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后新军军事对抗演习述论
2013-10-20彭贺超
彭贺超
甲午战后,袁世凯编练新建陆军、张之洞编练自强军及湖北护军营是清政府编练新式军队之标志。学界关于袁世凯、张之洞这一时期编练新军活动的研究成果较多①关于袁世凯编练小站新军的著述主要有:刘凤翰《新建陆军》,《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专刊(20)》,(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67年;李宗一《袁世凯传》,中华书局,1980年,第43-65页;侯宜杰《袁世凯全传》,当代中国出版社,1994年,第43-55页;罗尔纲《晚清兵志》(第3卷),中华书局,1997年,第133-149页;来新夏《北洋军阀史》(上册),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0-121页;张华腾《北洋集团崛起研究(1895-1911)》,中华书局,2009年,第43-97页。关于张之洞编练自强军的专文主要有:王贤知《自强军编练述略》,《史学月刊》1982年第5期,第87-88页;张能政《论自强军》,《军事历史研究》1987年第2期,第149-158页;张一文《张之洞与“自强军”》,《军事历史研究》1997年第3期,第106-110页;李细珠《张之洞与晚清湖北新军建设——兼与北洋新军比较》,《军事历史研究》2002年第1期,第125-136页。。但既有研究过度聚焦于新军“编”之历程梳理,相对疏忽了新军“练”之动态考察,尤其对其军事对抗演习活动极少涉及,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其军事色彩。这一时期,袁世凯、张之洞将军事对抗演习引入新军军事训练,并演变为新军军事训练的高级阶段。本文拟以小站新军、自强军及湖北护军营为研究对象,系统考察新军实施军事对抗演习的动态过程,彰显新军军事演习起始阶段之面相,希冀推动新军研究走向深入。
一、袁世凯、张之洞对军事改革的理性认知及练兵实践
甲午战争前夕,面对日军的步步紧逼,李鸿章对陆军寄予重望,“船难必胜,勿贪战,留守要害,多进陆兵,用洋将兼督,必能逐日下海”[1]191。淮军、湘军相继败亡,清政府深刻体认到重振陆军武备之必要,朝野有识之士呼吁仿西法练新军,“一时内外交章,争献练兵之策,于是北洋则有新建军,南洋则有自强军,是为创练新军之始”[2]9509。袁世凯、张之洞之所以在军事改革过程中脱颖而出,得益于二人的理性认知和勇于任事的实践精神。袁、张之理性认知体现在对旧式陆军采用西式操法训练低效原因的深层考究上,换言之,他们或认识到军事编制与军事训练契合程度的重要性,或批判湘、淮军学习西式操法的程式化和刻板化,进而在编练新军实践过程中纠偏改弊。
