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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戏

2013-07-26李文玺

山西文学 2013年4期

李文玺

日子悠悠,不觉又二月天了,诗人笔下的江南怕是已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了吧?太遥远了,近乎一个梦境。对于黄土高原上的上红峪这个小山村来说,与那一切似乎毫不沾边,天地苍黄,一如既往,杨柳树瘦骨伶仃地立在土塄崖畔上,不见一丝生机。叶子是树的衣服,只有衣服穿在身上,人才像个人,树也才像个树,威威势势的,才活泛起来。现在它们只剩了裸露的四肢,风一吹,就咯咯吱吱呻吟一气。树也知道疼哩,树只是不会说么!唉——连麻雀也不那么机敏了,干瘪的老杨树上落下满满一层,喳喳喳,喳喳喳地叫了一个白天连了一个黑夜,它们在开全员大会,商讨解决肚子的问题,苦焦的日子还有几天呢!

人是这个世界上希望的种子,是世上闹事的鬼,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忙,什么时候该歇,什么时候该鞭策自己的懈怠,又什么时候该放纵自己的任性。日月轮回,天地变迁,一季一季的就滋味醇厚了,就联想无穷了,一时跟一时的打算也就有了微妙的差异。

春风浩荡,一年的劳作眼看着就要开始了。已经有人不顾春寒地冻摔开了茬子,拾掇起了屋角的犁铧农具,圈里拴着的老牛也得了上好的待遇,主人开始一天不落地把金灿灿的玉米撒在料槽里,眼神变得温和抚慰,时不时还拍拍它们的身体以示爱意。没有人知道今年是个什么年景,是天旱雨涝霜雹灾冻,还是风雨适时五谷丰登,他们相信科学技术,也相信老天爷。好自然是个好,那赖年景也没绝了人烟,茂茂密密的村人还不是一代一代传下来了?这么说来,他们只剩了对天地万物的感恩,这具体表现嘛,就是趁着过年的喜庆未尽,再来他一场龙抬头的大戏。一来松活松活身心,二来也酬谢一下这片土地上大大小小的神灵。

图/蒸 米

老年人说:你敬神一尺,神就敬你一丈。去年年景就不赖,今年好好儿红火红火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天地调和了,今年的丰收就指日可待了。二月里戏班子最忙,想唱戏就得早跟戏班子打招呼,你唱完了,我接着来,按序排班,有条不紊。你得早打算,人家也得没预约,说到底还不就是图个“二月二龙抬头”的正日!人也高兴,神也乐见。奶奶的,要是唱到四月哇,谁顾得上看哪,地里都忙活开了,庄稼人叫坐也坐不住了。

说下来,因为这场戏,在该怎么唱,唱什么地方的问题上,上红峪村的支书王进和村委会主任李天林还起了一场小小的争执。正月将尽,一个春色融融的中午,两人在小酒微醺之后就商量开了。李天林的意思,一改传统,来他一台二人转算球,又红火又热闹,班子又多,费用又少,还能多唱几场。不说别的,你看现在的电视上,哪个频道不时兴二人转!男人绸褂子一呼溜,女人花裤子一抖达,眉来眼去,要多带劲儿有多带劲儿。支书王进不同意,说这是敬神哩,忠义为主,还是传统点儿好。李天林不解,神莫非不爱红火?咋唱不是个给人看!人热闹不起来,给风看去?屁哇!

这个“屁”字把王进惹恼了,二拇指头一敲桌子说,你懂你妈那脚后跟!红火跟红火能一样?你跟你老婆就挺红火,叫你老婆跟别人红火一黑夜你愿意不?一句话把个李天林噎了个没气。李天林明白王进的意思了,支书不是嫌唱二人转,是嫌现在表演二人转的太露骨,思想不咋地。去年王疤子死后打发,儿子们就给雇了一班二人转唱的,那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支书王进那天是丧事的总管,他说过这个事。王进说,这他妈世道乱了,你听听都唱的啥?“新时代的姑娘,新时代的人儿,新时代的姑娘她洗澡不关门,为啥不关门,她在等男人。”成何体统!不仅如此,王进近前看了一会儿就说不正常了,不正常了,出事呀!李天林问出啥事呀?王进说光棍马三跟四刘孩媳妇现场直播,俩人调线哩。调着调着俩人就挤在一块去了。他奶奶的,你别说,王进的眼毒着呢,没待几天两人真就搞了一次未遂,差点没把四刘孩气死。

心里这么一透亮,李天林就不再坚持了,唱戏就唱戏,你定吧!还唱县剧团的,还是从外面请?王进二拇指头又朝空中一划拉说,外面!今年就从外面请他个名班子,还是六场,唱就唱他个好的!村里哪年都是六场,唱的多了负担不起呀!李天林嘴里没说,心里却想,又是个没捂热屁股哩,拆了台又走了,年年是个这……

大事一拍板,传染病一样全村人都灵通了消息,二位大员没事街头巡视一圈,进耳的招呼就全成了探究:

叔,听说咱村唱戏呀?

你听谁说的?

这不是问叔哩么。

嗯,哪年咱不红火红火!不红火咱还叫个村子哩?

叔这话可说到咱村人心里去了,不红火咱还叫个村子哩!叔,今年的台子在哪里搭呀?

二位大员这才从恭敬的迷醉中辨出味儿来,哦,闹了半天原来人家是想揽活儿?说说,想把搭台子的活儿接了是不是?别人不用,你想揽就得先买一瓶好酒去,他妈的!鬼也捉不住个你。

得!问话当中连挣钱的买卖也搞定了,谋事的人心里精明着呢。

一夜之间就热闹开了,忙的不只是嘴巴,也在大伙的手脚上,一环套着一环,环环不能脱节。需要成立一个约等于“唱戏委员会”的机构统领全局;需要着人执勤巡防,维护唱戏时的秩序,私下里说,主要是防止那伙愣头青二杆子骚扰人家女戏子;戏班人员的吃住也得提前考虑,村委会房子是有,火炉没火炉,灶头没灶头,现在天气还冷,连猴都拴不住,不得往村民家里安插!吃饱喝足睡得香才能尽情发挥,这不是高待别人,是抬举自己哩。一句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大大小小都是事情。

孩子们盼日子不同于大人,那可是扳着指头一天一天算过来的,看似街上悠悠稳稳地走着,早把一个日期死记在心里了,五四三二一地数完了,玩伴们见面第一句话就成了:知道不?咱村今儿黑夜唱戏呀!哈哈,你说高兴不高兴?

一大早吃过饭,慧玲就准备上了,她没干别的,她在碾盘上破玉米仁。说来这老碾盘在当今社会也真成了古董,差不多的地方早打成两半废弃在土堆里,荒草没了半截,可上红峪村的就保存了下来。碾盘稳稳当当,碾磙子圆圆楚楚,水光溜滑,前五十年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真成了奇迹。那有人说了,电磨一响不比这方便!用这个是不是太落后了?错了朋友,现代文明有现代文明的弊端,这个人工加工出来的才天然、绿色、有益身心,不信你问一问那些站街的白胡子老汉,电磨子出来的味道跟碾子砸出来的比起来差得远着呢,要不人家咋身板硬朗活了那么大的岁数!

