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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外一篇)

2013-05-23

山西文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列宁

筱 敏

2012年被某种预言称为世界末日,我不知道有几个人会信以为真,对于大多数人,那个“最后”的日子具有的只是消费性和娱乐性。

2012年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看完了《苏联的最后一年》。天很冷,风摇晃门窗,格棱格棱要进来似的,实际上也已经进来了。寒潮由北而南,整个中国都被裹挟其中。2013年的第一天寒潮继续,我不想出门,《最后的手稿》正好在前一天到了,我就看《最后的手稿》。两本书并在枕边——最后,像一个咒语。

我对特拉维斯·霍兰一无所知,根据书中的作者介绍他是个美国作家,而且可能相当年轻。他关注巴别尔,关注1939年的苏联,这很奇怪。问题是他写得很好,仿佛他真的在那个时代生活过,体验过那种无所不在的恐怖。一位教授文学的教师,不幸沦为克格勃的档案员,在那里整理被捕的作家们的档案和手稿,并销毁那些手稿,这本身就是个恐怖故事。他在一个负责制造罪名和抹掉生命的大机器里转动,推着车子去往焚化炉,“在火焰的肆虐下,纸张卷了起来。顷刻之间所有的一切,诗人,诗歌,鸟儿,全部消失了”。人消失了,人生存过的痕迹也消失了,可怕的是连母亲也会罹患失忆症,随着病情的加重,“回忆一个接一个散灭,一条生命从它相关的历史中松落下来”。她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孩子,人的生命彻底失去印证。恐怖笼罩着每一个人,由远而近,更近,最深的恐怖埋伏在家里,随时可能响起逮捕人的敲门声。当我以为我已经熟习这种恐怖,可以猜到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厄运还是降临到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太荒诞了,也太合理了。——“无论他们想出什么罪名,他都会认罪的。”——“他不会那样做的。”——“他会的。”我简直不相信作者仅仅是个美国人。

《苏联的最后一年》的作者罗伊·麦德维杰夫就不同了,他是真正的苏联人,1956年加入苏共,因为撰写了《让历史来审判——斯大林主义的起源及其后果》一书,1969年被开除党籍,从而成为长达二十年的异见者,很冤枉,他是真心相信马列维护苏共的,他本来可以做个睿智的党内反对派,但不幸他的党不允许有反对派,直到1989年他才得以恢复苏共党籍,成为人民代表和苏共中央委员。

麦德维杰夫这本书比小说更好读一点,因为刚刚看过雅科夫列夫的《俄罗斯百年忧思录》,我想顺便看看别的亲历者怎么说。吸引我的是那些历史的细节。

坦克开进了莫斯科,空降部队也抵达了,“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决定攻占白宫,拘禁叶利钦。要实行这个任务必得驱散白宫周围的人群,平民以及他们的街垒当然不是军队的对手。但“接下来怎么办?”——军官们在问自己。“发动行动两个小时前,卡尔普欣给格拉乔夫打来电话。格拉乔夫问他:‘你在哪里?’卡尔普欣答道:‘距白宫二公里,我对形势做了分析,已经做了决定。’卡尔普欣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不准备参加行动了。’格拉乔夫回答道:‘谢谢你!我的人也不上。我不会再往前迈一步了。’” 列别德将军后来回忆说:“从纯军事角度看,拿下这座建筑没有什么困难,但令人不解的是:这是何苦来呢!我见到围墙下的人群,也和他们聊天、对骂,这都是一些普通而又正常的人。”不光事后,这位将军当时在汇报阵地布置情况时就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行动没有意义,会导致大量流血,军队将永远无法洗清这个罪责。”

而那些把军队调进莫斯科的权力者原来也会害怕,国防部长亚佐夫说:“我不想当皮诺切特。”签署实行紧急状态令的代总统亚纳耶夫把自己喝醉,从这里踱到那里,又从那里踱到这里,嘴里不停地重复一句话:“要是死一个人,我也没法活了。”

