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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人物速写(下)

2013-09-17全国总工会法律部李进东

中国工人 2013年6期
关键词:老谭车间班长

全国总工会法律部 李进东

四、杰出的中年人老王

那时老王正在往小塑料筐里码放摩托车的电器件。他停下来特意对我说,他管的这些零件别看小,都是很贵的,弄丢一个就不得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用这种不太直接的方式,嘱咐我数的时候要仔细点。他讲普通话的调子,让我想起了我的老家。我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河南。这就难怪了,我的家乡在晋东南地区南端,正好挨着河南。

河南我很熟悉,十二三岁时第一次出省,就去的河南。家乡的外地人里,也以河南人为最多。不过,我老家对河南人有一个很不雅的称呼,叫“草灰”。大概因为那里不像山西有煤,只能烧草做饭吧。有些大人甚至拿“草灰”吓唬孩子,说“再闹就让草灰把你背走”云云。很多人对河南人似乎没什么好印象。

当然,离开家乡后,我早就对河南人重新认识了。尽管后来有一段时间出现了举国调侃河南人的怪现象,也没有改变我对河南人的基本认识——真诚实在,有小机灵。不少河南人还很幽默,像刘震云那样,能不动声色地把你逗笑。

老王是个幽默的人,但不像刘震云。

他逗人笑的方式,基本上都是主动的,却自然而不做作。有时批评别人做事不够灵活,老王张嘴便来: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儿。聊起某个作风颇开放的女工时,他调笑着说:树叶子过河——全靠浪。

闲聊时说到了工作效率,老王说: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馍。话题转到女人(车间男人聊天的永恒主题,老王尤其乐于并善于聊女人)上,老王幽幽总结说:美不美,看大腿;浪不浪,看走相;骚不骚,看裤腰。

他有时揶揄年轻人:拿着菜刀砍电线,见了女人就来电;有时挖苦上级领导:鼻子大压嘴,官大压人。

控诉乌烟瘴气的社会环境时,他说:公鸡头,母鸡头,不给这头给那头。鄙视欺软怕硬的小人做派时,他说:有柿子不吃苹果。

有时实在没什么主题可聊,他也不忘自己制造欢笑的职责——实际上几乎是一种本能,他用河南话(天生有一种风趣感)说:老鼠药(河南话念约),药老鼠;大的吃了蹦三蹦,小的吃了蹦不动。碰巧班长催促继续干活了,老王拉起他的拖车,嘴上便跑开了火车:南来的,北往的,哈尔滨,香港的……

老王的这许多欢乐,让我对河南人的印象里更增添了缕缕活泼的亮色。

当然,老王成为车间里各种形式交流的主角,不仅仅因为他善于制造欢乐,还在于他有引人入胜的人生故事,而且长于讲述。

老王讲了自己的右手食指为何少了一截。他说年轻时修自行车不慎伤到手指,以为无碍,久拖不治。可总也不好,遂找医生,才发现,已到了不得不截去一段的地步。

老王讲了小腿上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他说以前在老家时,陪表弟驾农用三轮车飞奔,撞上路边一人。惊恐之下,两人弃车逃跑。一口气十几公里啊,直跑到亲戚家,才看到自己腿上已血肉模糊,白骨历历。

他还讲述了他两次讨要工资福利的事。一次干了六天,觉得工作环境实在太差,便想讨要工钱走人(绝大多数人会选择放弃工钱——懒得费神,而且毕竟上班只有几天)。但遭到厂方刁难。好话说尽,仍无结果,老王便要挟说,要通知媒体。老板终于服软,支付200多元。老王见好就收(实际比约定工资少了一小半),爽快离开。

另一次,在西门子一家在杭企业做厨师,因公司未向厨房人员发放半年奖(其他部门都有),老王于是组织后厨15人停工,并通过人力资源部经理(中方)与德方高层谈判。德方认为他们不是本企业员工(厨房原为直接用工,后改为劳务派遣),所以无需支付;况且,半年奖也不是劳动法要求必须支付的。

