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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彩欧洲(七章)

2013-10-08■许

翠苑 2013年5期
关键词:勃拉姆斯

■许 淇

琉森的钥匙

在琉森的跳蚤市场,我淘得一把铜锈的钥匙。

因为语言不通,我不问它做什么用。摊主觉得奇怪:这个中国人,专爱买无用的东西。

它足有半尺长,锈迹斑斑的古物,正如我们的青铜器。它曾经是某长老悬在腰间的犹如短剑一般的必备物么?用来开启什么的呢?是天堂或地狱的门么?开启通向欧洲古文明的甬道么?

也许是开启一所礼拜堂的门,一座古堡的门,一间苦修士密室的门……

也许什么也不能开启,这是把没有锁的钥匙。

“美”,在钥匙本身。

琉森有了路易斯河,树和建筑便有了倒影。有时倒影比实在物更为清晰。月光下的河,光源仿佛在河底。

我记得读过老托尔斯泰写的一则关于琉森的爱情故事。当年我读得如醉如痴。如今情节全部忘记,只有一缕那么缠绵的莫名的心绪。

充满了月光的琉森多么安静,长住在那里,应该是与世无争的。

横跨过路易斯河的是始建于十四世纪的卡贝尔桥,是全欧洲最古老的迪廊式的木桥,中间八角型的水塔,据说曾秘藏过皇室的珠宝,也是监狱的行刑室。深夜,会有凄厉的叫喊掠过河面。

我在河边漫步,我上了桥,想用这把铜锈的钥匙去开桥上密室的门,虽然明知是徒劳的事。

我从此岸走向彼岸,在桥廊逐幅欣赏那120幅宗教历史绘画,月光将桥底银汞的波涟反射到画上,使大公和异教徒的战争更加神秘。

如今,这把钥匙挂在我书架和书架的联结处。它是否能开启我的心智?然而我的心里没有锁,但有琉森的一河的月光……

闪光发亮——列支敦士登

列支敦士登是闪光发亮的意思。

犹如一颗最小的行星或是嘉年华节日里一炷热情的渔火。

首都瓦杜兹只有一条街、一爿小店和一家咖啡屋。

最热闹的街面坐着一位孤独的老人,他坐着,和执政的汉斯亚当大公同样骄傲和威严。

他的假牙是本地著名的出产——生产啃玉米的玉米般的假牙不生产玉米。

还有各色各样精美的邮票向全世界销售。

和平是简单的,简单如歌谣。一个和平的小国家也是简单的,假牙和邮票已经够了。

街中央还有平面的、装饰风的群马雕塑。马无法驰骋,米黄、茜红色的三层尖顶小楼框住了它们。(在蒙古草原,一匹公马旁边必有一名骁勇的男子汉)而这里,“大”,只有远方阿尔卑斯山上的天空。

(鹰的影子在草原上移动。)我见到了发光闪亮的云。

在另一条街,我见到流浪卖艺的印弟安人。

男性。朱古力肤色,乌润的长发披肩。

换了彩衣到小广场,像毕加索笔下的《卖艺人一家》。

第一个青年吹一支鹰笛。

第二个敲奏一种打击乐器。

第三个是舞者,随音乐蹦跳。

敲打乐器的,一面敲一面唱歌。

关于神的还是关于人的?一支祭祀之歌,酋长之歌,婚葬之歌?

关于人的还是关于兽的?一曲鹰之舞、马之舞、狮王之舞?

马上的呼啸。箭射向谜一样的石柱。羽毛和生殖。胜者摹拟着唿喇串旺的火……巫师在树根下寻找。锐利的刀锋精确地划掉太阳下灵魂的投影……

阴云密布,忽然洒落大滴泪水似的冷雨。

观众散去。但离印第安人最近的地方,蹲着一个白种孩子,双手托着下巴,全神贯注地不忍离去。他的童真的眸子里,仿佛看到一个连童话的想像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鹰笛犯了潮。鼓声发了闷。舞的节奏渐渐缓慢。从喜乐到哀乐,转换在瞬间。

在翻转的帽子里,已经收纳了硬币、雨滴和孩子的憧憬——都在“闪光和发亮”。

波恩欢乐颂

波恩的春天,樱树茂发。

粉玉兰的残瓣铺满草坪。

和暮色一起转入老街,有教堂和古堡的残迹;湿润的石子路,仿佛雾和时间的脚步方才经过。

20号的小路德维克呢?被禁锁在哪幢楼上备受音乐的折磨?

这难道是他终身怀念的出生地吗?