二月天是冷暖交接的过渡,跟小孩脸面差不多,没个常性。看着天暖了,一天接一天地升温,忽乒乒又是一股冷空气,还得从零开始。天气变成这样,人们就知道该怎么安顿手头的事情了。准备外出的暂时不了,准备地里干的活就换成家里的了,两厢一调剂,什么都不耽误。现在家里能干什么活呢?最要紧的恐怕就是褪玉米棒了。

黄灿灿的玉米棒真也到了该褪的时候,那还是去年秋里收下,苞皮绾了疙瘩对挂在老杏树上的,风吹日晒了一个冬天,早就刷拉拉干透了。慧玲就是前几天正在家里褪玉米棒的时候,李天林摸过来的。

男人放羊走了,没眼公爹、小叔子、还有她,三个人围着一堆玉米,耳朵里只剩了刺刺啦啦的声响,李天林进了屋,竟然谁都没觉。不过,说不觉也不太准确,慧玲耳音里还是感觉吱了一声,她头没抬,顺口来了一句,不好好看门子,你进来做啥?快,还院里卧着去!她当成自家的狗了,豆豆听话着呢,一说就明白。把个李天林说得立在门框上不知该咋开腔了,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犹豫的当中就有了短暂的鸦雀无声。慧玲意识到什么,抬头一看,闹了个大红脸,呀!他天林叔,这……快上炕吧。话也结结巴巴的了。

炕怎么上呢,全被玉米粒溢溢海海占满了,不只是炕上,地上也是厚厚一层,没个下脚的地方。李天林就站在那儿说,给你找点儿营生。慧玲说,啥?李天林说,咱村这不是要唱戏,给你家里安顿一个人,吃喝拉撒你都管着,完了村里给你掏钱。慧玲迟疑了一下,不是她不愿意,是家里条件太差了,房子不好,还得伺候老公爹和小叔子,慢待了人家咋办?李天林不由分说,没个啥事,就在你家里哇,炕烧热乎,把你那油泼辣子面手艺一露,管保得劲儿!李天林吃过慧玲做的正宗西安油泼辣子面,早好几年前的事了,他还记着,看来是香到脑子里去了。

慧玲还没接话呢,小叔子脑袋一摆,吃面条,唱大戏,呜哩哇啦吹鼓吹。兴奋得手舞足蹈,一双鞋套在脚上,早大黄风刮出了院子。

啧啧,三言两语没超过五句话,事就算这么定了。

慧玲考虑的不是没有道理。公爹是个没眼眼,小叔子林福脑子又有问题,十年前出外做工,楼上掉下来摔的。命是保住了,人成了半个,一会儿精明,一会儿糊涂,哪句话不顺心了还要打人。外路人在咱家里待下待不下?可话又说回来,主任李天林硬要往她家里安插,还不是相中了她的厚道、实诚?再一点,慧玲虽然没说,她能感觉出来,村里也是能照顾就照顾她,想让她借这个机会贴补点儿家用。就是三四天时间,家里多做一个人的饭么,有啥难的!

但是慧玲还是当成一件大事来做了。房子过年时打扫过,不用理论,院里得收拾收拾,杂七杂八的得利落利落,重要的是这些玉米棒再不能在家里堆了。好好收拾一遍得先进入状态,免得叫人家笑话咱村里人窝囊,没出息。

天气又阴了,空气湿漉漉的,一阵一阵地刮南风。按昨天的天气预报,雪是要下,但没在这边,内蒙才是重点。这边没圈住,只捎带了个边儿。慧玲把碾盘上的玉米仁往里扫了扫,拢拢被风吹乱的刘海,停住了碾子。玉米仁破得差不多了,全成了碎小瓣瓣儿,碾盘上铺陈成一个金黄的圆圈,怎么端详怎么好看,活像一个幸福的黄金大饼,一时竟有些舍不得拢在一起破坏掉。她不是为自家,自家不用这么着急,她是为将要在家里吃住的戏子准备的,早起晚下熬点儿稀饭,也算是点儿好吃食。出门在外不容易。自个儿算不算个出门人呢,恐怕算个大出门的了,隔了近两千里地来到这个小山村里,想想都三十年了。这么一想,慧玲就觉得这人生跟推碾子差不多,一圈到头了,又一圈开始了,等于日升月落,黑白交替;玉米颗子在这当中慢慢失去了原来的形态,改了外貌,又等于是生生不息的生活。变与不变谁又能说得清呢?

“嘟嘟嘟”几声喇叭响,一辆中巴车从东面的岔道拐进了村子,后面紧撵着一辆满载着紫棕色木箱的卡车。人们看清楚了,啊呀!这不是戏班子到了吗?孩子们的眼尖,发现得最早,饭蝇子一样跟在后面就跑就叫唤。上红峪才有多大,四面环山,倚着坡梁盖了房就安成了村子,声音漏不出去,只会返回来折过去地传。好嘛,一下连村里的狗都知道了,汪汪汪汪嚷成了一片。可不是咋地,车果然直奔村南面的河滩上,“哧”的一声踩了刹车,一股后续上来的黄尘马上腾云驾雾地环围上来,淹没了蓝天。

支书王进原来就在车里坐着呢,他御驾亲征亲自给从邻县接过来的。黄尘还雾嘟嘟的,打开车门,第一个先下来了,双手卡着腰,环视了一下手下的这一亩三分地,正愁没个通风报信的,有那不歇心的就伸长脖子问了:

书记,今儿唱戏呀?

王进说,大喇叭没跟你说!你小子要耳朵听啥哩?

那人说,哦——是说过,今儿莫非就二月初一啦?

王进说,我看你小子是欠揍!还不快去喊李天林接待?是不是想挨一脚哩?

“是不是”应该是个商量的话吧,他的脚却是先行到了,很温柔地在那人的屁股蛋上意思了一下。那人撒着欢儿,屁颠屁颠赶紧承命去了。

崖坡洼里那丛细梢杨上,喜鹊也获取了消息,喳喳喳喳上下翻飞,黑尾巴一翘一翘的,欢快地正在那儿倒枝。慧玲再不能在这儿耽误了,欢欢儿收拾了东西。她得回家去,家里安顿了唱戏的人,她心里搁记着呢。

进了院,男人正在引水和泥,就地取材的土坷垃块子,手里执了一把铁锹,倒是干得热火朝天。外面的褂子也不穿了,挂在一边的栅栏上。慧玲说,戏过来啦。有仁没抬头,说那好,今儿黑夜就有的看了——哎!你给孩子们前几天打电话了哇?儿子闺女都在县城打工,有一阵没回来了,慧玲知道有仁是想小孙子了,说,你心里想啥,我还不知道,用你操心哩!快收拾收拾东西,别干了。有仁说为啥?慧玲说,你看看你那个脸,不怕人笑话。有仁还没明白,嘿嘿一笑,说老也老啦,谁看咱哩!泥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细瞧越发像个开花的包文正了。

公爹的眼睛前二十年就看不见了,静默得像一只老龟。每天除了吃饭休息,就是在就近的屋檐下坐坐,出来进去有小叔子领着。这样就使得他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集中在听觉上,稍有一丝声音就支棱起耳朵。其实他的耳朵也不好使了,非得大声说话才能听明白,一般的轻言轻语拉话根本听不见。

慧玲开门的声音他听见了,眼盯着前方不动,问了声,谁?有仁?慧玲说我。过前去趴在耳朵上说,今儿就唱戏呀,天气好了,叫林福领上听去哇。公爹听明白了,说那敢情好,哪来的?慧玲说,太原的,听说唱得不赖。公爹动心了,说晋剧好呀!谁知林福领我去不?又叹了一口气。

慧玲这才觉出小叔子没在家里,想是吃过早饭前后脚出去了。林福每天都要出去绕着四周的山梁转一圈,前晌一圈,后晌一圈,脑子不行,精神倒饱满。

慧玲急急忙忙鸡毛掸子扫了一气家,又把地上的柴草归拢在一起,上炕往展抻了抻苫被子的巾子,镜子里照了一下脸面,接下来该怎么利落,一时竟痴在地上没了主张。村里的大喇叭紧跟着就叫唤开了,告诉全体支委剧团到了,叫有关人员到戏台那儿集合。也就两根烟的时间,工夫不大,冯小三帮忙夹着一卷行李,引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进了院子,两下一介绍,夹耍带笑丢下一句:“人家可是大城市里的人,你给尽好的端摆吧,慢待了人家拿你是问。”翻身走人,忙别的去了。