老王提出两条,第一,以前(改为劳务派遣之前)发,现在不发,不合理;第二,其他部门都有,唯独厨房没有,不公平。僵持之下,企业最终按一半的标准向15人支付了半年奖。复工。

老王不光聪明,还很心细。他做零件清点时靠笔头,而不光靠记忆,尽管他的记忆力很好——我曾问过他几十年前驻马店的一起决堤事件,他凭记忆给我做了大略介绍。班长老谭因此不止一次表扬老王,说他稳重负责,不怎么犯错误。

租房子时,老王认为房主就数字电视机顶盒收取押金不合理,并在交涉无果的情况下,最终放弃了租这处房子。这让同事王定中很不理解。小王本欲与他合租,为找到一处合适房子,他们已经折腾了小半天,好不容易才觅得这家环境既好,价格又合理的。

老王的心细还表现在对人上。他有一次代一个朋友向我咨询法律问题,来回转述很不方便,便干脆把电话交给我,让我直接跟对方交流——在此之前,老王不忘把我拉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这位朋友是女性,咨询的是关于离婚时财产分割的问题。

打完电话,我开玩笑说“红颜知己啊”。老王羞涩的一笑,让我很难将此时的他,与那个平日里喜欢说些有色笑话的老王联系起来。

说起家里的事,老王倒是很严肃。他有一儿一女,都已成家。女儿在河南老家,女婿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儿子一家随他夫妇在杭州,小孙子已经一岁多。2012年春节,老王一大家是在杭州过的。我问他为什么不回河南过节。他说老家已没什么亲人了,此前这好多年都是在外头过的,感觉也没啥两样,挺好。

老王到杭州确实已经多年。他开过餐馆,做过杂工,谋生经历丰富多样。离开下沙的一家厂子到现在这个企业,是2011年初的事情。

尽管已年近五十,老王的身份却是令人缺乏稳定感的劳务派遣工。知道我对劳务派遣有所了解,并愿意从劳动者的角度说些话,老王看着装有排气管的一摞纸箱子,神色黯然地对我说:国家什么时候能把这个取消了,打工的就好受些了。

五、大姐王雁南

总体来说,塑料外观件的规格是最大的。因此,整个发料班,只有管塑料件的两三个人,被安排在厂房外面理料。这样,发塑料件的叉车就不需要开到厂房里去。里面的空间被大大节省下来,可留给所有其他零部件用。

每当发塑料件时,仓库与车间之间几十米宽的长长过道,近一半都要被纸箱占据。大大小小的纸箱堆成一座座小山,看一眼,都会喘不过气来。可这不过是两三个人半天的工作。也就是说,只消半天,这一堆堆箱子里的塑料外观件,就会尽数被拆出来、清点好、装进筐,然后一车车拉进车间里,规规矩矩摆放在合适位置——备用。

我和小顾到车间后,较早地参加了这项工作。看着堆积如山的纸箱,班长老谭对我们说,塑料件这里,本来还有个女的,这两天生病没来,她来了就好了。言语中透着对那个“她”显而易见的信任。

老谭说的她,就是王雁南。大概是在我们进车间两三天后吧,她结束病假回来了。

她对我们的到来有些意外。知道原委后,她开始谨慎地与我们交流。她说话柔柔的,声音也小。可看她做事的风格,却全然不像一个小女人,尽管她瘦瘦的,似乎有点弱不禁风。

我们很快理解了老谭的那种信任——王雁南确实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她对工作上门儿清。什么零件什么名称,什么型号什么岗位,在她那儿全不成问题。她的搭档小飞子是个十七岁的小伙子。他狡黠地笑着,时不时问她一些诸如此类的问题。在给出答案后,王雁南用有些嗔怪的语气说,哎呀,说了那么多遍,还是不知道。她把“那么”和“还是”拉长,显示她的无奈。

但指导我们填写物料配送卡片时,她却很有耐心,不怕重复,也不吝解释,像给弟妹辅导功课的小学高年级学生。配合她搬箱或抬筐时,她总会及时提醒我们要小心。她很友好地把小顾称作小妹,把我称作小弟。