袁世凯早年投淮军吴长庆部,但其视野并没有拘泥于淮军军制的框框。袁世凯认为,甲午战争期间湘、淮军一败涂地的根源在于“军制之未善”[3]29。他据此比较了中、西陆军编制和军事训练的契合程度,“按泰西操法,每营分为四队,每队分为三大排,每大排分为二小排,均有弁目层层节制,又节节策应,故战每制胜,即败亦不溃。向来湘、淮营制以五哨为一营,若照西人操法,分为四队,递分大小排,官弁头目各失其伍,平时仅可饰观,临阵最易溃乱”。军队编制和军事训练疏离的缺陷决定了湘、淮军战斗效能的低下,新建陆军“必须参用泰西军制,始可照西法操练”[3]29-30。1895年冬,袁世凯将原定武军改编为新建陆军,“步兵为左、右两翼,左翼二营,右翼三营;炮队则分右翼快炮队、左翼重炮队、接应马炮队,共三队;马队则分为四队”[4]75-76,再加上工程队一队,共计7000人。1898年11月,荣禄奉旨整合京津地区军事力量,建立武卫五军,新建陆军改编为武卫右军。[2]95121899 年,增编辎重兵一营。[5]107至此,武卫右军形成了一支包括步、骑、炮、工、辎为一体的合成军队。
面对甲午战争中国战败的结局,两江总督张之洞反思了中日军队的差别,“日本用兵皆效西法,简练有素,饷厚械精,攻取皆有成算,……我军则仓卒召募以应之,心既不齐,械亦不足,技又不习,以致动辄溃挫”。因此,中国陆军“非一变旧法,必不能尽除旧习”[6]990-991。张之洞进一步抨击了旧军机械模仿洋操的弊病,“向来各省所习洋操,不过学其口号步伐,于一切阵法变化、应敌攻击之方、绘图测量之学全无考究”[6]1005。针对此弊,张之洞聘用德国军官负责统带、训练自强军,中国军官仅负责监督、约束。“委派洋员德国游击来春石泰为全军统带,其营官、哨官均以洋将弁为之,……其带兵操练之权,悉以委之洋将弁,而约束惩责之权,则专归华官”[6]1054。张之洞极其重视德军军事对抗演习,“其操亦无定式,大率皆分为两军,一为官兵,一为敌人,教以两军相遇攻战守御之法。如此操演,当有实用”[6]1006。故张之洞一再强调自强军军事训练不能仅止于口号、步伐,更应该临敌实用,“至于应敌攻守之方,图绘测量之学,悉令详教熟练,不准徒袭口号、步伐之皮毛,致蹈向来洋操陋习”[6]1055。刘坤一回任两江总督后,自强军始正式实施军事对抗演习,一定程度上遵循了张之洞倡议之训练精神。而且,张之洞回任湖广总督任后,编练湖北护军营时延续了自强军时期实施军事对抗演习的训练宗旨。
袁世凯、张之洞军事改革思想折射出二人各自练兵实践的倾向性。袁世凯强调军事编制对于军事训练之重要性;张之洞则重视聘请德国军官教授西式操法之精髓。新建陆军、自强军及湖北护军营等新式军队,均是编制完备、兵种多样化且装备新式武器的现代化合成军队。新式军队提供了军事训练革新的载体,固守传统军制、操法或刻板模仿西式操法已无法适应现代战争的需要,这一点成为袁、张共识。军事对抗演习作为军事训练的新思路和新举措,开始引入中国陆军军事训练实践过程。
二、袁世凯与小站练兵时期军事对抗演习
小站练兵经历了两个时期的发展和扩张,即新建陆军时期和武卫右军时期。新建陆军时期也是小站新军创建时期,袁世凯将军事对抗演习引入新军军事训练。武卫右军时期是小站新军规模、防区扩张的时期,此时已效仿德军操法训练3年有余,积累了丰富的军事技战术训练经验,军事对抗演习也得以从理论层面进一步完善。
(一)新建陆军时期军事对抗演习的实施
新建陆军军事训练,“由浅入深,循序递进,始练以步伐身手各法,次练以布阵变化诸方,再练以行军驻扎、攻守、调度之道。”[7]3换言之,先开展基本军事训练,然后开展诸兵种军事技战术训练,在此基础上实施军事对抗演习。《新建陆军兵略录存》对新建陆军军事对抗演习有明文规定:“每年春秋必须演习行军于数百里外,或约会他军作对垒遇敌之状,使将卒习知战法,历练劳苦,遇有征调,立即拨队,不复有迁延遗误之虑”[3]83。新建陆军以临敌实战为特征的军事训练理念并非仅停留在文字层面,袁世凯将之付诸实践。1897年10月15日至1898年4月29日,新建陆军共实施了8次军事对抗演习。