这姑娘长得可叫个俏色,身材高挑,脸粉团团的,卡腰黑羽绒服,脖子上系了一块土黄色毛围巾,里面的身段还没露出来呢,外面不一般的气质先把人袭倒了,怎么看怎么也不像小地方的人。随口先来了一句,阿姨,给你添麻烦了。慧玲说有啥麻烦,不麻烦,就是俺这小地方接待不好,你这城市人不习惯。说着,倒了一杯水过来,遍寻左右,又摸出几块冰糖,说,吃吧,润润嗓子。姑娘没接手,虚虚地坐在炕沿边上,说我自己来,阿姨快别忙活了。又把几块冰糖放在了没眼公爹跟前。问,大爷今年多大岁数了?没眼公爹两眼空洞无物,声音振幅太小,没作声。慧玲说,今年八十多了,岁数大了,耳朵不好使。姑娘就说,我爷爷也听不见,人老了听力都会下降。

听了声音,有仁从院里回来,搓弄着两只手倒像是进了别人家,憨憨地说,过来了?再不知说个啥了。他脸还是黑龙花虎的,眉毛上还沾着一截草屑,自己浑然不觉。姑娘大概猜出了他们的关系,说这是……叔吧?话未说完,先掩住嘴笑了。开幕式先来了这么一出,慧玲不禁脸上红腾腾的,说忙你的去吧,看把人家姑娘吓着。有仁才不愿意在一个陌生女子跟前摆这个造型呢,还不是家里有人来了,理体一下,打一声招呼!脏呀净呀的有屁的用处,能顶了吃能顶了喝,庄户人谁讲球这哩!闻言得令,等于是有了台阶下,转身出了院子。趁上午这点时间,他赶紧泥那堆粪呀。

为了不影响姑娘休息,慧玲让老公爹回了东边自己的老屋。她也得准备做午饭了。本地产的小杂粮按说做上就不赖,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吃,这年头人肚子肥了,山珍海味一圈转回来又归了老祖宗的传统,可她又吃不准姑娘吃惯吃不惯。自个儿刚从西安跟着有仁回来时,不也饿了几年肚子吗,三年以后才适应了过来。姑娘适应了适应不了呢?慧玲决定还是保险点儿,先以米饭开场。菜就好说了,平时光顾了节省,今天就出去割他一刀子肉算了,土豆白菜烩猪肉来上一锅,管保人人吃得脑门流汗,五脏舒坦。

小卖铺里回来,慧玲淘好米,先引着了灶火。姑娘大概是乏困了,说了一会儿话,躺在炕上眯住了眼。先前看见做饭,要帮着干,慧玲不用,出门在外不容易,来到家里再做上营生那成了啥!就轻手轻脚地不敢弄出声音。平日里烧灶火用玉米秸秆,她今天来了一簸箕炭面儿。烧炭不吵,没有哗哗啦啦的声音。

一个土豆握在手中正削着皮,小叔子刮刮艳艳回来了,手脚并用也不知跳的啥舞,帽子摘了托在左手中,右手单掌立在胸前,院子里嘿嘿哈哈唱开了,猛然来了一句,王朝马汉,嗻!快把那负心的陈世美给我抓起来,谁让你忘恩负义,抛弃糟糠之妻,天地难容,日月蒙羞,人神共愤,咎由自取。杀!唱完把个帽壳子一下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

慧玲欢欢儿从屋里出来,两手一呼扇,说你这是闹啥哩嘛?有人睡着觉哩!林福没回答她,嘴里自顾说,唱戏呀,哈哈,人来了,箱子卸下来了,你看那红火的,你知道不?慧玲说,知道知道!怕他进家,隔着玻璃点了一下家里,做了个“嘘”的动作,又指了一下院里忙活的有仁说,帮你哥做点儿营生去,我焖了大米,赶紧给你炒菜。

林福踮了一下脚,也看到了家里炕上躺着一个人,眼骨碌碌翻转,一下噤了声,问,人?

慧玲说,人。

林福说,啥菜?

慧玲说,猪肉。

林福没进家,幸福地吸溜了一下鼻子,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过了有仁那边。

天怕是真的要坏了,只一顿饭的时间,天色又比先前阴沉了些,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崖头上一片玉米叶子哗哗直响。臭椿树上的一群麻雀也住了声,只是孤独地缩着脑袋,瑟瑟着身子。它们的身子太黑了,简直就像一块炭,饥饿的威胁已大于了对物的惧怕,人从树下经过也没那么敏感了。

村子的上空炊烟渐渐散尽,羊开始兴奋起来,拦圈的横档缝隙露出脑袋,咩咩叫个不停。有几个力大烦躁的,甚至在逼仄的圈里瞪着黄眼珠子抵开了角,冷不丁就是“嘭”的一声。有仁摸摸嘴角,知道羊是在喊他哩,吃过饭了,该领着它们走了。自个儿在羊眼里是不是它们的神呢?看着羊们眼巴巴的目光,有仁心里突然生出了这么个问题。他还不急着走,按照惯例,他还得坐下来抽支烟缓缓。

烟牌子叫“哈坲”,听名字豁亮,价格不高,也就三四块钱,放在年轻人眼里,怕是最低等的了。有仁不这样认为,他戒不了也不放任自己,自己的嘴嘛还得自己做主,好赖还不是冒一股烟,哄哄它算了。他眯缝着眼,就抽烟就看着羊想心事,想着想着,脸上越来越活泛,才几年年儿的时间,就泛腾了这么大一群。现在的行情是活称十块钱一斤,一百二十只羊有多少斤了?一只羊就按五十斤算吧,不多!不算不知道,得出的结果把有仁自己吓了一大跳,光顾了黑夜白天地过日子,原来早就资产丰厚了!

说下来这还是慧玲的功劳呢。前几年的有仁就守着那几亩坡梁地过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这个好坏当然是相对于这片土地上的村人说的,反正大家的日子都差不多,眼里看惯了,再多的心智没有付诸行动也等于是白搭。有仁年轻的时候在西安当过兵,八几年时候的当兵人在全国人民心中是个什么形象?黄军装往身上一套,谁见了不羡慕!有仁和慧玲的爱情花骨朵就是从这里启程的。

临退伍了,部队里一个做勤杂的附近村人和有仁很交好,有一天私下里问他,兄弟,给你说个媳妇,咋地?有仁说,好啊,你手底下有好姑娘?村人说,那可不,老哥还能骗你不成,正宗的西安妹子。需要不需要见见面?这下轮着有仁不自信了,这儿是什么地方,十三朝古都西安;自己在什么地方,雁北苦寒山区的一个小山旮旯里,下城赶一趟集没有两三个小时也到不了。有点儿天方夜谭。村人大概是看出他的心理了,拍拍他的肩膀说,又不自信了吧兄弟?军装身上穿着,你怕个啥?先见一面吧,兴许真能来他个千里姻缘一线牵呢。有仁说行,成了给你吃喜糖。他这么说也没放在心上,两人无话不谈,全当是闲聊说瞎话,有仁还不敢奢望自个儿能问个城市姑娘做媳妇呢。

谁知一句话事真就这么成了,几天后两人一见面,都对了眼,有仁百般美化、半真半假把自个儿的情况说出来,谁想慧玲只来了一句,俺不嫌,俺就相中你这个人了,去哪里,俺跟着你。爱情的种子一发芽,什么能阻挡得住呢?他们来了个“半私奔”结合到一起了。

纵有山盟海誓,但话不能当饭吃,复员回家的日子那叫个苦啊,两间破房,一堵围墙,连走路都是登高上低的,没一步平坦处。那时老公爹的眼睛还能看见,林福还没出事,才是十八九的小后生。家里有什么呢,当下的吃住就是个问题。有仁也担心得很,顾虑把媳妇从大城市给领回来了,能不能适应下去?煮熟的鸭子会不会又飞了?落个狗咬尿泡空喜欢的结局。那几年的煎熬有仁现在大多已经忘了,只记得为逗慧玲开心,编过许多不着边际的瞎话,现在想起来都成了笑谈了。

最经典的一段是:慧玲问他,你不是说你家乡里青山绿水,交通便利?有仁说,没山呀还是没水?抬头就是南梁,低头就是清水,咱辘轳绞上来的水不比城市里的水好喝?慧玲说,那交通便利咋讲?走半天也见不了平地。有仁说,朝东是北京,朝西是大同,南下是太原,北上是内蒙,四外环卫,咱坐在当中就是金銮殿。那都是给咱守门户哩,你还要多便利?

