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与孩子
2013-09-17孙莱芙
孙莱芙
右玉老汉(油画)/白羽平
薛天生今年70岁,在右玉城开了一个修理水泵、电动机的铺子,右玉北边人争趋之焉,专其利一世矣。
他曾是右玉中学高二班的高材生,1959年秋入学,1962年毕业。家庭成分贫农,父亲薛常孩一生务农当长工,母亲赵云香,满族人,吃过香的喝过辣的,此时也不过是寻常社员,家庭妇女。
1958年大跃进,报纸上放卫星,说一亩地打12000斤粮食。初十班班主任给全班读报,然后让大家讨论。薛天生说:“净瞎说,不可能!”班主任批评他表现不好,思想消极。
1959年,进入三年困难时期,薛天生家是农户,每人每天仅有二两半粗粮,顿顿喝稀的,同学们连体育课都不能上,老师们讲课提不起精神。人们吃榆树皮、灰菜,薛天生的同学蔡金祥的父亲在一天夜里饿死了。
高一班的张贵中,家庭市民,也饿得够呛。有一天张贵中、薛天生,还有高三班的张永江,高一班的张玉,四个臭味相投的人凑到一块,说起饿肚,四个人的嘴没个把门的,瞎嚼开了。
不知是谁说了句,咱们成立狗个“均产党”哇,把土地平均分给大家,不就吃饱了。张贵中说:“对,我们就闹它个党纲、党章,我当书记,天生当部长。”但是党纲、党章怎么闹,由谁来闹,还没眼眼。他们四人虽然是高中生,但张贵中是个赖学生,其他人偏重数理化,语文均稀松平常,党纲、党章是个啥,见也没见过,根本就弄不来。何况也仅仅是过过嘴瘾,说说也就算了。
第二天,薛天生在街上遇见他初中的好友傅恒山,傅没上高中,在街上晃悠。薛天生对他说:“我们成立了个组织,你参加不?”傅恒山还没闹清是做啥,就连连说:“行,行,耍时候一定叫上我!”
薛天生高中毕业后,在下柳沟教了一个月小学,接着又到上堡小学当了一年教师。他把这事早忘光了,岂不知一场巨大的灾难已经降临到他们和很多人头上。
1963年9月23日,放了暑假,薛天生正在家睡觉,冲门进来两个人,是公安局的谭某和李某,给他戴上手铐,说声“走”,就把他押进公安局。
当天夜里,预审股股长谭某就对他和张贵中分别进行了审讯,一直审到半夜,有三四个钟头。半个月后,正式下了逮捕证。
审问的重点集中在党纲、党章上,他们承认说过。紧接着让写出来,他们说没有。但此时说没是不行的,为了弄出党纲、党章,公安局下了很大力气。你说没有,一声断喝“老实交待”,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再不行,不让吃饭、睡觉。
他们只能拿出党纲和党章,薛天生平时作文就臭,这时不得不硬着头皮编“无影传”。写好后,交上去,说不行,怎么啦?两人写的不一样。咋办?把他们弄到一起协商。张贵中对薛天生说:“我说你写!”捏务了半天,终于写出来了,连党纲带党章总共不足半张纸。
案件在半年后到了检察院,这中间他们在看守所一共蹲了13个月。1964年8月案件正式判决,罪名是“反革命集团”,因为发现早,未造成大的危害性,判处张贵中有期徒刑五年,薛天生有期徒刑四年。
此案如果说到此就结束了,也没什么。关键是它还牵连了好多亲戚、朋友与同学。比如薛天生的哥哥薛恩渊,山西大学英语系毕业,兄弟俩平日难免有个书信来往,至于查出了什么,我不清楚。反正是他因此也被定为“反革命分子”,在农村接受劳动改造十年,妻子离婚,留下一个男孩叫毛毛。因为这样的家庭,毛毛从小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改革开放后因拦路抢劫,又被判了重刑。
那些与他们一起读书的同学,来往过的朋友,甚至说过话,在一起玩耍的人,都受到了审查和处理,凡能牵扯者,升学、就业、当兵都不许。
判刑后,张贵中和薛天生被送到怀仁下寨劳改农场改造,学习修配。三年里,薛天生学会了修理链轨车、柴油机、水泵、电动机。
1966年薛天生刑满释放,出狱后在怀仁住了一晚,第二天步行回家。在监狱,他因为看《古文观止》,里面有篇文章叫《卧薪尝胆》,监狱管理人员说他想变天,要给他加刑。他据理力争,刑虽然未加,但为此又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帽子。