1897年10月15日,新建陆军分编东、西两军在新城一带演习遭遇战。[3]533-536西军以左翼第1营、第2营及右翼第2营为主力,由袁世凯亲自指挥;东军以右翼第3营、右翼第1营为主力,由督操营务处指挥。西军分左、中、右三路开拔行军,另派骑兵巡逻侦察,并部署预备队埋伏。东军派右翼第3营为右翼,右翼第1营两队部署炮队前方、两队部署炮队后方,另派骑兵沿河北岸大路侦察行进。两军遭遇后,东军以炮队掩护步、骑兵冲锋,进攻河堤。东军遭西军伏击,又因地势限制未将战斗队形展开,攻击受挫。此时,西军惧于东军炮火,未发起总攻。东军马龙标所部伏兵运动至西军右翼攻击,导致中路空虚。西军主力遂转向右翼抵御,并趁势攻击东军中路,东军失利。
10月21日,新建陆军分编南、北两军,在白塘口、灰堆口一带演习攻守战。[3]536-539南军由袁世凯指挥,北军由左翼长姜桂题指挥。南军在海河两岸、双港、蛮子营、柴园、南马庄、北沙河庄及南北马家庄之间梯次配置兵力防御和设伏,另派骑兵巡逻海河沿岸防止北军渡河。北军兵分三路攻击:一路由海河西岸行进;一路由中路行进;一路由北马家庄西绕至葛黄庄渡小河。北军海河西岸所部与南军伏兵旗鼓相当,形成对峙之势。北军中路以散兵线队形进攻,因南军占据有利地势,攻击受挫。北军企图西渡小桥抄袭南军主力后路,遭遇南军桥后伏兵及南马庄炮兵攻击,计划受挫。北军中路无法突破南军正面阵线,遂再次向西运动。南军派骑兵追击后,北军迅速集结反击,并派骑兵对阵。南军速令马队撤退,派步队猛击北军集结部队。北军葛黄庄所部先派骑兵抢占该庄西北小桥,步队佯攻以消耗南军炮弹。同时,又派出马队袭扰南军。南军派骑兵在北沙河庄小河沿岸巡逻,严防北军偷袭。北军马、步主力突袭南军炮兵阵地,南军依托有利地形,步炮协同击退北军。
11月12日,新建陆军分编南北两军,在葛沽一带演习攻守战。[3]539-543南军由督操营务处调度,以右翼第3营为中路,第1营为右路,第2营为左路,以学兵营为全军预备队,骑兵两队负责侦察。北军由左翼长姜桂题指挥,以左翼第1营守右翼,第2营守左翼,炮队守正面阵线。两军开战后,南军进攻遭遇北军顽强防御,未敢轻进。南军仅以散兵队形诱敌出击,北军未轻易进击,仅发炮轰击。南军撤退,北军步队开枪后致使阵地暴露。南军遂全线发起攻击,北军退而据险,形成对峙状态。演习结束后,对南、北军战术优劣进行点评。
11月27日,新建陆军分编东、西两军,在海挡外演习攻守战。[3]543-546西军由左翼第2营统带杨荣泰指挥,以步队左翼第1、第2两营部署三道防线,骑兵两队掩护步队左、右两翼,又调拨步队一部开赴西小站,以防东军偷袭。东军由右翼第3营统带徐邦杰指挥,分左、中、右三路,骑兵掩护步队左、右两翼并侦察敌情。东军进攻河堤右侧,为防范西军骑兵通过河堤左侧空旷地带来袭,故部署预备队分路防守。西军借草堆隐藏兵力部署,东军未知虚实,故派出散兵队形诱敌。西军发现东军散兵队形出击后,即率全军迎战,致使右翼被东军包围。西军调兵增援右翼之时,左翼亦被包抄,全线溃退。东军乘势冲锋,西军预备队在伏沟一线回击。此次演习,东军进攻颇为顺利,西军防御失利。演习结束后,对东、西军战术优劣进行点评。