后来知道“小弟”居然比她大一岁,王雁南吃了一惊,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于是,她把我改称“小李”,小顾呢,她便亲切地直呼其名了。这样倒也没显得生分。

知道细声细语的王雁南竟是甘肃陇西人,我吃了一惊。我起先以为她是本地人,或者至少是南方人呢。她说话的嗓音稍加改造,似乎就是越剧念白的调子。

和她搭手抬一大筐塑料件,由于太沉,我的动作有些僵,眼镜被高出筐沿儿的零件碰落在地。我于是“哎”了一声。她敏锐地发现了,放下筐子,赶忙跑过来询问。除了额头稍稍作疼,我并没什么事,捡起眼镜,才发现它已严重变形了。我怕她见此尴尬,连说“没事”。她却一个劲儿地说着“不好意思啊”,脸上写着浓浓的不安。那一刻,西北女人的那股子淳厚,方才清晰呈现在我的眼前。

冬天的一个黄昏,我和小顾在骑车回临平的路上,碰到了王雁南。她坐在电瓶车的后座上,侧身依偎着老公宽厚的背。她跟我们打招呼时,老公也转一下身,笑着向我们点点头。不过是一个十几秒的偶遇,我们已分明看到了他们的幸福。路灯的清冷暗淡,丝毫掩藏不住那背影里的温暖。我想,他们远在陇西老家的四岁儿子,此刻也该在爷爷奶奶的炕上,享受着亲情的温暖吧。

那时春节已经临近,团聚为时不远。

就是在节前的那段日子,王雁南与小飞子产生了严重矛盾。她黑着脸,显然是真的生气了;偶尔说几句短促的话,虽低沉却有力。小飞子显然也是一肚子火气,看起来,像随时要爆发似的。其他人对此有些窃窃的议论,可谁也没敢上前劝说,包括老谭。

我知道,俩人以前有过不高兴的时候,但从没像这次这样。特别是在小何加入后,三个人的小组看上去一直都挺和谐的。小何厚道,不言不语地干活。问他这次冲突的具体原因,他也说不清楚。我猜想,除互相对对方的工作有点小意见外,应该不存在什么原则问题,但看那架势,两个人积怨好像已颇深。

不过很快好起来了,不知道是我猜得对,还是他俩调适得好。尽管交流中多了几分客气,语调里也含着些不太自然的气息,可毕竟确已和解。我想这就好。

冲突本身并不值得一说,一家人产生点矛盾都在所难免。可爱的是他们化解危机的诚恳和不记仇的单纯。单单因了这一点,他们就应该是幸福的。生活其实并不总是很复杂,可人和人的心智和涵量,却是千差万别的。

我到办公室后,有时间总回车间看看,谁闲着,就跟谁聊聊。班组里进进出出的,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人员已发生了很大变化。这种变化出现在春节后,正常不过。可发现王雁南也离开了发料班,我还是觉得有些诧异。

那是五一之前的一天中午,我从车间出来,在回办公室的路上碰到了王雁南。聊了没两句,便得知她已调到贴标区工作了。

组装调试完毕的摩托车,贴上各式装饰性的塑料标志后,就可以被送进包装车间了。我的印象中,贴标区的工作是很清闲的。因此我赶紧对这一调动表示祝贺。可王雁南柔柔地说,贴标的活儿是清闲,却拖人,熬不起,所以要辞了。

我感到很意外,忙向她确认,是不是要离开这个厂子。她说是,辞职报告已经递上去。我又往前推问,为什么要离开发料班。她说太累了,身体顶不住。这个我知道,那段时间订单紧、任务重、加班多。

还没开始找新单位,她说想先休息两天。她还说,车间主管老姜和班长黄林都曾劝她别离开发料班;辞职前,黄林又跟她说,可以申请再把她调回发料班。我说那不是挺好吗,回发料班多好。她笑笑说,出来都出来了,就不回去了。

