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叙述中的中印交通史
2013-09-26吴昊天
吴昊天
摘 要:中印交往的历史,至迟始于汉代。《后汉书》、两唐书及《大唐西域记》中的相关记载是反映早期中印交通历史的重要史料。其记述的详略、准确性等差别反映了历史叙述对于域外天竺的认知过程,同时也反映出官、私话语体系的差别对于域外文化认知的影响。
关键词:中印交通;历史叙述;后汉书;两唐书;大唐西域记
中图分类号:K2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3)22-0170-02
中印交往的历史,由来已久。正史中对于天竺国较为详细、直接的记载始于《后汉书·西域传》。三国两晋南北朝,国家分裂,政治动荡,史料中缺少对于印度的集中记述。隋炀帝时,派遣裴矩沟通西域,“唯天竺不通”[1]5307。因而《隋书》中亦无对于印度的集中撰述。唐代大一统,经济文化繁荣昌盛,对外交往也较为活跃,又有玄奘等人亲赴天竺并做出详细记录,因而后人所修两唐书中对于天竺有了更为详尽确凿的记载。
关于中印交通史,以往已有许多专题研究。论者多从文化、科技以及一些著名人物的角度对历史上的中印交往进行考察。①而关于中西交通史料的研究,以往学者多从整体角度对史籍中的西域传等专传进行分析。②本文试从历史叙事的角度,结合中印交通的具体史实,对《后汉书》、两唐书及《大唐西域记》中关于天竺的记载进行对比分析,并由此探究这一时期中印交通历史叙述的总体特点。
一、《旧唐书》中对于天竺的记载
《旧唐书》中对于天竺国的记载,见于《列传第一百四十八·西戎》。将天竺归入“西戎”一类,是沿袭前代修史惯例,即将各国列传统分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四部分,四类具体称谓历代史书略有不同,但都将天竺归于“西戎”一类。《旧唐书》中对于天竺的记述较前代史书更为详细、全面。其结构大致可划分为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总体介绍天竺国的概况,主要记述了国名、沿革、地理位置、分野、地理特征、历史传统、气候、物产、贸易、制度、风俗、文化科技等十二个方面。其中关于“五天竺”的记载及各自的地理特征,是比较符合事实的。关于天竺国的发源记述了一个神话传说。虽然增加了神秘色彩,但古代对于历史原初的解释,往往归于神话传说,不足为异。但对于阿育王的记述则多有夸张,或源于讹传,或属虚构,传说成分多,史实成分少。说明《旧唐书》作时,中印间虽早已有较直接、密切的交往,但对于其国历史,尚不能做出严密、客观的考察,仍停留在传说水准上。至于阿育王“置炮烙之刑”[1]5306,则更是附会、比拟中国关于商纣王的传说。一方面,可见其对阿育王的描写是一暴君形象;另一方面,可见商纣王这一符号化的暴君形象不仅用来描摹中国的暴君,甚至被用来比附他国的暴君。可见这一形象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体系中的影响之深。
经济、户籍制度方面,称其“百姓殷乐,俗无簿籍”[1]5307,表面上是客观的记述,实际上已经蕴含着与中国制度的比较,同时融入了儒家的大同思想,将天竺国没有户籍想象为儒家思想中理想化的社会情状,在客观记述中不自觉地融入了主观思维。关于天竺国的风俗,主要记载了服饰、发式、丧葬、道德观念四个方面。其中“谋反者幽杀之”[1]5307源于中国的忠君思想。而“不孝则断手刖足,截耳割鼻,放流边外”[1]5307,一方面体现了儒家的仁孝观念,同时用“断手刖足”、“截耳割鼻”等词语表现其野蛮。关于文化科技方面,记述较为简略,仅说其“有文字,善天文算历之术”[1]5307。
第二部分内容,主要记述了五个事件,即隋炀帝通西域、尸罗逸多统一五天竺、玄奘取经、王玄策出使、方士那迩娑婆寐,各有详略。其中,着重记述尸罗逸多(戒日王)遣使朝贡及王玄策率军与中天竺叛臣阿罗那顺交战的经过。在记述、描写中,着力表现出中国尊贵庄重的天朝形象,体现出作者较为鲜明的华夷思想。
第三部分主要记载了贞观之后唐朝与天竺的交往活动,详细记录了各次朝贡的时间。着重记录了五天竺来朝及南天竺国王乞请讨大食及吐蕃军名和寺额等事。
以上为《旧唐书·西戎传》的大致内容。另外,在结构上,先总述天竺国的概况、特点,再分别叙述五天竺各自的情况,将所载史事穿插其间,依据内容、材料自然结构成篇。
二、《新唐书》中对于天竺的记述及与《旧唐书》的比较
《新唐书》作于北宋,成书时间晚于《旧唐书》。虽然修撰时间距唐代更为久远,但材料上有所补充、甄别,故内容、体制上亦有其特色。
《新唐书》对天竺的记载,见于《列传第一百四十六上·西戎上》。篇幅略短于《旧唐书》,内容大致相同,结构大体相似。所不同者,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对于天竺国地理位置的记载更加详细准确,明确称其“去京师九千六百里,都护治所二千八百里”[2]6236。其从主观上敢于对天竺国地理位置做出如此具体的描述,说明其时中印交往已比《旧唐书》时更加密切,对于天竺的地理概念也更加明确清晰。正因为如此,书中纠正了《旧唐书》中称天竺“在葱岭西北”的错误,改为“居葱岭南”。
去掉了《旧唐书》中一部分神话传说内容,如关于婆罗门领徒创建天竺的神话和关于阿育王的传说,在《新唐书》中均未见记载。但《新唐书》记事取材,也并非完全客观实际。如记述天竺有“稍割牛”,称其“十日一割,不然困且死。人饮其血,或曰寿五百岁,牛寿如之”[2]6237,显然有夸张失实的成分。又说天竺国人“信盟誓,传禁咒,能致龙起云雨”[2]6237,亦为讹传妄测。