12月17日,新建陆军分编南、北两军,在同和庄一带演习攻守战。[3]546-551德国教习巴森斯指挥由左翼第1营、右翼第2营、步队两营、炮队一队、骑兵两队编成之北军,9时开赴同和庄一带择地防守。袁世凯指挥由左翼第2营,右翼第1营、第3营、步队3营、学兵1营、炮队一队、骑兵两队编成之南军。10时,南军全线攻击。南军左翼第2营进行巡护,右学兵营和骑兵佯攻北军正面阵线。袁世凯亲率步队两营、炮兵及骑兵各一队全力进攻北军左翼。南军先以炮火侦察北军左翼炮兵阵地部署情况,彻底击溃北军炮兵后,继以步队猛攻。鉴于北军右侧河流无法绕攻,南军派两部佯攻北军中央及左翼,主力进攻其左翼。北军虽侦悉南军佯攻企图,却未知其攻击左翼计划,故仅调兵增援其左翼。后因北军马队防御失败撤退,南军占领其阵地大部。北军援军被迫撤回同和庄防御,但撤退时又遭南军包围。此次演习,南军因指挥官调度有方,攻击顺利;而北军则受限于不利地势,处于下风。
1898年3月25日,新建陆军分编东、西两军,在南天门一带演习遭遇战。[3]551-556西军以右翼第1、2、3营为主力,由袁世凯指挥。东军以左翼第1、2营及学兵营为主力,由左翼长姜桂题指挥。西军由西小站渡河向东行军,东军由南天门大桥向西运动。两军遭遇后,进行战斗部署。西军以右翼第2营为右翼,右翼第3营为左翼(配备火炮4尊),右翼第1营为正面阵线(配备火炮6尊);骑兵部署在阵线正面及左、右两翼。骑兵分三路先行冲锋,步兵以散兵队形在阵线正面炮火掩护下攻击。东军据侦察情报相应部署:派左翼第1营为左路,左翼第2营为右路,学兵营为中路,炮队分左、中、右三路,骑兵部署全军左、右两翼。演习开始,两军炮兵互击,各自掩护步兵突击。东军将兵力集结全军两翼企图包围西军,导致正面兵力较弱。西军乘势派马队冲锋北军正面阵线,遭到东军步兵密集火力打击,西军马队撤退而派步队出击。两军形成对峙之势。此次演习结束后,进行两军战术点评。
4月6日,新建陆军分编东、西两军,在葛沽、双桥一带演习攻守战。[3]556-562东军由左翼第1和第2两营、学兵营、陆路炮12尊、侦察骑兵40名编成,由袁世凯指挥。西军由右翼第1、第2、第3营,快炮10尊,侦察骑兵40名编成,归督办营务处节制。东军从东大站开赴葛沽南约三里处择地驻扎,派兵警戒防守,并派侦察骑兵至双桥一带侦察敌情。西军从盐水沽运动至双桥一带,派右翼第2、3营及炮队驻扎双桥之东,留右翼第1营驻扎桥西,并派侦察骑兵至葛沽一带侦察敌情。东军先头部队行进500米左右,侦察骑兵报告西军来攻。东军企图快速抢占关帝庙高地部署炮兵阵地,然被西军抢先占领。东军遂沿途依托坟冢部署炮兵,炮击西军主力,并调遣左翼第1营两队开赴河沿防御,以免西军包围。东军左翼第2营两队进攻西军右翼;左翼第1营两队及学兵营进攻西军正面阵线;左翼第2营两队作为预备队。西军右翼第3营两队沿河岸急行军,企图包围东军右翼,东军侦悉后调兵增援。西军进攻东军右翼时,正面阵线兵力过单,东军乘势调派马队、左翼第2营两队协同攻击,企图将西军阵线拦腰截断。西军马队迅速撤退,右翼第3营左队从左翼向南斜击,步队主力随即与东军对峙。