王雁南离开公司的时间,正好是五一国际劳动节。很难得的,这个厂子像机关和学校那样,给全体员工放了三天假。于是我无端地想,不知道王雁南有没有为选择在这个时间离开,而感到那么一点点哀伤或者惋惜。

六、班长老谭

该说说班长老谭了,却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不如就从他的职务开始吧。其实,老谭现在已经不是班长了。而且,当班长的时候,他也只是班长之一。那时,发料班同时有两个班长,老谭之外,还有黄林。黄林管标准件,老谭管一般件。除了分工上各有侧重外,这两个班长是平行的。

但是,每天的班前会,老谭总是主持者,他发完言后,才会询问黄林,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因此很长时间里,我总以为老谭是班长,黄林是副班长。

后来知道,是老谭先当的班长,黄林是后派来的。尽管级别相同,老谭毕竟资格老一点。这或许就解释了,为什么我和小顾刚入车间时,主管老姜要把我俩托付给老谭,而不是黄林。我清楚地记得,那天,老谭怔怔地看着我俩,一脸茫然。

老谭戴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像老派知识分子。他郑重其事地向班组里的其他人介绍我俩。但是很显然,他并没有完全理解老姜的意思。他的引介词含糊而啰嗦,中心意思是:上级派下来两个大学生,大家要照顾一下。

他很不好意思地问,要不要给你们记考勤。我说要记啊,跟大家一样。他“哦哦哦”地应着,好像满腹心事,脸上的笑分明是硬挤出来的。

这个厂子实行单休制。锻炼队第一次在周六安排集体活动时,我们向老谭请假。对此,他似乎感到有些意外,连说“没事的没事的”,眼神随即不自然地游离起来。因而交流不得不就此打住——本想借此跟他解释一下锻炼队的情况的,却没有获得机会。

老谭在班前会上不止一次说到我和小顾,私下里,却从不会主动与我们聊天。

他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这个事,我们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但别人也不知道具体是六几年。老谭的老家在湖北恩施,则是我向他本人问得的。我赶紧说,恩施我去过,那里风景真好。他微微笑笑,说了声“是吗”,便没了下文,脸上的笑未及时收起,瞬间僵化了。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我说是啊,我还去了利川(恩施州辖下的一个县),那里也很美。老谭像忽然抓住一根稻草,忙说“车间就有一个利川人”,说完如释重负,眼神又开始游离。

隐约知道老谭当过兵——走路时腰杆笔挺的样子,也确实有军人风范。他平时不苟言笑的特点,不知道与此有无关系。班组开会时,老谭却很能说。他批评多,表扬少。批评时好像总是泛泛的,很少点名;表扬就像例行公事,甚至刻意地一笔带过,从不愿把话说透。他在会上有一句口头禅,是“总之一句话,干好本职工作”。

布置工作时,老谭总是要求大家严格遵照上面的指示。很多人对此有意见,说他太死板。但与上面的人交涉时,老谭却并不谄媚,也不畏惧,是敢于维护团体利益的。这一点,大家却似乎又从不在意。

老谭好像也不太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他想好的事情,不会因不同意见而改变。大家也就很少向他提出想法或建议。

他手上握有给大家调休的权利,也主动地使用过几次。可是每当工作不忙,看起来有安排调休的条件时,大家总是首先向黄林提建议。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只要黄林认可,他再同老谭商量,这事就有可能办成。而若直接向老谭说,则极可能遭到当场拒绝,那样就没了回旋余地。

老谭做事确实有些死板,不善于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但他对自己的坚持,却看不出是在刻意维护自己作为领导的体面。黄林跟老谭不同。黄林开会时也很严肃,但会下却能和大家嘻嘻哈哈称兄道弟——当然也是真诚的。

老谭管理团队的办法不太多,其中用的最多的,就是在他那块小白板上写字。布置任务,安排加班,通报批评,提出表扬,老谭总是习惯于拿起水性记号笔,在白板上刷刷点点。他的字写得不错,像中学语文老师。