粉刷成浅红的墙深绿的门,庸俗得和流行歌曲一样。

我急急转出故居小街,步入贝多芬广场,这里矗立着他巨大的全身像。

我需要仰望,完成我的参拜。

不及我看到大雕塑家蒲德尔那尊青铜头像,耸峙的岩石般的大块面头发和脸部颤动的组合,构成了悲剧性的视觉冲击力,那头像有纪念碑和史诗的厚重。

在广场上,我仰望贝多芬的全身像。天已暮黑,我无法辨清卷曲的长发和脸部的表情,只是投射到飞逝的晚云的暗空中模糊的剪影。

这时,有一只鸽子喘喘地站在他的头顶,纹丝不动,仿佛也成为铜绿,成为一个细节,一条注释,一粒解析的纽扣,也许这正是欢乐的最高声部么?

雷鸣,闪电,鸽子并不惊飞,依然站在他的头顶。

忽然,一阵风来,急雨倾注,合唱开始了,欢乐自天而降!

犹如洗涤痛苦的泪滴,广场空了,都被爱所充满。散开,避雨。休止符出其不意。

接着,华彩部分格外热情和湿暖。雨的广场闪烁虹霓,倒映典雅的灯柱光影。各种花伞在上下左右游动……

这是四月的夜晚,在波恩的贝多芬广场,那雕塑像增添的鸽子,那欢乐颂,那春雨……

法兰克福点彩

白葡萄酒一般的美茵Main河流径法兰克福,倒映着岸边的巴伐利亚的建筑;美茵桥、教堂和金屋顶。

老歌剧院门口“神龛”似的穹窿里歌德、席勒分立左右,仿佛正欲走向平台上含苞待放的玉兰灯柱;

顶端的飞马、缪斯和竖琴,都在回响这座古典庙堂建筑的凝固的音乐。

无数大师在殿堂里吐纳他们巨大的发声器:瓦格纳、施特劳斯、舒曼和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记住歌德的名言:“我们是有独创性的,因为我们一无所知。”

罗马贝克广场中心的手举秤杆的女神,如果手中的天平左右,一面是天才一面是世俗,能不偏不倚么?人们仰视永不能平正,命运总是倾斜的。

勃拉姆斯从瑞士赶来,慌乱中坐错了车,他已不可能跑在死神前头了,他的师母——比他大14岁的克拉拉死去了。

没有比活埋爱情更悲惨的事了。勃拉姆斯决不会像老歌德那样热情喷发,他的音乐和爱情都是深藏着的,藏得很深。

尽管克拉拉死去,勃拉姆斯搭错了车,法兰克福的德国人照常喝啤酒。在萨克豪逊区的啤酒屋,门口放一只大啤酒桶,吊一串红香肠,如同保养得很好的屠夫的通红的鼻子。

而在查尔步行街上,化装小丑的卖艺人;行为艺术家;替人画像的蹩脚“画师”;吸毒者;酗酒者;难民和小偷,游客和乞丐……我还看到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和一个小伙子相拥席地而坐,各披着陈旧的灰色毛毯,好像是修道院或慈善机构施舍的衣物。那姑娘并不羞涩,率真地眼望上苍,微笑着,似乎见到了天国,整个脸容焕发天使般的圣洁。

犹如进入天国的老克拉拉。勃拉姆斯一年前在法兰克富克拉拉寓所和她诀别,他望着这张变得多皱像写满音符的乐谱的脸,哭出声来,唏嘘着说:从今以后,世界上再没有值得我哀哭的人了!

我那晚在法兰克福旅店底层的酒吧,要一杯白啤和一杯血玛丽酒。我请侍者播放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吧桌上有一盏提灯,就着光照,喝一口白啤,再喝一口血玛丽,听着啜泣似的提琴,柔和中有锐痛,欢悦中有忧伤,是经沉淀了的悲哀,有一刹那,我觉得一阵呜咽扼住我的咽喉……

玻 泊

抽掉时间,百年或千年。

还原一个小镇,名叫“玻泊”。

意大利数学家加伐利利的直线,导致极限与无穷小的概念。

小镇小,并不“无穷小”。小镇美,罗丹说:“美,永远胜利!永远凯旋!”

