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砸烂的煎熬——少年滋味之一
2013-09-17张小苏
张小苏
我十三岁那年,“文革”开始。但闻见“文革”味道,还要更早。
童年有个分水岭,就是苏联。前为老大哥,后为苏修。
有老大哥的时代,好像挺温馨。正好我也未脱幼稚,家里订着苏联儿童杂志《有趣的图画》,至今我都认为那是本挺棒的儿童读物。中国当下的儿童刊物仍然赶不上。并没有政治说教,还有许多大漫画家,如谢苗诺夫,每期提供连环画,就开启民智和审美而言,并不差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发行的《米老鼠》。让我知道了圣诞节、圣诞老人、雪橇和拉雪橇的驯鹿,知道了小红帽和格林童话中的许多故事。
但很快就到了分水岭,对小学生来说,事前好像没什么征象。中国和苏联掰了。我和我哥当时有台捷克产的收音机,放在很高的碗柜顶上,父母怕我们用的太方便,容易损坏。所以每开一回,都得踩着小凳子。有值得仔细听的节目,就一直站在小凳子上,盯着上面的小灯,好像能看到什么。我们以这种姿势,多次听过马尔夏克的《十二个月》,入迷得很,以致买了书回来,对着书听,我感动得吸溜吸溜,觉得比本土故事如《马兰花》之类,高出不知几个档次。还这样入迷地听过若干届乒乓球比赛。
到听中共致苏共《九评》的时候,身高已不需要踩凳子了,内容不懂,但觉得重要,所以也不离开收音机。播音员的声音,是标准的真理在握式的。还很恳切,开头总称:“亲爱的同志们!”很深情,但接着就是指责嘲骂或挖苦。感觉像一对好夫妻要离婚。为什么呀?无可挽回了吗?不知道第几评,最后说:亲爱的同志们!如果仍然不能达成一致的话,我们只好说,——引用了晏殊的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我们觉得很有文采,还有些伤感。私下预想,将来要和好朋友分手,能不能也说出这么意味深长的话呢?在个人从未有过交友经验时,我们就从国与国间的分离中读出苦味。接着就确实日益荒芜了,天天听到“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告诫。如今说起“文革”,我觉得那时候就闻见味儿了。
《有趣的图画》没新的了,旧的也得藏起来。风尚也一变而为艰苦朴素,一下出了许多英雄,认真看了事迹,全都死于事故。如雷锋、王杰、欧阳海……但一学,就会忘记起因,即事故。
老山西文联人合影,拍摄于1965年左右,是与巴金先生的合影。那时,只有这种隆重的场合,才可能在机关搞个合影。当然人还没全。前排站立居中者是巴金,这一排自左起依次为:公刘、孙谦、西戎、束为、巴金、马烽、李霞裳等,前排蹲着的四位女士自左起分别是郭奎兰、王樟生(青稞)、曾长青、顾绛。第二排自左至右:聂云挺、苏光、袁毓明、郭维周、刘金笙等,最右边是画家魏振祥,他旁边是李英(西戎的夫人)这张照片拍后不久,“文革”就爆发了。(照片提供/秦安红)
昔日彩色的、梦幻的、类似今天小资的情调,一变而为单色的、贫穷的、凶猛的味道。其严酷性小学生马上就感受到了。上学不愿再用水壶,因为同学多用旧玻璃瓶装水。也不敢穿新衣服,因为会被人骂为“资产阶级”。到郊外祭扫烈士墓,须自带干粮之前,必须事先告诉家里,千万不能再带面包,馒头片儿也不行,已多次拿面包片换过别人的窝头片,因为唯有窝头片才敢堂堂正正公然吃。总之是越艰苦越美,越时髦。雷锋就穿着千缝万补的袜子,同时给灾区捐款的。
1965年五一节,到“英雄八连”联欢。解放军特意自制了冰棍,我口渴难耐,买了一根。拿在手上,还没吃,就看见周遭是谴责的目光。预感不妙,回到学校,果然被要求写检查,写了几次都过不了关。愁得茶饭不思。一日,正在院里重写,邻居西戎先生低头来看,问何故检查?我据实以告,他说,冰棍不就为吃吗?这有什么可检查?我深感释然,同时觉得他思想落后,迟早要被批判。