天神!原来是这么个解释。

几年后生了儿子,心安定下来,还是慧玲从青山绿水中找到了希望。有山有水就是放牧的好条件啊,为啥不养几只羊试试。照着天上密匝匝的星星,慧玲黑夜把这个想法提给有仁的时候,有仁开始还有点顾虑,一是放不下架子,二是隔行。俗言“隔行如隔山”,羊啥时配种,啥时产羔,肚里怀几个月他都不知道,能闹成?再说还得跟群,付别人工钱,一年下来,落下落不下钱?慧玲说,啥事成不成你先试试再说,不试怎么能知道不行呢。那年的羊行情恰巧很皮,耐不住女人唠叨,有仁迁就了慧玲,这么做了心里想的却是别赔了就谢主隆恩了,权作是安慰女人。可后来的事实证明,慧玲的“行情贱时买,行情涨时出手”的市场运作理论完全是正确的,区区十只羊在第二年就给他带来了丰厚的回报,绒毛不说,原拿原放坐地就升了值。

那时的钱值钱啊,十块就等于现在的一百块,好不高兴。认准目标,几年的时间,有仁便完成了从复员军人到羊倌的华丽转身,扩展规模,优化品种,自主放牧,三管齐下,把把都不松劲儿。要不是担心照料不过,他的存栏量比现在都要多。

眯着眼抽烟,林福也圪蹴过来,有仁拔出一根烟给点了,抽着抽着,氤氲的烟雾中就想说说兄弟。林福按说也不小了,胡子拉碴的,但在有仁眼里,林福还是个孩子,自出事摔坏了脑子后,就注定是个这了。看过医生,也叫过大仙,没根本解决了问题。站在人前,两下一交话,先指着自个儿的头说,我的脑子坏了,我以前念过高中。不管见了谁,都是这一句。初听没毛病,就是不能说的多了,三句开外就该露馅了。有仁恼烦兄弟在饭摊上的吃相,再利口的东西也不能那样呀!摁住头直是个吃,当跟我和你嫂子哩,不怕人家唱戏的姑娘笑话!吃饭当中有仁很技巧地提醒过兄弟,说看把你香的,肚子不好就少吃点,吃多了又肚子疼呀。林福没理他,筷子夹了一块肉又放在口中,一边津津有味地吧咂着嘴,一边大白眼瞪了有仁一下,说我啥时候肚子疼过?我再吃三碗还不肚子疼哩!他现在倒是脑子灵明,不犯糊涂。有仁怕饭吃得不够,只得从自个儿身上应付局面,吃了半碗就放了碗筷。他的理由是,我说你哩,怎么自个儿也疼起来了?

现在两人坐着正是个机会,得说说他。姑娘要在家里待好几天呢。

有仁说,我说你少吃点儿不行?好的吃个死,赖的死不吃,也不说家里有外人哩?

林福说,有外人就不用吃饭了?我再吃两碗也能行。呀!嫂子那猪肉片子真香。

有仁说,咋也不能光顾了自个儿哇?

林福说,我咋也得吃饱肚子哇?你几天才给吃一顿猪肉?

有仁说,吃哇,吃哇,以后做熟了先叫你吃!唉——啥时候你给我省点儿心哩。

林福说,我啥事没给你省心?一下站直身子,支棱着脑袋唱开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龙困沙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有朝一日大劫到,灭了你这帮灰东西。这都是哪一国跟哪一国的事,林福自伤了脑子后,嘴里经常会冒出这些稀奇古怪的说辞,有时是诗词格律形式,有时细听又像是剧本,下午的还跟上午的连着,一环扣着一环。有仁再不能说了,林福一发作起来,弄不好还不知干出啥事来,惹下事来还是自己的祸害,就又轻言轻语地说,坐下,坐下,我跟你说,你一顿吃坏了,再也吃不成了,得攒着点儿肚子。

还好,林福没个啥激烈表示,扭身出了街门。

唱戏那姑娘不知啥时候站在了有仁背后,脸上带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有仁不好意思地说,我这兄弟有点儿毛病,在叔家里你得多担待着点儿。

稍事休息,有仁放羊要走了,除了那杆旗帜性的放羊铲子,他又背了少半袋玉米,拿了点儿咸盐。这都是为羊准备的。老羊倌常说:“杏叶榆钱大,羊倌说闲话。”说的就是杏叶长到榆钱大小的时候,青草生发出来了,羊能跑住青,羊倌也就松闲下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青黄不接!老草啃完了,新草还没长出来,每天跑老长的路,羊都撑不饱肚子。难熬着呢!就得给它们贴补料,多喂盐巴,帮助它们渡过这段困难时期。有仁种的十来亩玉米除了自己吃,剩下的全都贴补了羊,算下来哪年也得四五千斤。至于盐巴,更就是养羊的灵丹妙药了,十天八天让它们舔上点儿,又能吃草又能喝水。不说别的,单说那宰羊剥皮时的利索劲儿就跟没喂盐的有很大区别,只用攥住手用拳头一下一下擩了,毫不费力。

羊们原本就抻着脖子巴望了半天,看见有仁把口袋搭在肩上,这下有盼头了,躁动不安,叫唤成了一片。挡圈门的横杆往旁边一移,潮水般泄出来,耳道里霎时填满了细碎的羊蹄声。有仁说走呀!慧玲说走哇。一瓶加了白糖的开水又递在男人手里。牛皮鞭子“叭”的一声脆响,街巷上顷刻间起了黄尘,腾挪移动,乌云滚滚,好一派繁荣的气势!

看着男人渐远的身影,慧玲痴痴地站着,片刻间竟有些恍惚。生活已经完完全全把有仁转变成一个庄稼汉子了,曾经衣装整洁、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现在连衣服都懒得换了,天长日久穿着儿子工厂里发的工装褂子。胡子密如钢针。若要想寻一点儿当年蛛丝马迹的话,那就是他的身板。有仁的胸无论什么时候都挺得板生生的,不失当年军人的架子。大半辈子的人了,再英雄的人还能扛过日子?慧玲不由轻叹了一声,心里有了毛毛草草的感觉。

天地沉郁,四处的山梁如剥了皮的长龙一样,蜿蜒连绵层层叠叠,一脉连着一脉直到视界的尽头,南梁上的那片灰绿的松林多少为这个焦渴的季节增添了几许春色。但它们都不算是最亮眼的,最亮眼的要数架在那株百年老柳上的大喇叭了,它才是这片土地上的主角。自戏班子到来的消息游遍了上红峪村每个公民的心坎之后,它再也没有一刻的消闲,这一条嗓子刚吆喝完,那一条嗓子又开始了,村里所有管理方面的缺陷漏洞仿佛一夜之间都集中爆发出来:勤快精明的冯小三没有及时把戏台上的火炉捅旺,烧好开水;屁股后面带着一嘟噜螺丝刀剥线钳的电工也犯了开关不灵的低级错误……喇叭里的声音就有点儿躁,甚至是十万火急,跟狼撵着屁股一样。

收拾了碗筷不久,家里正拉着话,唱戏姑娘也被班主以开会集合的名义催去了。大戏即将开演,万般皆得准备,里里外外真是没一个闲人了。

缸里水不多了,慧玲想绞点儿水。家务事就是个这,杂七杂八的说不做也能行,可要做起来也没个完结的时候。在自来水管道普及的今天,上红峪村人沿用的仍是古老的辘轳,吃自家的井水,跟碾盘一样,堪称奇迹。甚至你会奇怪在这穷山瘦水的黄土梁上咋就还能汲上水来,且甘甜丰美,滋味不变。更为富庶的川下地势不比这儿低?一眼一眼的井全作了废,任是谁怕也想不出其中究竟。