《最后的手稿》多次写到捷尔任斯基广场,那是1939年,主人公每日去往克格勃总部必经的地方。“他们一起走上熙熙攘攘的捷尔任斯基广场时,一阵干燥刺人的雪扑打在他们的脸上。”他想偷藏巴别尔的手稿,让它躲过卢比扬卡的焚化炉。“他把小说塞到束腰的裤带下面、衬衣的里面,然后披上大衣时,他的心脏仍旧在胸腔里发抖。他在深渊的边缘摇摇欲坠:只一个错误,走错一步,他就可能坠入万劫不复之中。”他终于通过了检查走出大楼,“外面人行道两侧的菩提树在渐劲的风中舞动着,露出了树叶浅银色的背面。汗水沿着帕维尔的胳膊和后背流淌”。外面就是那个著名的广场。《苏联的最后一年》自然也说到这个广场,那是1991年,“示威的群众试图用钢索拉倒捷尔任斯基的铁制雕像,这一举动引起了莫斯科市政府的恐慌。紧急前往广场的莫斯科副市长斯坦克维奇向示威群众解释说,如果几顿重的雕像倒塌下来,不仅会阻塞交通,而且会影响到地铁隧道。他向人们保证说:‘莫斯科苏维埃今天决定拆除所有类似的雕像,我们将立即采取行动。’‘现在就干,马上!’人群呼喊着。晚上九点后,在节日礼炮的映射下,三辆起重车和一辆牵引车抵达了捷尔任斯基广场。……被绳索牢牢套住脖子的捷尔任斯基雕像吊在广场的半空,生铁铸成的两条腿在雕像大衣下面摆来摆去。”

麦德维杰夫痛心地写到许多苏共党员纷纷烧毁党证,那时“在莫斯科的阿尔巴特街上一些外国收藏家曾收购这些党证,其价格从一开始的每张一百美元跌到后来的十美元”。他更痛心的是:“无论是在莫斯科和其他加盟共和国的首都,还是在苏联一些大城市,人们对苏联解体的消息竟然表现得十分平静,这大大出乎西方和本国观察家的预料。一些普通百姓和许多政治圈中的人甚至感到了一丝轻松,不会有人再对苏联政权抱有希望,苏联的解体和戈尔巴乔夫的倒台甚至没有引起任何同情。”

我想起雅科夫列夫在其《俄罗斯百年忧思录》中的一个说法:“火车开走了,戈尔巴乔夫还在后面追,似乎没发现历史已朝完全不同的方向驶去。”很形象。

麦德维杰夫耿耿于一个问题:当时的苏联虽有种种矛盾,但其稳固性是世所公认的,何以就经不起小小震荡?后来他在别处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七八十年代的苏联体制并不像不锈钢那样经久耐磨,它的坚固只能同玻璃相比。玻璃虽能年复一年地将风雨阻挡于我们的房屋之外,却会在一把玩具铁锤的轻微击打下粉身碎骨。”“就连阿喀琉斯也在射中他身上唯一弱点的箭下丧命,相形之下,苏联社会有太多致命之处。”

每个时代都会出产预言,也会检验预言。关于俄国革命的预言一百年前确有不少,迟至1916年俄国的革命者们还激烈讨论革命什么时候可能发生,孟什维克认为需要二十年,布尔什维克认为需要五十年,现在我们都知道1917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关于苏联崩溃的预言倒是很少听说,我所知的只是布热津斯基在其1989年问世的《大溃败》中说法,他预言了可能到来的崩溃,也预言了几年到十年的时间,现在我们都知道1991年发生的事情。沙皇政权在八天之内土崩瓦解,至今被称为“二月之谜”,苏联的崩溃更被称为“世纪之谜”。

预言家是个危险的行当,既然世界末日没有在2012年如期到来,我们就有理由再次展望,2013年我们会遭遇什么样的预言呢?