果然,不久就批起《海瑞罢官》,批得连街上的小脚老太太都知道了海瑞,马上她们又知道了邓拓、吴晗、廖沫沙,天天早上来到菜铺子先互相打听:又揪出什么人没?每次打听都有结果,揪出来的天天都有,而且越揪越近。某日,副省长被揪出来了,上了报纸头条,老太太们说,这人可是坏得出奇!喜欢揪下人耳朵,坐在汽车里,揪司机左耳朵就是往左拐,揪右耳朵就是往右拐!往哪儿拐,你不会说吗?这比旧社会地主可坏出去太多了,地主还得深更半夜起来装公鸡呢!坏归坏,可也够辛苦,这个新社会的副省长自己不走路,坐车还欺负工人阶级,简直没天理!肯定原本是国民党特务,怎么就没早揪出来呢!可见是“忘记阶级斗争”了!还是毛主席说得对呀!第二个登报揪出来的竟是我家邻居。也是报纸头版。这下让我于大惊之余开始对“揪”出来的人生出疑问。我虽不知道这位邻居有多坏,但暗想,先前揪出来的那些人,至多也和邻居差不多吧!无论如何也不是青面獠牙。这时候,已经硝烟弥漫到什么也看不清了,很快,原先负责揪人的官员,自己也被揪出来了。从此,揪人的已经不再是官家,报纸也等于关了张,一连几年,全国地方报纸都只转载《人民日报》,书籍也没了,只有语录本,起初还很不容易搞到。自从有了语录本,许多人发现,这么多的真理以前竟然不知道!背语录于是成了风,我家扬州老保姆一个字也不识,也背会了一条,天天早起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第三句不够通俗,不是口语,花了数日才记住,不过将“排除万难”记成了“抬头万难”。她重复时,我数次纠正,起先她还虚心求教,试图改过,后来火了,在厨房把刀一拍,断喝一声:“妈妈的!就是抬头万难!”不然还是记不住。
一张对我来说极其珍贵的片子,就是我家赫赫有名的保姆和我妹妹的合影。人称“大脚”,扬州人,随我家由北京迁来。有名在极端的另类,不单在胡同里人尽皆知,声名远播整个南华门,吼叫起来堪称“声闻四达”。“文革”初背过语录,想熬过“文革”,但终因身体原因,于“文革”中回南方了,临走前拍了这张照片。走后,回到那边更其另类,很快就孤独地去世了。这是她一生唯一一张照片。八十年代中,我写过一篇《超人奶奶》,是对她的文字写真。
当时她刚好跌伤,腰疼,早上起床尤甚,天麻麻亮,我就会听到她开始喃喃“下定决心……”那完全是自觉的,发自内心的,接着疼了:“唉哟喂哟!”床咯吱吱响动,但听得她老人家渐渐缓出一口中气:“不怕牺牲”,再翻腾一下,忽然提高音量:“抬头万难!”我便看到她昂首坐起来的身影,刚好堵住了窗口那点亮光,艰难穿戴,之后拖上大鞋一顿:“去争取胜利!”便到厨房捅火去了。
白天,满院的保姆们摘菜聊天,扬州老太太告邻居们,还是语录顶事!比中华跌打丸强,但比热敷和火罐还差点儿。
尽管老太太怨我不早教她更多语录,但她也只背会了这一条,因为揪人已经揪到我家来了。抄家的时候,造反派要求她的箱子也要打开。一向自称上下码头跑遍,天地鬼神都不怕的老太太,却怕专政,她假哭了一场,说她是贫下中农,并且“钥匙丢了”,自以为骗过了造反派,人家走后,她才真哭了,说她哪里是贫下中农?连雇农也不算呀!我赤条条,孤零零在世上,上没爹妈,下没儿子,挨千刀的烟鬼把我卖,我是一生伺候人的阶级呀!我下定决心,不回扬州!熬过造反,等“文化大革命”完了才走!别人告她,完不了,才刚刚开始。她说哪怕三年她也要等。
作为一个不敢犯上作乱的孩子,除了因吃冰棍写过检讨,在学校讲礼貌,守纪律,唯一担心的,就是考不上我哥那所中学。也许受“冰棍事件”影响,我的学习成绩一度下滑,眼看升学考试临近,我开始头悬梁,锥刺骨,下大工夫,天天五点起床,把多年课本上的老题全做了一过。结果,升学考试成绩达到六年小学的顶峰。但是,在等待好消息的时候,正式通知来了,中学开始全面搞“文革”。关了张。这下算歇心了。