胶皮斗子挂上,手握了辘轳把一圈一圈地放井绳,“嗵”的一声传上来,慧玲知道是到底了。她仿佛看见斗子在水面上开始左摇右摆,开始有水淹上来,然后水斗开始慢慢下沉、淹没、直至灌满。手里的辘轳果然紧了一下,沉甸甸的有了坠重感,这下该往上绞了。这个绞可是个力气活儿,得不紧不慢,悠悠稳稳,一鼓作气。

背后有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慧玲不用看,仅凭声音也知道是林福回来了。一手把着井绳,一手费力地又拧了一把,说,林福,快帮嫂子绞一把辘轳来,我手困得快攥不住了。林福没搭理她。但感觉告诉慧玲,小叔子分明正朝自己的身边走过来。只要轻言轻语地说,林福会给做的,这一点慧玲毫不怀疑。平时地里的营生就他们夫妻二人做,不用林福,慧玲不用,有仁也不用,不定他哪时心里泼烦了,引到地里还得溜了,忙帮不上,反倒惹了麻烦。林福能帮家里做的其实也就是绞一桶水啥的,除此之外,他平平安安不闹事,就是给别人造福了。

林福站在了慧玲跟前,但让慧玲没想到的是小叔子过来照她的腿上先结结实实踢了一脚,差点没把她拐在地上。抬起头来,一副无比扭曲的脸呈在她的面前。

林福凶神恶煞地歪着脑袋,完全是一副质问的神情,你为啥不天天吃猪肉?

慧玲说,今天不是吃了嘛,想吃我黑夜再给你做。

林福原地跳起来,活像一个跳大仙的神婆,给我做?给我做咋不天天吃!你是等自个儿吃哩,我死了你们等自个儿吃呀!

慧玲说,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了你啦?

这一问不要紧,林福的眼更瞪成了牛睛,手指着慧玲的额头说,你们死了爷就好过了,你们在一天爷就好过不了!

指头就在眼窝里直竖竖戳着,慧玲看见一块尖利的石头分明就在小叔子手里攥着,这个发现顿时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再不能迟疑了,林福那股蛮劲来了,自己一个女人咋能对付得了,她猛地一松手,撒脚就朝街门口跑去。辘轳把飞速倒转,霎时化作一团光影,“嘭”的一声闷响,胶皮斗子重新落回井里,紧接着石头就呼啸着落在慧玲的脚边。一地的麻雀受了惊吓,泼命重新飞回树上,唧唧喳喳,争论不休,莫名其妙的变故连它们也觉得有点意外。

不必猜测,慧玲知道接下来家里会发生什么,在别人眼里反常的东西,她已经司空见惯了。小叔子就是这样,哪一句话说得不顺心了,就会闹腾一番。今天的症结究竟在哪里,思量再三,慧玲也没理出个头绪。不过庆幸的是,林福只是间歇性地发作,一时间骂人毁物,狂怒暴躁,一刻钟过去或许完完全全又成了好人。这段时间慧玲要做的就是一个“躲”字,每次都是用这个好办法把事情化解了的。

戏台前的空地上已经是一个小市场了。做买卖的商贩都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早早的都赶过来了,所谓“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干啥的谋啥。你瞧瞧!卖衣服的,卖吃食的,卖日用百货的,卖小孩玩具的,应时的,过季促销的,应有尽有。小本的来去自如,面前的自行车把上只别了一捆糖葫芦,要大干一番的怕是连十年的陈货都拉来了:衬衫、棉裤、笼屉布,擦子、锯条、指甲刀,一码溜摆开,放眼望去,人生的“吃喝拉撒睡”五桩大事,没有不呈现的地方。

河滩边的戏台已高高矗立在那里,是用建筑工地的钢管搭建的骨架,外面又蒙了大绿篷布,上面彩旗猎猎,迎风招展。横幅写的是“太原市小提琴晋剧团”,听说这“小提琴”三个字不是乐器名,是班主的艺名。你不知道“小提琴”,但你知道“王爱爱”吧?对了,这小提琴就是晋剧名家王爱爱的关门弟子,名师出高徒嘛,肯定有一手呢!人家来咱这穷旮旯里演上几场,可真是饱眼福了。

有女人迫不及待地开始采购货物,也有的在打探风声,今儿唱的是啥戏,几点开演。更多的是孩子们刮天刮地的叫,兴奋地绕着场子在玩捉迷藏。慧玲各个摊点转了一圈,没个啥买的,游游逛逛来到了戏台后的小角门。当地有让唱戏演员给小孩儿打花脸的乡俗习惯,就是随便在脸上画上几笔,弄个脸谱出来,据说这样孩子就“好存”,平平安安,无灾无病的意思。按说现在人也不这么弄了,慧玲主要是挂记孙子,儿媳妇回来看戏要同意的话,让人家画一个芝麻官脸谱出来岂不挺好。现在没事,她想探探情况。

棉门帘挑开,后台里果然热闹非凡。几个男的穿梭着正在摆布戏箱子,一人身上套了一件绿军大衣,成了他们的标志。当头照着几盏大灯,灯光的一角,唱戏的髯口已经挂出来了,花枪罗盖立在一边。几个穿着时髦的女子正对着镜子描妆,头发高绾在脑袋上,满脸厚重的脂粉,唇红齿白,衬得大眼珠子黑漆漆的。

正凝神看着,冯小三不知从哪里鬼鬼儿地冒出来了,嫂子稀罕,咋不进里边来?敢情慧玲这个大忙人有今天这么消闲确实是个稀罕事情。慧玲说,白添乱子,俺看看就回呀。冯小三眼见的说话兴致来了,打着哈哈,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海心,嫂子是不是也想来他一嗓子哩?有想法你就说么,兄弟帮你传达。这个冯小三,啥时油腔滑调的成了个这?慧玲没正面反驳他,只笑眯眯来了一句,嫂子要演,也是演那私访的,不得拉上你做个伴?冯小三当下听出了意思,讪讪地说,嫂子你这是揭我的老底子哩,啥时我把你惹上了。几十年的事了,你还记着?

关于这个冯小三的笑话,村里人人皆知。那还是前几年,村里过年自编自演唱戏,冯小三跟他爹说,我也唱呀,给咱家里挣工分。他爹说,你一个孩子,懂得啥叫个戏!唱戏哩,先看看你那身黄毛褪尽没?冯小三没听,扭头走了。连住二十多天折腾,到了开演那天,冯小三爹早早儿到了戏台底下,跟左右的人说说笑笑,不显山不漏水的,其实是想助威儿子的表演,别的不说,儿子出来一露脸,众人嘻嘻哈哈一起哄,拍着老汉的肩膀来上一句,啊呀,原来小三还有这本事哩!就等于是给自己这张老脸上上了彩。戏台上出一个人,冯老汉眯住眼辨认一番,出一个人,冯老汉眯住眼辨认一番,两眼曲得连泪珠子也生不出来了,一场戏下来看到拍屁股走人,也没瞄住儿子的一根毛毛儿。半夜回来,冯老汉二话不说,揪住冯小三好一顿痛打,说,你给爷说说,这几天到底你是干啥去了?冯小三爹呀娘呀的告饶声中就蹦出一句流传千古的话来:爹,你没见那个私访大人骑的牛,绕场转了一圈的就是个我么。

呵呵,闹了半天他在布片子下面蒙着呢,当了别人的座驾。冯小三就是这么个红火人,慧玲再不跟他磨嘴耽误时间了,晚上七点半开戏,得回去早早做饭。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她还不知道呢,闹腾起来的林福大概也恢复正常了吧?

