部奏章中所言“普通教育实能普及,然后国民之知识道德日进,国民程度因之日高,庶几地方自治、选举议员各事,乃能推行尽利,而庶政公诸舆论,始无虑别滋弊端。”㉘
表1 清廷“预备立宪”前后关于普及教育的议论
三、先贤识破了儒家“先富后教”论
1904年的“学堂章程”之“学务纲要”,对于普及教育的任务已有所计划。对于各级各类学堂,提出“宜首先急办师范学堂”,因为“学堂必须有师”㉙,这是为发展其他学堂做准备工作。另外还提出“劝谕富绅广设小学堂”,因为它“意在使全国之民,无论贫富贵贱,皆能淑性知礼,化为良善”㉚,其不仅为“养正始基”,更为立国之本,但当时“各省经费支绌,在官势不能多设”,解决之道为“一俟师范生传习日多,即当督饬地方官,剀切劝谕绅富,集资广设。”㉛三大臣在随后的“递减科举折”中,再次提出“奉旨兴办学堂,……而至今各省学堂仍未能多设者,经费难筹累也。公款有限,全赖民间筹捐。”㉜次年9月,袁世凯等奏请废除科举时也指出民间因科举不停而“相率观望,私立学堂者绝少”,但广设学堂“又断非公家财力所能普及”。㉝1907年南书房翰林袁砺在奏折中亦说“今日帑项奇绌,势不能普设学堂”㉞。
既已贫困至极,又走上“建国君民,教学为先”(《礼记·学记》)㉟之道,那何不实行儒家先贤所主张的“富然后教”(《论语·子路》)㊱呢?这一主张在历史上并非如流星般一闪而逝,而是获得了众多认可。甚至连法家也有相同的声音,如管子提出“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管子·治国篇》)㊲;“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牧民篇》)。㊳后世儒者更加以阐发,如孟子提出“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趋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孟子·梁惠王》)㊴;“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孟子·滕文公》)。㊵汉时刘向对“既富乃教”的主张深表赞同,认为是“治国之本”(《说苑·建本》)。㊶据高时良研究,“秦汉之后,主张‘富然后教’的也不乏其人。如王符:‘夫为国者,以富民为本,以正学为基,民富乃可教,学正乃得义’。”㊷程树德经过考证,发现古人对于“治民之法,先富后教”,似“为自古不易原则”。㊸即便今日亦有不少意见认同此说。㊹
既然要兴办教育,且又贫困至极,何不“先富后教”呢?甚至今天还人有认为“孔子的既富矣,然后教之,是以富为基础,以教为目标,是合理而又可行的很好的政治思想。”㊺而清末兴办学务的人,却用他们的实际行动否认了这一主张。到了民国初年,认识更加深刻了,如张元济就指出“古人言富而后教,吾国今日,贫困极矣,似必先有以富之而后能教之。然今之世界,非教必无由富,生计既随世运而进,一食何莫不由智识而来,若必泥先富后教之说以衡吾民,则吾国恐永为极贫之国,吾民亦永为无教之民矣。”㊻程树德也认为“方法因时代而不同,断不能于数千年后,代古人拟出方案,……迂儒好为高论,初不料流毒如是其烈也。”㊼
四、贫困之国宜选“第三条道路”
既然到了非发展教育不可的地步,又想实现教育的普及,但国家实在是穷得不行,又不能等着“先富后教”,这该如何进行?
张之洞等人“劝谕富绅,集资广设”的主张㊽,其他大臣“广劝兴学”㊾的相似主张,得到了认可,在民间获得了实现。但是也有问题,正如出洋考察的五大臣之一戴鸿慈,在1906年10月的一份奏折中所说“我国以二三学家,创谈学务已十余年,考览未周,遽为兴办;而学部设立独后,一切听民间自为”,认为“虽欲不滋歧异,又安可得?”㊿
此时,学部实际上已经有所行动,在7月间奏请“各省教育会章程”。在折子中再次重申“教育之道,普及为先”,但是其实现又非常困难:“中国疆域广远,人民繁庶,仅恃地方官吏董率督催,以谋教育普及,戛戛乎其难也。”如何解决:“势必上下相维,官绅相通,借绅之力以辅官之不足,地方学务乃能发达。”此时,清廷已停止科举,各省地方绅士,热心教育,开会研究者,不乏其人,但学部认为“章程不一,窒碍实多,有完善周密毫无流弊者,亦有权限义务尚欠分明者”,故而“亟须明定章程,整齐而画一之”,待“权限既明,义务自尽”,则“振兴教育,不无裨益”[51]。在教育发展过程中,占主流地位的中国式的教育会,正是由此拉开序幕。
清末发展教育会的用意是“借绅之力以辅官之不足”以发展教育,以求教育的普及,似乎尚不能直接明示其与本文的主旨。一位从清末学部至民初教育部都有任职的教育前辈,对这件事情的判断,相信可以明示。他说:“各国之兴学也,有因其人民富于独立自营之性,合群策群力以图之者;亦有本于政府统一强毅之力,提纲挈领以行之者”,此所谓发展教育的第一条道路与第二条道路,然而“循是二途,以期之吾国,皆未可骤至者也。”[52]所以,贫困之国宜择“第三条道路”,却又是无可奈何之举。
通过“官民合作”来兴办教育,发展教育,进而期望实现教育的普及,这是中国教育行政者为本国所设计的一条道路,似乎顺理成章,也很容易理解。但是落实到实践层面,就不仅仅是几个语词的事情了——怎样兴办?怎样才能发展?怎样才能实现普及?靠二三学者或行政人员的个人之见,难免管中窥豹只见一斑,故而需要集思广益,这就产生了教育研究的问题,而且是中国式的教育研究,主要是教育会、教育社与教育学会,这些与西方并不一样。
教育会立足于地方,为地方教育做出贡献,也就意味着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全国教育的发展。但是中国教育的发展并不是各省或各县教育的简单相加,地方教育虽有进步,而全国教育尚有不足,如职业教育的问题、儿童教育的问题、社会教育的问题,所以后来就出现了针对上述各种问题,发展各种事业的教育社,如中华职业教育社、中华儿童教育社、中国社会教育社等。到了一定的阶段,教育学术落后的弊端成为发展教育的一大障碍,故而又产生了教育学会,专门从事教育的学术研究。教育会、教育社、教育学会在本国兴学进程中,依次出现,三者构成了当时的教育研究体系,是本国选择“第三条道路”进行教育建设的主要力量。
这一条道路,凝结了无数教育学者和关心、爱护教育事业人的心血,当然,也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坎坷,正如道路本身一样,有着各式各样的“路障”。走中国式的“第三条道路”来发展教育,原本为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却有意料之外的收获,那就是符合国情,调动了人们的积极性。今日之中国,依然还很不富裕,普及教育的追求也未更改,教育学术研究水平依然需要加以提高,历史的经验值得加以关注。