在记述尸罗逸多遣使朝贡时,指明了玄奘至天竺求法为其诱因,并详述了尸罗逸多与玄奘的对话,皆为《旧唐书》所无。其中写尸罗逸多召见玄奘时说:“而国有圣人出,作《秦王破阵乐》。”[2]6237表明在玄奘西行时,《秦王破阵乐》已传入印度,说明此时的中印交往已不仅仅是贸易、政治层面上的交往,在文化上也互有沟通影响。这一点从唐代音乐与雕塑艺术等方面亦可得到印证。另外在写唐太宗派人入天竺慰问后,尸罗逸多的反应时,《新唐书》与《旧唐书》在细节上有所差别。如《新唐书》记“尸罗逸多惊问国人”[2]6237,而《旧唐书》记“尸罗逸多大惊,问诸国人”[2]5307。《新唐书》只是一句简单的叙事,而《旧唐书》则细致描写出了戒日王尸罗逸多的神态、心理。两唐书书写风格的差异,从中可见一斑。
历来对两唐书的评价,褒贬不一。《郡斋读书志》中称《旧唐书》“繁略不均,校之实■,多所漏阙,又是非失实”[3]193而《新唐书》“自言曰,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也。而议者颇谓永叔学春秋,每务褒贬;子京通小学,唯刻意文章。采杂说既多,往往■,有失实之叹焉”[3]193。就记述天竺这部分内容而言,《旧唐书》语言风格夸张,《新唐书》记述平实简练,而在材料选取、史实考证上,二者各有所长,又均有所失,一方面受撰写时的时代条件影响,同时也有一定的主观因素。
三、《后汉书》中对于天竺的记载及与两唐书记载的比较
相比《旧唐书》和《新唐书》,《后汉书》对于天竺国的记载时间较早。其时中印虽已有直接的交往,但关系尚不十分密切,关于天竺的材料也不够丰富、全面。
《后汉书》中对天竺的记载见于《西域传第七十八》。篇幅较短,主要记载了国名、地理位置、气候、宗教、风俗、疆域、物产等方面。其中许多记载与两唐书的用语颇为相似。如关于气候的记载“卑湿暑热”[4]2921与《旧唐书》所记一字不差。“身毒有别城数百,城置长。别国数十,国置王”[4]2921亦类同于《新唐书》中的“有别城数百,皆置长;别国数十,置王”[2]6236。“不杀伐”与两唐书中的“不杀生饮酒”相类。从中可以看出两唐书沿用前代史料记载的痕迹。
另外,《后汉书·西域传》结尾还记载了一段传说,即有名的“明帝梦金人”,以此作为佛教传入中国之始。关于佛教何时传入中国,学界尚存争论,但持东汉时传入观点者居多。《后汉书》中所记这段传说,体现了佛教在中国刚刚流行时的时代特征。至唐代时,佛教在中国已极为普遍、盛行,不再是东汉时的新鲜事物。因而两唐书记载天竺时并未对佛教大书特书。
四、《大唐西域记》中对天竺的记述及与两唐书的比较
《大唐西域记》成书于唐代本朝,年代早于两唐书。但其材料来源于玄奘自身西行的经历,可谓第一手材料,故其内容较之两唐书更加丰富翔实。
《大唐西域记》卷二对天竺国有一段总体介绍。虽是整体概括,内容却十分详尽。主要记述了释名、疆域、数量、岁时、邑居、衣饰、馔食、文字、教育、佛教、族姓、兵术、刑法、敬仪、病死、赋税、物产等十七个方面的内容。其各方面的介绍,大多比两唐书具体准确。如在记述天竺人衣饰时,不但写出其“贵鲜白”的总体特点,而且对不同身份、地位,不同职业的人的服饰差异分别加以介绍。在教育文化方面,对梵文进行了详细描述,并称赞其有文化的人“博古好雅,肥遁居贞,沈浮物外,逍遥事表,宠辱不惊,声问以远,君王雅尚,莫能屈迹”[5]192,完全不同于正史中视其为蛮夷鄙人的态度。
另外,在记述的侧重上,《大唐西域记》也与两唐书有所不同。《大唐西域记》详细介绍了天竺的军事情况,因其书初作时实为唐太宗用兵西域提供情报资料所需。另外,两唐书中着重记载朝贡情况,为《大唐西域记》所无。正如《四库全书·大唐西域记提要》中所说,“此书所序诸国皆唐书所不载,则史所录者,朝贡之邦;此所记者,经行之地也。”[6]
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到,《后汉书》《旧唐书》《新唐书》《大唐西域记》对天竺的记载侧重各异,详略及用语方式上也各有差别。从《后汉书》到两唐书可看出明显的承袭、发展痕迹,同时也可以看出中原王朝对于天竺国由陌生而逐步了解、认识的探索过程。《大唐西域记》内容最为翔实丰富,且因是行纪体裁,体制、侧重上与正史均有差别。这其中反映出了正史与私人游记、笔记的不同记述风格。这种官方与私人的话语差别互为补充,又相互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后人对于域外文化的认知和理解。
参考文献:
[1]旧唐书·卷一九八[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新唐书·卷二二一上[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郡斋读书志校正·卷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4]后汉书·卷八八[M].北京:中华书局,1965.
[5]大唐西域记校注·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1985.
[6]四库全书大唐西域记提要[Z].影印本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