天色越发阴沉,好像冒了一股烟把个天都遮住了。开始有零星的雪花飘下来,一朵接着一朵,一朵跟一朵又间隔了很长的时间,悠悠荡荡落下来,顷刻被大地吸收了。群山肃穆,天地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稍下灯光四起,更就是一个璀璨祥和的世界了。

临近街门口,慧玲压着脚步连呼吸也屏住了,一堵破墙头上露出头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个窥探情况的小偷呢。她得听听小叔子在院里没了,忽乒乒进去撞在枪口上就等于自取灭亡。侧耳倾听,家里静悄悄的,院里也是,没有打砸的声音也没有恶毒的高骂,肯定是早出去了。再换个角度一看,这下看清楚了,林福的杰作抛撒了一院,洗脸盆灰头土脸地扣在杏树底下,一篮筐土豆也倒出来了,远远近近散落一地,篮筐早稀巴烂了。没眼公爹手扶着窗台根在那儿唉声叹气呢,独说独念地说,你可是三顿饭吃得太应时了,你不好过也不叫别人好过,这可是咋闹呀!唉——

进了院,慧玲先把老公爹搀回屋里。屋里原来更翻了天,一桶洗锅的泔水全踢翻在地上,好几双鞋就在里面泡着,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慧玲要收拾东西,没眼公爹一把将她拽住,哽哽咽咽竟哭开了,说我听见了咚咚嚓嚓砸东西的声音,就知道林福病又犯了,我单着急看不见,管不了他,这到啥时候才熬出去哩?他嫂子,你到俺这小山沟沟里,一天也没好过。慧玲说,他有病,这也不由他。想砸啥东西就叫他砸吧,能砸了东西说明他身体还好着哩,不就是个破箱烂柜子的,他坏了咱再买。没眼公爹耳朵有点儿背,听清一句听不清一句的,仍自顾在那里说,我看他是福享到头了,我要能抓住他,非狠狠踢他几脚不可,再好的光景,能吃住他!又着急又无奈,白胡子一抖一抖的,呼呼喘气。慧玲怕老人气着,就改换了话题,说砸着砸着他就不砸了——今儿黑夜唱《下河东》呀,我赶紧做饭。没眼公爹高兴了,说这戏好,能听懂,唱的是赵匡胤么!那你就做哇,别误了唱戏那闺女吃饭。

慧玲黑夜饭就做了正宗的西安油泼辣子面,这不是因为李天林那句话让她想显摆自个儿的手艺,主要是因为午饭后跟姑娘拉话当中,知道姑娘的娘家原来正是陕西的户县人,你说巧不巧?户县离西安也就五六十里路程,按照行政区划户县还是西安市的下辖县呢。姑娘对哪儿都熟得很,什么华清池,法门寺,道教的重阳宫,话匣子一打开,没有不知道的。怪不得慧玲觉得她字眼里总带着一股关中方言味儿呢!这么一说,两人等于是半个老乡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泪没流出来,两人的亲切感倒是无形中拉近了几分。慧玲这个亲切的表示就得带点儿陕西本土味儿了。

心里一有了感觉,林福的阴影早搁在脑后,手头的营生也不是活儿了,成了十足的享受。慧玲又是引火,又是和面,腾出手来还要全盘兼顾,捎带点儿统筹方法啥的。咚咚嚓嚓一气忙活,面条滑溜筋道,上面铺陈好焯过水的豆芽、葱蒜、红辣椒,一勺热油泼进去,香味立时就腾出来了。别说入口了,单看那层油汪红亮的辣椒油,就能使人流了口水。

唱戏那姑娘下午临走时,慧玲嘱咐了的,六点多带着大花脸回来了,问她演的谁,说是呼延金莲。回来的正是时候,慧玲满满当当先给弄了一碗,吃得脑门流汗,抓耳挠腮,那个舒坦的表现连先前的庄重也暂时顾不上了,直夸她手艺好。再盛第二碗,坚决地推辞了。慧玲知道现在的姑娘都爱美,喜欢苗条,吃的多了又怕坏了身材。帮忙啥的客气就不用了,打发了人家先走。

不一会儿,有仁赶着羊群浩浩荡荡也回来了。这几年退耕还林,附近的山上都禁牧了,有仁每次都要跑七八里地,去老远的桦树沟那边去放,吆吆喝喝半天也是累得不行。给羊关在圈里安顿住,咕嘟咕嘟先灌了一气冷水。回到家找个板凳坐下,先来一根“哈坲”再说。

慧玲才是解决了唱戏姑娘的问题,现在得给全家人准备了。有仁吸着烟卷随意问了一句,林福哪去了?慧玲说,不知道么,快回来了哇?有仁说,自晌饭走就没回来?慧玲说,回是回来了,砸了一气东西又走了,不是溜得快,我也差点挨了石头。有仁闭了嘴,没说话。慧玲突然心里打了一个愣怔,自个儿只顾提心吊胆防备,把林福的日常习惯给忘了。按照平时,现在早到了该回的时候,不会有什么事吧?炕上盘腿坐着,龟默着的公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插了一句,一溜就没影了,谁知又到哪里逛达去了。人家跳着高高儿说再也不回来了,我看他是兴的,除了你哥你嫂子我看还有谁管你!完了又是一声长叹。

公爹嘴里不说,慧玲也知道,老人心里也在惦念老儿子哩,只不过刚才对自己不好意思开口,现在有仁回来了,想让他出去找找。就安慰说,爸和有仁先吃,要不面条坨住了,我出去看看。没事的,您老就放心哇。

林福这个老儿子真让没眼公爹操碎了心。前几年发起病来更厉害,一天就是好几阵,哪股劲来了,冷不丁半夜就激起身子走了,脑子里那个机关好像不管用了,管用的是外界的刺激。但这个刺激在常人眼里又叫什么刺激呢?你说话不能不出声吧,筷子不能不往地上掉吧,你就是脸上有那么一丝不开心,他也能把这个信号接受住。一句话,那叫防不胜防。没眼公爹白天没办法,黑夜怕自己防不住溜出去出事,就用一根绳子拴着林福的裤襻子,另一头套在自己肩上。林福稍一动弹,他就能觉醒过来,自个儿没办法吧,还能及时吆喝有仁,不知不觉都这么拴了快十年了。

没出事前的林福光景好着呢,那时的有仁都赶不上。煤矿上当过工人,一个月下来挣好几大千嘎嘎新的票子,几年时间连新房都盖起了。领着媳妇往街巷上一站,谁见了不眼红!可就在春风得意的时候,突然就从高架上掉下来了。浑身无碍,只摔坏了一个脑子。有仁和慧玲着急呀,活泼泼的一家人呢,又是寻名医又是找医院,又是让乡间的大仙消灾收魂,最后还是落了半个人。没眼公爹气得直是个骂儿子。可骂归骂,以后的日子咋过?林福媳妇眼见的守着他不会有什么翻身日子了,很快离他而去。这不怨人家,日子要油盐酱醋一天一天过的。公爹夜里睡不着,只剩了长吁短叹,自个儿本身就成了儿子们的累赘,再添上个林福,这日子可怎么过呀?最后还是慧玲主动承担起来的,她说今后咱就合在一起过吧,有好吃个好,没好吃个赖,总不能扔下他一个人不管吧?没眼公爹心里高兴啊,逢人就说,我这一辈啥也没修上,就修了个好媳妇。

出了街巷,手执着电筒,慧玲有点儿茫然,这该到哪里去找?戏台那边红火,兴许林福是坐在哪个旮旯里等着看戏吧?人影憧憧,戏台前已经有了大戏即将上演的味道。台上几盏射灯亮钢钢地照着,旁边立着一块牌子,红纸黑字写着这块地界上几个矿山老板的赞助金额,相当于一个光荣榜。偏角处的小商贩们都亮起了灯,大人孩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夹杂了声调不一的叫卖声,乱哄哄一片。灯影地里,一对儿年轻人正在享受这天赐良机,男的只穿了一件薄外套,缩着脖子,脚倒过来倒过去安着捻捻转儿一样,牙齿冻得嘎嘎响,脖子挺得老直;女孩大概是新洗的头发,老远就能闻到一股一股散发出的洗发水味儿。两只男手女手正纠缠着呢,看到慧玲过来,赶紧松开了,假意东张西望,各干各的。慧玲轻轻绕过去了,不敢打扰。

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看到,难道是飞了不成?转转弯弯到了村东的水泥路上,二黑蛋老婆提供了一点儿有价值的线索,说是半下午时间见到林福提着棍朝东走了。时间正好差不多。林福不就是每天转到下红峪村,再沿着山梁转回来吗,自己着急得咋就给忘了?

