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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宝玉出家结局考论

2013-10-13广东罗定职业技术学院广东罗定527200

名作欣赏 2013年3期
关键词:贾宝玉曹雪芹宝玉

⊙邓 辉[广东罗定职业技术学院, 广东 罗定 527200]

长期以来,在《红楼梦》①的研究中,关于宝玉的结局问题,可谓是众说纷纭,分歧颇多。由中华书局出版的丛书《红楼梦人物百家言》的《贾宝玉》一书中,编著者李正学在《结局》这章里收录了以前各家学者对于宝玉结局的观点。在他看来,学者们都是在原本基础上,不满意续书结尾所作的一些钩沉和探索,总结起来,有“奇袭”“落魄”“最是全福”为代表的三种说法。②李正学的这个总结,基本是对各家的观点进行归纳。从此我们可以看到在各家种种说法之中,宝玉出家还是学界公认的主流说法。而在宝玉出家这一观点中,出家为僧的论断居然惊人一致。这其中主要原因何在呢?我们试着梳理一下。

首先,在前八十回的文本中,宝玉确实有提及去做和尚。

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三十回)

……

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第三十一回)

其次,就众多续书文本而言,影响最大的高鹗的续书在言及宝玉的结局时,似乎是暗示他已出家为僧了。

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第一百二十回)

最后,之所以能有如此广泛的认同,自然少不了脂砚斋的功劳。

宝玉看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戚序“宝玉看此”作“宝玉看此为”,“方能”作“方有”,“而僧”作“为僧”,“偏僻处”作“偏僻之处”)[庚辰本二十一回夹批]③

脂砚斋这么一评点,似乎宝玉的结局命运已经清晰明了,宝玉应该是出家为僧了。在笔者看来,立足于前八十回文本的解读,着眼于整部作品的通篇结构,宝玉出家应该是可能的,但是否出家为僧,笔者觉得还值得深入探讨。在此,笔者试着提出一些看法,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宝玉的“反佛”心结梳理

现在能看到的较早直接质疑宝玉出家为僧的论文是朱眉叔在1979年发表的《贾宝玉思想初论》。在文中,他首先肯定了解决宝玉出家为僧的谜题的重要性。

贾宝玉的最后结局是不是当了和尚,迄今还是个谜。解开这个谜团对进一步认识贾宝玉进步思想的高度,是有益的。④

其次,他又对这个出家为僧为道的结局表现出强烈的质疑。

一个从小就谤道毁僧,看透妙玉灵魂庸俗,认为绕棺和尚身上散发臭气的人,真的想当和尚吗?贾宝玉当和尚,应该到寺院拜高僧为师,进行剃度,为什么作者不写?出走后,被一僧一道携去,为什么作者有意不让读者确知贾宝玉最终成了佛门弟子,还是道教徒?佛、道二人的名字不见经传传说,“茫茫”“渺渺”含有并没有这两个神仙的意思,作者用这样写法消除贾宝玉出走的神圣意味,用心何在?既然当了和尚或道士,甚至成仙成道,为什么不写贾宝玉的归宿是寺院道观,或是佛家的极乐世界、道家的洞天福地,反而是青埂峰?太虚环境的牌坊上大书“真如福地”,如果真当和尚,他为什么还到真如福地呢?⑤

显然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他用了一系列的反问来质疑,就这些反问来看,宝玉出家确实成为佛门弟子的可能性似乎并不存在。当然我们也不能就此而下论断,一切事实证据,我们都得回归到文本之中去寻找。

诚然,在前八十回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反佛”的宝玉形象。

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第三十六回)

薛宝钗的“怔了”是因为她听母亲说过自己的“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的话(第二十八回)。而现在宝玉居然说和尚的话相信不得,否定了这段姻缘。当然和尚这话不仅宝钗“迷信”,贾母亦是非常“迷信”的。在第二十九回中,当张道士向贾母为宝玉说媒的时候,贾母则明确告诉他,“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和尚的这一安排,宝玉自然早已明白,心中亦升起了种种对和尚的厌恶。紧接着,在第三十回和第三十一回连续两回中,作者让宝玉对林黛玉说自己要做和尚,以至于林黛玉要记他“作和尚的遭数儿”。这实际上是宝玉的“反话”,他有意对黛玉这样说,以便引起对方的注意,事实他的内心里有一种“反佛”的情节存在。这种“反佛”情节更多是来自于和尚对他和黛玉美满姻缘的拆散。通过对文本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构思是非常严密的,从二十八回到三十六回里,所谓支持宝玉为僧证据的第三十回和第三十一回中的对话,只不过是作者有意的一个创作设计而已,而许多学者却偏偏喜欢脱离整个故事情节安排,截取其中的片言只语。真正答案在第三十六回中,透过宝玉的梦话,说出了宝玉的心中真正所想。

