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訾宋之渊源考
2013-09-11田明珍
田明珍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一
在先秦诸子散文中,多有关于宋人或宋国的言论,且主要表现在说理的寓言故事中,如《孟子》《列子》《韩非子》等,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或作辛辣的讽刺,或作善意的规劝,在谐语妙趣之中给人以生活的启迪。而宋人便成为了他们谐谑调侃的首选,比如大家都十分熟悉的“揠苗助长”[1]285、“守株待兔”[2]93等。
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在《孟子》中检索“宋”,共发现8处,具体如表1 所示:
表1:《孟子》中“宋”现身表
据上表可知,出现的“宋”字除几处表示客观的地名之外,几乎均带有一定的感情色彩,且多呈贬义。而这在战国诸子中几呈惯例,再如下表所列《韩非子》中所涉及的“宋国”故事:
表2:《韩非子》中“宋”现身表①
通过以上两个表格,已经很明确地显示出了战国时期宋人的悲惨处境——宋人是最早也是最多地被诸子拿来开涮的对象,他们的处境极为尴尬,也许,正如某些论文②所分析的,宋国人在周王朝分封之后,他们作为殷商的遗民,身处亡国奴的境地,没有任何的勇气也没有任何的实力去反驳、对抗这一现实,于是只能活在自己的狭小的天地中,不理外面的世界的纷繁变化,于是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宋国在日益封闭、孤立的环境中逐渐形成其夜郎自大的品格,从而造成了更大的悲剧,也引起了先秦时期另一位伟大的文学家庄子的关注,在《庄子》中,宋人延续他们一直以来的“愚人传统”,而且结合了庄子自身的生活实际,具有了更多的恶性品格。
二
《庄子》一书的艺术成就是人所公认的,奇幻恣肆,荒诞不居,而又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正如鲁迅所评价,“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3]375。庄子也好以寓言说理,而且寓言融入其中,成为全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么在庄子笔下,宋人又会呈现出怎样的品格呢?与其他诸子相比,为什么庄子笔下的宋人更加令人厌恶,令人蹙眉呢?
《庄子》一书,主要用来阐发其“齐物”、“物化”的哲学思想和“无用之用”、“心斋”、“坐忘”的人生态度,而在不经意之间,庄子也会将其在日常生活中的见闻遭遇嵌入文中,今人也可通过其散文的某些记述而对其模糊的一生进行些微的定位与考辨。当然,本文研究的重点是庄子对于宋人的态度以及借此来发现庄子的生命轨迹。
通览《庄子》全文,发现其“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而在这漫天寓言中,略可窥见庄子对其日常生活中的某些抱怨和不满,譬如,对于其所生活的宋国及愚昧无知而又狂妄自大、见利忘义的恶俗之宋人的态度。下面仅列举几例以飨读者。
1.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庄子·内篇·逍遥游》)
2.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同上)
这两则寓言显示的是宋人之愚,一以自身闭塞的见闻行事,不知考察市场的实际需要状况而做无用功;一不知利用自身手中的法宝而只知埋头忙碌,缺少一颗灵活的大脑,只能成为廉价的体力劳动者,因此无怪乎诸子以之为嘲讽的对象。
3.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庄子·内篇·人间世》)
此段乃为阐发庄子的无用之用而作,楸、柏、桑树皆以其有用而中道夭折,不得养其天年,可喻宋地多急功近利之徒,又为多产牺牲之地,不论是人民还是动植物,均成为人们势利的牺牲品而无法保全。
4.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庄子·外篇·秋水》)
此段仅提宋人之名,且是庄子之误,孔子曾被围于卫③。但庄子在这里却要借孔子之口来发发自己一直以来穷困潦倒的牢骚,认为是自己所处的时代环境不利,又强以圣人之通穷作自我安慰。此处的“宋”其实是庄子自己生活的真实处境的写照,下文将仔细分析庄子在宋国生活的物质条件与精神状况。
5.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人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庄子·杂篇·徐无鬼》)
此段包含庄子对惠施的怀念之情,而在不经意之中,又对宋国国君的轻浮心性流露出明显的厌恶之情。对老朋友的怀念、对楚国匠石的高超技艺的赞美与对宋国贵族的心气虚浮的鄙薄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6.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泊之所,渔者余且得予。”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箕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筴。(《庄子·杂篇·外物》)
还是上面的宋元君,他不仅心性虚浮,而且见利忘义,置神龟的求救呼声于不顾,反而利用它来为自己牟利,这种滑稽、卑劣的行为不是宋国国君所独有的,但却对庄子的影响最深,也最为庄子所深恶痛绝。
7.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庄子·杂篇·列御寇》)
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庄子。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心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粉夫!”(同上)
宋国,不仅国君的行径令人深恶痛绝,就是连普通的士人也让人觉得面目可憎。曹商,这个一得势就失态的小人,居然在使秦归来后嘲笑起庄子的穷困潦倒,以自己的一时得意轻薄起他人的失意,只能算作是奴隶炫阔;而庄子的反驳——吮痈舐痔,简直是入木三分;而另一位得到宋王召见的鄙薄之士,也是一样的轻狂、浮夸,缺乏对现实和国家政治的深刻观察,只以一时之利益作为出处的标准,庄子的冷隽而深刻的认识使之保持了清醒的头脑,从而远离政局,全身保性。