他回来后,给大队开柴油机,浇地、脱粒。分粮,别人一年是360斤,他是200斤。每天“六出勤”,社员是“三出勤”,他是早饭前出一回,午饭晚饭后再出两回。
那年,有人在黑流堡挖出一个日本人留下的摩托大架,薛天生给它安上柴油机、轱辘,设置了转向、速度等装置,做出一台碾场机,带上两颗碌碡,跑得快,碾得净。公安局来人,给他摘掉了帽子。
好景不长,第二年春耕抓粪,下了场雨,粪堆黏得不行,他挥锹把粪堆上面的一层豁开,公社书记说这是搞破坏,当天夜里,五个大队轮流批斗,给他总结了十条罪状,又给他戴上“反革命”的帽子。
十条罪状主要第一条是“破坏农业学大寨”;还有“殴打队长,凶恶至极”;“散布反对言论”等等。
有回深挖地,他累了,坐下来歇息。队长刘生大跑到他跟前喊:“反革命不能坐!”他不听,刘生大举锹就劈,他一头把刘生大撞了个“蛋迎天”,刘生大刚爬起来,他又一头撞过去。
刘生大被撞后,气不过,指着薛天生说:“我要把你彻底打倒,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薛天生说:“不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社会不可能永远这样,想斗谁就斗谁,我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如你。”这话被定为“污蔑社会主义长不了”,罪行严重得很。
公社安排第二天召开万人批斗大会,小队长朱宽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对他说:“你请假吧,说马上就回来,然后跑球了算了。”他赶紧去找刘生大请假,说:“十七沟我三大病得快死呀,我得去见他最后一面。”刘生大还不知道开会,就说:“去吧,快去快回。”
薛天生带上修理工具,到右玉东山沟的中窑子、杨于后窑、大王庙、程家窑,给这几个大队修柴油机。
第二天批斗大会开始了,许多人被五花大绑,脖子上用细米丝挂着牌子,等候民兵把他们架上舞台。主持会议的人大喊一声:“把反革命分子薛天生拉上来!”支书和民兵们找了半天,结果发现他根本就不在。法院院长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继续开会!”
“文革”开始后,李达窑中学又“发现”了“继均党”,成员都是教师。“继均党”就是继承“均产党”之意。
教师中有几个是薛天生初中的同学,公安局来人找他,问:“你和李达窑的同学们谁惯熟?”薛天生说:“孙明!”
孙明是个疯子,神经得啥也不知道。公安局的人就说:“哈哈,你看这家伙狡猾不狡猾!”
“继均党”事件使李达窑中学的许多教师陷入灭顶之灾,教师杨占林被无休止的批斗弄成神经病,把两支筷子插进鼻孔朝墙上撞。
“均产党”主犯张贵中刑满释放后下放鸡家沟,批斗时被打断腿,半个身子不能动,后患精神病,生火时点着了身上的衣服,烧死了。
“均产党”的出台是右玉县“文革”当中耳熟能详的大事件,它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是非常年代大人对孩子的一场算计。学生们的行为对不对,不对;有问题没有,有。但论其实质,不过是年幼无知,不懂轻重而已。
凄风苦雨中,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1979年,薛天生已经38岁了,他所从事的修理行业也进入了真正的春天。几年来,他奔走口里口外,凭手艺挣下不少钱。也就是这年,城里25岁的姑娘杨林林嫁给了他,添人添丁,日子从此越过越红旺。
青春多么美好,生命多么短暂!
薛天生还是那样,好开玩笑,“好瞎球说”,虽然70岁了,但望之似50如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