宝玉为何会有“谤僧”的举动呢?除了和尚拆散他的美好姻缘之外,还由于在宝玉所处的环境里,有着大量的佛门败类,这也使得他对佛门弟子产生不出什么好感。如水月庵的老尼净虚,借佛法来敛财,贿赂王熙凤,最终导致两个青年送了命。(第十五、十六回)还有水月庵的另外一尼姑智通和地藏庵尼姑圆心,当她们得知芳官三人要求“出家”,并借机利用佛法行骗,实际上是为了拐几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第七十七回)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回中,作者显然是带着一种强烈的悲痛去创作的,宝玉最喜欢的心腹丫鬟晴雯就在这回归天,而芳官三人在以后的日子如何经受智通和圆心的折磨,作为读者应该可想而知。

此外,对于身旁“慈悲供佛”的亲人,宝玉也是眼见而心伤的。首先是害他性命的寄名干娘马道婆。她先是唬宝玉,当得知宝玉脸被烫伤了,便点头叹息一回,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口内嘟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说道:“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然后又去吓唬贾母,因为她知道贾母是疼爱宝玉的,看贾母被说得上当了,又借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萨的现身法象就是大海灯,谁舍几斤香油来供这个“法象”,就可以消灾祈福来骗贾母钱。尤其是这一干娘在收了赵姨娘的钱后,就立马要害宝玉这个寄名干儿子的性命。(第二十五回)其次是她的亲生母亲王夫人,整日摆出一副“慈悲”的面孔,念佛求福,事实上用心狠毒,金钏、晴雯都被她活生生摧残迫害致死。宝玉当然不敢记恨于母亲,他只能对于这种“假慈悲”的信佛心恨不已,进而产生出对佛教僧徒的一种不信任。最后就是对于身边的姐妹们的信佛,宝玉亦没有什么好感。这集中表现在惜春和妙玉两钗身上,惜春是个最终出家为尼的人,她孤傲清高,丫鬟入画没有妨碍她学佛,只是折伤了她修行名声,便遭到驱逐。故在第五回的判词里,对她的评价也不甚高,“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至于妙玉比起惜春孤傲清高来,亦不遑多让,她对于刘姥姥这样善良老人,充满着厌恶,连她用过的茶杯都要扔掉。(第四十一回)妙玉的信佛,只是留于形式而已,最终也没有一个好结局。第五回中的判词对她的评价充满着惋惜:“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二、大众阅读视野中的宝玉“信佛”举动

在前八十回文本中,许多读者认为宝玉主动“信佛”行为发生在第二十二回中。也有学者认为这是贾宝玉出家的第一次预演:“笔者还可以十分肯定地断言:宝玉如果没有少年时期的参禅悟道,就不可能有青年时期的‘悬崖撒手’,此次参禅悟道是宝玉今后出家做和尚的第一次预演。”⑥

第二十二回前半部分大致讲述的是这样一个内容,贾母为宝钗过生日,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宝钗点了一出《西游记》,并对宝玉讲解《山门》,宝玉听了,喜得拍膝摇头,称赞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在贾母打赏小旦之时,凤姐故意说这小旦活像一个人,心直口快的史湘云说小旦像黛玉的模样,宝玉使眼色阻止湘云说下去,结果这个“眼色”被黛玉发现。宝玉本意是怕两人闹矛盾,想从中调停,结果自己反落了两处的贬谤。宝玉先想了道家庄子的《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 若不系之舟”和“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又想起了参禅,提笔立占了一偈,“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写完以后,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这一偈一曲遭到黛玉、宝钗、湘云嘲笑,宝钗讲述佛教南宗六祖惠能参禅的故事给宝玉听。宝玉听了以后,感觉众姐妹知觉在他之先,还尚未解悟,自己又何必自寻苦恼。

对于宝玉参禅这一举动,显然是出自一种被动行为,虽然行为中暗合了一些禅宗道理,但宝玉在这之前并不曾听说佛教禅宗的故事。即便在他听宝钗为他讲解之后,他也没有任何兴趣,很快就断绝了这方面的念头。