总之,宋人,上至国君,下至底层士人和普通百姓,或迂腐不知变通,或势利卑劣,见利忘义,或盲目自大,闭塞愚笨,无一不是令人厌恶的类型,而这些小人们,又把持着宋国的政权,堵塞了庄子的生存之路,损害了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于是他们的丑恶嘴脸便一一在庄子笔下呈现出来,为先秦诸子寓言画廊里的愚人形象再添数笔,更显生动。
三
或许会有读者问,庄子到底是哪里人,为什么就一定会如笔者所说生活在宋国呢?这就要追溯到庄子的身世之谜了。
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云:“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万余言,大抵率寓言也。”[4]2143-2144
而“蒙”在何地?后代却多有争论,汉唐以后,有宋、梁、楚、齐人等不同说法。蒙为战国宋地,这是汉代学者的共识,有司马贞《史记索隐》引刘向《别录》④、《淮南子·修务训》高诱注⑤、《汉书·艺文志》班固自注⑥为证。战国时的宋地,西汉时封属梁国,《汉书·地理志》记曰:“梁国领县八,其三即蒙。”故唐代学者或称庄子为梁国人⑦。梁或宋,只是一国一地的不同称呼。但宋代又有庄子为楚人的说法,如朱熹说:“庄子自是楚人,想见声闻不相接。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样差异的人物,所以孟子说陈良云云。”⑧现代学者菲鸣、常征、孙以楷等也多认同此说。而朱自清则认为,“庄子宋国人,他的思想却接近楚人”[5]60。后来一般认为,庄子是由楚之宋的破落的楚国公族,由于吴起变法,宗臣在楚悼王死后发起暴乱,庄子家族受到牵连,仓皇避祸而迁居宋国乡野,由此也终于可以解释庄子宋人楚学的文化地理学难题,也终于明白庄子笔下楚国的自然为何如此神奇、令人神往,楚国的匠石技艺为何如此高超,庄子为何如此执着于鲲鹏之变,“鼓盆而歌”又是怎样的一种丧俗仪式,从而理解庄子对于楚国文化与楚国政治的态度和表现的那耐人寻味的差异。
唯其如此,才可以更深刻地理解庄子笔下的宋人形象。当庄子家族带着楚国贵族的记忆流落到宋国的沼泽湿地时,要承受着巨大的心理落差,而宋国,这个闭塞、排他的小国,又始终以公族执政,排斥客卿执政的政治氛围一直延续,于是流亡宋地的庄氏家族既要承受文化上的差异,又要为自己的生计奔波,于是自然而然便与这个阻碍了自己跻身之道的宋国心存隔膜。
更何况,庄子生活的年代正是宋国历史上的“黑暗时期”,或曰“桀宋”时期。据《史记》记载庄周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即梁、齐王在位年代的上下限为B.C.369——B.C.301,这是庄子活动的中心区域和年代⑨,对应于宋国,则为宋剔成(B.C.369——B.C.329 在位)、宋王偃(B.C.328——B.C.286 在位)时期。而据《史记·宋微子世家》记载:
辟公三年卒,子剔成立。剔成四十一年,剔成弟偃攻袭剔成,剔成败奔齐,偃自立为宋君。君偃十一年,自立为王。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乃与齐、魏为敌国。盛血以韦囊,县而射之,命曰“射天”。淫於酒妇人。群臣谏者辄射之。於是诸侯皆曰“桀宋”;“宋其復为纣所为,不可不诛”,告齐伐宋。王偃立四十七年,齐愍王与魏、楚伐宋,杀王偃,遂灭宋而三分其地。
可见,庄子生逢“桀宋”之世,其时军事上穷兵黩武,四方树敌;政治上专横残暴,荒淫胡为,给庄子这类远道而来的平民布衣造成了严重的生存困境,所以才有庄子笔下“今世输死者相枕也,桁杨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意!甚矣哉!”[6]92-95的生存环境之描写,面对如此荆棘塞途、民不聊生的情况,庄子又怎能不“抱怨”,不对宋国的统治者失望?
而正如前文所言,宋国的专权而排他的政权结构导致宋国政治的封闭性,如此恶性循环,则百姓也日益闭塞、呆滞、愚拙,更何况他们又本是殷商的遗民,作为亡国奴生存于姬姓大国的夹缝中,在战国末期,又再次亡国,其被诸子歧视鄙薄几是不可避免的。艰难地生活于其中的楚国贵族之后,庄子自然也会表示其厌恶之情、痛恨之意了。
注释:
①关于《孟子》《韩非子》与《庄子》寓言中愚人的国籍分类明细表,即宋、楚、郑、卫、齐等国所涉及的具体书目,笔者曾试图制成一表格,但由于工作量太大,仓促之下未能完成,有兴趣的读者可参看公木著的《先秦寓言研究》。
②汤力伟《先秦寓言中愚人形象分类及宋人居多的原因》,湘潭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年2 月第25 卷第1 期。
③据司马注云:“宋当作卫。卫人误围孔子,以为阳虎,虎尝暴于匡人也。”
④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刘向《别录》云宋之蒙人也。”
⑤《淮南子·修务训》高诱注云:庄子名周,宋蒙县人。
⑥《汉书·艺文志》班固自注:“名周,宋人。”
⑦如唐代的《隋书?经籍志》:“庄子二十卷”自注:“梁漆园吏庄周撰”;陆德明《释文叙录》亦说庄子是“梁国蒙县人”。
⑧《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五,中文出版社,1970年版,第1343 页。
⑨据钱穆在《先秦诸子系年·庄周生卒考》、潘雨廷《易与老庄》、马叙伦《庄子义证·庄子年表》等考证,庄子的生卒年当在公元前370——前280年之间。
[1](宋)朱熹.四书集注孟子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1985.
[2](清)王先慎.韩非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8.
[3]鲁迅.汉文学史纲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汉)司马迁.史记[M].(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5]朱自清.经典常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6](清)王先谦.庄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9.