4月29日,新建陆军分编东、西两军,在葛沽西南之茶棚一带演习攻守战。[3]562-569左翼长姜桂题指挥由左翼第1、第2步队两营,骑兵两队及炮队编成之西军,运动至葛沽西南茶棚一带择地防守。袁世凯指挥由右翼第1、第3步队两营,骑兵两队及炮队编成之东军,由小站东经行军桥运动至东大站。两军相距4000米左右停进,派出骑兵侦察。因西军防线太宽,地势复杂,东军未能侦悉西军主力,故兵分三路,步、骑协同佯攻,企图侦悉西军兵力部署。西军马队数骑企图占据正面土窑之后方,东军迅速调兵抢占该处。西军马队乘隙抄袭东军正面,东军步、炮猛烈回击,并派马队截堵,西军马队因之受创撤退。东军三路佯攻之际,西军调兵增援右翼,致使东军侦悉其防线右翼空虚。东军声东击西,缓攻西军右翼,诱其重防左翼。西军将正面阵线预备队全部增援右翼,暂时挫败东军围攻其右翼的意图。东军改派马队一队、右翼第1营预备队一队两路突击,诱使西军兵力靠拢,寻找战机突破西军阵线。此次演习,西军左翼始终被东军威胁,正面阵线岌岌可危,处于下风。
新建陆军军事对抗演习获得了中外一些有识之士赞赏。1898年6月13日,侍读学士徐致靖举荐袁世凯时说:“臣闻新建陆军之练洋操也,……设为两军伪攻出奇诱敌之形,进退机宜,随时指授。故其兵士无日不经操练,无日不经讲究,虽在驻军,如临大敌。”[8]338是年10月27日,英国议院大臣兼海军司令贝思福到小站考察,新建陆军军事对抗演习给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先在本营操场,操演阵式,后至旷野,操演两军攻击之阵式。各将弁与兵丁等皆娴习口号,熟谙行阵。可想见该军纪律之严明矣”[9]10-11。贝思福对袁世凯小站新军给予极高的评价:“袁军为中国最有名望之兵,一切营制悉仿西法,久为泰西各国人所瞩目”[9]11。
(二)武卫右军时期军事对抗演习的理论化
1898年,德国租借胶州湾后,“复近据日照,焚杀要胁,种种欺侮”。[10]265月1日,清政府谕令袁世凯统带训练有素的武卫右军“开往山东德州、沂州各处操演行军阵法”[4]82。山东危机再度激发了袁世凯革新中国陆军操法的决心,“舍认真以练洋操之外,固别无善策以处此也”。[10]26鉴于全国陆军军事训练庞杂混乱,或者狃于传统军事训练而不思变通,或者仅模仿西式队列操法徒具形式,袁世凯主张统一陆军军事训练章程,“饬下统兵大臣,参仿各国戎政,详拟兵法、操法、军规、器械,立定划一章程,请旨颁发各直省军营,一体遵照,认真训练,既不得有名无实,尤不可稍参成见。”[10]28-291899年5月24日,清政府谕令:“著将该军平日训练情形,详晰陈奏,并将各种操法绘图帖说,进呈备览。”[11]826-827袁世凯接到谕旨之时,正在统带武卫右军开赴山东德州途中,立即将新建陆军训练详情汇辑成书。《训练操法详晰图说》编纂成书后,于1899年8月23日进呈御览,同时刊印本军收藏,该书实质是小站新军两个时期军事训练汇总之理论成果。
《训练操法详晰图说》(以下简称《图说》——笔者注)是集军事理论和军事实践为一体的新式陆军操典。书中既提出了新军的军事训练方针和原则,又详列了具体实施办法,较之前《新建陆军兵略录存》更为系统、完善。《图说》仍强调“循序递进”的训练原则,由基本军事训练到诸兵种专业训练,依据诸兵种不同作战特点实施军事技战术训练。概而言之,“步队以起伏分合为主,炮队以攻坚挫锐为期,马队以出奇驰骤为能,工程队以尽地利、备军资为事,则又在乎各致其精”[7]3。《图说》明确提出“以战法为操法”的训练宗旨,“按战阵之规,作平时操练之式,即以操练之法,备异日战阵之需”[7]4。根据这一宗旨,军事对抗演习仍为武卫右军军事训练的固定科目,从《图说》分册详列的野外演习条令可以发现:第2册规定了野外行军动员、侦察、队形、后备力量、夜间行军、遭遇敌情等训练条令;第3册叙述了如地势攻守、城垣攻守、山岭攻守、林落攻守、村镇攻守、河渠攻守、要隘攻守等多种战术训练条令;第4册则规定了行军驻地的具体条令,对于新建陆军开展遭遇战、攻守战的军事对抗演习作了理论总结,并附有演习地图。《图说》之野外演习条令是新建陆军军事对抗演习实践基础上的理论总结。武卫右军时期是小站新军军事训练理论形成时期,标志着军事对抗演习的逐步完善。