而对于这一偈一曲,学术界有着比较倾向一致的论点:“宝玉是一个饱享着风月诗酒的富贵闲人,他参禅悟道‘纯游戏之笔’,‘只不过是一种逢场作戏的插曲’,‘不过是一时的玩话儿罢了’。”⑦对此,笔者持大家倾向一致的观点,《红楼梦》作者安排这一回听曲悟禅机,并不意味着宝玉主动“信佛”,这个情节与宝玉最后结局是否出家为僧不存在因果联系。

三、曹雪芹对于宝玉出家的真实构思

对于佛教的态度,《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思想是矛盾的。诚然,前八十回文本中确实存在着一定分量的“反佛”的内容,但这并不意味着曹雪芹就否定佛教。曹雪芹处在儒、释、道合流的时期,因此在前八十回文本中还是包容着三家思想。

在三家思想中,佛学思想对曹家影响也是有的。林冠夫曾言:

在曹家全盛时,康熙南巡,驻跸江宁,游香林寺。时曹寅一举给该寺捐香火田四百余亩。曹寅此举,固然有应付康熙的因素,但也不能不看到曹寅对佛教的热衷。《楝亭诗钞》中时见有关僧人佛寺的诗篇,就是一个佐证。⑧

到曹雪芹出生之时,曹寅早已逝世,对于祖父,曹雪芹是发自内心尊敬的,曹家鼎盛时期就是在祖父手中诞生的,对于以往家庭中经常与佛门僧人有着来往,曹雪芹或曾听说,这在《红楼梦》中亦有反映。在三家思想中,相比于儒家讲正名、伦理和纲常这种现实关怀思想,曹雪芹显然更愿意让道家和佛家这种终极关怀思想来引领全书。一僧一道出现是在作品的第一回,这显示着作者的起点构思。值得一提的是在众多版本中,一僧一道与补天灵石下凡结缘的整个过程记载的四百二十九字是甲戌本所独有的,以庚辰本为代表,列藏本、梦稿本、戚序本、蒙府本、舒序本、甲辰本此处都显得颇简略。

在《论〈红楼梦〉中“悟道成仙”的神话母题》⑨一文中,我们认为“悟道成仙”的神话与石头补天神话、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神话、太虚幻境的神话同为《红楼梦》神话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同样也熔铸了作者大量的心血,充实并深化了整部作品的思想内涵。从第一回开始,曹雪芹已经展开整个悟道成仙的度化故事,对于这个庞大的故事体系,脂批作者在第二十五回中进行点评:

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甲戌本抄本夹批有:“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庚辰夹、戚序无“姐”“宝”二字)⑩

我们通过对文本前八十回的度化活动分析,确实能总结出了一条规律。

前八十回悟道成仙的度化活动表

通过上表我们可以看到僧道的使命是不同的,它所形成的一条规律是癞僧度化的是女性,跛道度化的是男性。第一回和第二十五回纵便僧道是同时出动的,但是仍然坚持的是僧度女和道度男的法则。文本中甄士隐和柳湘莲与主人公贾宝玉关系都很密切,甄士隐在第一回便听闻了宝玉和黛玉的神话前身——绛珠还泪的故事。而柳湘莲作为宝玉的好友,两人的关系亦是非常亲密。柳湘莲是第六十六回同样被道人度化而去。

脂批中已经说明了僧是因凤姐而来,道是因为宝玉而来的。那么宝玉最后出家的结局是为僧还是为道,我们显然已经很清楚了。至于宝玉是怎么被度化为道士的,情节是怎么安排的?由于后几十回的缺失,我们无法得以详细知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作者在度化情节处理上,宝玉应该比起甄士隐、柳湘莲要复杂得多。甄士隐因爱女失踪、房屋被焚,境况潦倒,为疯跛道人度脱出家。柳湘莲眼见尤三姐用自己定礼鸳鸯剑自刎而死,后悔不已,在突破迷关以后,被疯跛道人度化。这些都是一度而成功的,而宝玉则可能是二度、三度甚至四度才能成功。究其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是随着时代的变迁,道教的生命哲学以及修行意识发生了转变,到了明清时期,道教徒已经基本放弃了汉魏六朝黄白烧炼外丹的法门而转向以性命双修为核心的内丹法门,追求的目标也由以肉体飞升而转向阳神出窍,少数迷恋于外丹修炼黄白之术的,亦不得有好结果。曹雪芹对此现象的批判在作品中是有人物影射的。如书中的贾珍父亲贾敬无心作官,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第二回),就在寿辰之日,宁府备办筵席,贾敬也不愿回家,只叫贾珍把他从前注的《阴鹫文》令人写出来刻了。(第十回)最后因妄求升仙迫切,吞金服砂,烧胀而殒。(第六十三回)其二是出于对情节的考虑,主要人物自然是需要让他多经历一些度化的考验,这些在明清时期反映悟道成仙的杂剧模式里多有反映。如谷子敬的《吕洞宾三度城南柳》、贾仲明《吕洞宾桃柳升仙梦》等等,它们通常整个故事的情节流程为:投胎——一度——二度——三度——升仙,当然这也并不排除与四折一楔子的杂剧结构是有一定联系的。在书中石头和贾宝玉的度化过程是最详尽的,也是一条主线,如书中的第一回、第五回、第二十五回。黛玉和宝钗则是一条旁线,分别是第三回和第七回,王熙凤为第二十五回,而这样的线索还有可能出现。

