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叙的真实:郁达夫早期小说的个体生命体验蕴含
2013-08-15朱少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国际传播学院北京100024
⊙朱少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国际传播学院, 北京 100024]
由郁达夫创作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部白话短篇小说集《沉沦》出版于1921年10月,内含的全部三个短篇——《银灰色的死》《沉沦》和《南迁》,均创作于日本。当1927年郁达夫回顾起自己的成名作时,曾有这样的自白:“《沉沦》里的三篇小说,完全是游戏笔墨,既无真生命在内,也不曾加以推敲,经过琢磨的”①。然而,即便在中国白话文学已发展了近一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我们细读之下,仍能清楚地感觉到:《沉沦》三篇是暗含着巧妙的情节安排和繁复的逻辑架构的精心之作。
在文学创作的初期,郁达夫用三部前后关联的短篇小说诉说对个体生命的思考,围绕生与死这一人类存在的基本母题展开了别具风格的论述。
一、《银灰色的死》——无人在场的告别仪式
《银灰色的死》看似短小平常,情节单一而流于随意,通篇尽在展示一个社会和家庭双重“零余者”醉生梦死般的形象和际遇。然而细究下来,这些片断的细节构设和整体连缀,饱含着作者精心的设计和用意。
海青色的天空,朦胧的灯影,深夜寂静无人的街道,生机寥寥。整篇小说都被笼罩在一种神秘且略带诡异的气氛中。主人公面容苍白,身形消瘦,基本处于神志不清的醉态。无论是夜里醉酒街头时回忆起曾与亡妻于朗夜星空下凄语,还是置身于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他”都仿佛鬼魅般游荡在陌生的城市里,闯不进任何人的视线。东方发白时,“他”才拖着单薄的身体跑回家睡觉。黑白颠倒的生活和酗酒的恶习吞噬着“他”的生命,在满怀凄凉和羞愧地将亡妻的婚戒典当后,现今余钱也只剩下了五元,坠入此步田地却没有丝毫改变或振作起来的意图,而是继续买醉。
在失去妻子成为孤家寡人之后,他把酒家的女儿静儿视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当得知静儿婚期将至时,两人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共鸣使“他”深感懊恼和难过,却也只能相向无言。如今连这唯一的朋友也将要失去了。在感人至深的卖书送礼物给静儿之后,“他”像是离散了最后的牵绊。酩酊中幻觉般与一女子奇遇,无头无尾,好似留下了对人世间的最后一抹记忆。接下来便是12月26日早晨张贴出的一张主人公醉死街头的讣告,无名无姓,无人收敛尸身。情理之中,意料之内。
失去爱妻,失去亲情,无家可归;静儿出嫁,失去友情,无处倾诉;无心生活,夜夜买醉,身无分文。《银灰色的死》作为仅寥寥数千字的短篇,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所有情节和场景无一例外地指向孤苦、贫困和迷失,剪裁精细,处处伏笔。而这种种特征的叠加又最终指向小说结尾——主人公的死亡,指向零余者无法逃离的命运困途。描述颇为细致却不带有丝毫情感流露,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无非是茫茫人世中一个无足轻重的无名氏。反讽之间,批判现实的愤慨和替零余者代言的人道情怀自然凸显。
贪生之人常在,怕死者也从不鲜见。而《银灰色的死》为我们展现的是一个生之未生,死又未死的中间状态。即便总是用酒精麻醉自己,“他”也并非麻木到对生活失去感知,对亡妻的思念和对静儿的理解都说明“他”是一个明晓事理、感情细腻的人。因此,主人公并不是沉溺于自己的小世界中玩味绝望。在一步步失去亲情、爱情和友情之后,“他”与这个世界几乎难以再产生任何关联,可有可无的存在幻灭了“他”所有的希望,摧毁了“他”前行的动力。自此,生活于“他”已没有任何意义。
郁达夫用构架与自身真实生活空间相似的方式提醒着人们生活中被忽视的存在,用浪漫的笔调书写关乎生命的严肃话题,情感真挚,张弛有度。在这样一个无心且无力于生活的零余者仪式般步步走向死亡的悲情故事中,激荡着作者无声的呐喊。
二、《沉沦》——生命“真实”的戏剧化写照
郁达夫曾说:“至于我对创作的态度,说出来或者人家要笑我,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确的。”②这里的所谓“自叙”,一方面指以文学的方式加工重塑过往生活经历,记录思想情感变化;另一方面还有一层更加深刻而艰难的含义,便是自我省察、自我剖析和自我寻找,即对生命过程的好奇与尊重。