爹倒了,学也没得可上了,我始知何为祸不单行,那时不兴宅在家里,因为没宅,没有谁的家可以封闭,任何时间都是敞开的,随时可能有人来抄家。没个躲处,只能流浪。
1966年的夏天到秋天,我天天一早上街,一路看着新贴的大字报、大标语,看着游街示众的高帽子,听着敲锣打鼓和广播车上的高喊,朝一个同学家走去。他家在铁道边上,在城市边缘,我俩爬上路基,看缓缓而过的火车头,不远处是个大的调车场,机车一趟趟拽着换轨的车厢,过来过去,挺稀罕的。
车头像个大煤球,很是肮脏,飘着煤灰,我们的头脸满布煤灰,当时没想到后来会有那么多对这东西的讴歌:把它比做历史,比做前进、比做领导、比做带路人,比做干部,比做时代,连它那几个半圈涂上红色的轮子,也被称做巨轮(而且无情)……这些豪言壮语的发明者,没有像我们那样看过火车。顽固的牵引力在轨道上隆隆而过,在我们看来很枯燥。所以,看火车也很落寞,毫没有铁凝写的那种对远方的憧憬,也没有悲哀失落,倒是由于乏味,竟然想出作弄火车司机的游戏。我们趴在铁道上,看火车头由远而近,任由它鸣笛不止,直到临近,才翻身滚下。为招惹到蒸汽机喷出的成团白汽,而感觉一点点快意。看烦了,我们便顺着铁道走,那是固定距离的步伐,刚好在大步与小步之间,限制着步行的自由。渐渐走到调车场。慢慢看扳道岔。看扬旗起落,看换轨的招数,后来居然成了“义工”,在平交口,负责拦路杆的起降。每看到路杆被我们放下,行人与车辆悉被拦下,倒也感到些权力的快意。于是我们乐此不疲,天天按时赶来,认真负责地拉杆放杆。一日,我们爬上一辆敞着门的闷罐子车,里面满是牛粪和牲口味道,不知觉间,车开了,这是记忆中第一次坐火车,意外的平稳,而且威风凛凛。还不花钱,我俩相视而开怀大笑。高兴了一分钟,便进入不安,空气流动起来,难闻的味儿迅即消散了,速度越来越快,我们越来越怕,万一开到天尽头,回不了家怎么办?那不就永远丢了吗?我们惊恐地看着对方,大喊也不顶事,跳车已然晚了,急到泪洒千行,意识到局势已不可挽回,开始绝望地考虑后果,车渐渐慢了,才知道这一番移动是“甩车”,果然,听到了车头摘钩,心下大安,情绪反弹回大笑,试图藏起先前的恐惧。下得车来,发现也没走出多远,始知火车也不太快,风驰电掣不过尔尔。
恶作剧后,慢慢回家,像不得不从天宫回到世俗世界,一路仍看着“文革”风景,比之来时杀气更甚,更有新意,比如,出来时,还没听到“十六条之歌”,回家时就满街都是了。到得家中,没人会问我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我几乎失踪于野。那时,孩子就被忽视到这种地步。因为可能又遭了一场抄家,注意力都在更大的混乱上。抄完家后,收拾最费劲。许多抄家者不仅把书架推翻,常常还要把米面泼撒到地上,我们得一捧一捧掬回面口袋,小心地将灰土分离出去。
每抄家后,我都会接到烧东西的任务。多数是照片和书。我和才十岁的妹妹,把几大本相册撕开,把照片剥下来,细细地烧。纵有好奇心,也不敢看,因为量太大,没时间。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因为烧了东西等于烧了麻烦。省得下回再被抄出来。
奉旨造反的人根本不需要任何勇气。有些学生文质彬彬,是认真来抄“黑材料”的,认真翻遍父亲的每个笔记本,站在那儿一页一页看很久。还认真看每个角落,看是否藏着什么。有些是趁机捣乱,甚至是打劫。最离谱的是,半夜来了一群男女,不找黑材料,指名道姓,就要《金瓶梅》,告他们没有,也不信,还得大查一番,猴急地满处找,打得你家七零八落,不然不足以发泄他们膨胀的欲望。无论哪种,抄家的人不会遇到一点点抵抗。和坏小孩灌蚂蚁窝相似,放胆蹂躏和破坏就是。有回抄家,实在气不过,我顶撞了一句,那人正在用力撕一堆木版年画,听到我说话,以为年画开了口,惊愕不能对答,古怪的眼神看了我半天。但作为蚂蚁,我也不敢再说一句了。