四、探究宝玉真实结局不能发现原因之所在

宝玉出家做了道士,这样的结局之所以没有被发现,在我们看来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无非两个方面:高鹗后四十回的错误导向以及过度“迷信”脂批有关。

1.之所以说与高鹗后四十回的错误导向有关,这是因为在后四十回续书中,高鹗对于宝玉的结局也充满着矛盾,高鹗写宝玉最后出家没有错,可是宝玉是如何出家的,宝玉是怎么被度化的,又怎么会当上和尚的,却无法前后相贯连。在续书第一百一十八回中,宝钗听宝玉口中微吟道:“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这两句诗句从字面意义很好理解,“内典语录中并没有佛性”意为在佛教经典里是没有佛性的,“金丹法外有仙舟”意为在道教烧炼金丹法术之外,尚有成仙之法。这显然是宝玉在向宝钗进行出走前的声明。对此,朱眉叔认为:“这一声明,反映了贾宝玉出走前,并没有当和尚的思想基础,不可能当和尚。”⑪

宝玉不是想去当和尚,那么高鹗这一创作,会不会是想他去修道成仙呢?在我们看来这两句诗句所表达的确实有这方面的倾向,回归文本,我们可以看到在第二十二回中,宝玉觉得自己在佛性方面是不如宝钗和黛玉的,因此他干脆选择放弃,而在贾家男人中却始终弥漫着一股强烈的修道成仙的气息,虽然贾敬无心作官,烧炼金丹,求急吞服而死,不过这在宝玉看来,可能是求仙的法门不对,因为在这个时期道教徒已经基本放弃了汉魏六朝黄白烧炼外丹的法门而转向以性命双修为核心的内丹法门,宝玉看到了转变,因此才会有这样的悟道诗句。

不过在第一百二十回中,我们似乎终于可以看到那个期待已久的“和尚头”。宝玉“光着头,打着赤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见到自己父亲却不能开口,一僧一道说了句“俗缘已毕,还不快走”便夹着宝玉走掉了。这样一个匆忙的结局实在是难以让读者信服,更为可笑的是宝玉还考了个科举,中了举人,出家后还得了个皇帝赏赐的仙味颇浓的“文妙真人”道号。在高颚的笔下,贾政是见过宝玉的,他在向皇帝进行回奏的时候,由于怕欺君之罪,断然不敢乱说的,然后他对皇帝的事实回复,却连宝玉究竟是出家为僧还是为道,他也没有认准,这也难怪皇帝会赏赐一个这样道号。如此以来我们真搞不懂高鹗究竟是想让后世读者去怎么认定宝玉的结局,宝玉出家究竟是做了和尚还是做了道士。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在后四十回续书中,高鹗虽然极力在揣摩曹雪芹的意图,但是他在创作构思上还是比较混乱的,所以才会写了许多似是而非的文字。

2.过度“迷信”脂批所致。我们知道脂研斋评本共有十二种,这十二种是脂评《石头记》八种(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列藏本、戚本、戚宁本、蒙府本、靖本)与脂批《红楼梦》四种(甲辰本、梦稿本、己酉本、郑藏本)。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都题为《脂研斋重评石头记》,为目前学界多数学者认为研究价值较高的。脂批的发现给红学研究带来了一个全新的开始,“新红学”更是被直接促成产生。在学界,不少学者认为脂砚斋等人应该为曹雪芹的至亲好友,他们不仅熟悉作者的生平、家世,而且熟知作者的创作构思,因此脂评是具有较大的史料价值的。曹雪芹究竟完成全书创作没有,脂砚斋等人似乎非常清楚。如庚辰本第四十二回的回前总批中明确提到:

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⑫

根据这条线索,曹雪芹创作的回目至少百回以上。在新红学观念中,学者们的这种利用脂批的提示来“探佚”后八十回的面目比牵强附会的“索隐”要好。是否真的好,这一切都要建立在脂砚斋等人是否真的为曹雪芹至亲好友,是否真的为洞悉曹雪芹的创作构思。学者欧阳健曾在2003年撰文言:“谬托雪芹知己的脂砚斋及其批语,充斥着相互抵牾的内在矛盾,不能盲目信从。”⑬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的观点,同年10月欧阳健的《还原脂砚斋》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该书对于留在前八十回中决定后四十回的情节线索和有关结局,尤其是被红学探佚所经常引用的珍贵的脂批进行了叙述。在欧阳健看来,脂批作者并非是真见到了曹雪芹的原稿残稿,或是与作者亲密交流后获取的信息,而这些所谓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批语要么是歪打正着,要么信马由缰,是不足凭信的。⑭王增斌也曾撰文,支持对“脂评本”进行合理怀疑,“脂批在《红楼梦》问世后一百七十余年方始‘出世’,其真实性究竟如何,后人还是有权质疑的”⑮。

合理怀疑“脂评本”批语,笔者还是赞同的。这包括一直以来学者们引证居多的庚辰本二十一回夹批提及的末后“悬崖撒手”,宝玉出家为僧条目。这个批语其实也只是脂砚斋一家之言而已。客观地来说,脂砚斋也不过是众多评点者中的一位,还有畸笏叟、曹棠村、松斋、梅溪等等。《红楼梦》评本有刻本,有抄本,如果从乾隆甲戌本年(1754)脂砚斋评点《红楼梦》开始到1938年王伯沆评点为止,评点前后已达近两百年时间。脂批作为评点方面的参考价值也不易轻易否定,如前所提到的关于“悟道成仙”的度化线索,脂砚斋就清楚地评点出来,这也并非是歪打正着,而是经过长期分析和研究的结果。在笔者看来,脂砚斋作为早期的《红楼梦》接受者,对《红楼梦》主旨的认识和阐释还是比较深刻,有一定见解的。

五、综 论

关注人类的生存价值以及存在意义,应该来说是真正伟大作家在作品中首先是要面对的问题。作为文学史上最伟大作家之一的曹雪芹自然也不能例外。通过对文本的细读,梅新林在1996年发表的《红楼梦宗教精神新探》中事实上已经点出了曹雪芹对佛道思想进行认真权衡之后,创作《红楼梦》的真实构思所在。

梅新林认为,《红楼梦》的悟道模式及其宗教哲学,佛道二者虽常常此起彼伏,双峰对峙,但以道教哲学为主导,以道教“梦幻”观为核心。⑯曹雪芹在进行创作构思时,道教哲学仍然是他的头脑中的主导思想。土生土长的道教思想相比于外来的佛教思想,显然更容易触动曹雪芹内心最真挚的情感。鲁迅先生曾做过这样的论断,“中国根柢全在道教”⑰。中国人之所以不同于外国人,中华文化之所以不同于其他文化,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我们内心以及骨子里认可的东西无法轻易改变的。鲁迅说过:“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⑱从文本来看,宝玉对于那些借佛法敛财的佛门弟子是恨之入骨的,但对于卖狗皮膏药的天齐庙的老王道士,宝玉不仅不憎恨,反而以逗他为乐。(第八十回)很显然,像老王道士这样道教徒只是为了赚点小钱,弄些海上方而已,他们本性还是好的,而且不害人。曹雪芹在第八十回安排这样一个重要的故事情节,其中应是包含深意,埋下伏笔的。

我们知道道教思想对于塑造中华民族性格以及文化—心理结构有着不可磨灭的重要意义。道教将世间财、色、名、利都当做虚幻的事物来否定,如果过多地痴迷则会将人引入歧途,但是在将其度化悟道成仙之前,却又不得不让痴迷者在梦幻中得到满足,然后在乐极生悲中悟出人生如梦的哲理,在被拯救之后而得到逍遥。