他告诫大家干活要认真时,举了他如何教育儿子的例子。班组里大部分人都是80、90后,确实跟他差了一代。我相信他是发自内心地想用这种方法,提醒大家要往心里去。听他说话的人,对此却都很冷淡。再看看老谭呢,似乎也未见他因此而多失落。

发料班要同时与仓库和生产线两方面打交道。因为仓库发的零件够不够、发给生产线的零件丢没丢这两种问题,发料班经常会与其他两家起些矛盾。每当这个时候,老谭总是厚道多于犀利,找自己的问题多于挑他人的毛病。底下的人因此对他多有怨气,说他办事不得力,让发料班受那许多夹板气。

年底前,当老谭提出拿因班组部分员工请假而收归集体的那部分工资,请车间领导吃个饭时,绝大多数人表示了反对意见。不是因为老谭人缘不好,而是大家不太相信,吃一顿饭,就能换来领导上的格外照顾。

事实上,如果抛开班长这个身份,大家对老谭还是认可的。他兢兢业业,时刻不忘自己作为领导的本分;他勤勤恳恳,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得闲。对此,大家看得很清楚,也都知道他承受着很多。况且,老谭丝毫没有领导的派头,从不拿着端着,并没让底下的人觉得压抑。

我想,问题还是出在老谭的用人能力上——如果不当班长,老谭一定是一名优秀员工。可我转而又想,或许正是因为老谭做普通员工时的优秀,他才成为了班长,成为班组里少数几个非劳务派遣工之一,而且工资还有系数——在这家企业,班长的工资是普通员工的1.3到1.4倍。

老谭辞掉班长职务的原因,大家都说是任务太重,压力太大。但我在想,是不是还有更重要的。领导上安排年轻很多的黄林来当与老谭平行的班长,会不会早就为老谭的辞职埋下了伏笔?老谭的主动请辞,又会不会是一种领会上意的高姿态?当然无论如何,有一点不可否认,黄林的聪明和坦诚,是值得信任,也完全能够服众的。

不当班长的老谭,仍旧留在发料班。我离开那里后,偶在路上碰见,看得出,他确实轻松了不少。因此我愿意相信,老谭的这种轻松以每月少挣一千块钱做代价,在他看来,是非常值得的。

七、“新晋”的“老纪”

这家公司的生产区和生活区是分开的,两个院子相距二百米左右。中午,工人们需要先出厂区大门,再步行前往位于生活区的食堂就餐。

厂区大门设有电子门禁,为的是记录工人进出厂区时间,以作辅助考勤之用(另有人工考勤)。于是每到午饭时分,刷卡出门的工人们就会排成几支长长的队伍,加上身着统一服装,远远看去,景象相当壮观。

中国人都知道,只要排队,总少不了插队的。那天眼看就要排到我刷卡了,突然有个人跑到我的身后,把双手搭在我的两肩上。回头看,是纪军伟。

其实纪军伟不是要插队——至少不是那种普通意义上的插队——他忘带门卡了,因此需要找个人带他出去。

门卡同时也是饭卡,没有饭卡怎么吃饭?纪军伟憨憨一笑,说,今天不去食堂了,就在路边摊子上吃一碗面条——他是甘肃人,说“面条”的声音有点像“面桥”。我说那何必呢,跟我们一块呗。纪军伟眯起眼睛呵呵笑道,那多不好意思啊。不过看我和小顾邀请得真切,他便也没有多加推辞。

纪军伟个子不高,但相当敦实,走起路来上半身有点左右摇晃,特征相当明显。他皮肤黝黑,并高度耐寒,和车间里的一般人比起来,他好像总活在另一个季节。我喜欢拍着他宽阔的背,说“小伙儿太雄壮了”。他总是腼腆地笑笑,本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他跟着我们到了食堂二楼。二楼提供的是小炒,价格要比一楼贵出两倍。不过我和小顾平时很少在二楼吃的原因,倒不是怕多花十块钱,而是不希望失掉与工友们交流的机会。