按当时的步骤,“文革”分斗、批、改三个阶段,无论怎么斗批,最后到改,应该就算完成了,算是一破一立,旧的破了,新的也就立起来了。但我生活的文联大院不属此例,而属于“砸烂”单位,既然砸,按说也不必斗、批了,反正破了也不再立。最后是要取消的。其他部门的牛鬼蛇神日后或有出头的可能,文联则不会,不仅取消,还要砸烂,实行最全面的专政。被揪出来的父辈们将永世不得翻身。可是一个砸,却拖了很久,比细熬慢炖还久。
运动开始两年,文联是乱人齐砸,各路人马争着来砸,进进出出,轮流进驻。其实商量好了,没那么难砸,总共就两三座小楼,两三部汽车,还有些沙发地毯,没多少固定资产,外带十几个手无寸铁的黑帮,谁来了都低头认罪,毫不反抗,没什么难搞定的。
但来的人太多了,根本谈不拢,这帮人要这么砸,另一帮要那么砸。不久,他们彼此砸起来了,起先抡着皮包,后来发展到戴柳条帽(当时工人用的安全帽),挺着长矛,像中世纪攻城战士。到了这个程度,我的胆子反倒大多了,常在砸的圈场里玩耍,看怎么个砸法。眼看着某个中学生把汽车偷走,再看着一些人把车抢回来,双方还为这车怎么开而研究。叫了诗人公刘来认这车的牌子,公刘指着车尾上的标识念道“伏勒嘎”。他们还纠正说,不对!是“伏尔加”!
我常看着一些人高呼口号,把包括我父亲在内的黑帮们从牛棚里赶到卡车上,不知拉到哪儿去。既不敢上前问,也不敢不仔细看。之后还要等着,看什么时候能再拉回来。拉回来还须数一下,看是不是全回来了。这期间,我父亲就曾被不知何方造反派拉走而不还,失踪数日。扬州老保姆对我痛骂,说我连自家父亲都看不住,实在是个“糖炮籽子”!幸好母亲寻人有术,慢慢查访到下落。是被驻扎在文联之外的造反派“抢”了去,关押数月,也没怎么样,又还回来了。
自幼我们就与父母分住。一砸把父母的住所砸没了,他们被撵下了楼,全家挤在一处,空间的改变给孩子带来更多担惊受怕。1967年,来砸烂的各路兵马冲突大盛,甚至要动热兵器,但知道不是冲我们,感觉日子平稳些。尤其到了冬季,占而不砸的各路兵马,一致赞成黑帮去烧锅炉,挨斗和抄家的频次就少了。隆冬数九天,父亲夜班期间,胃寒不过,还要回家喝一碗芥疙瘩腌制的“酸菜汤”暖胃,汤里放许多辣椒,既红且绿还微带褐色,味道鲜美,他走后,我们争相喝碗底,有如猫狗。现在想,那汤就是“文革”前期带暖意的记忆。穷哈哈,暖洋洋,简简单单开水冲就的汤,透着混乱中的一点稳当。我尽管一生不爱吃酸菜,但爱喝酸菜汤。
1968年,执行砸烂任务的正规军,把所有派别都赶走了。进驻了工宣队和军宣队。这杆队伍和运动初期刘少奇派的工作组不是一回事,是已经夺过权后,最初“大治”后(以后又大乱到大治了好几回),新政府(革委会)派来实施大治的官方人员。一方面,他们比造反派正规,另一方面,他们是来实施最后一砸的。砸的多少有些政策,他们把劳改的牛鬼蛇神重关回牛棚,更彻底的是,连我们这些家属也关了起来,集中在后花园大礼堂办学习班。集中起来干什么,他们肯定也没想好,但一集中起来事就来了,这方面他们很有经验,也有丰厚的遗产,先斗私批修,思想学习,之后互相监督,很快就抓出了反动言论,有了批斗对象,学习班立刻就有了干的。军代表抓到了“情况”,高兴万分,因为当时的常识是,“情况”一定是有的。抓没抓到,它就在那里。
这一套不过是几十年前毛主席玩儿剩下的。兴风作浪,先从摸不着头脑的“思想先行”,无事也就很快生非了。政治运动的基本方法早成惯例。从和风细雨到入于“炼狱”,再到忏悔,重新做人,总共三部曲。我们在学习班经历了其中两部。
告密者说,孩子中有人说国民党的旗帜是“青天白日满地红”。于是乎斗,审讯,你怎么知道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是怎么个模样?尽管那孩子说他是在大街上听到的,但还得审,哪条街?时间地点人物,一泡就是几个月。大家在车轱辘话中度日。这种日子后来还出现过多次,终于有最绝的经典对答流传于世:是在公厕听墙那边人说的。