需要附带说明的是,本文所言“第三条道路”,是指贫穷之中国,官方无力发展教育,但又不得不发展,而民众缺少训练,又不能像英美一样将教育作为民间自营、地方自治之事业,故而不得不采用“官民合作”的方式来发展,进而期望能够实现其普及。故而这里的“第三条道路”,并非政治经济理念中的介于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的那种“第三条道路”。
注 释:
①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75页。
②③④盛宣怀:《拟设天津中西学堂禀》,康有为:《请开学校折》,张之洞:《劝学篇·设学第三》,载陈学恂主编:《中国近代教育文选》,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3,108-110,247页。
⑤朱寿朋编,张静庐等校点:《光绪朝东华录》(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4602页。
⑥⑧⑨陈学恂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大事记》,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1年,第111,119,136页。
⑦㉔㉕㉖㉗㉘㉙㉚㉛㊽陈学恂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教学参考资料》(上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6 年,第 513,742,754,765,742-743,742,533,532,534,534 页。
⑩⑪⑫⑬⑭⑱㉜㉝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二辑上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年,第 107,110-111,113,139-140,142,139-140,107,110 页。
⑮梁漱溟:《谈中国宪政问题》,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六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94页。
⑯⑰㉒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 年,第 29,44,44 页。
⑲⑳学部总务司编:《学部奏咨辑要》(影印本),台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89年,第1-2,53-54页。
㉑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年,第357页。
㉓㉞㊾㊿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 年,第979,980,980,961 页。
㉟朱彬撰、饶钦荣点校:《礼记训纂》(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545页。
㊱“先富后教”,或曰“富然后教”,出自《论语·子路》,原文为:“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㊲㊳黎翔凤撰,梁莲华整理:《管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第 924,2 页。
㊴㊵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 年,第 16,114 页。
㊶刘向撰,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3页。
㊷高时良:《中国古典教育理论体系:孔子教育语义集解》,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9-50页。
㊸㊼程树德撰:《论语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 年,第 907,907-908 页。
㊹有研究认为这段简单的对话,蕴含着夫子宝贵的治国思想,即“先使百姓富裕,再让百姓受教育。”(李德民:《孔子语录集解》,哈尔滨:哈尔滨工程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79页)另有研究认为“庶”、“富”、“教”治国三要素存有“先后顺序”,“‘庶’与‘富’是实施教育的先决条件,只有在庶与富的基础上开展教育,才会取得社会成效。”(林永强:《论孔子的“先富后教”思想的时代性及其现实意义》,《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
㊺李旭编著:《孔子:执着人生》,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44页;另李旭著:《孔子直解》,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219页。
㊻张元济:《贫困之教育》,《教育周报》第37期,1914年4月1日。
[51]朱有瓛等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教育行政机构及教育团体》,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55-260页。
[52]范源濂:《教师之大任》,璩鑫圭等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教育思想》,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7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