事不宜迟,再不能耽误时间了。朝着下红峪的方向,沿着村村通的小水泥路,慧玲就走就吆喝,遇到塄头地畔,她还要仔细近前搜索一遍。雪花如絮,现在虚腾腾地没住了地皮,冷不丁就碰在眼上,一阵酸涩。路上有三五结伴的人拉着话迎面走过来,都是上了点年纪的,奔着戏过来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呢,车快得跟火箭一样,大呼小叫,一路呼啸,人还没看清呢就飞过去了。只要逮住人,慧玲就要问一问,下红峪虽跟上红峪是两个村,单从“上下”这两个字上你就明白了,跟一个村一样,加上两厢往来走动,谁家的情况大家一般都知道。一说名字,第一反应就是,哦——就那个谁谁吧?清楚得很。

慧玲一说林福,没有不知道的,可都摆摆手说没看到,说得都急匆匆的,话还说着呢,人早走出老远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有个人还反过来劝慧玲,说你一个当嫂子的着什么急,你看看你为了那一家子人操劳成啥了!大黑夜的你也勤谨,他觉出冷来他就回呀,他不在你还轻松轻松哩!这叫什么话。

慧玲又想起了林福跟自家一块过时,某些人背后的议论,他们好多人串在一起都说,你知道林福他嫂子为啥要他啵?那是因为林福叫工程队赔了几个钱哩,你等以后看哇,那女人钱到了手,不待几天就把他赶出来了,林福不得冻死也得饿死。有不少话传到慧玲耳朵里,听的多了,她也懒得理会了。那哥哥要是连兄弟都不管,还叫啥一个娘肠里爬出来的,别说人了,狗都不如!全当是耳旁风。

转眼就是下红峪村了,顶着雪花好像就是一眨眼。再往前走就出了沟口,南北大道,宽宽敞敞。夜灰蒙蒙的,住家里的灯光在纷飞的雪夜里显得无比温暖,慧玲忽然有一丝后怕,林福真要出了这道沟,那麻烦可就大了。不歇心,又打问了一家路边的小卖铺,开小铺的人说后晌在这儿见过林福,具体朝哪边走了,不清楚。慧玲决定沿着林福平时的路线先返回去,事在这儿搁着,能找到林福更好,找不到就得回去赶紧告诉有仁,着人连夜去寻。

雪一阵比一阵大,漫天飞舞,劈头盖脸连眼都睁不开了。雪花飘在脸上融成雪水,半个肩膀已是湿透了,慧玲牙齿嘎嘎作响,膝盖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身子里里外外好像全浸在水里。缩着脑袋,袖着手,走着走着她发现自个儿走不前去了,不是在迈步,好像是雀跃,平衡性也不好了,感觉随时都会栽在地上。敢情人冷到极端时都是这个样子吧?

拐过一道弯,手电光左边的山洼里,古老的普觉寺露出一截青墙,微弱的灯光中,一声清脆的檐铃声传过来,雪夜里说不出的提神。慧玲顿觉神清气明,她突然心生了一个念头,进去先暖暖手脚。

一身风雪推开寺门,和尚正闭目盘腿在蒲团上,神思寂灭,大概是坐禅入定了吧?慧玲屏住呼吸,不敢打扰,犹豫再三正欲缩身退出,和尚说话了,雪夜礼佛,女菩萨遇到什么难事了?慧玲闻言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忙双手合掌,恭恭敬敬地说,师父,我家林福找不见了,他脑子有毛病,师父有没有什么办法?她现在心里的自责别人是无法体会的,一个大活人在自己手里弄丢了,且不说别人怎么看待,首先自己良心这道坎儿就过不去。

和尚是十几年前云游到此落脚的,关于他的来历没有人能说清楚。一向话少,平时村人给他供养了米面,也是淡然置之,好像纯粹绝了世间人情,一切事物在他眼里都无所谓了。人们觉得他怪怪的,暗地里都叫他疯和尚。此时的和尚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起身佛前三拜,香炉中燃起一炷清香,随口吟出一首偈子: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是什么意思?慧玲听得懵懵懂懂,脑袋越发迷糊,大张着嘴只剩了满腹的问号,不歇心地又问了一句,师父,能找到吗?和尚自始至终也没有看她一眼,一袭破旧僧袍裹了身体,身形挺直,法相庄严,重坐在蒲团上,出口的还是四六句:慈心做事,天下太平。净念相继,自得心开。完了,便清口朗朗诵起了经文,雪夜里只剩了清脆的木鱼声。

再走一段就到家了,寺院里转出来,慧玲的心结稍稍宽解了一些。风雪中重新踏上归途,慧玲不禁加快了脚步。但走着走着她发现眼前的境物变了,好像全成了反的,左边的到了右边,右边的到了左边,怎么越走越不对劲了?脚下全成了荒草石块,先前隐隐听到的唱戏声现在也没有了。脚下的草窝子里什么东西蹿出去,嗖的一声,隐没在雪野之中。慧玲心下一惊,停住了脚步。扭头四顾,天地茫茫一片,只有成千上万只白蝴蝶在翩翩起舞,才发现刚才从哪个方向过来的都弄不清了。

一个高坡处站住,慧玲得辨认一下方向。也就在一刹那,同一时间,她突然觉得脚下一滑,身子失重开始快速下沉,待到灰头土脸爬起来,想要再攀爬上去就不可能了,四壁坚立,连个能抓住的东西都没有。原来她自从寺院里出来就迷路了,现在失足掉在了一个两人多深的水涮洞里。

风旋着雪花灌进洞里,慧玲拼着力气喊了几声,但被深沉的夜幕淹没了。天地静悄悄的,只有簌簌下着的狂肆的雪,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几番努力,她便不再挣扎。有仁知不知道她现在掉在洞里,回不来了呢?想着想着,竟有些后怕,乱七八糟就想起了当年同有仁坐着马车北上的情景,自己裹着头巾,有仁衣装笔挺,纵有千般的亲热,两人车厢里坐着还是故意分开着距离。马蹄得得,前程似锦,同自己心上的人在一起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接着又想起了前几年在辘轳井上绞水,一遭一遭去地里浇灌干旱的玉米苗,又是小孙子喊着奶奶把糖块吐在她口里……想着,便把手电的光柱直射向上,隔一会儿晃一圈,隔一会儿晃一圈,也好给寻她的人留个标记。

二里之外,小提琴晋剧团的大戏在今夜达到了高潮。自古以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戏,这是上红峪村近千口人的一致评价。台上灯火通明,出将入相叮叮哐哐,戏台下人齐刷刷一片,都被这精到的唱念做打吸引住了。赵匡胤手持密信,一声悔悟:欧阳方哪——奸贼!人群中竟有了轻微的吸溜鼻子声。上了年纪的手抚着胡子,本来就没挪窝,乘机作乱的年轻人此刻也松开了女伴的手,好像谁不进入这种境界,有了嘈杂,谁就成了异类。漫天的飞雪算什么呢,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人们还有零星的记忆,现在下没下了?他们谁也不清楚了。人人顶着一头白毛雪,泥雕塑化,都在那儿坚守着呢。

一为表示隆重,二为增加人气,开演前,支书王进和主任李天林指挥村人放了一气烟花后,都坐在台前压着阵呢。两人坐在靠背椅上,手里各握了一个冒着热气的茶叶缸子,就吸溜水就说说笑笑。奸相欧阳方屈斩了忠良呼延寿廷,下一折戏该呼延金莲禀告母亲罗氏兴兵了,换场间隙灯光收暗,伴奏的配乐就成了细碎紧密的锣声。