由于运动开始就成了黑帮,初期兴盛的早请示晚汇报,我们没怎么见过,在学习班,才开始亲眼看到,不是一般的仪式,而是真请示真汇报,信奉者对偶像信以为真到那种地步我仅在那里见过,已经经过了两年狂热,像我这年纪的已经凉下来了,却看着工宣队员举着拳头,一本正经跟毛主席像说话,还发问,等着回答,以致另一同伴悄悄与我相约:明天躲到毛像后面与他对话何如?当下几乎笑喷。那位等着毛主席像回答的师傅,即使背地里也说他无限崇拜毛主席,有一晚掏心窝子私下对我们几个人说:“毛主席这家伙可厉害!”话音落地,觉得出了大麻烦,不料我们几人,也就憋不住笑了一下,此后谁也没再提起。
学习班的副产品是激出了流氓事件。那年盛夏,军代表说,毛主席指示,开展谈心活动是个好办法,许多问题可以在那里得到解决。从现在起,开始谈心!于是大家便捉对而谈。
礼堂外是一个花园,于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我们谈了些什么,永远是秘密。因为我们自己也忘了。但很自然的,多为男女搭配,也许也就是哼哼哈哈吧,但少年男女谈得很爽,心潮都有些激荡。后来分别,谈过心的伙伴还通信,唯有两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因为这是普及到全民的唯一一句古诗,还是因为有阿尔巴尼亚。家属中的老太太们感到古怪,不过,既是最高指示,也不好说什么。但工宣队很快就发现了问题,并把事实夸张了万倍,说再不控制,就要有“肚子被搞大”的问题,大家很惊讶,觉得很黄色,很受启蒙。于是开始整顿“作风问题”。就要大整肃前,一位工宣队员真犯了作风错误,被抓走了。于是,集中起来就只剩下唱红歌,演苦戏了。
不知道工宣队和军宣队怎么砸得那么慢,他们自己待在文联,好像在演《霓虹灯下的哨兵》,要在洋楼里,在香风里,在我们这些少男少女中, “拒腐蚀,永不沾”,熬炼他们的意志。确实来过一位军队高官,很和气地给我们讲授过有关“裴多菲俱乐部”的故事,他很有雅量地纠正说,不是贝多芬,是裴多菲,前者是音乐家,后者是诗人,一是德国人,一是匈牙利人,有些同志把他们搞混了。他对着我们每个人发誓,要改造我们的灵魂。
但这拨人还是没砸成,太磨蹭。
1969年,更高一层砸者出手,撤走了工宣队和军宣队,一举把所有在册员工一体锁拿入京,不管是牛鬼蛇神还是食堂厨师,全部作为“中央学习班”学员,直接到异地解决问题去了。至今,我没看到这事是谁出的主意。如此一场最大规模,不计成本的“出公差”,真像毛的手笔。堪与大串联媲美。这场“公差”一出就是一年。一到北京,他们就受到林、江等人的接见,说是代表毛主席看望大家。牛鬼蛇神以前去惯了京城,有这待遇大概已感释然,厨师可是吓坏了,自觉列刘邓之侧,将为全民所共诛讨,先跳河沟后抹脖,成为中办唯一提前放出的人,这位连党也拿他没招的人,此后一直在这被砸烂的机关,任由兴衰而不出一步,像那位一生都生活在船上的“海上钢琴师”。
谁也不会想到,砸烂这么曲折,简直像将欲取之,先必予之,偌大机关,落了个白茫茫大地,我们这些留守儿童一下获得了罕见的自由。而且是很富足的自由。父母的薪水由我们领,除了给他们寄生活费外,其余悉由我们处理。于是乎花天酒地,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只可惜当时眼界只在大院,看天天不高,看海海不阔,我们没受过该受的教育,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只明白一样,即,大人们一回来,一切就结束了。既是我们拥有自由的结束,也是这大院被彻底砸烂的时候。