了解作家创作时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的确有助于理解和分析作品,但若一味地将作家的亲身经历与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强加关联,比如在郁达夫的案例中,试图清晰地将“自叙”与“非自叙”分界,甚至以模式化的观念看待其一切作品,这都无异于陷入了人物考据的泥潭,而忽视了文本自身的价值。
我们习惯于将“自叙”等同于真实的记述,无论故事情节还是思想情感。很多作家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情节的设置都会映射出作家自身的影子,这并不是鲜见的现象。但唯独郁达夫被冠以“自叙传”作家的称号,其中自有明显的原因和佐证。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未尝不是某种一厢情愿的误读。因此,这里关于自叙问题的“真实”情况,便有待于更深层次的探讨。
郁达夫小说的“真实”并不像现实主义表现得那样板正而直白,也不是现实意义上不加任何掩盖和虚假的真实。他的“真实”是以戏剧化手法展现出的,异常清醒地面对个体存在的生命困境,不肯自欺且敢于追随本能的意愿;是勇于承认自己的缺陷,虽无力应对却能直率袒露。
“那一颗摇摇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国。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颗星的底下,也曾送过十八个秋冬,我的乡土啊,我如今再也不能见你的面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尽在那里自伤自悼的想这些伤心的哀话。走了一会,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泪便同骤雨似的落下来了。他觉得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把眼泪揩了一下,立住了脚,长叹了一声,他便断断续续的说:
“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
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③
与《银灰色的死》结局相同,《沉沦》的主人公最终也走向了死亡。然而这一次,主人公带着满心的不甘,更像是呼喊着自己最后的愿望被推向了死亡。并不像《银灰色的死》中的“他”那般从容,仿佛对这个世界已是无话可说。
死亡的结局,是生命本质的孤独,但并不是结果。在小说的开端,当主人公陶醉在大自然温馨的景色中时,我们看得到“他”享受着美好的事物,体会得到“他”对生活的热爱。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热爱的原因是苦涩的。在自然中,“他”得以暂时逃避现实的纷扰,得以回归自我。然而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现实的力量毕竟是强大的。“他”短暂的一生所经历的精神上的困苦都没能得到解决,日益积累至爆点,终于在绝望中走向了极端,悲愤却也无奈。
带着无助,“他”最终将这一切都归咎于祖国的贫弱,也清醒地意识到还有很多与自己处境相同的人在迷途中挣扎。郁达夫似乎是借小说之言实现了他在现实生活中不敢或者不能付诸的出路,用自我终结的方式彻底颠覆了以往醉生梦死的混沌和懦弱,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呼喊。然而一切并未因此而得到丝毫改变,如此玉石俱焚的反抗竟也是最无力的。事实上,“他”深知祖国的落后并不是自己走向末路的借口,却也难以在困境重重的包围下理出头绪。是命运和“他”自己一步步地将自己推向零余者的迷途,而零余者本身在社会生活中无足轻重的存在,也使其无计可施。对“生”的渴望和努力被点点剥尽,死亡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后的控诉。
由此可见,郁达夫“自叙”的真实性在再现自我经历和感受的基本层次之外,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对生命个体的终极关怀。“他”试图努力追求理想中的美好生活,即便渺小,即便带着某种“病态”的缺陷。然而堡垒森严的现实和软弱的性格终究使“他”走向了生命的绝境。字里行间洋溢着的真挚渴望和伤感无助令人动容。这便是郁达夫用浪漫行径展示的生命“真实”——作为无可依靠的个体存在永远无法摆脱的命运困途。
三、《南迁》——未能完成的生命转向
在《银灰色的死》中的“他”一心求死与《沉沦》中的“他”无奈自尽之后,郁达夫的第三部短篇小说《南迁》终于将注意力转向了“生”。主人公也不再单纯地以第三人称“他”的面貌出现,而是有了称不上名姓的代号——“伊人”。我们依旧可以把他理解为芸芸众生中的某一个,但毕竟作为茫茫人海中的个体之一,“他”终于被独立了出来。