人群中起了轻微的涟漪,边角处直向前台涌过来,照着灯光能看清脸面,原来是心急火燎的有仁摸过来了。不仅林福没回来,连慧玲也没影了,越等心越慌,他在家里待不住了。

王进听了情况,觉得眼前这个小插曲可谓天赐良机,不仅可以表示一下对臣民的关心,此情此景,更美妙的是为自己彰显虎威提供了一个绝佳机会。四平八稳迈到台中央的麦克风前,咳嗽一声先清了音,又咳嗽了一声,拿捏着嗓门一通吆喝,让村民见了林福或是慧玲赶快过来报个信。说完大手一挥,戏下面继续开演,大家接着欣赏。

这真是一个意外,历史长河中稀有难逢的时刻在这一瞬间上演了,支书的挥手并没有让人们心头的喜悦继续,却让全场的灯光应声而灭——停电了。霎时唿哨四起,全场一片哗然。王进着急地说,大家静一静,不要着急,小毛病,戏马上开演。其实到底是啥原因,连他自己都心里没底。没有麦克风扶持的支书,声音原来那么苍白无力,落在一片嘈杂声中成了蚊子叫。没有人听清他在说啥,就算听清了也没有人按他的来,如同现在有仁的心情,都变得惶惶不安起来。

夜如漆。电灯暗淡了,手电的光明又划破了暗夜,有仁伙同几个人一路搜寻,一路呐喊,他们又成了今夜的主角……慧玲最终被找回来已经夜半了,是普觉寺的和尚为有仁提供的信息。如果慧玲先前不去寺里暖身子,无人知道影踪,或许这个雪夜她就把自己葬送了,但这只是个猜测,反过来说,如果她中途不拐进寺里去,会不会有迷路这桩事情呢?谁能说得清楚!庆幸寻得及时,慧玲神智还算清醒,一碗姜汤喝下去,眼见的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这让有仁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但真正的糟事还在后面,问题是直到现在林福仍然没有音讯,这才是让他最担心的。

慧玲身子裹在被子里,紧跟着就一阵一阵发起烧来,她坚持认为林福昨天已出了沟口。出去就是大路了,间隔的时间越长,不确定因素就越大,家里就暂且不要管了,当务之急是找两班人马赶快分头寻找。有仁又何尝没想到这些呢!一边是干着急使不上劲儿的没眼老爹,一边是炕上浑身发烧的慧玲,院外还有一圈咩咩乱叫的山羊等着,不得领着去放?事挤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他是分身乏术。事该从哪里开始暂且也理不出个头绪,话也没了,光蹲在地上一支接一支抽烟。唱戏的姑娘陪着一夜未合眼,知道了家里的情况,对有仁说,叔赶快去找人吧,家里我给照料着,没事的!电还没来,我们上午演不成戏。有仁不知说什么好了,村里把人家安顿过来,是让咱照顾人家,现在反过来成了人家替咱操心,说出去真成了笑话,这怎么能行!看着姑娘倦倦的眼神,有仁心里有说不出的歉疚。他决定让一块住着的春生娘照顾一下家里,天明得赶快行动,再不能耽误时间了。

转眼天就亮了。雪停下来,鸡鸣狗叫的上红峪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有仁大清早转了一圈,又寻了几个相好的街坊,同本家的兄弟一共是六个人,七嘴八舌,叽叽吵吵,按照周边的道路走向,分成了三班。一班朝西,两班朝东,分乘三辆摩托车,明确了各自的搜寻范围。一排烟又吸到蒂上,各自摔在地上脚尖碾了,这就要准备出发了。身材魁梧的有明站起身子伸了一个懒腰,突然眼神痴痴定住,锐声尖叫起来,呀!那不是林福?林福回来了!众人闻言,齐刷刷隔窗望去,可不是咋地!林福回来了,嘴里还哼哼吱吱唱着呢,满脸喜色,一派祥和。

一脚踏进家门,背堂柜站着的有仁,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终于忍耐不住,红黄不说,扑前一把揪住林福的衣领,手指颤颤地说,你可有了理了,啊?你知道一家人叫你多着急?有明赶紧一把拉开,说有仁你别发火,这好好的回来了,不是好事吗?人回来咱就放心了。一句话把有仁好几年心里受的委屈引发出来了,说,你说这光景还过不过了?家里地里全是活儿,啥事不能做,还得着个人看着他。你倒是寻个理由也是,想起来就走个没影,就嫌我说了你几句是不?你拍拍屁股走了没事,你嫂子差点跟着你送了命,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儿非得给他个耳刮子,让他长点记性。

炕上的慧玲猛然坐起身子,说有仁,你有啥冲着我来,林福的脑子有毛病,本来就够可怜了,你还吼喝他,他这半天一夜咋过来的,你知道不知道!说完失声抽泣起来,林福,嫂子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众人唏嘘不已,又是一阵儿两边劝说。

林福现在活像一个蔫鸡,大概觉出了自己的错,说外边冷,我还没吃饭哩,我要吃猪肉。你看看我的手,我的手都冻木了。一双手伸出来,上面满是泥浆,裤脚也扯开了,呼呼扇扇的,乍看像套了一条女人夏天纳凉的裙裤。

在这个过程中没眼老爹光是抖着白胡须喃喃自语,这时插了一句,造孽呀,这都是造得哪辈子的孽!没有你嫂子伺候着,你能活到今儿!爹也早成了粪了。你嫂子是咱家的菩萨,天地神灵,你还有点良心的话,今儿当着众人的面给你嫂子跪下,也不失你嫂子照顾了你一场。林福闻言看看众人,又看看炕上的慧玲,眼光转了一圈,近五十岁的半大老头子,竟真双腿哧嗵一声跪在灶火旮旯里,说嫂子我错了,我再也不溜了。

有仁泪光湛湛,扭过脸去重重咳了一声。

亮堂堂的太阳破云而出,照在雪野里光芒万丈,树梢上的积雪毛毛茸茸,煞是好看。众人散去了,桌上的手机丁零响起来,慧玲接起,原来是儿子打回来的,说单位里有一批重要合同,这几天忙着加班,看戏就不回去了。不回就不回吧,不知道家里的事免得孩子们心里难受。电话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孙子附过来,嫩嫩地先喊了一声奶奶。慧玲长长回了一声唉——说你想奶奶不?孙子说想。慧玲说,当你把奶奶忘了,你天天去幼儿园,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不?耳朵里传来儿子的声音,一旁说,他会个屁,真是个冷货,连一到一百还数不清哩!孙子的回答就是,奶奶,我爸说我是个冷货。慧玲说,咱比他热就行,他小时候冷得更厉害!

挂了电话,慧玲的身体里突然增添了一股无来由的力量,自言自语地说,孩子们不觉就大了……冲地上闷蹲着的有仁突然问,有仁,你说决定人一辈子幸福的是啥?

有仁说,钱。

慧玲说,不对,再说。

没眼公爹插了一句,身子,人没有个好身体啥也闹不成。

慧玲说,爸猜得还不对——有仁,你再想想。

有仁抓着头发越来越寻不着轨迹,这下是真的猜不出来了。

慧玲看着男人的窘样咯咯咯地笑了,说你真是个傻脑子,咱俩三十年了,你觉个啥?我刚跟你来时不比现在艰难?叫你天花乱坠的可谝了个灰。过不去是过不去自己心头的坎儿,你明白了这,天下没有难倒人的事情。

有仁无声地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今天就是二月二了,龙抬头的好日子。崖壁的积雪中,一茎草芽探头而出,欣然坚挺,装点得世界分外妖娆。慧玲痴痴望着,耳道里仿佛听见了春草拔节劈劈啪啪的声响。湛蓝的晴空之下,戏台前的大喇叭响起来了,不必怀疑,一腔流传千古的晋剧又将轰轰烈烈地开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