红场纪事

仿佛时空穿梭,七月的一个早晨,突然就站在莫斯科红场边上了。风有点儿清冷,许多的年代吹过去了,然而许多的年代又吹回来,在眼前往复翻动。时空的组合未免荒诞,我从未想过我会站在这一个点上,曾经,曾经,这一切多么遥远,二十一世纪比天堂遥远,莫斯科更比天堂遥远。

先是看到无名烈士墓,在红墙下面,长明的火焰,图片一样经典的卫兵。据说这个“国家一号岗”原来守卫的是列宁墓,现在拐了个弯,站到了这里。铁栅另一侧排队的人们就是去往列宁墓的,免费,但要过一道安检。列宁墓到底是个敏感的地方,是否要把它迁出红场,近年来时有议论。据说有人向它扔过炸弹,还有人向那红色花岗岩开过枪,它会触动各种情感,情感也可能去往不同的极端。安检门旁穿制服的妇女僵着脸,襟上别了一枚镰刀斧头徽章,示意我打开单肩包的拉链,我的心提了一下又放回来,今天已经是2012年了,那个党已经是在野党了。公正地说,那个徽章的图案确实好看。

墓身的影子隔开了阳光,然后是黑色的大理石台阶,随之就走到了地底下。绝对的黑暗和些微的人造灯光。不得不承认特别设计的灯光可以创造超自然的世界,列宁出现了。我当然认识他,在二十世纪的整整一百年里,全世界的人都认识他,几乎半个世界都在他的影子下面。我从没想过我会见到他,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过去多时了,已经成为历史书上的抽象符号,想不到时间行进到了二十一世纪,他还在现实世界之中。没必要考究这是不是他本人,有多大部分是他本人,他是唯物主义者,在他的主义统治之下我也成了唯物主义者,在唯物主义那里,生和死的界线是很明白的。把他制作得栩栩如生,是为了模糊那条界线。毕竟有几个唯物主义者是彻底的呢?他们宣称“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他们聚成一党,曾经令无数人深为畏惧,他们自己就真的毫无畏惧?如果真的,他们就不必为自己制造一个不朽的神了。列宁跟众多列宁主义者们或有区别,恐怕他真的无所畏惧,他深信自己掌握着全人类唯一的真理,此外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真理。他躺在这里已经将近九十年了,据照料他的人的说法,他还可以靠现代技术继续再躺一百年。一百年这样的时间单位属于超人,没什么可讨论的。我看见的列宁是合上了眼睛,却依然显现不容商榷的坚定,他不说话,把极其擅长演讲的天赋收在红旗底下,把那只随时会像砍刀一样劈向前方的手放在红旗上面。他等着接见更多来自全世界的人。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它徘徊到了俄罗斯,又徘徊到了中国,成为历史的起点。幽灵当然有光,飘逸,炽烈,在黝黑的冬夜尤其诱人,何况是饥寒交迫的人们。幽灵擦过我们的眼睑,鼓荡我们的魂魄,把我们裹挟于其中。这个幽灵的物质构成很久以来都是魔法师的秘密,而我只是迷醉,其不可知的部分,我用自己的幻觉和想象补充。我用了几乎半生来拆解这些幻觉和想象,到我看见列宁的时候,已经没有想象了,尽管我承认有些神话的确很难消失。

从幽暗的墓室出来方才展望著名的红场,天蓝得令人眩晕,举目可见教堂的尖顶和圆顶,金穹顶有刺目的光,七彩穹顶有童话的奇幻。列宁墓与它们的造型不同,是阶梯状的三个立方体,依次垒叠向上,没有一条弧线,也没有一条斜线。它看上去是具有现代性的另一座教堂,与古代的教堂对峙着,其教义具有宗教的基本特征:强烈的排他性。这种排他性从它刚刚掌握权力便开始凸显,封禁异议的报刊从1917年开始,图书馆的大清除也紧接着开始,与此同时,教堂也纷纷被关闭了,红场上的瓦西里升天大教堂也不例外。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成了唯一合法的信仰,它不屑于与旁的观念或信仰对话,它直接禁止所有的“异端邪说”,因为它认为自己是科学的,是终极真理。如我这样生于终极真理国度的人,别无选择地是天生的信徒,我们普遍不具备一个常识:信仰和科学是两回事。信仰是不能讨论的,那里面只有布道者和膜拜者,只需要忠诚和牺牲,而科学要的是批判者和发现者,必得置身于各种各样的质疑之中。