我们毫无办法地浪费了这一年完全的自由!几乎一分不花地挥霍了这一年的富足!看天空四季变化,看太阳东升西落,用磨蹭与消耗,珍惜着明知就要过去的,也许是最后的自由。遗忘着随时可能来临的因砸烂而导致的分手。这操蛋的砸了三年都没砸烂的一砸。
值得一提的是,某日每家都收到了一封家长的信,内容完全相同,我们除了认识信的笔迹,对内容都大惑不解。说是出于党的关怀,从今起实施“五不”规定。哪“五不”当场就忘了,只知道这是最后一封信。我们也不必回复。于是乎“岭外音书断”,如果我们是有翅的鸟儿,此时真可以飞起来也无任何人过问了。
横竖大人们在中央,我们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们的安全,如同不必担心服刑者的安全。国事不想,家事不干,既不上学,也不干活儿,就连“文革”,也好像突然停了。只是院里大些的孩子,以1966年为线,那年在初中以上的,怕被时代列车甩下,完全不是迫于生计,全出去找工作了。我们院的几位初中生或去农村插队,或去当了矿工。他们主动地、自豪地组织化、制度化了。我们级别不够,有权消耗。于是我们与时代错了至少一年的位,如果说人生常有“搭错车”的悲哀,我们则是没上车。这一年中,我们多少走出了记忆,糊里糊涂地发酵,至少培植了些遗忘,什么雷锋王杰阶级斗争,在我们稀松的生活节奏中日益远去。青春年少大好光阴的白白流走,让我们长时间不再为什么而着急,变得不怕掉队,不怕落后,死皮赖脸。这一年对我们具有深远意义,虽然确乎什么也没干。也许终生影响就是习惯性边缘化,成为一个非信奉者!
忽一日,大人们毫无征兆地回来了,浩浩荡荡,如同来了一群陌生人。我们才发现,已经不习惯生活中有他们了,他们严重而彻底地搅了我们的清净。况且,他们甫一回来,性子就很急,告我们,马上就走。话音未落,就买纸箱草绳打捆行装,我们反应不过来,几乎觉得他们已经变成了前几年来过的抄家者。
习惯于停滞的我们,开始痛苦地启动,运转。意识到依附的困境。又不知出于何人的手笔,这一锤子砸下的速度快如迅雷。第二天,就来收走了户口本,办理了城市户口注销。即使因在“五不”规定下生活已久,很走了形的大人们,也反应不及,各家各户,因为行李打了包,抬出房子,发生了找不着户口本的麻烦。父亲动作麻利,和重新参军了一样,在装好的箱子上贴上了纸条,还又发挥了一次他的漫画特长,在上边画了一只高脚酒杯,旁书:请勿倒置!我同时从这张纸上看到发往的地方“隰县”。他们同事间彼此也不大知道对方被发配于何处,一位同事问父亲,湿县在哪儿?
砸烂的最后一锤非常突然,就在所有家当已堆在院里等待搬走的前夜,我们这些一起消耗的人还没学会道别。只知道今晚没地方睡,那就别睡了。正是七月底,天甚热,我和几个人端着茶杯,凌晨一点上了大街。坐在马路牙子上,什么也没说,直到晨光已露,才溜达回来。临时睡在行李上的大人们,和我当年去看火车一样,谁都没发觉我们一夜未归。
家被搬到外边的模样,真像是砸烂的碎片。我们傍着这堆坛坛罐罐长大,马上又得与它们一同飞溅到不知何处,阳光从礼堂方向升起,要和谈过心的伙伴们分别了,谁抽抽儿阻止太阳升起呢?我们心如汤煮,却依然以消耗应之。不言不语,坐在行李上,看着熹微的阳光,被困倦击倒了,在最迷糊的一瞬,来了几部卡车,在意识回来的片刻,所有人都在呆板地搬行李装车。我困极了,爬上卡车,下面有许多看不清的面孔,默默看我们移动、开走。当时的人还没学会挥手。
事务性的忙乱抵消着精神的感受。如果当时是进焚尸炉,也一定是迷迷糊糊。那院子就这样,在我眼里退走了,砸烂了,消亡了。
我坐在一车碎屑里,重新走入的还是“文革”。它根本没有停过。只是我们疲倦已极,在这一年间把它忘了。幸运的是,我们的年龄刚好处于死水漩涡,滔天的大浪从我们身边滚滚而过,我们却只在浪的一侧打漩。像头年落下,原地打转的枯叶。