此外,笔者觉得由于作者本人历史的局限性,在文学创作方面,曹雪芹容易受到同时代重要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以及主导思想影响。这些同时代重要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着曹雪芹创作的想象范围、方式和深度。曹雪芹能灵活进行处理和创作,有意识、有针对性地改变表达方式,但在创作总体思路上,尤其是其主导哲学思想是不会发生改变的,它还是会影响着作品情节的发展走向,决定着作品主人公的最终结局。以下我们试着进行举例说明。

对于清初著名的“南洪北孔”,曹雪芹应该是相当熟悉的。洪 的代表作《长生殿》和孔尚任的代表作《桃花扇》,曹雪芹必定是看过的。尤其是与祖父交好的洪

,曹雪芹必定是钦佩不已。康熙四十三年(1704),江宁织造曹寅把洪 请到江宁,又广邀南北名流,推洪上坐,高会于织造衙门。大宴三天三夜,把《长生殿》也演了三天。这对于曹雪芹来说应是听过的家族往事。在《长生殿》中,男主人公唐明皇思念杨贵妃太甚,是在道士的帮助之下,终于实现自己愿望,与杨贵妃重新相会在“月宫”。而在《红楼梦》中,现实世界中的大观园虽然被摧毁,现实中的宝黛爱情虽然没有实现,但是入道后的宝玉是否能在太虚幻境中实现相会,实现团圆呢?至于《桃花扇》那就更加典型了,男主人公侯方域和女主人公李香君历经波折再次得以相聚,正当他们想互诉衷肠,说些情话时,又是道士在旁呵斥,斩断了他们的“情根”,在家国灭亡,儒家社会理想破灭的悲剧现实面前,他们最后结局是双双入道去了。回归文本来看,在文本中的第十八回,元春省亲所点《豪宴》、《乞巧》、《仙缘》、《离魂》这个“省亲四部曲”,脂砚斋特意加了评语,以暗示小说的结局。这四个曲目背后隐藏意义历来被学者重视,在此我们不对这四个曲目进行逐一分析。单从《乞巧》和《仙缘》曲目分析来看,《乞巧》讲的是七月七夕,唐明皇和杨贵妃对天盟誓,“生生世世,共为夫妇,永不分离”,但此后不久的安史之乱,杨贵妃被逼缢死。在安史之乱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如我们前面所分析的唐明皇和杨贵妃能再次相会,全靠道士的帮忙。至于《仙缘》符合我们前面所论述的曹雪芹所设计“悟道成仙”的神话线索,讲的是卢生在邯郸客栈中遇到道教修炼内丹术有素的神仙吕洞宾点化,因黄粱一梦而大悟,遂跟随吕洞宾出家做道士。卢生悟道后说自己是个“痴人”。在欧阳健看来,这个曲目暗示了贾宝玉最终结局。与此同时,他还指出脂批在这个曲目评点“伏甄宝玉送玉”的不着边际:

看剧中的卢生,一生“列鼎而食,选声而听”。“轩昂,气色满华堂,立宫花济楚珠佩玲琅,谢夫人贤达,许金钗十二成行”,自承“弟子一生耽阁了个情字”,简直活脱脱一个贾宝玉的身影!他的彻底解悟,岂不是“宝玉结果”的谶兆?⑲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对于曹雪芹倾注了巨大心血的贾宝玉,他的最后结局应该是出家做了道士,而不是出家为僧。

① 本文在文本文字引用的是[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② 李正学:《红楼人物百家言——贾宝玉》,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39页。

③⑩ 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40页。

④⑤⑪ 朱眉叔:《贾宝玉思想初论》,《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二辑。

⑥⑦ 沈勇:《贾宝玉出家的第一次预演——宝玉参禅诗的意象解读》,《广西教育学院学报》2002年第3期。

⑧ 林冠夫:《毁僧谤道与悬崖撒手——从贾宝玉出家看曹雪芹的思想矛盾》,《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三辑。

⑨ 邓辉:《论〈红楼梦〉中“悟道成仙”的神话母题》,《柳州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10年第3期。

⑫ 欧阳健:《谬托知己者的讹言——脂批三辩》,《铜仁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3年第1期。

⑬⑭⑲ 欧阳健:《还原脂砚斋》,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38页—第354页。

⑮ 王增斌:《〈红楼梦〉脂评本与〈还原脂砚斋〉——对八十年新红学派存在价值的质疑》,《太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

⑯ 梅新林:《〈红楼梦〉宗教精神新探》,《学术研究》1996年第1期。

⑰⑱ 鲁迅:《鲁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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