穿婚纱的年轻人在红场上拍照,他们以教堂为背景,以红墙和钟楼为背景,以既古老又时尚的古姆商厦为背景,红墙前面那个红色的立方体上几个巨大的字母他们当然知道——列宁,只是在他们念的历史教科书里,“十月革命”已经改为“十月政变”了。这个改变了整个俄罗斯,决定了几代人命运的事件,固然是一个武装夺取政权的事件。它不是从沙皇手中夺取政权,沙皇已经在几个月前的二月革命中倒掉了,其时执掌政权的不过是一个过渡性的临时政府,它正准备短期内过渡到全民选举的立宪会议,它包括几乎所有参与推翻帝制的党派,经过几番更迭,到十月时其构成主要已是社会主义者。说这样一个政府是资产阶级的政府,是为了证明马克思的社会发展五阶段论么?那么这个“资本主义”阶段也短得太笑话了,得胜者书写的历史所以要给临时政府那样的定义,更重要的是为了证明他们武装夺权的合法性,一个党推翻多党联合的临时政府,似乎需要一个理由,有了一个资产阶级政权,推翻它的行动就成了无产阶级革命。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这是我们熟悉极了的一句中文经典。其实那一声炮响传到我们耳中已经转过了好几道手,有关列宁和十月革命,我和我们那两三代中国人大半是从《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这两部红色经典了解的,那是1937年在斯大林领导下制作的电影,目的之一是对大清洗的结果有个自圆其说的交代。它告诉我们斯大林和列宁亲密极了,1917年的列宁刚从国外回到彼得堡就与斯大林单独密谈武装起义,1918年列宁遇刺时,是斯大林在前线的捷报使列宁起死回生。毫无疑问我们都相信那样的历史,因为根本没有其他参照物。列宁不容置疑地说着中国话,极富激情地进入我们的生活之中。那个凭此获得了斯大林奖金的导演后来说:“那时人人害怕被捕。”它们的编剧几年后果然也被捕了。数十年后我们到了冬宫还想寻找一下当年攻打冬宫的路线,那场戏拍得怪好看,却得知攻打冬宫的情节是虚构的,是斯大林特别指示添加的,它把手中几乎没有兵力的临时政府虚构成强大顽固的堡垒,当然并不仅仅是为了愉悦观众而已。

更有戏剧效果的其实是我们看不到的下一幕,发生在两部影片的时间交叉点上,它的焦点是立宪会议。用高尔基的话来说,“俄国的优秀人士为立宪会议的思想所鼓舞已经几乎有一百年了”,这样一个将容纳各个派别自由表达的全民选举的权力机构,是所有革命者,也包括列宁的党为之奋斗的梦想。夺取了权力的布尔什维克主持了选举,然而他们不满意选举的结果,于是他们“用武力更正票箱”,断然驱散了立宪会议。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粉碎了“资产阶级民主”的决定性一击,至此夺权的事情才算是大功告成。我们不容易看到“资产阶级的作家们”如何记录这个事件,但多年以后总算能看到“无产阶级作家”的记录,原来高尔基当时非常激愤,他写下《从1月9日到1月5日》一文,把1918年1月5日布尔什维克向为保护立宪会议而游行的人们开枪,比之为1905年1月9日沙皇的军队向和平请愿的人们开枪,“就这样,1月5日,彼得格勒的工人、手无寸铁的工人遭到了枪杀。开枪时没有要开枪的警告,而且是埋伏在暗处,从篱障的缝隙中,像真正的杀手那样开的枪”。这样的画面在两部经典中连影子都没有。