三、张之洞与自强军、湖北护军营军事对抗演习
张之洞编练新军,因其任职地域不同而分为两个时期。1895年12月,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创练自强军十三营于江南,器械训练,悉仿欧洲”[12]3939。刘坤一回任两江总督任后,自强军归其负责编练,一定程度上因袭了张之洞的立军原则和训练精神,只不过相对保守而已。1896年,张之洞回任湖广总督任上,“练洋操队二营于湖北”[12]3939,其后扩编为湖北护军营。无论是自强军还是护军营,军事对抗演习均是其军事训练的重要内容。
(一)自强军军事对抗演习
自强军成军后,驻扎江宁训练。1896年2月,刘坤一回任两江总督后,并未扩大自强军规模,但对自强军人事和防区进行了重新调整。首先,改委候补道沈敦和总理自强军营务处,会同来春石泰督饬军事训练事宜;其次,将自强军移驻吴淞。[13]13据罗尔纲先生考证,刘坤一之所以将自强军移驻吴淞,真实原因在于自强军与两江总督亲兵营争夺操场发生冲突。[14]153时人对此亦有类似记载,“(自强军)迥超侪辈之凡庸,乃旧存之营哨,各官以相形见绌之故,不觉侧目而切齿。……遂有护军营与自强军互争操场之衅。……自强军则已命移驻吴淞,恐绝扩充之望”[15]21-22。
自强军移驻吴淞后,失去了扩张规模的机会,但却拥有了稳定的训练场所,开启了自强军军事训练的新局面。1897年初,为培养自强军军官的军事素质,在吴淞创办“自强军洋操武备学堂”,聘任德国军官任教习,以《自强军洋操课程》为授课文本,讲授军事技术、步骑战术、野战炮术、测绘、战略等军事理论。自强军军事训练较为严格、艰苦,“军士自清晨七下钟时,操至午后五下钟时,始得收队回营,无一刻之偷闲,无一事之不举”[16]600。自强军军事训练仍强调循序渐进的原则,入伍必须进行基本军事训练,“先习步法、手法、转法,分排散开各法”,待操练纯熟后,步、骑、炮诸兵种操练“枪法、散队、分合、进退各法”[17]6。步、骑、炮各兵种内部开展单兵、哨、营等军事技战术训练,并定期开展各兵种战术协同训练,“步队各营以三个半月为单人操、数人操及数场操;两个月一营合操,并打靶;三个月众营合操并打靶。马队、炮队各营须有九个月操演,可备大阅”[13]41。
此前,张之洞就已提出自强军效仿德国陆军军事演习的设想。来春石泰将自强军步队分为左、右两翼训练,“以步队之八营分作左右两翼,如步队一、二、三、四等营为左翼,步队五、六、七、八等营为右翼”,以第1营兼第2营营官斯忒老担任左翼翼长,第6营营官柏登高森担任右翼翼长。[18]24-25自强军分步队左、右两翼的训练方法,系仿照德军分军训练方式,成为日后自强军开展军事对抗演习的雏形。1897年3月25日,自强军全军合操,进行诸兵种战术协同训练,花费巨资租赁宝山县东郊三官塘地区,定于春、冬两季合操。[18]28-295月1日,自强军步、骑、炮全军合操,并演习炮兵打靶,营务处总办沈敦和邀请英、美、法、俄等国驻沪领事和武官等173人阅操,深受各方关注。