这次既然算是请客,不如特殊一回,权当过生日了——入会职工生日的当天,本人可在食堂二楼免费就餐一次,是公司工会给会员的一项福利。

纪军伟显得有些拘谨,他小心地选取食物,好像在盘算着如何才能为请客者节省一块钱。小顾不断提醒他千万别客气,爱吃什么就拿什么。他一面应着,一面我行我素,最终也没取那看起来最贵的白灼虾。

吃完饭下楼时,他眯着眼睛,笑着对付账的小顾说:“谢谢啊。”

纪军伟是一个顾家好男人。他吃得很简单,穿得很朴素。和班组里其他80、90后相比,1984年出生的纪军伟,看起来要老成得多。他用的是一只老款的粉色女式手机,别人拿这个跟他开玩笑。他淡淡地说“要省钱养老婆孩子啊”,脸上的甜蜜劲儿随之浮现。他有一个五岁的儿子,留在老家由妻子带。

去年12月,他请了半个月假,回老家做了一个小手术。返厂后,我问他为什么非得回去做。他说,了解了一下,在这边做太贵了,不合算。我说你请半个月的假,扣的钱还少啊;况且来回坐车,也要花钱。他说那也是回去做合算些,顺便还能看看老婆孩子。

纪军伟的认真负责也体现在对待本职工作上。他很有力气,干活儿也不惜力。他拉着小拖车,一趟趟往返于发料班与生产线之间,总要等到把所有该发的零件,全部发到线上,才会慢吞吞地说一句“太累了”,然后左右摇晃着去取自己喝水的杯子。

他在这家公司已经干了四年,尽管身份仍旧是劳务派遣工,却深得班长老谭器重。他和老王搭伴发电器件,业务水平,也令搭档老王佩服。他把摩托车的各式灯具摸得门儿清。他给老王讲解两只大灯的细微差别时,用到了“农业版”这个词,把老王说得一愣一愣的。

来杭州之前,纪军伟在新疆打过工——他有个叔叔在南疆当兵,转业后留在当地,做了公务员。我说新疆离甘肃挺近的,饮食习惯也接近,你那么爱吃面,干嘛跑到南方来啊?他说乌鲁木齐出事那段时间,天天提心吊胆的不敢出门,哪有心思挣钱,所以干脆离开了。

我也很爱吃面。公司食堂不提供面条,我有时就在路边的摊子上吃。一碗面五块钱,价格不贵,味道也说得过去,因此小摊生意一直很火,每天中午,食客能坐满好几桌。那天我刚吃了一半,发现邻桌起身付钱的是纪军伟。他看见我时,忙对老板说,连这边这一碗一起付了吧。

我觉得不好意思,想站起来劝阻,被纪军伟嘿嘿笑着压回到了椅子上。老板是安徽人,他用软软的安徽普通话开导我说,一样的,一样的,下回你再付。

纪军伟在班组里的人缘不错,没见他跟谁红过脸。所以我离开发料班后,偶然通过小飞子的QQ空间,知道纪军伟居然跟班长老谭发过一次火时,觉得很不可思议——不仅为纪军伟,也为老谭。不知道那是因何而起的一次冲突。

老谭辞去班长前后,是发料班的多事之秋。那段时间,我每次回班里,几乎都能发现新面孔,原来的老人也走了好几个。从公司人力资源部门了解到的情况,也是这样。春节过后的三个月时间里,这个1400多人用工规模的公司共走了300人,同时又新进了400人。

如此之大的人员变动,各方面的不利影响在所难免。特别是在工作繁忙的时候,老员工们的情绪因此而变得烦躁和易怒,想来也是十分正常的。不过我回车间时的一个新发现,倒是有点出乎意外。

原先大家对纪军伟直呼其名的称呼,不知从哪一天起,变成了“老纪”。

从绝对数看,纪军伟的年龄并不算大。但是新进班组的人年纪更小,他们中的大多数是90后。因此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称纪军伟为“老纪”,倒也是合乎情理的。

我只是不知道,在“老纪”的心里,偶尔会不会有如古人一般,生出一缕“人事代谢往来古今”抑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感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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