少年的时候我喜欢看看列宁,跟后来那些东方式的土气的领袖不一样,这个穿西装系领带的人带来一点点我想看的西洋风景。他会用一艘哲学船把大批俄罗斯知识分子放逐到国外去,这主意恐怕就来自他有长期旅居欧洲的经历。当时凄凄惨惨拔离故土而且不得不保证绝不返回的人们,对比起留在国内的故友们后来的命运,深感自己的不幸其实已经算得是大幸。他身上交集着东方和西方,国际的和斯拉夫的,烈焰的气势和权威的力量。他是一流的演说家,从额头到脚跟都有动感十足的戏剧效果,极有表现力的手势,雄辩而简短的句子,几乎每句都可以直接变成口号,疾速把问题推到极点。“剥夺剥夺者!”“要无情地向这些富农开火!消灭他们!”“让那些无价值的灵魂去哭泣吧!”“革命是可以想象的最为独裁专制的一件事。”对比起同时代的学者们曲折而纠结的长句,以及他的后来者拖拉的官腔,他无疑更有魔力“诉诸群众”。当他是革命者的时候,他激情召唤世界革命,宣称“无产阶级没有祖国”,抨击“护国主义”,主张让俄国战败,变帝国主义战争为国内阶级斗争。当他执掌了国家权力的时候,他激情呼吁社会主义祖国在危急中,呼吁人们奋不顾身保卫祖国。他无时无刻不充满激情,所到之处都会产生巨大的漩涡。

据说在中共的元老中,见过列宁的也屈指可数,这大概是信徒见到上帝那样的荣耀。我从没想过我会见到列宁,但他穿越我们的生活,活在我们的想象里。从他妻子的记录中,我听到“他的笑声是那样辛辣和无情”,从他旧部的描述中,我看到他乘着语言的风暴所向披靡,他接连的雷击让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他的那些台词我多么熟悉:

“……牲口也分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分他们的地。”

他说:“分了!分了!写回信让他们分!”

“土地分了以后,对原来的地主怎么办?”

他说:“撵出去!把他们都撵走!”

“想要撵走,后来又决定把他们杀了。”

他说:“很好啊!这封信写得很好。”

……

“当你们这些富农存在一天,就必须得要给我们粮食吃,你们要不给,就强迫你们给,你们要反抗,就消灭你们。这就是我给你的真理。”他这样回答那个从乡下跑来寻找农民的真理的人。

这些真理后面的事情我很久以后才窥见一点点,真理是要配备武力的,那是四万多个武装征粮队,“一个乡一个乡地把余粮一点不剩地全部收上来”,按白纸黑字的列宁的说法,这是“组织伟大的‘十字军讨伐’”。“现在正进行的是一场反对资本主义、反对自由贸易的最后的决战。对我们来说,这就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决定性的战斗。”这场战斗的死亡人数可怖,而且那是没有武器的农民。

他们“开辟了一个新纪元,一个铁与血的纪元”,这个诗句既是浪漫的,也是写实的,它的版权本来属于托洛茨基,他那时被誉为“十月起义的钢铁灵魂”,与列宁同志并呼万岁,但在我们当做历史教科书的两部经典影片中他根本就不存在,他亲身体验到了铁与血的纪元是如何让一个人彻底消失。1923年他曾经与列宁并肩站在红场上,检阅他亲手创建的红军,那个检阅台是临时搭的,只不知道是不是搭在后来的永久性的检阅台的位置。

一个新纪元需要一个永久性的检阅台,列宁墓的建造恰好满足了这个需要。从此以后,苏共的首脑们就站在列宁墓的平台上检阅他们的军队,检阅他们的群众。列宁成了他们的基座,列宁赋予他们权威,列宁和他们在一起。

列宁墓后面的一排墓碑是苏共首脑们的,看上去不像是他们守护列宁,倒像是躲在列宁身后,以列宁为掩体。他们盖棺时都被定义为列宁的传人,但其队形可能连列宁也看不太懂。曾经与他并肩战斗的风云人物们几乎都不在这里,托洛茨基早就被放逐了,在遥远的南美死于一把谋杀的冰斧,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李可夫都是叛徒,布哈林不仅是叛徒,还是刺杀列宁阴谋的参与者甚至主谋,他们都被自己的党枪决了。枪决这个词是列宁的常用词——“在你们那里抓到的粮食投机家,要立刻枪毙。以后抓到任何投机家要像对最坏的敌人,立刻枪毙他们。”(《列宁在1918》)“从十个寄生虫中挑出一个就地枪决。”(《怎样组织竞赛》)“凡是公开宣传孟什维主义者,我们革命法庭应一律予以枪决。”(1922年苏共第11次代表大会)“我们因此枪毙的反动神职人员,愈多愈好。正是现在必须好好地教训这帮人,让他们今后几十年根本不敢再动反抗的念头。”(1923年3月19日致信政治局委员及国家政治保卫总局、司法人民委员部和革命法庭)但后来一幕幕的荒诞剧是否也在他预料之中呢?这些曾经最靠近他的人,连影子都从历史照片中挖掉了,党有超越想象的法术把历史处理得合乎需要的干净。这个党想必是世界政党史上最有洁癖的党,总是在辛勤地清洗,先是把旁的党清干净了,接着就清洗内部,1921年的清洗清掉了党员的四分之一(据《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1930年代的清洗只是因其过大的响动让世界吃惊而已。与诸如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等松散开放的革命党不同,它是组织严密的团体,唯一的中心,绝对的意志,极端的排他性,最终使党内的异己或疑似异己都成为敌人。