[18]29-31自强军合操是建军以来对步、骑、炮诸兵种军事训练成效的一次大检阅,包括阅兵式和诸兵种军事技战术演练,“首演走阵;次演步队第1营放枪手势;三演步队第七营战攻之法;四演马队下马操矛之法;五演右翼四营合操手势、枪法;六演炮队两营攻战法;七演左翼四营攻战法;八演马队上马进退冲突之法”[18]34。自强军军事技战术训练日臻精熟,沈敦和正式提出效仿德军野战演习,开展自强军军事对抗演习,“酌派一二营长行二三百里,择山林空旷之地,分为二枝,一则据险固守,一则乘间猛攻,俨分主客,互决雌雄。其经过之处,夜则离村三数里,支搭帐篷,以为栖止,备带数日干粮,不许滥入村市,数日往还,更番调遣,此所以预习勤劳,亦即练其胆略,法诚至善,似宜仿行”[18]39。1898年1月,来春石泰禀请购置行军背包、满头包、铅质水瓶等军需品,以备自强军野战演习之用。[18]55-56然而,笔者未能进一步查到关于自强军军事对抗演习的详细史料,但贝思福对自强军军事对抗演习有所评价:“我曾见其操演阵法,并在荒郊旷野演习打仗、围攻之法,军容整肃,技艺熟谙”[19]6。
1898年夏,《自强军西法类编》正式刊印,“庶为习练德操之善本”,这也是自强军第一部正式操典。[18]54《自强军西法类编》共计18卷,分为兵法学、军器学、军乐学、工程学、测绘学、数学六大类,其中,兵法学八卷详载了自强军基本军事训练及诸兵种战术训练内容,其军事训练系统化、理论化。[20]从1896年夏移驻吴淞到1898年德国军官合同期满,自强军“在这个时期内,仍然保持着这支军队的人员、训练和装备的高标准”[21]59。针对德国军官离职一事,贝思福颇有遗憾之意:“该营本由德人教练,近闻德人已他逸矣。”[19]6
(二)湖北护军营军事对抗演习
湖北护军营军事训练仍效仿德国陆军操法,“专肄西法马、步、炮各队阵式技艺,枪炮药弹装卸运用,机器理法,营垒桥道测量绘图事宜”[6]1175。张之洞于武昌城郊洪山宝通寺专设训练场所,湖北护军营及抽调之防、练各营“均须常往洪山操演枪炮并应敌攻守之法”[22]3621。湖北护军营编练过程中,张之洞的军事思想发生了微妙变化,这种变化透过练兵实践中效仿对象的转移可以窥其端倪。1898年前后,中外关系的新变化、日本积极拉拢及德国军官专权等多种因素促使张之洞军事改革思路由“师德”转向“师日”[23]221-224。1898年10月,日本陆军军事演习,邀请中国派员观摩,张之洞举荐张斯栒、王得胜、姚广顺等人前往,“务须将日本陆军操法所有马队、步队、炮队、辎重队各种队伍、器械、营垒,均须悉心阅看体察,相机谘询考校,……回鄂详晰禀覆,勿得粗心泛览,以致虚此一行”[22]3693。张之洞编练自强军时便倡议开展军事演习,故对日本陆军军事演习也颇为关注。1899年,张之洞综合考量新建陆军、自强军及国外陆军操典后,编撰成《湖北练兵新章》,“已饬护军营遵照操练,现经刊印成本,亟应扎发练习洋操各营,一体认真照练”[22]3763。随着湖北护军营军事技战术训练的纯熟,又经过考察日本陆军军事演习,张之洞开始筹备湖北境内护军营等军队开展军事对抗演习。