清爽,安静,沐浴在阳光里。

红瓦斜坡屋顶,赭黑的墙,白框窗户和沿街家家小平台上的盆花;园子里低矮的石榴树、黄杨木,延伸攀墙的长春藤;花圃有月季、绣球和风吕草……

请进,流浪客!打开百叶窗,打开酒窖;餐桌上有塗银的烛台,盘子里有新鲜的配菜;桃花心木的写字台上面,挂着蒙罩灰尘的祖先油画像,那美人儿,是主人奶奶的姨姨……

一只公鸡冲破了沉默,在中午打鸣——全世界的鸡啼都相似——喔!喔!喔!打了个嗝,如休止符。

镇上现代礼品店的报时钟响应鸡鸣,忽然钻出一只羽色美丽的咕咕鸟:咕咕!咕咕!

于是到处布满时间流逝的印痕。

随着咕咕鸟的嘹亮的催促,橡树叶子瞬间变成古铜色;榉树也罩上黄金的面罩;醋栗树林里栖着宝蓝色的鸽子;街中心的喷泉,放射雹霰似的甘霖。

一支拉马丁的《秋歌》,如教堂里的圣歌,反反复复从穹窿落下两句:

大地、太阳、山谷,大自然的柔媚,

我即将逝去,还欠你一滴眼泪。

夜晚的小镇特别静。蝇蚋“嗡嗡”地绕着花丛如同一架童话里的小纺车。

纺织女的鬓间密缀最后的萤火虫。

荷兰印象

波特莱尔献给他的情人一首《邀游》诗:到她的故乡荷兰的运河边去看那沉睡的航船……

荷兰,就是小情人玛丽·迪布朗,慵懒而娇小的玛丽。

穿木鞋,因为行沼泽。雨雾时常缠绕在黑色纺锤上面。多少个世纪,童话里的荷兰鬼有幽默的表情。

陋巷里,贫穷的伦勃朗吝啬用光,如同守财奴口袋里的金子一样,只舍得在阿姆斯特丹的背景上分布些微。

凡高却疯了似的挥霍色彩,然而他画《食土豆的家庭》,只使用土豆般粗粝的褐灰。

伦勃朗和凡高早被请进了博物馆。如今荷兰的标志是打扮一新的风车。

风车像橱窗模特儿,像穿节日彩衣的女郎,像跳街舞的时尚青年,一个劲地蹦跳、抖肩、翻旋。

不若看那影子在田野让紫云英像钻石般骤然晶亮;影子如黑马驹疾驰,在运河中橹似地划开漪涟。

船的建筑和岸边的船家相映。桅杆吊塔如密密的林。

官能享受在荷兰,风车是朱古律,嵌镶草莓的颗粒,掺入柠檬汁;味蕾转换视觉的通感。

荷兰的奶酪和郁金香花市。视觉上赤橙黄蓝紫,盏盏醉人的郁金香酒杯。那朵黑郁金香,是阿姆斯特丹的丹拉克大街的标志,也是波特莱尔的玛丽·迪布郎。

马赛和尼斯

马赛港。喧嚣的阳光与海岸。

平静的是海边的老人,每天从早到晚独自看海。

他往往自言自语,也仿佛向你诉说:

你可以沿海岸线到摩洛哥的蒙德卡罗去试试运气。

他说:如果你是一只倦飞的海鸥,你可以任意憩息在王宫的屋顶上,决没有卫兵来干涉你……

他说:有一年,我远远地看见了公主卡洛琳……

第二天,我输光了一切,回到马赛当渔民……

他说:我曾带尽人皆知的卓别林先生出海玩。卓别林不仅是明星,还是智慧的大师。我问他:你要在海上寻找什么?他回答我:早上我要寻找月亮,晚上我要寻找太阳……

不可能的也就是可能的。我怀着大师的智慧,回到马赛港拟古的欧洲旧式旅馆,侍者给一把铜钥匙开房间的门,钥匙左转两下右转两下,房门便开了,屋里有一把精雕细刻的古典的木漆椅。

走过餐厅装门灯的圆拱门,庭院里菩提树和枥树下摆着铺了白花布的桌椅。邻桌坐着无法猜测她身份的法国女郎,在啜饮高脚杯里微弱的光线,她散发普罗旺斯田野的薰衣草的香气。

尼斯的海浴场。女人的肌肤被太阳晒成香槟的颜色。

她们吃着海贝,同时她们被吃。

那俄国公主住过的Negresco,被利古里亚的海水和晚霞染紫。

帕隆河流经二千年的古城的老街,在那里行走,你将步履踉跄。点数每一块被风雨剥蚀的石头。

画家马蒂斯色彩的盛宴出自尼斯。不仅仅见到他叼着烟斗在海边堡两块蓝颜色——天的蓝和海的蓝,还有纯粹的蓝、新鲜的红和地狱般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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