那排墓碑之中,列宁认识的有斯大林,他原想和列宁并排躺在列宁墓的里面,后来还是被请到了外面。还有无可争议的捷尔任斯基。谁能忘记捷尔任斯基?他曾经是多少中国男孩子和女孩子崇拜的偶像,尽管他们未必看过苏俄版的《关于红色恐怖的法令》,却已经寻着了史无前例的机遇自制了红色恐怖。走过他的墓碑的时候我还听得到他那句著名的台词:“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那双眼睛通往令人胆寒的黑洞,是契卡的标志。这个专政的人形化身,成功变为奠基的红花岗石,其对党的功绩得到每一代党人的肯定。谁敢质疑契卡?因应列宁的真理“专政是直接凭借暴力而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政权”。十月夺权之后仅仅两个月,契卡就问世了,《红色恐怖》便是它的理论刊物的名称。当时捷尔任斯基毫不避讳公开宣称:“我们本身就代表有组织的恐怖,这点必须说得非常清楚。在革命时代,恐怖是绝对必要的。我们的目标是与苏维埃政府的敌人作斗争,建立新的生活秩序。我们判案很快,在大多数情况下,在逮捕罪犯与作出判决之间只需要一天。”是的,非常快,只要知道你的出身、职业就够了。那个被指为向列宁开枪的名叫卡普兰的女子,虽说因眼疾是个半盲之人,当人们听到枪响狂奔而出时,她正一动不动靠在一棵树上,但她是知识分子,社会革命党,这就够了。未经任何审判,三天后她被枪决,尸体被塞进一个铁桶里浇上汽油焚烧了,在克里姆林宫院内一个角落里,亚历山德罗夫花园附近。列宁的夫人在回忆录中写到他们住进克里姆林宫后,常在那花园散步。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也能在那花园散步,这时候花园里只有鲜花和喷泉了,我看见喷泉旁边有个人扮演斯大林,手拿烟斗坐等游人与他合影,他的身后立着一个纸板人,是恭敬垂手的普京。

伟大理想许诺给你的东西很多,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你遥望它的时候所见的多是它许诺的美好。但世界上真的没有免费的午餐,当你去往那张神奇的餐桌,便知道一切都是要交换的,要得到许诺的一切,你先得交出一切,进入天堂的代价极其昂贵。

对于这种昂贵的代价,就是革命阵营里的人也难以承受,普列汉诺夫说:“列宁为了把一半俄国人赶进幸福的社会主义未来中去,竟能够杀光另一半俄国人。”布哈林说:“我们是在人民活生生的肉体内做实验。”高尔基说:“列宁只是在用他们的皮、用他们的血做一场试验。”“在这条道路上,列宁和他的战友们认为可以犯一切类似彼得堡城郊的屠杀、毁坏莫斯科、消灭言论自由、毫无意义地逮捕人的罪行。”“难道把社会公众的思想也要变成国有的吗?要把国家变成巨大的监狱吗?”“列宁、托洛茨基和他们的同道已经中了权力的腐毒,再没有比治人之权更卑鄙的毒素了。”而坦波夫的农民用暴动来发表他们的批评。彼得堡的工人用罢工和游行来发表他们的批评。曾经是十月夺权的主要武装力量的喀琅施塔得的水兵,也转过身来要求结束一党专政,召开立宪会议,用退党直至武装抵抗发表他们的批评。这些批评都被荡平了,“革命的铁的逻辑”必得荡平所有路障。