1899年12月,张之洞饬令护军营统带张彪向德、日两国购置护军营野外演习所需雨衣、背囊、马鞍、饭盒、水瓶等行军物品,以备护军营野外演习。[24]4816次年1月21日,张之洞调集护军营及防、练各军,前往武昌城郊青山一带进行军事演习,“由洋教习将各营分作两队,一为攻军,一为守军,互相比较,各军于攻守进退之间,尚能悉听调度”[6]1351-1352。张之洞观摩湖北陆军军事对抗演习后,认为参演各部中护军营最优。4月24日,张之洞再次调集护军营及全省防、练各军,前往洪山一带开展军事演习,“统分甲乙两军,每军由本部各特派一将为指挥官”,甲军指挥官由护军后营营官王得胜担任,乙军指挥官则有武恺营总兵吴元恺担任。各军分编组成“敌”、“我”两军后,进行攻防演习,“是日两军互有进退,午前甲军进、乙军退,午后乙军进、甲军退,适得其平,并无轩轾。且所放皆系空枪空炮,并无真实弹子,但以能否听令合法为功过,不以进退为优劣。”[22]3991洪山军事对抗演习期间,张之洞严令参演官兵自备食物,并禁止军官在演习地段乘坐肩舆、摆列高坐、携带马扎等行为。[22]39921902年春,法国军事观察家嘉杜佛莱上尉观摩湖北护军营后,充分肯定了其编练成效,“洋操队的编队操演和武器运用,可与最好的德国军队相比。确实,护军营的出操是十分壮观的”。同时,也对护军营的军事演习作了中肯的批评,“张之洞军队的野战演习与战斗训练,并不如他们的操法质量那么高。……在野外演习的条件下,他们对各单位的控制几近失败。同时,统带们不能充分发挥他们的炮兵的作用,而士兵的射击术也只是中常”[21]133-134。
四、结语
甲午战后,新建陆军、自强军及湖北护军营通过想定作业,实施了以步兵为主,炮兵、骑兵、工程兵为辅的军事对抗演习,这是新军完成基本训练和兵种军事技战术训练后,开展的融行军、宿营、侦察、部署、攻击、防御、隐蔽等战术为一体的对抗演习,属于新军军事训练的高级阶段。一方面锻炼了官兵整体战斗素质,提高了新军诸兵种协同作战能力;另一方面,也提高了新军军官战场指挥和组织能力,培养了适应现代战争需要的新型军事指挥人才。当然,新军军事对抗演习形式较为单一,或为攻守战,或为遭遇战,且规模较小,属于战术演习的范畴。毋庸置疑的是,这并不会削弱军事对抗演习对促进中国陆军军事转型的积极意义。相较于八旗狩猎式训练、绿营阵式训练,抑或是防、练军洋操训练,新军军事对抗演习跳出了此前清军旧式训练和机械模仿洋操模式的窠臼,体现了军事训练的新举措和新思路。更要者,这一时期新军军事对抗演习为清末新政期间新式陆军会操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实践模式,实为中国陆军军事演习之滥觞。
细究之,在各军实施军事对抗演习过程中,小站新军的表现及成效远超自强军、湖北护军营,这一差距从外籍军事观察家的相关评述中亦可证实。究其原因,笔者以为必须考虑如下因素:其一,军队统帅的任职期限、识见影响着该军军事训练的执行力度。袁世凯始终掌握着小站新军的领导权,保证了其军事训练理念的贯彻执行;张之洞编练自强军时间较短,而继任者刘坤一则相对保守。其二,袁世凯出身行伍,军事经验丰富且勇于创新;张之洞文官出身,军事经验则相对缺乏,多依靠外籍军官教授洋操,模仿多于创新。其三,小站新军中上层围绕袁世凯凝聚成“小站班底”[25]61,拥有实施军事对抗演习的人才基础;自强军、湖北护军营均未出现如此文武兼备的核心团体。总之,小站新军积极实施军事对抗演习,不仅极大提升了小站新军自身的现代化程度,而且迅速提高了袁世凯个人的军事声望,为其编练北洋新军进而孕育北洋集团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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