主人公不但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号,同时也显示出试图融入社会的意愿。《南迁》中出现了前两部作品中所未有的大量的人物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中,伊人文质彬彬,谈吐自然,受人尊重,一扫之前郁达夫小说中主人公慌乱、混沌的生活颓态,与各种各样的人相处都显得游刃有余。尽管小说被放置在一处仿佛远离尘世的供予养病的环境中展开,人物和情节因偏于常人所能经历的轨道而略显怪异。但人物的情感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比于前两篇更符合生活的常态。
在生活气息愈发浓重的基础上,主人公的社会参与感也变得愈发强烈。无论是与劳动者一起挤电车时生发出的对于底层百姓艰难生存状况的感慨和同情;还是在教堂演讲时慷慨激昂地布道般阐释“心贫者福矣,天国为其国也”④的宗教蕴含,控诉当前社会中的不公正现象。伊人都将自己视为群体社会生活的一分子,不再纠结于独自站在被抛弃、被孤立的边缘。在此,我们终于看到了郁达夫笔下的个体生命试图通过努力获得社会认同的尝试和渴望。
此外,不同于前两篇小说中素冷凄美的色调,《南迁》中的景色忽然换成了温馨的暖色调,阳光是“健全的”,雪山在“微笑”,主人公的心境似是变得安和甚至喜悦了。
第二天早晨,伊人被窗外的鸟雀声唤醒,起来的时候,鲜红的日光已射满了沙岸上的树林,他开了朝南的窗,看看四围的空地丛林,都披了一层健全的阳光,横躺在无穷的苍空底下。⑤
两人背后的清影,一步一步的拖长起来,天空的四周,渐渐儿的带起紫色来了。残冬的余势,在这薄暮的时候,还能感觉得出来,从海上吹来的微风,透了两人的冬服,刺入他和她的高热的心里去。伊人向海上一看,见西北角的天空里一座倒擎的心样的雪山,带着了浓蓝的颜色,在和软的晚霞里作会心的微笑。⑥
如此美景大概可以归因于伊人猝不及防地遭遇了爱情。在养病的地方“他”结识了同病相怜的O小姐,两人在世外桃源般的景致中谈天说地,赏景唱歌,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在半推半就地失身于M夫人之后,伊人懊悔不已。如今“他”把志趣相投、善解人意的O小姐看做自己命运的救赎。再加上伊人对于社会生活的热衷,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很快伊人和O小姐就双双躺倒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了。
《南迁》的结局终是回归了郁达夫小说凄美感伤的情调,也同样以主人公的死亡结束。尽管作者和读者都心知肚明,但这一次郁达夫并没有直白地下达最后的死亡通知。伊人命运的匆匆终结带给人深深的遗憾感。毕竟“他”曾那样努力地走出自怜的小世界,想要好好地生活下去。即便如此,伊人短暂的一生仍旧走出了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这个世界留存着“他”的声音和思想,O小姐让“他”感受到了单纯的爱情,而“他”自己也触碰到了生命的位置,在与他人的相处中也变得更加自信和成熟。
任何生命都会以死亡结束,这是不可撼动的真理。即便命运带给“他”的依旧不可抗拒,但这一次,主人公的死因中减少了大量的人为因素,也不再显得那般凄苦。沉重之余,我们看到了个体生命在困境中迸发出强大的力量,赋予生活悠远的希望。
在《沉沦》集中,三个面貌相似的主人公经历了三段结局相同却过程迥异的人生,其由死至生的反向叙述映射了作者对于生命认识的变化过程。可以说他更成熟了,也可以说他更无助了。倘若忽略作者特意安排的情节差别,其实小说中的三段人生都指向了同一主题——于社会生活之中无可适从的个体生命。
在名作辈出的中国现代文学史阶段,多数作品都在反映某一特定群体和某种特定的社会现象,急于展现个体与群体的交流,与社会的对话。类似于郁达夫这种面向自我,对于个体生命最纯粹、最私我的把握和刻画在相当程度上是缺失的。郁达夫巧妙地运用“自叙”手法,将宏大而严肃的主题掩盖在出离常态的戏剧化场景背后,真诚地探讨个体生命存在的尊严和艰辛。在白话文学刚刚兴起的上世纪20年代,在纯粹的以人为本的文学理念方面,用相当敏锐的洞察和大胆的表达留给了世人无限的思考。
① 郁达夫:《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郁达夫全集》(第十卷),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11页。
②郁达夫:《风雨茅庐——郁达夫回忆录》,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77页。
③④⑤⑥ 郁达夫:《郁达夫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52页,第92页,第63页,第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