两年后,碎片又开始重聚,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脱胎换骨过的新形态。又一轮“大治”来临,需要全面专政后的文艺登场,自1972年起,又开始举办全国美展,其主题、风格,与遴选作品的方式,好似回到文艺复兴以前。画家只可以画规定的题材,色调、构图、形象都有模式。简单说就是红、光、亮。
我作为一个没出路者,由于不得不学画,来到集中画画的地方。看上去,与被砸烂前的文联没什么不同,过去是花瓶,现在还是花瓶,只是今天的花瓶听军代表的,所画的画,要求抹得比过去还光亮。散了伙的旧人,陆续又回来了,隔三差五都会有老友重聚的喊声。一位“文革”时分配来的大学生,想与众不同,时时对画法有微词,有搞落选沙龙之意:画毛主席像,能用灰调子吗?能用块面吗?能不那么红吗?答案是不行,一天傍晚,他独自喝了半瓶五加皮,醉了,疯狂地画了一幅油画头像,是著名劳模兼国家副总理,画还没干,就被同行抢走,下落不明,他却名声大噪,我在那之前,已成为他的学生,几年间,在如同奥运比赛般遴选作品的过程中,他没有一幅作品被入选,七十年代末,一次苦练基本功的展览会上,他的作品最多,但在开展前一天,被飞贼悉数偷走,一张不剩。之后这个展览会也被批为形式主义,打“擦边球”。是妄图退回被砸烂老路上的行为。
这次批判没有持续下去,就遇上了拨乱反正,十年间发生的革命、颠覆,又被颠倒过来了,就连中苏友好也恢复了,“亲爱的同志”来访时,我就在双方高层会谈的建筑物旁边,我不知怎样的解释,才能把这几十年的圈子兜转回来,不料很简单,老邓说:就当一风吹了!果然和复婚一样,不需要再讲理由。但很快“亲爱的同志们”本身解体了。
一股巨力在维护着当年砸烂的东西,比之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杆老枪再度发力,朝着射程以外的地方颇放过几枪。
我那不会创作的老师后来改了行。他告诉我,刚分配时曾来过我家,学校老师建议他找一下我父亲,但他来的时候,看到行李全放在院子里,自知不是时候,便与我们失之交臂。我一下记起,那时确有位奇异的客人来访,一群孩子正没好气,把他轰走了。此后我这老师如寓言般成了企业家,有钱之后,远渡重洋到了美国,资财尚未散尽时,又返回国内,但明显地不会活了,他不仅搞不清中国,美国也没搞清,没人用他当年看美国的目光看现在美国,也只有他用过去看中国的目光看今天的中国。他全面地失去了衡量的方法,在所有的地方和时间都无所适从。居然在最好的年华,毫无预兆地去世了,此前半年,他那迷失或清醒于华尔街的太太患绝症离世,大家只好说他“化蝶”去了。他短暂的一生不知象征什么。我想,总不会是随随便便吧!
我成了编辑,如果时代不变,我实现了作文里的理想。画画写写,八十年代中,于文学热的年代,调入作协,重回到十五年前因砸烂而离开的地方就职。我的领导,正好是让我别为吃冰棍而写检讨的西戎先生。所谓拨乱反正,被砸烂的,不仅完全复员,还有了更大的地盘。但一种新的话语产生了,渐渐发声于这有人想砸烂,并且曾经砸烂过的内部,这尊被加倍保护起来的花瓶,被放进保险柜里,涂上了更神圣的色彩,但总体环境更像熔炉,它的分子在转化,在膨胀,在裂变。历经几代的理论,瓦解到连形式“喜闻乐见”都保不住了。十多年前,我离“家”出走,进入胆大者的潮流,许多反对或无意砸烂的朋友继续在那里观察。十年后,社会环境又转一圈儿,公务员风大盛,安全第一,稳定第一,不安稳的呛了水,反之则重新有所斩获,先前说要砸烂的,几经反复,几乎輮以为轮,到现在,谁也搞不清它到底烂了没有。那位自杀未遂的老厨师,三五年前还常在那儿枯坐。没人知道他是否还健在?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故事。或许一丁点儿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