走在红场古拙的条石上,恍惚走在莫斯科大公国时代,连彼得大帝还没有出世。这些条石应当是给马车和毛毡靴预备的,很难想象它们怎么承受重型坦克。那些将苏维埃推进到超级大国的坦克,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段成为红场的主角,与其同场的另一个主角是人群。他们朝一个方向,顺流而去,组成欢呼的方阵和受阅的方阵,他们高呼一个党万岁,一个主义万岁,一个国家万岁。列宁预言过国家消亡,事情好像跟他的预言很不一样,国家越来越像个坚固的要塞,强大的国家意识替换了世界革命的梦想。

红场从来不缺大型戏剧,喜剧,闹剧,悲剧,惨剧,永远的列宁因为无法退出剧场,便成了永远的剧中人。他的学生们派给他的这个角色不够人道,他们希望总能在他这里领取圣餐,希望他在不落幕的神话剧中扮演定海神针。就连站在他的陵墓之上做挥手状的那些角色都疲倦了,已经掩饰不住迷茫的目光和臃肿的体态。他疲倦吗?可怜的是,即使他疲倦也不能泄露出疲倦。

红场不是一个适合安睡的地方,它适合生成漩涡,生成龙卷风。总有一股风掀动铁幕,真空管裂了。

他听见1990年平安夜的钟声吧。聚在红场上祈祷的母亲们,向克里姆林宫的红星举起儿子的照片。她们的儿子被派往远方镇压各种冲突,哈萨克斯坦,阿塞拜疆,格鲁吉亚,立陶宛……并在那里丧生。她们想要知道是谁需要她们的儿子去流血?因为什么?她们的儿子是为了谁变成镇压机器的零件?军警——和她们的儿子同龄的年轻人——组成警戒线拦阻她们。

二十世纪来到最后十年,带来怪诞的世纪末簸动。人们依旧在红场上散步,然而毕竟已经是不同时代的人们了。他们没有排成花束的方阵,他们已经不再期待彩纸的花束结出苹果。越来越多的人们。他们不是来开生日会的,这些生日会够多的了,他的诞辰,他的党的诞辰,他的革命的诞辰,他的国家的诞辰……人们不再想齐声欢呼万岁,他们想说出自己的要求,即使面包有了,人们还是有自己的要求。他们不想要封锁线。人群,坦克,依然是红场上的两个主角,此时他们相向对峙,坦克要驱散人群,人群要阻止坦克。人们合力滚动一个大钢管去做路障,用废钢筋和水泥块,用自己的身体。人们包围坦克,在坦克盖上弹吉他。妇女们给坦克手送来热甜饼:你们会开炮吗?回答不同以往:不会,再说也没有炮弹。

1991年夏季红场上的摇滚音乐会一定超出了他的想象,数十万年轻人,数十万的手臂,他们自己搭了台子,立起巨大的电子屏幕,摇荡整个红场。他们不是唱给他听,是苏联的年轻人要听。墓室的密闭怕不足够,喧声想必搅扰他的安眠。什么叫金属乐队?荷尔蒙而已。但革命的相当大部分岂不也是荷尔蒙吗?来了很多军警,直升机在空中盘旋,但其引擎的啸鸣被音乐遮没了。坦克等重型武器再次出场,死亡和受伤,像极了革命的情景。

革命无法预料,就连列宁也不能。1917年二月革命,曾使远在瑞士的他连声惊呼“料想不到的奇迹发生了”。而现在奇迹就在他面前发生。

1991年12月25日晚间,雪覆盖红场的条石,苏联的红旗从克里姆林宫圆屋顶的旗杆落下来,人们站在雪地上,却意外的平静,没有谁去救助它,这面旗子仿佛与他们无关。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曾经为苏维埃写诗:“我相信!我们一定会迎接一百周年!”现在他们不再想讨论信与不信。目睹一个王朝的落幕,他们无动于衷,冷漠得惊人。

老马克思的一个句子,我见过中文有两种译法: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土崩瓦解。

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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